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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天吾 並非這裏的世界意義何在

    星期四從早晨起就在下雨。儘管下得不太猛,卻是執拗得驚人的雨。從前一日的午後開始下起,一次也不曾停過。剛以為雨大概要停了,它卻像陡然想起來似的,雨勢又變得強勁。雖然已經過了七月半,梅雨卻絲毫沒有顯示出將要終了的樣子。天空像被蓋了個蓋子般昏暗,整個世界都帶着沉重的濕氣。

    近午時分,天吾穿上雨衣帶上帽子,正打算到附近去買東西,卻發現信箱裏塞進了一個襯着軟墊的厚厚的茶色信封,信封上沒有蓋郵戳,沒有貼郵票,也沒有寫地址,寄信人的姓名也沒有。正面中央用圓珠筆寫着兩個又小又硬的字:天吾。那字體就像是在乾硬的黏土上用釘子劃出來的。一望便知這是深繪里的字。打開封口一看,裏面裝有一盤風格極其事務性的、長度為六十分鐘的TDK磁帶,沒有信,也沒有附條。磁帶也沒有裝在盒子裏,而且上面連個標籤都沒貼。

    天吾略一沉吟,決定不去買東西了,回家聽磁帶。他把磁帶舉在面前,搖了幾搖。雖然很有點謎一樣的感覺,但怎麼看都是普通的大批量製品,看來不會發生播放時磁帶爆炸的事。

    他脱去雨衣,把收錄機放在廚房裏的桌子上,從信封中取出磁帶,裝進去。準備好便箋紙和圓珠筆,以便必要時做筆記。觀察四周,確認沒有旁人之後,按下了播放按鈕。

    一開始什麼聲音都沒有。無聲的部分持續了一段時間,他開始懷疑這會不會僅僅是一盤空帶時,忽然傳來喀噠喀噠的背景音。像是拖動椅子的聲響。還聽見了——好像是——輕輕的咳嗽聲。突如其來地,深繪里開始説話了。

    “天吾。”深繪里彷彿試音似的説。她正式地呼喚天吾的名字,在他的記憶裏,這恐怕還是第一次。

    她再次清了清喉嚨。似乎有點緊張。

    要是能寫信就好了可是我寫不了所以錄到磁帶裏。比起打電話來這樣可以説得更輕鬆一點。電話説不定會有人偷聽。請等一下我喝口水。

    傳來深繪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再把它——大概是——放回桌子上的聲音。她那獨特的、缺乏抑揚頓挫和標點符號的説話方式,錄成磁帶後與對面交談時相比,更給了聽者不同於平時的印象,甚至可以説是一種非現實的感覺。但在磁帶裏和對面交談時不同,她把好幾個句子放在一起説了出來。

    你聽説了我失蹤的事情沒有。也許你在擔心。不過不要緊我現在在沒有危險的地方。這件事我很想告訴你。本來這是不可以的但我覺得告訴你更好。

    (十秒鐘的沉默)

    本來是叫我不要把待在這裏的事情告訴任何人的。老師報了警要求幫忙尋找我。但警察沒有動靜。小孩子離家出走又不是什麼稀罕事。所以我暫時靜靜地待在這裏。

    (十五秒鐘的沉默)

    這裏很遠只要不出去走動就不會被人察覺。非常遠。阿薊會把這盤磁帶送給你。通過郵局寄不太好。必須提高警惕。請等一下,我看看有沒有錄下來。

    (哐當一記聲響。一段時間的空白。然後又傳來了聲音)

    不要緊錄下來了。

    聽得見遠處孩子們的呼喊聲。還聽得見隱約的音樂聲。大概是通過大開的窗口傳進來的。附近也許有個幼兒園。

    上次你收留我住了一晚謝謝你。需要那麼做。也需要了解你。謝謝你念書給我聽。我的心被吉利亞克人吸引了。吉利亞克人為什麼不走寬廣的馬路要穿行在森林中呢。天吾在這個句子後悄悄加了個問號。

    馬路雖然方便但吉利亞克人還是離開馬路走在森林裏才感到更輕鬆。要在馬路行走就得從頭重新學習走路。要重新學習走路的話其他的東西也得重新學。我沒辦法像吉利亞克人那樣生活。我不願意整天挨大人們的打。也不願意過那種到處都是蛆蟲的不潔淨的生活。不過我也不太喜歡在寬廣的馬路上行走。我再喝口水。

    深繪里再次喝水。出現一段沉默的時間,杯子咕咚一聲被放回桌上。然後又是一段用手指擦嘴巴的空隙。這個少女難道不知道錄音機上有一個暫停按鈕嗎?

