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天吧,日子過得很快活。染坊的白恩傑一邊晾印花布一邊唱《朱錦山》:“開門倚杖移時立,我是人間富貴人。”呸,白恩傑你算什麼富貴人?!我覺得好笑,急步就走過染坊門口,每晌去到東街水塘邊的小路上等白雪。天上的太陽紅得像燒着的油盆,又一把一把抓着針往我身上扔,我頂了個蓖麻葉,不想讓夏天義出來看見,也不想白雪再到菜地來首先看到我。但白雪沒再到菜地來。我在小路上來回走,還走到芹菜地裏,心想,會不會拾到白雪的影子?沒有拾到,拾到了一條蛇蜕的皮。我拿了蛇蜕的皮去大清堂,要賣給趙宏聲,趙宏聲能把蛇蜕的皮搗碎和冰片一起配製治中耳炎的藥,但趙宏聲不給我錢,還待理不理地翻看一本雜誌,雜誌上有一頁是個電影演員的頭像,他説:“人家是吃啥長的,這麼美!”我看了一眼,哪兒有白雪美?趙宏聲卻將那頭像剪下來,貼在他的牀頭牆上,還給我笑了笑,説:“我愛寫對聯,是不是藝術家?”我説:“我不知道。”他説:“愛美人才有藝術靈感哩!”趙宏聲啥都好,就是嘴碎,又有點酸,總以為他和夏風是一類人,下眼看我。我就不和他多説了,唱唱喝喝地往回走。
白天沒有見到白雪,晚上我在家裏就輕輕地叫着白雪的名字。我一直覺得,我叫着白雪,白雪的耳朵就會發熱。叫着叫着,我聲音就發顫,可着嗓子高叫了一下,恐怕是鄰居也聽得到的,他往我的院裏扔了一個破瓦片,我不管它。我對着院中樹上的一隻知了説:“你替我叫!到他院子去叫!”知了果然飛到了鄰居家的院裏,爬在樹上使勁地叫:白雪白雪——雪——
農村的晚上沒有娛樂,娛樂就是點燈熬油地喝酒,搓麻將,再就是黑燈瞎火地抱着老婆做起那事。我在巷道里轉了幾個來回,想和人説説話,差不多的門都關了,窗子裏傳來貓舔糨糊的聲音。我回到家裏,躺在炕上,想起趙宏聲把電影演員的頭像貼在牀頭上的事,就遺憾着我沒有張白雪的照片。黑暗裏我看着炕頭牆,看着看着,還真看出那裏有了白雪的臉,我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就到了腿根。我是個苦人,小時候沒有玩過玩具,連皮球也沒有過,我玩慣了我的小**。所以我現在手又摸到了下邊,下邊是沒了,僅僅剩了個短茬茬。短茬茬還是流出來了一攤東西。這事我給誰都沒説過,流出一攤東西后我也後悔,或許我真是一個流氓了吧。但趙宏聲説藝術家愛美人能來靈感的,我是這麼想:流氓就是和女人睡了覺嗎?藝術家就是睡不了覺而煎熬嗎?那麼我寫不了對聯不是藝術家,我也不是流氓,何況我是在我家裏,門和窗都關了,除了屋角的蚊子和螞蟻,沒有人能看見的。
但是我説實話,我常常晚上玩我的那東西,它發炎了,害得我比犯了痔瘡還難受得走不了路,我就去了縣醫院又治了一次。在縣醫院,悄悄尋找埋着我那一節東西的地方,那裏長出了一株樹苗來,長着三片葉瓣。我知道,這樹苗會見風就長的。
樹苗見風就長的日子裏,清風街的農貿市場就動工啦。君亭汲取了前任村幹部的教訓,不敢再集資,在信用社貸了款。全部的工程交給了慶滿,慶滿的實力比不得李英民,但慶滿一攬到了工程就誘惑了李英民建築隊的人心,結果將幾個骨幹匠人撬了過來。李英民傷了心,帶了殘缺不全的一批人去312國道上修一座涵洞,而他的弟弟李生民氣憤不過,借了酒勁將東街牌樓下的石獅子頭敲掉。君亭需要在他建市場前殺雞給猴看,讓派出所警察把李生民抓起來,在黑房子關了一夜,又折價賠償了石獅子。李生民從派出所出來,雙拳砸着地,説了句:“我就是死在外邊,也再不回清風街了!”去了省城,從此沒了音信。
從縣城回來後,我就再沒見到白雪。聽夏雨講,劇團原本要一分為二了,可在分配戲箱時爭執吵鬧,甚至打了羣架,戲箱就封了,暫時誰也不能動。而夏風還是不斷地來電話,催白雪能儘快去省城,白雪是眼看着劇團亂成了一鍋粥,心也灰暗,可能呆不到多久就該遠走高飛了。我聽了這話差點沒暈過去,娘耶,我是苦膽煮過的命這麼苦呀,好好的白雪她嫁了夏風,嫁就嫁吧,我只説她畢竟還在縣上,十天半月要回清風街,我還能見到她,如果她一去省城,連水中的月都沒有了,連鏡中的花都沒有了!那幾天裏,我緩不過氣,走路能踩死螞蟻,去泉裏提水,半桶水只提到李生民家的山牆外就要歇下,李生民的媳婦在她家門口哭。李生民一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媳婦度日如年,一些老太太就勸説她,又出主意讓把李生民的舊鞋用繩子繫了吊在紅苕地窖裏,李生民就能回來的。這辦法給了我啓示,我就想着也把白雪的舊鞋吊在我家的紅苕地窖裏,應該是白雪就遠走不成了吧。但白雪的鞋從哪兒去找呢?我心虛,不能給夏雨説,更不敢去夏家。正熬煎着,夏中星迴了一次清風街,事情就又發生了變化。
