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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範妮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並沒有忘掉克勞福德先生。不過,她也同樣記得她那封信的大意,對這封信可能收到的效果,依然像昨天晚上一樣樂觀。克勞福德先生要是能遠走高飛該有多好啊!這是她最巴不得的。帶着他妹妹一起走,他原來就是這樣安排的,他重返曼斯菲爾德就是為了接他妹妹。她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到現在還沒走成,克勞福德小姐肯定不想在這裏多待。克勞福德先生昨天來做客的時候,範妮本來祈望能聽到他究竟是哪一天走,但他只是説不久就要起程。

    就在她滿意地料定她的信會產生什麼效果之後,她突然看到克勞福德先生又向大宅走來,並且像昨天一樣早,不由得大吃一驚。他這次來可能與她無關,但她還是儘可能不見他為好。她當時正在上樓,便決定就待在樓上,等他走了再説,除非有人叫她。由於諾里斯太太還在這裏,似乎沒有可能會用得着她。

    她忐忑不安地坐了一陣,一邊聽,一邊顫抖,時刻都在擔心有人叫她。不過,由於聽不到腳步聲向東屋走來,她也漸漸鎮定下來,還能坐下做起活來,希望克勞福德先生來也好去也好,用不着她去理會。

    將近半個小時過去了,她逐漸放下了心。恰在這時,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腳步聲很重,房內這一帶不常聽到這種腳步聲。這是她姨父的腳步聲。她像熟悉他的説話聲一樣熟悉他的腳步聲。以前她往往一聽到他的腳步聲就發抖,現在一想到他來此肯定是有話對她説,便又開始顫抖起來。不論是要説什麼,她都感到害怕。還真是托馬斯爵士。他推開了門,問她是否在屋裏,他可不可以進來。以前他偶爾來到東屋所引起的那種恐懼似乎又萌生了,範妮覺得他好像又來考她的法語和英語。

    她恭恭敬敬地給他搬了把椅子,儘量顯出受寵若驚的樣子。由於心神不定,她沒有注意屋內有什麼欠缺。托馬斯爵士進來之後突然停住腳,吃驚地問道:“你今天為什麼沒有生火呀?”

    外邊已是滿地白雪,範妮披了條披巾坐在那裏。她吞吞吐吐地説:

    “我不冷,姨父——這個季節我從不在這裏久坐。”

    “那你平時生火嗎?”

    “不生,姨父。”

    “怎麼會這樣,一定出了什麼差錯。我還以為你到這間屋裏來是為了暖和。我知道,你的卧室裏沒法生火。這是個很大的錯誤,必須加以糾正。你這樣坐着很不穩妥——也不生火,即使一天坐半個小時都不好。你身體單薄,看你凍的。你姨媽一定不瞭解。”

    範妮本想保持沉默,但又不能不吭聲,為了對地那位最親愛的姨媽公允起見,她忍不住説了幾句,提到了“諾里斯姨媽”。

    “我明白了,”姨父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也不想再聽下去,便大聲説道。“我明白了。你諾里斯姨媽很有見識,一向主張對孩子不能嬌慣。不過,什麼事情都要適度。她自己也很苦,這當然要影響她對別人的需求的看法。從另一個意義上説,我也能完全理解。我瞭解她一貫的看法。那原則本身是好的,但是對你可能做得太過分了,我認為的確做得太過分了。我知道,有時候在某些問題上沒有一視同仁,這是不應該的。可我對你有很好的看法,範妮,覺得你不會因此而記恨。你是個聰明人,遇事不會只看一方面,只看局部。你會全面地看待過去,你會考慮到不同的時期,不同的人,不同的機遇,你會覺得那些教育你、為你準備了中等生活條件的人們都是你的朋友,因為這樣的條件似乎是你命中註定的。儘管他們的謹慎可能最終證明沒有必要,但他們的用心是好的。有一點你可以相信:被迫吃點小小的苦頭,受點小小的約束,到了富足的時候就能倍感其樂。我想你不會辜負了我對你的器重,任何時候都會以應有的敬重和關心來對待諾里斯姨媽。不過,不説這些了。坐下,親愛的。我要和你談一會兒,不會佔用你很多時間。”