    我不在的話你們可能會為難。不過我不打算成為小説家以後也不打算再寫什麼了。關於吉利亞克人我讓阿薊查過了。阿薊去圖書館查的。吉利亞克人住在薩哈林像阿伊努人以及美洲印第安人一樣沒有文字。也沒留下記錄。我也一樣。一旦變成了字那就不是我的話了。你很巧妙地把它變成了字可我覺得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你做得那麼好。但那已經不是我的話了。不過不必擔心。不是你的錯。只是離開了馬路在行走罷了。

    深繪里在這裏又停頓了一會兒。天吾想象着這個少女在離開馬路的地方默默不語地行走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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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擁有很大的力量和很深的智慧。但小小人也毫不遜色擁有很深的智慧和很大的力量。在森林裏要當心。重要的東西在森林裏森林裏有小小人。要想不受到小小人傷害就得找到小小人沒有的東西。這樣就能安全地走出森林了。

    深繪里幾乎是一口氣把這段話講完,然後做了一個大大的深呼吸。因為她沒有把正對着麥克風的臉轉向一旁就這麼做了,所以一陣彷彿掠過高樓間低谷的狂風般的聲音被錄了下來。這聲音逝去後,又聽到了遠處汽車喇叭的聲音。是重型卡車特有的那種像霧笛般深沉的喇叭聲。短短的,兩次。她所在之處似乎離幹道不遠。

    (咳嗽聲)聲音有點啞了。謝謝你掛念我。謝謝你喜歡我的胸脯形狀留我過夜借睡衣給我。也許會有一段時間我們不能見面。因為把小小人的事情變成了字小小人可能生氣了。不過不必擔心。我對森林很熟悉。再見。

    發出一個響聲,錄音到此終結。

    天吾按下開關,停下磁帶,把它倒回開頭。一面聽着屋檐滴落的雨水,一面做了幾次深呼吸,在手中滴溜溜地旋轉着塑料圓珠筆。然後把圓珠筆放在桌上。他一個字也沒記錄,只是專心地聽着深繪里那一如平日、特色鮮明的説話聲。但不必提筆記錄,深繪里的口信中要點非常明晰。

    第一,她並沒有遭到綁架,不過是暫時隱身於某處。不必擔心。

    第二,她沒有繼續出書的打算。她的故事是為口述而存在的,她不習慣鉛字。

    第三,小小人擁有並不亞於戎野老師的智慧和力量,必須提高警惕。

    這三條就是她要通報的要點。此外還談到了吉利亞克人,一羣非得遠離馬路步行不可的人。

    天吾走到廚房裏泡了杯咖啡,隨後一面喝着咖啡,一面無聊地看着盒式磁帶。接着再從頭聽了一遍。這次為慎重起見,不時地按下暫停按鈕,把要點簡單地記錄下來。然後把記下來的東西看了一遍。並沒有新發現。

    深繪里會不會是先把內容大致寫下來,再照着講的呢?但天吾認為不是這樣。她不是那種類型的人。她一定是當場(連暫停按鈕都不按)脱口而出,把心中的所思所想對着麥克風説出來的。

    她到底在什麼地方呢?錄下來的背景音,並沒有告訴天吾更多的線索。遠處有關門的哐當聲。像是從敞開的窗户傳進來的孩子們的呼喊聲。是個幼兒園嗎?重型卡車的喇叭聲。深繪里所在之地似乎不是森林深處,倒很像都市中的某個角落。時間恐怕是上午較晚的時刻,或是晌午過後。關門聲也許暗示着她並非獨自一人。