在夏氏族裏,中星家和慶金、君亭、夏風他們是出了五服。中星自小沒了娘,是他爹拉扯大的。他爹一生神神道道的,不吃肉不喝酒不動辛辣,平日裏早起拾糞,十天半月了就到虎頭崖廟裏燒香,但他年輕時是窮人,活到老了仍還是窮人。一個地方得有一個懂風水和陰陽的,不知怎麼,中星爹就充了這個角色,清風街上紅白喜喪都是他選定的日子,蓋房、拱墓、修灶、安牀,也都是他定的方位。幹這份活一般是不給錢的,只帶四色禮。中星的爹早就放出風,甚至還在家裏貼了個紙條,上面寫了:“選日子一次五元,定方位一次七元。”但來人還是把四色禮往他家的櫃蓋上一放,再不掏錢,他生氣是生氣,嘴上説“我今日身上不美”,最後還是拿了個布口袋跟人家走了。要説四色禮,就是一包糖,一斤掛麪,一瓶酒和一條紙煙。他吃用不完,也捨不得吃用,全拿了給書正媳婦在飯店裏賣,書正媳婦當然不肯原價收購,為折價一半還是折價三分之一,他們常常爭吵。上善就曾經勸過書正媳婦:“他能陰陽,得罪他了會給你使怪的!”書正媳婦説:“讓他使麼,他算卦啥時候準過?!”他是給人算卦和禳治的,禳治行不行我不敢説,但他的卦不準。我爹病重的時候腳腫,腫得指頭一按一個坑兒,我讓他算一算我爹危險不?他説:“算卦是收錢哩!”我給了他十元錢,他算了半天,説:“沒事。”我説:“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爹腳腫得厲害。”他説:“我替神説的,沒事!”我説:“你不是神麼。”他説:“我幹這工作幹得久了,神就附體了。”我説:“神咋附體了?”他説:“領導當的時間長了有沒有官氣?警察當的時間長了有沒有殺氣?”他這話説得有道理,我信了他,可我爹不出十天就死了。
不説中星爹了,咱説中星,中星因為小小沒娘,夏氏族裏人都可憐他,待他稍大,夏天義就報名讓他去參軍,但體檢中中星的血壓高,怎麼也過不了關。年輕輕的就患着高血壓,夏天義罵他不爭氣,給徵兵幹部説了許多情允許再次體檢,趙宏聲就出主意讓多喝醋,他提前喝了一葫蘆瓢的醋才把血壓降了下來。復員後按規定他是返回清風街的,他爹哭哭啼啼求夏天智,又是夏天智去了一趟縣城,動用了自己的關係,終於把他留用在了縣政府。中星爹就是從那以後,鑲了一顆金門牙,見人就笑,早起拾糞時腳下跳躍,走的是雀步。
但是,中星在縣政府沒有分配具體工作,哪裏有事,他就到哪裏忙活:去縣長的扶貧村裏蹲過點,做過全縣“退耕還林”工作檢查,還在縣葡萄酒廠搞了半年整頓工作。劇團裏亂成一鍋粥了,縣上將團長調去了文化館,一會兒傳出某某來任團長了,一會兒又説某某堅決不來又讓另外誰來了,但最後誰也沒來,來的是中星。人都説:要生氣,領一班戲。中星説:“我不怕!”他當然不怕,讓他當團長是把他提了科級。他去的那天,精心地梳理他的頭髮,其實他的頭頂全禿了,只有左耳後的一綹頭髮留得特長,把它拉過來,用髮膠水固定住。演員們都嗤嗤地笑,那個唱淨的胖子甚至説:“我一看見他那頭就來氣,恨不得壓住他把那一綹頭髮給拔了!”中星好的是不計較這些,他有他的雄心大志,一到劇團便先整頓風氣,又將分開的兩個演出隊再次合二為一,開始排新戲,把新戲排好了就要到全縣各鄉鎮巡迴演出,雄心勃勃,也信誓旦旦,要在他手裏振興秦腔呀!也就是中星當了團長喊叫着要振興秦腔,白雪的心是風裏的草,搖着搖着又長直了,決了意不去省城。