    範妮從命了,垂着眼皮,紅着臉。托馬斯爵士頓了頓,欲笑不笑,説了下去。

    “你也許還不知道,我今天上午接待了一個客人。早飯後,我回到房裏不久,克勞福德先生就給領進來了。你大概能猜到他是來幹什麼的。”

    範妮臉上越來越紅,姨父見她窘得既説不出話,也不敢抬頭,便不再看她,緊接着講起了克勞福德先生的這次來訪。

    克勞福德先生是來宣佈他愛範妮的.並明確提出向她求婚,請求她姨父恩准,因為他老人家似乎在履行父母的職責。他表現得如此有禮,如此坦誠,如此大方,如此得體,而托馬斯爵士的答覆和意見又那樣允當,因而他便欣喜不已地介紹了他們談話的細枝末節,全然沒有察覺外甥女心裏怎麼想,只以為這些詳情細節不僅他樂意説,外甥女更樂意聽。因此,他滔滔不絕地説了一番,範妮也不敢打斷他,甚至也無意去打斷他。她心亂如麻,人已換了個姿勢,目不轉睛地望着一扇窗户,惶恐不安地聽姨父講着。姨父停頓了一下,但是她還沒有察覺,他就站起身來,説道:“範妮,我已經履行了我的部分使命,讓你看到事情已經奠定了一個最牢靠、最令人稱心如意的基礎,我可以履行我餘下的使命了,勸説你陪我一起下樓。雖然我自以為你不會討厭剛才陪我説話,但是到了樓下我會甘拜下風,會有一個説話更為動聽的人陪伴你。也許你已經料到,克勞福德先生還沒有走。他在我房裏,希望在那裏見見你。”

    範妮聽到這話時的那副神色,那為之一驚,那一聲驚叫,使托馬斯爵士大為震驚。不過,更使他震驚的還是她的激烈言詞:“噢!不,姨父,不行,我真的不能下樓見他。克勞福德先生應該明白——他肯定明白——我昨天已經跟他説明了,他應該清楚——他昨天就跟我説起了這件事——我毫不掩飾地告訴他我壓根兒不同意,無法回報他的好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托馬斯爵士説道,一邊又坐下來。“無法回報他的好意!這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他昨天對你講過,而且據我所知,從你這裏得到了一個知道分寸的年輕姑娘所能給的鼓勵。從他的話中我瞭解到你當時的表現,我覺得非常高興。你顯得很謹慎,這很值得稱道。可是現在,他已經鄭重其事、真心誠意地提了出來——你現在還顧慮什麼呢?”

    “你弄錯了,姨父,”範妮嚷道。她一時心急,甚至當面説姨父不對。“你完全弄錯了。克勞福德先生怎麼能這樣説呢?我昨天並沒有鼓勵他——相反,我對他説——我記不得具體説了什麼話——不過,我肯定對他説過,我不願意聽他講,我實在是不願意聽,求他千萬別再對我説那樣的話。我敢肯定對他説過這些話,而且還不止這些。如果我當時確有把握他是當真的話,還會多説幾句,可我不想相信他真有什麼意思——我不願意那樣看待他——不願給他安上更多的意思。我當時就覺得,對他來説,可能説過也就算完了。”

    她説不下去了,幾乎都透不過氣了。

    “這是不是説,”托馬斯爵士沉默了一陣,然後問道,“你是要拒絕克勞福德先生?”

    “是的,姨父。”

    “拒絕他?”

    “是的,姨父。”

    “拒絕克勞福德先生!什麼理由?什麼原因?”

