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面照例有池水,假石山,竹很高很青翠,梅花在凋謝,灑脱在小徑水池。
當家的是個衣着華貴表情親切的中年婦人,閔對她説一串漢語。太快,裘利安無法聽懂任何字。那女人馬上笑逐顏開,禮貌周到地領他們穿過過道,經過好些房間,那些門是格子裝飾的,可滑動,透出一些光。有些門口有燈籠,有些房間裏有人。但非常安靜,從裏向外湧出一種特殊的香味,裘利安不知道是什麼。
閔回過頭來,對裘利安説,得拿出她父親的名義,這樣方便,會有全套服務。
過了好久,裘利安才明白“全套”是什麼意思。
他們被引入一個寬敞的房間,陳設華麗而雅緻,老闆娘鞠躬出去,在門口輕聲佈置一些事。然後兩個侍女上來,幫他們脱去外衣。室內只點着燭光,既不幽暗,也不明亮,光線恰到好處。堂中燃着三盆松木炭火。一張巨大的牀,是北方式的磚坑,裏面也燃着火。紫檀雕嵌牀柱檔頭,收拾得很乾淨,有枕頭,靠背,鋪了純白的狐皮氈,牀上掛着若無似有的極薄的紗幔。室內像英國的夏日温度。
那兩個侍女,又在牀上鋪了大幅潔白的繡花布。請他們坐上去,幫他們脱掉鞋。另有兩個侍女進來,拿着一些奇怪的用品,閔把挽得好好的頭髮再整齊一下,不顧這些人進進出出,已經側着身子躺好,身子下墊了一些枕頭,手撐着頭笑眯眯地看着裘利安,他正被侍女幫着脱衣服,叫他也學她這樣躺好,別管那些忙碌的侍女。
不到幾分鐘,侍女們擺弄好他倆,悄聲悄息地退出房間。房內只剩下一個侍女。她把門從裏閂好。
裘利安看着手中侍女遞給他的細長煙鬥,才明白這是鴉片館。他記得看過的關於中國的紀錄電影,總有鴉片窟的鏡頭,如何骯髒,可怕,擁擠。不是這麼一回事,再也不能相信那些所謂的中國觀察家。他和閔之間有一大套他不明白的奇怪工具。牀前跪着的這個侍女,穿着紅綢褂,挑起幾個精製的小匣子裏的生鴉片膏,放在一個小鐵絲架上,用炭火燎,黑褐色變得半透明的液體,然後就長成一個金黃色的氣泡。
侍女用一根長針,把燒出的泡挑起一個,放在煙斗口上,遞給裘利安。
裘利安不知所措,就指着閔説:“女士優先,女士優先。”
閔微笑着,也不推讓,把煙斗接過去吸了起來。她的樣子也不熟練,還輕輕嗆了兩下,瞧着鬥上的煙泡慢慢縮小,然後啪的一聲消失。裘利安高興地小聲歡呼。她帶歉意地笑笑,説母親吸鴉片時,她學過一二口,忘了。
第二個煙泡已燒好,裘利安也學樣,用煙斗湊着,慢慢地吸,吸得比閔還像個樣。只覺得一種奇特的焦香味,有點刺激,但不嗆人,柔軟舒緩地潤進他的肺裏。
他看着對面的閔,很熱,他們都只穿着內衣,臉上會意地露出笑容。閔此刻在他眼裏,就像仙女那麼美。她脱掉身上最後一層衣服,她的一頭黑髮垂掛下來,這個性感的東方女子,眼光卻在嫵媚地瞧着他看,赤裸的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在誘惑他。突然,他又覺得他在母親的畫室,母親和他看着一幅畫,相視一笑。
不需要上第四道煙膏,兩口就把他弄暈眩,似乎置身於天上的一個房間,三口就聽見背景有天使在合唱,低低地哼着。他身體輕快,在飛昇,沒有衣服的障礙。的確,他發現身上已經一件衣服也沒有。真好,什麼時候也沒如此自由自在過,任何事都無所顧忌。閔呢,她躺的地方空了。“哦,她已在我的身邊。真好,真好,”裘利安喃喃地説。
沒有伴奏,天使們在清唱。他身上每個細胞都在變化,閔的身體被雲遮掩,很不實在,霧圍繞過來。
閔已在他身上,只是位置奇怪,他呻吟了一聲,清醒了一陣,顫巍巍地瞧閔在做什麼。
在中學時,他曾經讀過中國十六世紀的一部小説《金瓶梅》的英譯本,看得潦草,對過分瑣碎的人物情節早已忘卻。但是他記得清楚,裏面女人們最愛“吹簫”,可是那本書有個好處,把所有在英國犯禁的地方,都譯成拉丁文。他正好在攻讀拉丁文,覺得凱撒的《高盧戰記》,不僅是個獨裁政客的自吹自擂,枯燥之極,而且班上同學個個用英文本對照,用來矇混老師。而他有了有趣的讀物。至今還記得很清楚:
mentulamadsualabraadposuit;
caputmentulaelinguasuatitillabat,etinterlabrasursum
deorsumvolvebat;
Mentulamingenasmollivitetinosrecepit.Foramen
titillabatetlinguanervumprovocabat.Labrisfirmecontinuit
etmollitermovitetcontinuoinosmulierisexiitsemenquodtardesorbuit.