我是多麼喜歡夏中星啊!也多麼希望秦腔能振興啊!説結實的,在這以前我並不愛秦腔,陳星曾經嘲笑過清風街愛唱秦腔的人都是粗脖子,都是大嘴,那不是在唱,是在吼,在吵架,他一聽到,就得用棉球塞耳朵,甚至他讓陳亮去跟縣農技公司的人學果樹剪枝,陳亮不去,他説你不去就讓你聽秦腔呀!陳星這麼辱沒秦腔,我沒反對過。可現在,中星要振興秦腔,振興了秦腔就能把白雪留下來,我就覺得秦腔咋這麼好聽呢!我雖然不知道秦腔有多少出戲,也記不住幾段唱詞,一有閒空,我也手裏拿着一個蒸饃,一個青椒辣子,咬一口饃咬一口辣子了,也吼那麼一句兩句。
中星當團長的消息最早是供銷社的張順從縣上帶回來的,清風街的人都覺得不可能,也全不在意,但我不知道怎麼就相信一定是真的,就感到了高興。我在街東頭的小河石橋下碰見了中星他爹,他坐在橋墩根又算卦了。他拾着糞也身上斜揹着那個小布袋,布袋裏裝有一盒“九品蓮花香”,一沓黃裱紙,一塊雷擊棗木刻着符的印章,還有一支鋼筆和一個紙本兒。糞籠子就在面前他不嫌臭,專心地在紙本兒上列卦式。我説:“榮叔!”他名字裏有個榮字,我們叫他叔的時候前面都加個榮字。他説:“是不是你介紹誰來請我出門呀?”他説出門就是去選日子或定方位。又説:“我把話説在前面,得四色禮還得出錢,選日子是六元,定方位是八元,都漲了一元。”我説:“沒人請你出門。我問你一句話。”他説:“那你就不要問,我這陣忙着算卦哩!”我説:“給誰算卦?”他説:“給我算哩,看明日有沒有財運。”我説:“明日肯定有人給你送禮呀,我中星哥在劇團……”我還沒説完,他就認真地説:“我糾正你,引生,中星不在劇團,他是縣政府幹部!”我一聽,知道他壓根兒不曉得中星當了團長,而張順是在造謠了,頓時沒了勁,起身就走了。但是在下午,中星爹親自跑到我家告訴我,他一個小時前接到中星的電話,中星現在是劇團團長了!他説:“這麼大的縣就一個劇團,一個劇團就一個團長!你是不是上午知道消息了去問的我,我後悔還訓撻了你!”我説:“上午我備了一份賀禮的,你才後悔了吧?!”他就給我笑,但我沒給他還個笑,我跑動着去把好消息告訴了丁霸槽,告訴了俊奇和慶堂。去大清堂告訴趙宏聲時,趙宏聲坐在裏面和一堆人説話,我沒有進去,卻故意唱着一板秦腔,慢慢經過門前。我唱的是《周仁回府》:“若不是杜公子他身遭魔障,我周仁焉得官器宇軒昂!”趙宏聲就高聲説:“引生引生,你也能唱秦腔?”我沒有立即應他,繼續唱,但我只會唱這兩句,記不住下面的詞了,就哼曲調:
一收腔,我説:“咋的?”趙宏聲説:“你‘器宇軒昂’個屁哩?!”我説:“知道不知道,夏中星當了縣劇團團長啦!”趙宏聲説:“夏中星當團長,你高興着啥的?”我説:“你想想!”趙宏聲説:“我想想。”我説:“想起來了吧?”趙宏聲説:“想不起來。”我説:“豬腦子!”又接着唱最後的拖腔:
到了第五天,中星是回來了。那已經黃昏,他在鄉政府門口的停車點一下班車,背了軍用包低頭往家去,夏天禮剛好從商店買了一袋化肥,放在地堰上歇息,説:“這不是中星嗎?”中星抬頭説:“是三叔呀,買化肥啦!”夏天禮説:“我就説麼,仰臉婆娘低頭漢,誰走路頭低着,果然是中星!清風街都嚷嚷你是團長了,中午在巷口大夥還向你爹討酒喝哩!”中星説:“那有啥呀,不就是一個團長嘛!”夏天禮説:“哎,聽你這話,你還有大出息哩!現在從政,由科員到科長這一步難得很,但只要一進入科長這軌道,就算搭上車了,説不定還會往高處去呀!”中星笑了笑,説:“三叔你沒地,咋還買化肥?”夏天禮説:“雷慶操心他地裏的事?還不是我替他忙活!”中星説:“他還種地呀?地裏即便不長一顆糧食,還能餓了他?”夏天禮説:“都説雷慶的日子好,好什麼呀,吃的公家飯能好到哪去?現在的國營單位,説好還好,説不好,一兩年就不行了,我擔心他的難過還在後頭哩。哪裏像你,沒結婚,將來在縣上找一個媳婦,也把你爹接到縣城去住。我倒是當了一輩子鄉幹部,老了卻回來種地了。”中星將一支紙煙給了夏天禮,夏天禮説:“這麼好的煙!”但是沒有吸,裝在了口袋裏。夏中星幫夏天禮扛了化肥袋,兩人一到東街村巷,許多人就問候,中星一一散紙煙,説:“到家喝酒去!”呼啦啦去了一羣。夏天禮立在那裏,發了半晌呆。竹青手裏夾着煙走過來説:“三叔!”夏天禮才緩過神來,説:“中星迴來了,你知道不?”竹青説:“回來就回來了唄。”夏天禮説:“狗日的有出息!我到退休還是科員,他年輕輕的就當科長了!”從口袋裏掏出了那顆紙煙給竹青,竹青説:“他真的當了團長?四叔知道不?”