    有一點十分明顯,深繪里是自己主動隱藏在那個地方的。這不是一盤受人強制錄下來的磁帶。這隻要聽一聽她的聲音和説話方式就一清二楚。剛開始多少可以感受到她的緊張,除此之外她似乎是自由地衝着麥克風暢所欲言。

    老師擁有很大的力量和很深的智慧。不過小小人也毫不遜色擁有很深的智慧和很大的力量。在森林裏要當心。重要的東西在森林裏森林裏有小小人。要想不受到小小人傷害就得找到小小人沒有的東西。這樣就能安全地走出森林了。

    天吾把這個部分重放了一次。深繪里説得多少有點快。句子問的停頓也稍短一些。小小人對天吾或者戎野老師來説,是可能帶來危害的存在。但在深繪里的口氣中聽不出認定小小人是邪惡勢力的意思。從她的聲音來看,似乎能認為他們是可能倒向任何一邊的中立的存在。還有一個地方讓天吾有些擔心。

    因為把小小人的事情變成了字小小人可能生氣了。

    假如小小人真的生氣了,讓他們生氣的對象當然也包括天吾。因為他是將他們的存在以鉛字的形式公之於眾的罪魁禍首之一。即使辯稱自己本無惡意,只怕也難獲得諒解。

    小小人究竟會給人造成怎樣的危害?這種事天吾根本無法知道。天吾把磁帶再次倒回去,裝入信封收進了抽屜。再次穿上雨衣,戴上帽子,在淅淅瀝瀝的雨中買東西去了。

    這天夜裏九點過後,小松打來一個電話。這一次,天吾也是在拿起聽筒前就知道了這是小松的電話。他當時正躺在牀上看書,等鈴聲響了三次,才慢慢地爬下牀,來到廚房餐桌前拿起電話。

    “嗨,天吾君。”小松説,“你這會兒在喝酒嗎?”

    “沒有。神志清醒。”

    “等咱們倆談完後,説不定你就想喝上一杯了。”

    “那準是個令人愉快的消息了。”

    “不一定啊。我不覺得多麼讓人愉快,但弄不好有點反諷式的滑稽之處。”

    “像契訶夫的小説一樣。”

    “就是。”小松説,“像契訶夫的小説一樣。説得妙,天吾君。你的表達總是簡潔得當。”

    天吾沉默不語。小松接着説道:

    “事情有點棘手啦。戎野老師報警請求搜尋深繪里之後,警方正式開始立案偵查。但警察大概還不會動真格的,反正又沒有人來勒索贖金。只是擱置不理的話,萬一出了什麼事不好辦,所以暫且擺出一副着手調查的架勢罷了。可是媒體就不會那麼袖手旁觀了。我這兒也來過好幾家報紙打探消息。我當然堅持‘一概不知’的姿態。其實眼下我根本沒有任何可以告訴他們的東西呀。那幫傢伙這會兒肯定把深繪里和戎野老師的關係,以及她那革命家父母的經歷都查清楚了吧。只怕這些事實也要漸漸浮出水面了。問題是週刊雜誌。自由撰稿人和自由記者之流會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一樣,蜂擁而上。那幫傢伙個個都是好手,一旦咬上了就絕不鬆口。要知道事關生計呀,哪顧得上什麼隱私啊分寸啊。雖然大家都是寫東西的,但他們和你這樣文靜的文學青年可不同哦。”

    “所以我最好也小心,是嗎?”

    “完全正確。最好提高警惕、加強戒備。誰知道那些貨色會從哪個角落裏鑽出來找到什麼。”

    天吾想象着一艘小船被成羣的鯊魚團團包圍的情景。但這看上去無非是一格草草收場的漫畫。“得找到小小人沒有的東西。”深繪里説了。可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可是小松先生,形成這樣的局面,難道不正是戎野老師的目的嗎?”