教師只是奇怪為什麼他的拉丁文進步那麼快。他卻為之而苦悶得無奈。天哪,中國女人最愛吹簫,為什麼他能找到的西方女朋友,從來都不願意,聽都不願意聽,有的還因為他説這事,認為他有問題,離他而去。他從來不敢問閔,他一直認為她那麼潔淨如玉,完全不像十六世紀書中的女主人公。
原來,那可能是中國女人,或許是所有女人最本來的本能,只是閔需要一個最後解禁令。
他叫了起來。他看見了,閔頭往後一抬,頭髮就飛散,輕快地灑落下來。
耳旁那歌曲漸漸模糊,若有若無,間間斷斷,突然又清晰起來,就像在耳邊吟唱,感覺有一個裸身女子,拿着一根笛子往嘴上靠。在他聽來,天使們就像在唱“愛呀,愛呀,在開滿花的原野”。哦,是的,她身上有虹的色彩,她又成了他的寵姬,後宮最驕傲的吹簫手,都城聞名的藝術家。
裘利安倒過身,兩人一起翻落到牀邊。閔有節奏地吐氣鬆開,然後,抬起臉來喘長氣,她的眼光充滿春意,風情極了。他剛緩過一點勁來,對着這張臉看呆了。
那個侍女早把煙具收拾在一邊,這時按閔的一個手勢,靠上來,她太年少,大概十七歲,小小的身子橫卧在牀榻中間,她的樣子非常恬靜。閔順牀躺在她身上。
裘利安從中國古畫上見到過這種姿勢,古時皇室或達官貴人家,經常用侍女作性交時的墊子,也是激起性慾的方式。他認為只是一種性幻想,不料竟可以是事實。閔被墊高,潔白鮮嫩,如剝了殼的煮雞蛋,又像一顆粉紅的櫻桃,他的暈眩添上驚喜,更加激動。
她真是我的,她真是我想要的,裘利安迎了上去,閔抱住他,順着身體的起伏,二人之舞一下成了三人之舞。
室內的盆火旺旺的,紗幔在飄飛,許多白鶴在燃着霞光的一片紅色森閔上掠過,成羣的翅膀湧上來,把他們往上託躍。他幾乎在烈焰似的感覺中醉過去。他突然覺得自己這一生的享受,都在這一刻用盡了。
時間怎麼度過去?時間變得快,也緩慢得可愛,他感到又一口煙送到他嘴上。在鴉片特殊的香味中,他自然而然地進入松暢的半眠半醒。不知不覺中,他倆調換了位置。他這才看見,牀檔頭鑲有長長的鏡子,鏡子間是一幅花鳥畫。他閉上眼睛,他就是鳥。鳥的嘴,鳥的牙齒,鳥的尖指和翅膀,朝向閔,幾乎是粗暴的。
她點燃着他的每個神經束,使每個神經束冒出火苗,他大聲喊叫,感覺自己和她正在燃燒的喉嚨連在一起,快崩裂的一剎那,一股強勁的力量撕裂着他的身體,閔的手受刑般張開,他不由自主地呼喚着閔,我飛了,像有一道亮光,他的靈魂飛離身體,他的靈魂,和她的在一起。
第二天,裘利安一人在回青島的火車上,他的手裏拿着一塊黃緞的手帕。今天一早,他回旅館取行李,兩人一起乘出租車去火車站。在出租車上,她將這手帕遞給他,上面竟有個英文字母K,繡上去的。絲線亮過整片黃色。黃絲緞上面有暗圖,是竹葉,仔細看才能瞧出,與她的那件衣服相同。他聽閔説過黃色是中國帝王之色,在現代中國卻被認為是色情之色。不知她用黃色是取其何義?閔只説,只要你還喜歡,就帶着它。
她為什麼繡上K?是承認自己就是K。她是想告訴他,她不在乎他以前有多少女人,並不嫉妒;他一生中,任何其他女人,無人可代替她?