夏天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畫他的馬勺,先畫出了個秦腔中的關公臉譜,又畫出了個曹操臉譜,夏雨一陣風跑進來,嘁哩哐啷在櫃子裏翻東西,夏天智戴着花鏡看了他一會兒,就惱了,一摘眼鏡説:“土匪攆你哩?!”夏雨説:“咱家的鉗子放到哪兒去了?”夏天智説:“找一個鉗子你都慌亂成這樣,要是讓你處理個大事,你都不知道胳膊腿在哪兒長着?!”夏雨終於在櫃底的一個盒子裏尋到了鉗子,出門又要跑,夏天智説:“來給我撓撓背。”夏雨説:“桌上不是有竹撓手嗎?”夏天智説:“我要你撓撓背!”夏雨就在夏天智的背上撓。夏天智説:“往上。再往上。往左。叫你往左你不知道哪兒是左?”夏雨説:“爹難伺候得很!”夏天智也笑了,卻説:“我給你説過幾遍了,你就是不聽,走路腳步一定要沉,腳步沉的人才可能成大事,甭像你榮叔,一輩子走路都是個雀步。”夏雨説:“雀步咋?”夏天智説:“賤麼。”夏雨説:“榮叔賤?中星卻當劇團團長啦!”夏天智説:“誰説的?”坐在那裏倒愣了。夏雨趁機不撓了,拿着鉗子就往出走。夏天智説:“當團長?腳步沉!”夏雨剛走到院裏,步子緩下了。卻不會了走路,一步一步,一到院門外,撒腳就又跑起來。四嬸進來説:“你窮講究多得很,你讓他掮個磨扇腳步肯定就沉了?”夏天智説:“從小看大,我算看透了,他日後沒氣候!他尋鉗子幹啥呀?”四嬸説:“他在市場那兒幹活哩,中午回來只吃了一碗包穀糝面,躁躁的,我問他咋啦他也不説;我想起來了,和你一個脾性,一頓飯沒吃好,就犯瞎脾氣!”夏天智説:“你瞧你中午擀的面?麪條要厚,一指寬,四指長,總得潑些油葱花吧。”四嬸説:“好啦好啦,我也給夏雨説晚上吃米飯,你出去買些豆腐去。”夏天智説:“這個時候了到哪兒買豆腐去;就是能買,你兒子要吃豆腐,就讓做老子的去買?”院門口有了腳步聲。四嬸説:“你聲往小點!”夏天智不吭聲了。
四嬸從堂屋出來,是中星來了,就説:“是中星呀!”讓中星到堂屋坐,又喊夏天智説中星來了。中星穿了件有稜有角的褲子,褲帶上吊着一大串鑰匙,他説:“不驚動四叔,我先給你幾句話。”四嬸進了廚房燒火,他就拉了個矮凳坐在旁邊。
中星反覆地解釋,説他真不知道夏風結了婚,否則他就是再忙,也會回來祝賀的。又説他現在調到縣劇團工作了,到了團裏才曉得夏風的媳婦就是白雪。白雪真是萬人裏挑不出的,人好戲好,色藝雙全!四嬸把火燒旺,臉上紅彤彤的,就誇説中星熬出頭了,給你爹長臉了,卻又問起縣城裏天氣熱不熱,白雪在家時脖子上出了痱子,不知道痱子褪了沒有?中星便大發感慨,甚至不惜誇張,説你這婆婆這麼疼兒媳的,也活該好婆婆才能得到個好兒媳!然後他才説這次回來,一是探望他爹的病,二是白雪讓他捎帶一件棉毯,因為團里正排着戲,排好了就要下鄉巡迴演出呀。四嬸説:“她準備着去省城呀,咋去下鄉?”中星説:“團里正整頓哩,誰也不得請假。”四嬸説:“夏風要把她調進省城的,再不演戲了,也不能走?”中星説:“我才當團長,她就要調走,那不行。”四嬸説:“你是團長了?”中星説:“是團長。”四嬸説:“這就好麼,你能照顧上白雪了麼!他們一個省城一個縣城哪是個長法?”中星説:“團有團的規定,四嬸!”四嬸説:“現在幹啥事都興後門,你留在縣政府還是你四叔走的後門,你就不會給白雪個後門?”中星説:“我才去,我不敢開這個後門,要是走上一個人,那人走得就多了!”四嬸就不高興了,拿燒火棍在灶口捅,三捅兩捅,火捅滅了。低頭去吹,起了黑煙,四嬸在咳嗽,中星也在咳嗽。
夏天智聽説是中星來了,趕忙放下畫筆,卻又聽到中星説:“不驚動四叔”的話,心裏有些空落,就坐在椅子上吸水煙。竹青悄然沒聲地進來,倒嚇了他一跳。竹青説:“我來才給你説中星的事呀,沒想他倒先來了!”夏天智説:“他有什麼事?”竹青説:“中星現在是縣劇團的團長了!”夏天智臉靜得平平的,吹紙媒吸煙,説:“你就來説這事?”竹青説:“就這事。”夏天智説:“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夏天智在外人眼裏是一副好脾氣,但在本家的晚輩面前,卻從來威嚴。竹青轉身要走了,他卻説:“把這個拿上。”桌子上是一盒紙煙,夏天智沒有動,竹青自己去拿了,説道:“這還像個叔!”就出了門。夏天智又坐了一會兒,起身出了堂屋,站在台階上伸懶腰,然後故意咳嗽了一聲。
中星趕忙從廚房出來問候,夏天智説:“是中星啊!咋沒給中星沏茶?”四嬸説:“我問他喝不喝漿水,他説不喝。”夏天智説:“中星是團長了,喝什麼漿水!那茶呢,把茶沏上!”中星説:“四叔你知道啦?”夏天智説:“這麼大的事我能不知道?當了團長好,你在劇團,咱白雪也在劇團,一個劇團出了夏家兩個人!”四嬸説:“好什麼呀好,白雪原本要走的,現在倒走不成了!”夏天智説:“中星才上任,白雪應該支持他的工作,咋能給脖子下支磚?她往哪兒走,到省城去幹啥,年輕輕的把專業丟了,你以為學戲容易哩?!”中星説:“四叔到底是四叔!白雪不敢走的,她一走,我的秦腔振興計劃就塌火了!”夏天智説:“你有秦腔振興計劃?你來你來,中星,讓你四娘給做飯,咱到堂屋來談!”