    “是呀,也許如此啊。”小松回答,“咱們弄不好是被人漂亮地利用了一回。但這想法,我倒是一開始就有所察覺。老師絕不會隱瞞自己的意圖。所以在這層意義上嘛,也算得上公平交易。當時我們也可以拒絕:‘老師,這可有點危險。我們可不敢攪進去呀。’一個正經的編輯毫無疑問會這麼做。可是我嘛,正像你知道的,算不上正經的編輯。當時事情已開始向前推進,再説我也有了慾望,可能放鬆了戒備。”

    電話那端一陣沉默。儘管短暫,卻是高密度的沉默。

    天吾説:“就是説,小松先生您制訂的計劃,在中途被戎野老師劫走了,是不是?”

    “這麼説大概不是不行。就是説他的意圖更強勁、更突出。”

    天吾問:“戎野老師是否認為這番鬧騰能安然着陸呢?”

    “戎野老師當然認為可以。因為他是個深謀遠慮的人,還是個自信的人。也許真能一帆風順。但要是這番鬧騰甚至超過了戎野老師的預想,也許會變得無法收拾。再怎麼出色的人,能力也總是有限的。咱們還是把安全帶牢牢繫好吧。”

    “小松先生,如果是坐在一架即將墜落的飛機上,無論你安全帶系得多牢,也沒有用處啊。”

    “但至少可以讓自己寬心。”

    天吾不由得微微一笑。但是個無力的微笑。“這就是咱們這次交談的核心了?雖然絕不算愉快,但可能不無反諷式的滑稽之處的交談?”

    “害得你捲進這種事,我覺得很過意不去,真的。”小松用缺乏表情的聲音説。

    “我倒無所謂,反正我也沒什麼丟失了就會為難的東西。既沒有家庭,也沒有社會地位,更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前途。我更不放心的是深繪里。她只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呀。”

    “我當然也有些擔心。不可能不擔心嘛。不過,我們此刻在這裏冥思苦想,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天吾君。我們先考慮怎樣把自己捆在一個牢固的地方,不讓狂風吹得遠遠的。你這陣子還是仔細地閲讀報紙吧。”

    “這一陣子,我每天都注意讀報。”

    “那很好。”小松説,“不過關於深繪里的行蹤,你有什麼線索沒有?不管什麼都行。”

    “什麼都沒有。”天吾回答。他不善於説謊,小松又直覺敏鋭得出奇。但小松似乎沒有覺察出天吾聲音中微妙的顫抖。大概是因為滿腦袋都是自己的事。

    “有什麼消息再聯繫。”小松説完,掛斷了電話。

    放下聽筒後,天吾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玻璃杯,倒入約兩釐米的波本威士忌。確如小松所言,打完電話後真的需要喝上一杯。

    星期五,女朋友像往常一樣來到了他家。雨已經停了,天空依然嚴實地遮蔽在灰色雲層中。兩人簡單地吃過飯,便上了牀。天吾在做愛之際,還在斷斷續續地胡思亂想,但並沒有損害性行為帶來的肉體的快樂。她一如平素,將天吾體內積累了一個星期的性慾巧妙地引誘出來,麻利地處理乾淨。她自己也從中體味了充分的滿足。就像一個在賬簿數字的複雜操作中發現樂趣的幹練會計師。即使是這樣,她似乎也看出了天吾心中另有掛念。

    “這陣子威士忌好像少了很多呢。”她説。她的手彷彿還在回味着做愛的餘韻,放在天吾厚實的胸膛上。無名指上戴着一隻小巧但閃閃發光的鑽石婚戒。她説的是那瓶在櫥裏放了很久的肯塔基波本威士忌。像許多和年齡小於自己的男子保持性關係的中年女性一樣,她把各種風景變化都收進了眼底。

    “最近我常常在半夜裏醒來。”天吾回答。

    “你不是在戀愛吧?”

    天吾搖搖頭。“沒在戀愛。”

    “工作不順利嗎?”

    “工作眼下進展很順利。至少是有所進展。”

    “儘管這樣,你好像還是有什麼事放心不下。”

    “那也不一定吧。只是睡不好罷了。不過這種情形很少見。我本來是個腦袋一挨枕頭就會呼呼大睡的人。”

    “好可憐的天吾君。”她説着,用那隻沒戴戒指的手的掌心温柔地按摩着天吾的睾丸,“那麼,你做了什麼不好的夢嗎?”