他不知道她的用意,腦子想得發麻,無法閤眼。火車軌道與車輪擊打出聲響,萬變不一的節奏。火車越過他一個月前經過的山巒河流,輕柔地搖着他的身體,他的眼前全是閔的身影,心裏全是閔,她已經巧妙地跑到他的身體裏了,種在他心裏了。
在那個鴉片館,他回想。硃色的牀榻,光焰,錦繡情色世界,那野性的高xdx潮後,他馬上暈眩地睡着了,也不知道在那個大牀的哪一部分。他醒來過一次,發現侍女早就離開了,而閔也睡着了,如他一樣任全身赤裸,沒像以前那樣性交後特別精神,或許是鴉片的作用。她頭枕在他腿上,黑髮枕在他腿上,雙手抱着他,臉依偎着他,甚至在夢裏,嘴唇也吻着他。
裘利安從未見過一個女人的性慾,如此百無禁忌地顯露出來。或許,這又是由於鴉片,把人最深處的本能掀翻出來。看着她充滿慾望的漂亮的臉,她充滿誘惑的身子,他覺得自己從沒有度過這麼美的時刻。他把閔移在他的手臂上,那份小心,使他感到他以前不曾,以後也不再可能如此愛憐一個女人,他愛她。是的,他現在已經十分肯定。他懷抱着她躺下來,手輕輕地撫摸她,然後,手臂裹着她的頭,像保護一個孩子,他覺得心境寧靜,又睡着了。
記得今天早晨,當出租車到達喧鬧無比的火車站時,閔沒有下車,以免碰見熟人,她祝他一路平安。頓了頓,又説她開始喜歡青島,因為在那裏她遇見了裘利安。
裘利安提着行李,正準備説什麼,一種尖鋭的汽笛聲響起。兩人不知發生什麼事?出租車司機卻驚慌地將車啓動,把閔拉走了。
裘利安在火車上一次又一次想到這點,他本想對她説,“我不喜歡青島,因為我想我們在一起。”但他沒有,因為他已經感到心在疼痛,他現在非常想跟這個女人過一輩子。正由於如此,説出這話之前,他得好好想想。這個女人的愛情,在他心中已經太重,他説什麼話,都得負責到底。他必須在他的感情秤上,再稱一稱分量。
裘利安突然明白,是在火車由北駛回南的途中,他就陷入一種絕望,沒有任何理由再拒絕選擇她的絕望,主宰了他。失去選擇自由之後——當私通不再是私通時,愛情又會如何?他到死也不會忘記他在北京的經歷。是的,閔説過,“你決不會忘,到死也不會”。而她除了讀到他的詩時,那一刻動情的哭泣,卻沒有任何話,也從未談到他們的未來。為什麼呢?
她可能知道討論這問題是沒有用的,如果沒有經過不再選擇的考驗,他的任何起誓都不會維持長久。
火車到達濟南時,是第二天上午,他看到許多乘客擁到站台上去,轟轟鬧鬧的,竟是在搶購報紙。他看不懂,只能問人。列車上有個法國人,正拿着一張報紙在看,一邊搖頭。
裘利安問他。
他説,“戰爭!戰爭!”
裘利安説,“你就説法文吧。”
這才弄清楚,因為中日軍隊在長城一帶發生激烈衝突,昨天日軍飛機竟然飛到北京上空盤旋挑釁,中國政府向日方提出嚴重抗議。
可能正好在他離開之時,那尖叫的汽笛是空裘警報。好像日本法西斯有意刺激他一下。
“這種事已經發生過,打不起來的。中國政府不願在此時與日本開戰。他們會用外交談判方式一步步放棄土地。”這個法國佬説道,預言家似地翻着眼睛。“不過,北京快完了!北京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