夏天智的興趣陡然高漲,中星也就誇誇其談。但是,夏中星談着談着就沒詞了,因為他畢竟對秦腔不懂,夏天智推薦讓排演《趙氏孤兒》,夏中星不知道《趙氏孤兒》,夏天智又推薦讓排演《奪錦樓》,夏中星也不知道《奪錦樓》。夏天智説:“那你聽説過《滾樓》《青風亭》《淤泥河》《拿王通》《將相和》《洗衾記》嗎?”夏中星説:“這還沒聽説過。”夏天智説:“你是團長,肚裏起碼要裝幾十本子戲哩!”就翻箱倒櫃取了他畫的臉譜馬勺,一件一件講這是哪出戏裏的角色,為什麼要畫出白臉,為什麼又畫出紅臉?夏中星目瞪口呆,説:“四叔,四叔,你咋恁能行呢!”夏天智一仰身子靠在椅背上,喊:“飯熟了沒,熟了端上來!”
四嬸在廚房就是不吭聲。飯已經做熟了,一鍋米飯,沒有豆腐,原本要炒一碟雞蛋和一盤土豆片,偏不再炒,只熗了一碗漿水菜。夏天智喊得急了,她説:“夏雨還沒回來麼!”夏天智説:“他不回來我們就不吃啦?中星,你嚐嚐你四嬸炒的菜!”四嬸説:“哪兒有菜?沒菜!”中星就往起站身,一定要走,説飯就不吃了,如果四叔能給他一個馬勺,讓他掛在他的辦公室,那就高興得很!夏天智給了一個,又給了一個,最後竟然給了五個,説:“只要你喜歡,叔以後還給你!”
送走了中星,夏天智就關了院門,變臉訓斥四嬸:“你今日咋啦?”四嬸在花壇上潑泔水,説“咋啦!”泔水裏的菜葉粘在牡丹蓬上。夏天智説:“中星來了你看你碔態度!”四嬸説:“你今日咋啦?留吃飯呀又送馬勺呀,他不就是當了個團長麼!”夏天智被噎住,恨了恨,説:“我這一輩子啥事都耽擱在了你這婆娘的手裏!”
夏天智怎樣和四嬸在家慪氣,這我不説了,誰家不慪氣呢,反正他老兩口從來也沒鬧出個響動來。隨便吧!我要説我,我在中星到夏天智家看臉譜的那段時間裏去他家找他的。他當然不在,他爹在,趴在院裏石桌上往紙本本上寫東西,石桌上有三枚銅錢。我説:“榮叔,又給誰占卦哩?”他把紙本本合了,説:“找你中星哥來的?他忙得很,一回來這個叫那個叫,出去了!”又問我:“你會殺雞不?”我説:“是不是我中星哥當了團長你招待我呀?”他説:“糟糕得很,張順剛才送來了一隻雞,送雞也不説把雞殺了給人送!”他真燒包!我説:“我不會殺!”他看着我笑,笑着笑着,肚子又不對勁了,提了褲子往廁所裏跑。我趁機翻看他的紙本本,這紙本本平日是不準人看的,原來歪歪扭扭地記着他給人看風水、掐日子、占卜算卦的事。翻到新寫的那一頁,寫着“佔自己病”,然後是各種符號的卦象,我看不懂。下面卻有一段解語:“體用雖好,但爻辭瞎得很,有陰陽兩派俱傷之意。後跑前十天一天三次,這幾天一晌兩次,病是不是還要轉重?消息卦還好,代表九月。利君子不利小人。我自負可以算君子。”我心裏咯噔一下,他平日代表神靈行事的,只説他把生死離別看得淡,沒想自己對自己的病這樣驚慌?!又往前翻了一頁,上面寫着“三日內有大收入乎”,解語是:“初:體生用,沒大收入。中:巽克體,沒大收入。末:體生用,無有。看來所來人均平平,無大收入,還要出去些符。”而在旁邊又豎着寫了一行:“大驗!三日內只有四色禮二件,三元錢。”我笑了一聲,院門口咚咚地有了響動,中星就把五個臉譜馬勺抱進來了。
中星拿了夏天智五個馬勺,他爹非常不滿意,説夏天智家好東西多得很,你要這些馬勺幹啥呀,用又不能用,還落人情。中星卻不迭聲地誇這馬勺好,説他是團長了,凡是有關秦腔的東西他都要熱愛哩,振興秦腔,四叔是個難得的典型,下鄉巡迴演出時他就帶上馬勺,走到哪兒就宣傳到哪兒。鬼知道我在這時候又想出了個好主意來,我説:“你還可以把他家的馬勺全弄出來辦個展覽麼!”中星聽了,就看着我,説:“你行呀,引生,你腦瓜子恁靈呢?”我説:“爹孃給的麼!”他爹説:“靈個屁!靈人不頂重發,瞧你這頭髮粗得像豬鬃!”中星手又理了一下頭頂上的那綹頭髮,説:“哥給你髮根好紙煙!你這點子絕,巡迴演出時,就在各地辦展覽,把四叔也請上,現身説法!”他爹説:“他肯定不去!”中星説:“這説不定,他好秦腔哩。”他爹説:“他就是肯去,你能伺候得了?他窮講究,這我知道,睡覺冬夏枕頭要高,要涼蓆枕套,吵鬧了又睡不着。吃飯得坐桌子,得四個碟子,即便吃一碗撈麪,面要多寬多窄,醋只是柿子醋,辣子要汪,吃畢要喝湯,喝二鍋麪湯。你四嬸伺候了他一輩子還伺候不到向上,你咋待他?”我説:“他不去了最好,我去!”中星説:“你能去?”我説:“你要出力,我有力氣,心細我比誰都心細。你給我吃啥都行,我不彈嫌。睡覺麼,給我個草鋪就行。我不要你的工錢!”中星是真興奮了,就擰身要去夏天智家説這件事。他爹説:“你急啥呀,吃了晚飯再去麼!”但中星還是出了門。我趕緊跑出來,叮嚀他和夏天智商談時,千千萬萬不要説我去負責展覽的事。中星説:“那為啥?”我説:“你想事辦成,就不要提説我,你提説我了事情就砸了!”