    “我幾乎從來不做夢。”天吾答道。這是事實。

    “我可經常做夢。而且一個夢會做好多次。甚至在夢裏自己都會發覺‘咦,這個夢我上次做過’。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比如説是什麼樣的夢呢?”

    “比如説吧,對了,是關於森林裏的小屋的夢。”

    “森林裏的小屋。”天吾説,他思考着森林裏的人們。吉利亞克人,小小人,還有深繪里。“那是個什麼樣的小屋呢?”

    “你真的想聽嗎?聽別人説夢,不會覺得無聊嗎?”

    “哪裏,不會無聊。要是不礙事的話,我倒想聽一聽呢。”天吾誠實地答道。

    “我一個人走在森林裏。不是漢塞爾和格萊特小兄妹迷路的那種不祥的密林,而是輕量級的明亮的森林。那是一個下午,天氣温暖宜人,我輕鬆地走着。忽然前面出現一座小屋子,有煙囱,還有小小的門廊。窗子上掛着花格子布窗簾。總之看上去顯得很友善。我敲了敲門,打招呼説‘您好’。但沒有回應。我更用力地再次敲敲門,門卻自己開了。原來沒有關緊。我説着‘您好。喂,沒有人嗎?我可進來啦’,就走進了屋裏。”

    她温柔地撫摸着天吾的睾丸,望着他的臉。“這種氣氛,你明白嗎?”

    “明白啊。”

    “那是隻有一個房間的小屋,結構非常簡單。有一個小小的灶台,有牀,有飯廳。正中央有個柴爐,餐桌上整齊地擺着四個人的飯菜。白色的熱氣從盤子裏冉冉升騰。可是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那感覺就像一切準備就緒,正要進餐時,發生了什麼怪事,比如説忽然出現了一個怪物,於是大家慌慌張張地逃到外邊去了。椅子擺得一絲不亂,一切都很平靜,和平常一樣。只是沒有人。”

    “桌上放的是什麼樣的飯菜?”

    她歪着腦袋想了想。“我想不起來了。哎呀,是什麼飯菜來着?

    不過,飯菜是什麼在這裏不是問題,問題在於那些飯菜還是熱乎乎的剛做好。反正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等待住在這裏的一家人歸來。那時的我,有等待他們歸來的必要。那是怎樣的必要,我不清楚。要知道這是夢境啊,並不是一切東西都能解釋清楚的。也許是需要他們告訴我回家的路怎麼走,或者是非得拿到某樣東西不可,就是這一類的理由。於是我一直等着他們,但不管我等多久,也沒有一個人回來。飯菜還在繼續冒着熱氣。看到這個,我就覺得肚子餓得不行。但不論怎麼餓,主人不在家,我就不能隨便動桌上的飯菜。你説是不是?”

    “我想大概是吧。”天吾回答,“但夢裏的事情,我也不敢肯定。”

    “一來二往的,天黑下來啦。小屋裏也變得昏暗起來。四周的森林顯得越來越幽深。我想點亮小屋裏的燈,又不知道怎麼點。我漸漸變得不安,忽然發現一個事實:非常奇怪,從飯菜上升起來的熱氣,從剛才起一點都沒有減少。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飯菜卻都熱氣騰騰的。我開始覺得奇怪。肯定出了什麼問題。這時就醒了。”

    “你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接下去肯定會發生什麼事。”她説,“天黑了,我又不知道回家的路,獨自待在那問莫名其妙的小屋子裏。有件事馬上就要發生,我感覺那不會是什麼好事。但每次總是在這裏,夢就醒了。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反覆做同樣的夢。”

    她停止撫摸睾丸,把面頰貼在天吾的胸膛上。“這個夢也許在暗示什麼。”

    “比如説暗示什麼呢?”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提了個問題:“天吾君,這個故事最可怕的地方是什麼,你想不想聽我説説?”