    “我——我不喜歡他,姨父,不能嫁給他。”

    “真奇怪呀!”托馬斯爵士以平靜而有點不悦的語氣説。“這件事有點讓我難以理解。向你求婚的是一個各方面都很優秀的年輕人,不僅有地位,有財產,人品好,而且十分和氣,説起話來人人喜歡。你和他又不是初次見面,已經認識一段時間了。再説,他妹妹還是你的親密朋友,他還為你哥哥幫了那樣的忙,即使他沒有別的好處,單憑這件事就足以打動你的心了。要是靠我的關係,很難説威廉什麼時候能晉升。而他已經把這件事辦成了。”

    “是的。”範妮少氣無力地説,又難為情地低下了頭。經姨父這麼一説,她真覺得自己不喜歡克勞福德先生簡直是可恥。

    “你一定察覺到了,”托馬斯爵士接着又説,“你一定早就察覺到克勞福德先生對你的態度有所不同。因此,他向你求婚你不該感到意外。你一定注意到他向你獻殷勤了,雖然你接受他的獻殷勤時表現得很得體(在這方面我沒有什麼可説的),可載從沒看出你為之討厭過。我倒有點覺得,範妮,你並不完全瞭解你自己的情感。”

    “噢!不,姨父,我完全瞭解。他的獻殷勤總是——我總是不喜歡。”

    托馬斯爵士越發驚訝地瞅着她。“我不理解,”他説,“你要解釋一下。你這麼年輕,幾乎沒遇到過什麼人,你心裏不可能已經——”

    他停了下來,兩眼直盯着她。他見她的嘴唇像要説不,但卻沒有説出聲來,只是滿臉漲得通紅。不過,一個靦腆的姑娘露出這副形態,倒也很可能是純真無辜的緣故。他至少要顯出滿意的樣子,很快補充了兩句:“不,不,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好了,這事不説了。”

    他沉默了一陣。他在沉思。他的外甥女也在沉思,好鼓起勇氣,做好思想準備,以防他進一步盤問。她寧死也不願吐露真情。她希望經過一番思索,能頂住不要泄露自己的秘密。

    “除了被克勞福德先生看中可能帶來的好處之外,”托馬斯爵士又以非常沉靜的口吻説道,“他願意這麼早就結婚,這也是我表示贊成的一個原因。我主張結得起婚的人早一點結婚,每個有足夠收入的年輕人,都要一過二十四歲就結婚。我是極力這樣主張的,一想到我的大兒子,你的表哥伯特倫先生不能早點結婚,我就感到遺憾。目前就我看來,他還不打算結婚,連想都不想。他要是能定下來就好了。”説到這裏瞥了範妮一眼。“至於埃德蒙,無論從氣質來看,還是從習性來説,都比他哥哥更可能早點結婚。説真的,我近來覺得他遇上了他中意的女人,而我的大兒子,我相信還沒有。我説得對嗎?休同意我的看法嗎,親愛的?”

    “同意,姨父。”

    這話説得很温柔,卻又很平靜,托馬斯爵士不再疑心她會對哪一位表哥有意了。不過,他解除了疑心並沒給外甥女帶來好處。他認定無法解釋她為何拒絕之後,心裏越發不高興。他站了起來,在屋裏走來走去,緊鎖着眉頭,範妮雖然不敢抬頭看,但卻想象得出。過了一會,他以威嚴的口吻説:“孩子,你有什麼理由認為克勞福德先生脾氣不好嗎?”

    “沒有,姨父。”