返回來,他爹説:“當團長不容易呀,他營心得很!你中星哥之所以把事情弄大,他不二流子!”我説:“那你説誰是二流子了?”他爹就笑,説:“你吃點心呀不?”我説:“你收的四色禮多,吃哩!”他領我進了堂屋,開了板式立櫃,櫃裏放着一包一包禮品,一個盒子裏放着咬過一口的一個點心,給了我,他三個指頭捏了一撮點心皮渣放在口裏,説:“好吃吧!”
這一夜,我在得意着,夏天智也在得意着,我們都沒有睡好。天亮起來,我去送中星帶着兩大麻袋的臉譜馬勺坐班車去縣城,他告訴我一旦開始巡迴下鄉,就會立即通知我。他一走,我突然想吃魚。人一高興,這胃口也好,但我沒去三踅管着的魚塘去買魚,憑我現在的運氣,我相信能到河裏捉到魚。河邊的堤壩頭有一潭深水,石頭縫裏常常有鯰,那種長鬍子的鯰光滑得很,一般人是捉不住的,我能捉住,果然手伸進去一會兒,一條鯰就抓了出來。提着魚走上街,迎面的陳星走着唱流行歌:“這就是愛哎,説也説不清楚,這就是愛哎,糊裏又糊塗。”我在心裏説:我能説清楚,我不給你狗東西説!就看着他,提着魚晃。他立即不唱了,説:“魚?!”我説:“嘴饞了,跟我到書正媳婦的店裏清蒸去!”
但是,夏天智清早起來卻害了病,頭炸着炸着地疼。四嬸説:“你不是精神頭兒好麼,人家拿走了馬勺,你得能成夜不睡覺麼?!”卻叫喊夏雨去地裏拔些葱,要給夏天智熬些發汗的湯。夏天智嫌麻煩,就到趙宏聲的藥鋪裏買西藥片兒。出來在巷頭碰着夏天禮和李生民的老婆説話,看見了他,李生民的老婆慌里慌張就走了。夏天智説:“三哥吃了?”夏天禮説:“吃了。”又説,“書正家的飯店裏新賣油條豆漿哩,你沒讓夏雨去買些?”夏天智説:“我才不去那店裏,瞧瞧他們家,大白天尿桶都在屋裏放着,她能賣出什麼乾淨吃喝?”夏天禮説:“你趕西山灣集呀不?”夏天智説:“沒啥要買的,那麼遠的路!”夏天禮説:“幾時咱這兒把市場建好了就天天都是了集。”夏天智説:“這幾天我沒去,不知樓房地基起來了沒?”夏天禮説:“還沒吧。慶滿兩頭調人的,這邊要給慶玉蓋,那邊要修樓。”夏天智説:“噢。”抬頭看天,天上是一疙瘩一疙瘩旋渦雲。今日又是個紅天。
夏天智和夏天禮廝跟着出了巷子,夏天禮撇着八字腳往北走了,夏天智朝中街來,碰着梅花,説:“你是沒有錢還是故意要虐待你爹哩?”梅花説:“啥事嗎,四叔説這話!”夏天智説:“你爹去趕集呀,腳上穿的難受不難受,後跟一半快磨出洞了!”梅花説:“我爹那八字腳,穿皮鞋都拐哩!”夏天智説:“你一次買三雙五雙放在那兒,看它能拐個啥樣?!”我是把魚讓店裏剖着清蒸,就和陳星蹴在店門口喝豆漿,看見夏天智一路走來都有人問候,他也不停地點頭,我便對狗剩的連瘡腿兒子説:“你想不想喝豆漿?”那小兒一直看着我,喉兒骨上下動了半天。連瘡腿説:“想麼。”我就叭地打了他個耳光,他要過來打我,我説:“你哭,你哭麼。”連瘡腿便嗚嗚地哭。夏天智果然走過來,説:“娃你哭啥的?”我説:“他想喝豆漿又沒錢,他説先記個賬,書正媳婦説你碎熊以為你是誰呀,是鄉政府幹部?把娃罵哭了。”書正媳婦聽我這麼説,還沒回過神來,夏天智説:“一碗豆漿值得罵人?給娃盛一碗,再給兩根油條!”他把一元錢扔在案板上。書正媳婦説:“四叔,給你來一碗!”夏天智説:“我不吃。你也把油條拿竹網子蓋上麼,蒼蠅轟轟成啥啦?”書正媳婦説:“四叔,那是飯蒼蠅,沒事的!”