    “想。”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那氣息好像從狹窄的海峽吹過的熱風,吹在天吾的乳頭上。“就是説啊,我自己弄不好就是那個怪物。有一次我忽然想到這種可能。因為我走過去,那些人看見了我,於是驚慌失措地連飯也來不及吃,就從家中逃了出去。只要我在那裏,他們就不會回來。儘管如此,我還得在小屋裏等着他們歸來。這樣一想,我就非常害怕。這不是無可救藥了嗎?”

    “要不就是,”天吾説,“也許那兒就是你的家,你是在等待逃出去的自己。”

    話説出口,天吾才發現不應該説。但説出口的話卻難收回來了。她沉默了很久,然後狠狠攥緊他的睾丸,用力之狠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你幹嗎説這麼冷酷的話?”

    “沒別的意思。只是偶然想到了。”天吾好容易才擠出聲音來。

    她放鬆攥着睾丸的手,嘆了一口氣,然後説:“現在説説你的夢吧,説説你做的夢。”

    天吾終於能調整呼吸了,説:“剛才跟你説過了,我幾乎不做夢,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

    “可你多少也做過吧。世上不會有從來不做夢的人。你説這種話,弗洛伊德博士心裏要不痛快哦。”

    “也許做過,但一睜開眼,夢裏的事就忘得一乾二淨。雖然留下了好像做過夢的感覺,夢的內容卻根本想不起來。”

    她把天吾變得軟塌塌的xxxx託在手上,謹慎地掂量它的重量,彷彿這份重量在講述某個重大的事實。“那行,不談夢了。不過,跟我説説你正在寫的小説。”

    “我正在寫的小説,如果可能的話,我不想談。”

    “嗯,我不是叫你把故事情節從頭到尾講一遍。我再怎麼樣,也不會提出這種過分的要求。因為我清楚,你雖然人高馬大,卻是個感情細膩的人。你只要告訴我一點關於寫作準備呀、無關緊要的小插曲呀這類的事,稍微説上幾句就行。我希望你能把世上還沒有人知道的東西,只告訴我一個人。因為你對我説了那樣冷酷的話,我要讓你補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明白。”天吾用沒有自信的聲音答道。

    “那你説吧。”

    xxxx仍然託在她的手上。天吾説道:“那是關於我自己的故事。或者説,是關於某個以我自己為原型的人的故事。”

    “也許是這樣吧。”女朋友説,“那麼,我會出現在這個故事裏嗎?”

    “不會。因為我是在一個並非這裏的世界中。”

    “並非這裏的世界中沒有我。”

    “不光是你。在這個世界裏的人,都不在那個並非這裏的世界中。”

    “並非這裏的世界,和這個世界有什麼不同呢?此刻自己是在哪個世界裏,你能分清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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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分清楚。因為是我寫的。”

    “我説的是,對除了你以外的人來説。比如説,由於某種情況,我忽然誤入了那個世界。”

    “我想大概能分清楚。”天吾回答,“比如説,在並非這裏的世界裏,有兩個月亮。所以能弄清區別。”

    天上浮着兩個月亮的世界,這個設定是從(《空氣蛹》中照搬過來的。天吾打算為那個世界寫出一個更長更復雜的故事,並且是他自己的故事。兩者的設定相同,以後也許會成為問題。但天吾眼下無論如何都渴望寫出有兩個月亮的世界的故事。以後的事以後再考慮。

    她説:“就是説到了晚上抬頭望天,如果天上浮着兩個月亮,你就明白了:‘啊,這是那個並非這裏的世界!’是嗎?”

    “因為那是標誌。”

    “那兩個月亮不會重疊嗎?”她問。

    天吾搖搖頭。“不知是什麼原因,兩個月亮之間總是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女朋友獨自思考了片刻那個世界的事。她的手指在天吾赤裸的胸膛上描畫着什麼圖形。

    “哎,你知道英語的lunatic和insane有什麼不同嗎?”她問。

    “兩個都是表示精神產生異常的形容詞。細微的區別我搞不清楚。”