    範妮很想加一句:“可我有理由認為他品行不端。”但是,一想到説了之後會引起爭辯和解釋,可能還説服不了姨父,一想到這可怕的前景,她便喪失了勇氣。她對克勞福德先生的不良看法主要是憑着自己的觀察得來的,看在兩位表姐的分上,她不敢把實情告訴她們的父親。瑪麗亞和朱莉婭——尤其是瑪麗亞,跟克勞福德先生的不端行為有着密切的牽連,她若是説出她對他的品行的看法,就勢必會把她們倆暴露出來。她原以為,對像姨父這樣目光敏鋭、這樣誠實、這樣公正的一個人,只要她老實承認她確實不願意就行了。使她感到極為傷心的是,她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她戰戰兢兢,可憐巴巴地坐在桌邊,托馬斯爵士向桌子走來,鐵板着臉,冷冰冰地説:“我看出來了,跟你説也沒用。這場令人難堪的談話最好到此結束。不能讓克勞福德先生再等下去。考慮到我有責任表明我對你的行為的看法,我只想再補充幾句:你辜負了我對你所抱的全部希望,你的個性與我原來所想的完全相反。範妮,我想你從我對你的態度上肯定可以看出,我回到英國之後,早已對你產生了非常好的印象。我原以為你一點不任性,一點不自負,一點獨立個性都沒有,如今還就流行這種獨立個性,甚至在年輕女人中也很流行,這格外令人討厭,令人反感。可是,你今天讓我看出來了,你也會任性,也會倔強,你會自行其是,毫不考慮、毫不尊重那些完全有權指導你的人們的意見——甚至都不徵求他們的意見。你的行為表明,你和我想象中的你截然不同。在這件事情上,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妹妹——你好像一時一刻也沒把他們的利害放在心上。他們會得到多大好處,他們會為你攀得這門親事感到多麼高興——這對你都無所謂。你心裏只有你自己。你覺得自己對克勞福德先生感受不到年輕人幻想中的美滿姻緣應有的激情,便決定立即拒絕他,甚至都不願用點時間稍加考慮——不願用點時間冷靜地稍微再考慮一下,仔細想想自己是怎樣打算的——硬是憑着一陣愚蠢的衝動,拋棄了一個解決婚姻大事的機會。這門親事這麼如意,這麼體面,這麼高貴,你也許永遠也碰不到第二次。這個年輕人有頭腦,有人品,脾氣好,有教養,又有錢,還特別喜歡你,向你求婚是最慷慨無私不過了。我告訴你吧,範妮,你在這個世上再活十八年,也不會碰到一個能有克勞福德先生一半財產、或能有他十分之一優點的人向你求婚。我真樂意把我兩個女兒中的任何一個嫁給他。瑪麗亞嫁給了一個高貴人家——不過,假如克勞福德先生向朱莉婭求婚的話,我定會把朱莉婭許給他,比把瑪麗亞許給拉什沃思先生還越發感到由衷的高興。”停頓了片刻之後又説:“要是我的哪個女兒遇到一門婚事有這門婚事一半這麼合適,也不徵求我的意見,就立即斷然拒絕,我會驚訝不已的。這種做法會使我大為驚異,大為傷心。我會覺得這是大逆不道。我不用這個尺度來衡量你。你對我沒有做子女的義務。不過,範妮,要是你心裏覺得你並沒忘恩負義的話——”

    他停了下來。這時範妮已經哭得很傷心了,托馬斯爵士雖然怒氣衝衝,但也不便再責怪下去。範妮的心都快碎了,姨父居然把她看成這樣一個人,給她加了這麼多、這麼重的罪名,而且步步升級,真令人震驚!任性,固執,自私,忘恩負義。他認為她樣樣俱全。她辜負了他的期望,失去了他的好感。她該怎麼辦呢?

    “我感到很抱歉,”範妮淚水漣漣、口齒不清地説,“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抱歉!是呀,我希望你知道抱歉。你也許會為今天的行為長期抱歉下去。”

    “假如我可以不這樣做的話,”範妮又強打精神説,“可我深信我決不會使他幸福,我自己也會很痛苦。”

    又一陣淚水湧了出來。她儘管淚如泉湧,儘管用了聳人聽聞的痛苦這個字眼,並由此導致了她的痛哭不止,但托馬斯爵士開始在想,她這一次痛哭可能表明她不再那麼執拗,可能態度有點改變。他還在想,若是讓那位年輕人親自當面來求婚,效果肯定會好些。他知道範妮非常羞怯,極其緊張,覺得在這種狀況下,求婚人若是堅持一段時間,追得緊一些,表現出一點耐心,也顯出一點迫不及待,把這些因素調節得當,是會對她產生效果的。只要這位年輕人堅持不懈,只要他真愛範妮,能鍥而不捨地堅持下去,托馬斯爵士就抱有希望。一想到這裏,他心裏不禁高興起來。“好了,”他以適度嚴肅而不那麼氣憤的口吻説,“好了,孩子,把眼淚擦乾。流淚沒有用,也沒有好處。現在你跟我一塊下樓去。已經讓克勞福德先生等了很久了。你得親自答覆他,不然他是不會滿意的。你只要對他解釋他誤以為你有意的原因,肯定是他誤會了,這對他很不幸。我是絕對解釋不了的。”