這時候,斜對面的巷口立了一羣人,噼噼啪啪放了一陣鞭炮。鞭炮一響,這便是另一宗事,我必須有個交待。在三角地修建市場,地的北頭有一棵苦楝樹,本該砍掉這棵苦楝樹就是了,但君亭説砍掉苦楝樹可惜,讓連根刨了移栽到他家後院。結果刨樹根就刨出了兩塊大石頭,竟然是人像,而且一男一女。先是人們覺得奇怪,覺得奇怪卻也沒認作是多貴重,慶滿拿了頭就咣地敲了一下,把一塊石人的肩敲下一塊,偏偏李三娃的娘來工地上看熱鬧,説:“這不是土地廟裏的土地公土地婆嗎?”她這一説,人們再看那石像,石像頭戴方巾帽,身穿着長袍,長面扁鼻,眼球突出沒鑿眼仁,滿臉都是深刻的皺紋,年紀大些的都説是土地公和土地婆。真是了土地公和土地婆,那就是神,雖然是小神,小神也是神呀,有人就把石像要放進土地廟去。清風街自我爺的爺手裏,就有一寺一廟。寺是大清寺,廟是土地廟。土地廟在中街北巷口,我記事起廟就磨坊那麼大,廟裏空着,廟門前有兩棵松樹,我們常在樹下撿松籽嗑。後來兩邊的門面房蓋得連了起來,把土地廟夾在中間,堆放着誰家蓋房苫院剩下的破磚爛瓦,松樹被伐了,做的是大清寺裏會議室的桌面,廟門也沒了,門框裏織了一張蛛絲網,中間趴着一隻大肚子蜘蛛。我在書正媳婦的店裏喝豆漿,正是一羣人打掃了土地廟,把土地公土地婆安放在了裏邊。對於出土了土地公土地婆,又將土地公土地婆安放進土地廟,我事先不知道,夏天智事先也不知道。清風街發生的大小事竟然有我和夏天智不知道的,我覺得很奇怪。所以,我端着碗過去蹴在廟前的台階上看別人放鞭炮,對石像沒興趣,對放鞭炮的人也瞧不起。他提着鞭炮轉圈圈,鞭炮還有一大截就緊張得丟了手,那一截鞭炮就飛到我面前,我沒驚慌,連身也不起,筷子在空裏一夾,輕而易舉便夾住了,讓它在我面前開花。夏天智走過來,人全給他讓路,他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石像,半天半天了才説:“神歸其位,神歸其位啊!”人羣裏立即有七張嘴八條舌爭着要給他説,説怎樣在三角地北頭的苦楝樹下挖出來的,為什麼他會埋在了那裏呢,是街道擴建時移的還是“文化大革命”中扔的,為什麼埋在那裏了上邊長着棵苦楝樹?他們搞不明白,夏天智也覺得是個謎。但是,他們説,不管怎樣,修建市場而土地公土地婆顯出這絕對是一種好兆頭,預示着市場會一定成功,而慶幸着沒有支持秦安去淤地,秦安哪裏有君亭的吉人天像,瞧他小鼻子小嘴,幹啥都不成的!聽着他們這樣説,我就不服了,我説:“哼!”氣管炎張八哥説:“你説啥?”我説:“説不定是君亭事先埋在那裏的!”我這一説,大家倒都不吱聲了。夏天智就説:“誰在説這話??!”剛才合起來的人羣又閃開來,夏天智就站在五米遠的地方盯着我。我不敢看他的臉,他臉長,法令很深,我面前起了土霧,那是他的話一顆一顆像石頭一樣砸在地上起的土霧。站在我身後的書正媳婦立即奪了我手上的碗,用抹布打我的頭,説:“你這個瘋子!”我説:“我説瘋話啦,四叔!”夏天智卻高聲地説:“你不是瘋子,你説的不是瘋話,你是沒原則!我告訴你,君亭還沒懂事的時候這石像就丟了!”我灰不沓沓地坐在台階上,許多人在看我的笑話,我對書正媳婦發了火,説:“男人的頭女人的腳,只能看不能摸,你在我頭上打啥的?再來一碗豆漿,聽見了沒有,再來一碗!”
夏天智後來是到了大清堂,趙宏聲在裏面正寫對聯,猛抬頭見夏天智臉色黑青,才要問話,夏天智説:“讓我洗個臉!”趙宏聲忙在臉盆倒了水,夏天智把臉洗了,臉上亮堂多了,説:“狗日的引生,水不混他往混裏攪哩!”趙宏聲説:“引生氣着你了?”夏天智説:“他這一氣,我頭倒疼得輕了!你幹啥哩,當郎中的沒見過你看藥書,就只會寫對聯!”趙宏聲就説:“以我的本事呀,説一句不謙虛的話,應該去大學當教授,可就是沒夏風的那個命,只好當郎中吃飯了。唉,世上只有讀書好,人間惟獨吃飯難啊!”夏天智説:“瞧你這貧嘴,教授硬讓這嘴貧成個郎中了!誰家又給兒子結婚呀?怎麼沒聽説!”趙宏聲説:“誰家紅白事能不提前請你?這是給土地廟寫的。”夏天智近去看了,上聯是“這一街許多笑話”,下聯是“我二老全不做聲”。夏天智説:“寫得好。可清風街的土地公土地婆不做聲了,總得有人説話呀!”趙宏聲一拍掌,説:“有橫額了!”立馬寫了:“全靠夏家。”夏天智説:“你對夏家有意見啦?”趙宏聲説:“對誰家有意見對夏家沒意見,對夏家有意見對四叔沒意見!”夏天智就笑了,説:“世上的事真是説不清,有的人對你好,但他沒趣,你就是不願和他多呆,有的人明明來損你,但他有趣,你就是愛惦記他麼!”趙宏聲説:“四叔不是在罵我吧?”樂哉哉地給夏天智沏了茶。