    “insane大概是指腦子天生有問題,應該接受專門治療。與之相對,lunatic是指被月亮,也就是被luna暫時剝奪了理智。在十九世紀的英國,被認定是lunatic的人,哪怕是犯下了什麼罪行,也會罪減一等。原因是這不能怪他們,而是受了月光誘惑的緣故。難以置信的是,這條法律真的存在過呢。就是説,月亮會使人精神瘋狂這個説法,在法律上是曾被認可的。”

    “你怎麼會知道這種事?”天吾驚奇地問。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吧?我可是比你多活了十幾年呢。比你多知道點東西也沒什麼奇怪的呀。”

    的確如此。天吾承認。

    “説得準確些,這是在日本女子大學英國文學課堂上學來的。狄更斯的閲讀課上。一個古怪的老師專講些和小説情節無關的閒話。我想説的是,現在這一個月亮就足以讓人發瘋了,要是天上浮着兩個月亮,人們的腦袋不是要變得越來越瘋狂嗎?連海潮的漲落也會發生變化,女人的生理異常也肯定要增加。不正常的事會層出不窮。”

    天吾思索了一會兒。“那也對。”

    “在那個世界裏,人們會經常發瘋嗎?”

    “不,倒也沒有。總之不會發瘋。其實,所做的事和在這個世界裏的我們做的基本相同。”

    她柔柔地握住天吾的xxxx。“在並非這裏的世界中,人們所做的事和在這裏的我們做的基本相同。如果是那樣,並非這裏的世界究竟意義何在呢?”

    “並非這裏的世界的意義,就是這個世界的過去會在那裏被改寫。”天吾答道。

    “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改寫過去嗎?”

    “對。”

    “你想改寫過去嗎?”

    “你不想改寫過去嗎?”

    她搖搖頭。“對過去呀歷史呀什麼的,我絲毫不想改寫。我想改寫的,就是眼前這個現在。”

    “可是,如果改寫了過去,現在勢必也會改變,因為現在是由過去積聚成的。”

    她又長嘆一口氣,把託着天吾xxxx的手上下動了幾次。彷彿在做電梯的試運行。“只有一件事可以斷言。你曾經是個數學神童,是個有柔道段位的人,如今在寫長篇小説。儘管如此,你也絲毫不懂這個世界。絲毫不懂。”

    她如此斷然,但天吾並不特別吃驚。絲毫不懂,這對最近一段時間的天吾來説,可以説是一種常態。絕非什麼新發現。

    “不過不要緊,就算絲毫不懂,”年長的女朋友轉過身,將Rx房緊緊抵在天吾的身上,“你啊,也是一個日復一日地寫着長篇小説、沉浸在夢境裏的補習學校數學教師。你一直這樣才好。我很喜歡你的雞雞,不管是形狀、大小還是手感,不管是硬的還是軟的時候,是健康還是患病的時候。而且近來這段時間,它只屬於我一個人。沒錯吧,是不是?”

    “完全正確。”天吾承認道。

    “哎,我上次跟你説過沒有?我是個嫉妒心極強的人。”

    “聽你説過。嫉妒心強得超越了邏輯。”

    “超越了所有的邏輯。從來如此,一貫如此。”於是她的手指開始緩緩地活動,“我馬上讓你再硬起來。你有什麼異議嗎?”

    沒有異議。天吾答道。

    “現在你在想什麼?”

    “在想你是個大學生,在日本女子大學聽英國文學課的情形。”

    “課本是《馬丁-朱茲爾威特》。我十八歲,穿着荷葉邊的連衣裙,頭髮梳成馬尾。是個非常認真的學生,當時還是個處女。我這樣怎麼像在講述自己的前世啊。總之lunatic和insane的區別,是我進大學後最先掌握的知識。怎樣?這麼想象一下會興奮嗎?”

    “當然。”他閉上眼睛,想象着荷葉邊連衣裙和馬尾。非常認真的學生,而且還是個處女,但嫉妒心強得超越了所有的邏輯。照着狄更斯的倫敦的月亮。徘徊在那裏的lunatic的人們和insane的人們。他們戴着相似的帽子,留着相似的鬍鬚。該如何區分他們呢?一旦閉上眼睛,對自己究竟是置身於哪個世界,天吾便沒有了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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