    可範妮一聽説要她下樓去見克勞福德先生,就顯得很不願意,也很痛苦。托馬斯爵士考慮了一下,覺得最好由着她。這樣一來,他對這兩個青年男女所抱的希望就不那麼高了。但是,當他瞧瞧外甥女,見她都哭得不成樣子了,就覺得馬上見面有好處也有壞處。因此,他説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之後,便一個人走開了,任外甥女可憐巴巴地坐在那裏,為發生的事情哭泣。

    範妮心裏一片混亂。過去、現在、未來,一切都那麼可怕。不過,讓她感到最痛苦的還是姨父的發脾氣。自私自利,忘恩負義啊!她在他眼裏成了這樣的人!她會永遠為此傷心。沒有人為她袒護,替她出主意,幫她説話。她僅有的一個朋友還不在家。他也許會勸説父親消消氣,但是所有的人,也許所有的人都會認為她自私自利。她恐怕要反覆不斷地忍受這樣的責備,她聽得見,也看得着,知道周圍的人會永遠這樣責備她。她不由得對克勞福德先生感到幾分憎恨。不過,如果他真的愛她,而且也感到不幸呢!真是沒完沒了的不幸啊。

    大約過了一刻鐘,姨父又回來了。範妮一看見他,差一點暈過去。不過,他説起話來心平氣和,並不嚴厲,也沒有責備她,她稍微振作了一點。姨父從態度到言語都給了她一絲寬慰,他一開始便説:“克勞福德先生已經走了,剛剛離開。我用不着重複我們剛才都説了些什麼。我不想告訴你他是怎麼想的,免得進一步影響你的情緒。我只需説一句,他表現得極有紳士風度,極為慷慨大度,越發堅定了我對他的理智、心地和性情的極好印象。我向他講了你的心情之後,他馬上體貼萬分地不再堅持要見你了。”.

    範妮本來已抬起了眼睛,一聽這話,又把頭垂了下去。“當然,”姨父繼續説,“可以料想,他要求和你單獨談一談,哪怕五分鐘也好。這個要求合情合理,無法拒絕。不過,並沒有説定時間,也許在明天,或者等你心情平靜下來之後。眼下你所要做的,是使自己平靜下來。不要再哭了,哭會損害身體的。你要是像我想象的那樣,願意接受我的意見的話,那就不要放縱這種情感,而要儘量理智一些,心裏堅強一些。我勸你到外邊走走,新鮮空氣會對你有好處。到礫石路上走上一個鐘頭,灌木林裏沒有別人,新鮮空氣和户外活動會使你好起來。範妮,(又轉回頭説)我到樓下不提剛才發生的事,連你伯特倫姨媽我都不打算告訴。沒有必要去宣揚這種令人失望的事情,你自己也別講。”

    這條命令真讓範妮求之不得,她深深領會這番好意。她可以免受諾里斯姨媽沒完沒了的責罵啦!她打心裏感激姨父。諾里斯姨媽的責罵比什麼都讓人難以忍受。即使與克勞福德先生見面也沒有這麼可怕。

    她聽了姨父的話立即走到户外,而且儘量不折不扣地遵照姨父的意見,止住了眼淚,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堅強起來。她想向他證明,她的確想讓他高興,想重新贏得他的好感。他讓她出來活動使她產生了另一個強烈的動機,就是向兩位姨媽徹底瞞住這件事。不要讓自己的外表和神態引起她們的疑心,這是現在應該爭取的目標。只要能免受諾里斯姨媽的責罵,讓她幹什麼都可以。

    她散步回來,再走進東屋的時候,不禁吃了一驚,而且是大吃一驚。她一進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爐熊熊烈火。生火啦!這似乎有點過分了。恰在這個時候如此縱容她,使她感激到甚至痛楚的地步。她心裏納悶,托馬斯爵士怎麼會有閒心想到這樣一件小事。但是過了不久,來生火的女僕主動地告知她,今後天天都要如此。托馬斯爵士已經吩咐過了。

    “我要是真的忘恩負義的話,那可真是狼心狗肺呀!”她自言自語地説。“願上帝保佑我,可別忘恩負義啊!”

    直到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她才又見到姨父和諾里斯姨媽。姨父儘量像以往一樣對待她。她相信姨父肯定不想出現任何變化,只是她的良心覺得有了什麼變化。但大姨媽不久便對她嚷了起來。當她聽出大姨媽罵只是因為她也不跟她説一聲就跑出去散步的時候,她越發覺得她應該感激姨父的一片好心,讓她沒有因為那個更重大的問題,而遭到同樣的責罵。

    “我要是知道你要出去,就會叫你到我家裏替我吩咐南妮幾件事,”地説。“結果我只得不辭辛苦地親自跑一趟。我簡直抽不出空來,你要是跟我們説一聲你要出去,也就免去了我這番辛苦。我想,是到灌木林散步還是到我家走一趟,對你來説都一樣。”

    “是我建議範妮去灌木林的,那裏乾燥些,”托馬斯爵士説。

    “噢!”諾里斯太太剋制了一下,説道,“你真好,托馬斯爵士。可你不知道去我家的那條路有多幹。我向你保證,範妮往那裏走一趟也挺不錯,還能辦點事,給姨媽幫幫忙。這都怪她。她要是對我們説一聲她要出去——不過範妮就是有點怪,我以前常有覺察,她就喜歡獨自行動,不願聽別人的吩咐,只要有可能,就獨自去散步。她確實有一點神秘、獨立、冒失的味道,我要勸她改一改。”

    大姨媽對範妮抱有這樣的看法,托馬斯爵士儘管今天也表示過同樣的看法,但卻覺得她的這番指責極不公平,便想轉變話題,一次次地努力都沒成功,因為諾里斯太太反應遲鈍,不論現在還是以往任何時候,都看不出他對外甥女多麼器重,看不出他多麼不想讓別人通過貶低外甥女的優點,來突出他自己孩子的優點。她一直在衝着範妮絮叨,對她這次私自出去散步憤然數落了半頓飯工夫。

    不過,她終於罵完了。隨着夜幕的降臨,範妮在經歷了上午的風暴之後,心情比她料想的要平靜一些,愉快一些。不過,首先,她相信自己做得對,她的眼力沒有將她引入歧途,她可以擔保她的動機是純潔的。第二,她自以為姨父的不快在逐漸消失,他要是能公正一點考慮這件事,他的不快還會進一步消失,並且覺得沒有感情就嫁人該是多麼可悲,多麼可鄙,多麼無望,多麼不可原諒。凡是好人都會這樣想的。

    等明天她所擔心的會面過去後,她就可以認為這個問題終於了結了,等克勞福德先生離開曼斯菲爾德後,一切就會恢復正常,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她不願相信,也無法相信克勞福德先生對她的情意會折磨他多久,他不是那種人。倫敦會很快打消他對她的情意。到了倫敦,他會很快對自己的痴情感到莫名其妙,並且會慶幸她頭腦清醒,使他沒有陷入不幸。

    就在範妮沉湎於這類希冀的時候,姨父便在茶後不久被叫了出去。這本是常有的事,並沒引起她的注意,她也沒把這當成一回事,直至十分鐘後,男管家又回來了,並徑直朝她走來,説道:“小姐,托馬斯爵士想在他屋裏和你談談。”這時,她心想那裏可能有什麼事。她滿腹狐疑,不禁面色蒼白。不過,她還是立即站了起來,準備聽從吩咐。恰在這時,諾里斯太太大聲嚷道:“別走,別走,範妮!你要幹什麼呀?你想去哪兒?不要這麼急急忙忙的。你放心吧,叫的不是你,肯定是叫我的。(看了看男管家)你也太愛搶風頭了。托馬斯爵士叫你幹什麼?巴德利,你是説叫我的吧?我這就去。我敢肯定你説的是我,巴德利。托馬斯爵士叫的是我,不是普萊斯小姐。”

    可是巴德利非常果斷。“不,太太,叫的是普萊斯小姐,確實是普萊斯小姐。”隨即微微一笑,彷彿在説:“我看你去了根本不頂用。”

    諾里斯太太討了個沒趣,只好故作鎮靜,又做起活來。範妮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正像她擔心的那樣,轉眼間,她發現自己單獨和克勞福德先生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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