夏天智先喝了一包清熱止痛散,額頭微微有了汗,才慢慢品茶,問起趙宏聲一共能寫多少對聯,趙宏聲扳起指頭數,數出二百條,別的就記不起來了。夏天智建議寫了這麼多,怎不讓夏風幫着聯繫省上的出版社出一本書,趙宏聲説:“咦,夏風出書,影響得你也知道要出書?我是農民,誰給我出書?”夏天智説:“夏風説能賣的書出版社會給稿費的,你這號書肯定有人買,不像我的書。”趙宏聲説:“你也出書?”夏天智説:“我那些秦腔臉譜,劇團里人老鼓動着出一本書,可我那書只有研究秦腔的人買,那就得自己出錢。”趙宏聲説:“出多少錢對你來説算什麼事?”夏天智説:“從古到今你見過哪個文人富了?世上是有富而不貴,有貴而不富,除非你是皇帝爺,富貴雙全!我真的到出書那一天了,我可事先給你説好,你得借給我些錢哩。”趙宏聲説:“少借可以,多借我可拿不出。你該向一個人借。”夏天智説:“誰?”趙宏聲説:“你三哥。”夏天智説:“雷慶有錢,他沒錢。”趙宏聲説:“你不知道,最有錢的應該是他。”
趙宏聲是個碎嘴,什麼事讓他知道了,門前的豬狗也就知道了。他當下告訴夏天智,説去年八月,是八月初八,一個人來問他有沒有銀元,他知道碰上個銀元販子了,就沒和那人多説話。那人臨走時卻問清風街有沒有一個叫夏天禮的,他説有,那人又問住在哪兒,他給指點後那人就走了。到了今春,他還瞧見過夏天禮在布兜裏裝有十個銀元哩。現在銀元是一個七八十元,夏天禮倒販了幾年了,手裏肯定能落上幾萬元的。趙宏聲説着,眼皮子嘩嘩嘩地眨,夏天智就回想夏天禮是周圍幾個集市場場不拉地去趕,卻從不見拿什麼東西去賣和買什麼東西,剛才和李生民的媳婦正説話着見了他就不説了,李生民家在舊社會是富户,他爹又當過土匪,説不定那媳婦要把藏在家裏的銀元賣給夏天禮的。當下心沉了沉,又黑青了臉,説:“你對你的話能負責任?”趙宏聲見夏天智嚴肅了,就慌了,説:“這,這……”夏天智説:“這可是違法的事,沒有證據,不敢胡説!”趙宏聲説:“這我知道,要不是你是三叔的弟弟,你四叔要不是夏天智,這話就爛在我肚裏了。”突然夏天智連打兩個噴嚏。趙宏聲説:“這下病就好了!”夏天智説:“打一個噴嚏是有人唸叨,打兩個噴嚏是有人罵。狗日的,誰在罵我?!”
是我在罵夏天智的。他當着那麼多人訓斥我,比君亭打了我還要難受,當然罵他。但罵過了心裏卻又感激他,別人都以為我是瘋子,他卻説我不是瘋子,説的不是瘋話,夏天智到底是夏天智,他讓你恨他又不得不尊重他。我在飯店裏吃了清蒸鯰魚,又去了土地廟門口,幾個人還在説:“瘋子滋潤,買魚吃哩!”我就罵道:“誰再説我是瘋子,我日她娘!”大家卻哈哈大笑,説:“你拿啥日呀,拿你的頭呀?”中星的爹説:“都不要戲逗引生啦,不嫌人家可憐!”我一下子更火了,説:“誰可憐啦?我讓你可憐?!”大家便説:“好了,都不準説引生沒×的事,清風街數引生最樂哉,咱讓引生給咱説説話!”竟然有人給我鼓掌。我那時一是有氣,二是也想糟賤糟賤君亭,我就提高了聲音,説:“鄉親們,雖然我們日子是艱難的,勞作是辛苦的,但理想卻是遠大的,等咱有了錢,咱去吃油條,想蘸白糖是白糖,想蘸紅糖是紅糖,豆漿麼,買兩碗,喝一碗,倒一碗!”大家啪啪地給我鼓掌。我説:“這是村支書夏君亭給我們的遠大理想,我們要跟着夏君亭發財啊!”三踅卻站出來,説:“引生你説得不好,那算什麼理想,聽不聽兩個屎扒牛怎麼説的?”我見不得我在説話的時候三踅來插嘴,我説:“你聽得懂屎扒牛的話,你説!”三踅説:“兩個屎扒牛在談理想,一個屎扒牛説,等咱有了錢,方圓十里的糞便我全包了,誰也扒不成,只有我扒!一個屎扒牛説,沒品位,我要是有了錢,僱兩個小姐來屙,咱吃新鮮熱乎的!”三踅才是沒品位,他這麼一説,噁心,把我講話的意義也沖淡了。我一甩手,就要離開,趙宏聲拿着大紅的對聯過來了,他説:“引生引生你不要走!”我説:“這是給誰送對聯呀?”他説:“給土地廟呀!”就把對聯真的貼在廟門口。我看了,説:“宏聲你文化多,你説土地神是多大個神?”趙宏聲説:“是神中最小的神吧。”我説:“他管着土地,怎麼會是最小的神?相當於現在的哪一級幹部?”趙宏聲説:“就像君亭吧。”我説:“君亭他如果是土地神,他能不淤地?”趙宏聲説:“你現在事咋這麼多?!”我就是事多!我一揭對聯就跑。趙宏聲來攆,我説:“你要再攆,我就撕呀!”趙宏聲停了腳,但日娘搗老子地罵我。
罵就罵吧,反正罵着不疼,我把對聯拿走了,貼在了夏天義的院門上。我到現在也搞不明白那時為什麼會把對聯貼在夏天義的院門上,確實腦子裏沒有多想,像得了誰的命令似的。我是用牙垢粘上去的,牙垢原本是粘不上去的,但粘了對聯上沿,一股小風呼地吹來,將對聯平展展地貼在門框上,接着是水塘裏無數的蜻蜓飛來。蜻蜓的翅膀都是紅的,越飛越多,越飛越多,天哪,在院門前翻騰着紅雲。這是怎麼一回事?我都吃驚了,離開了院門已經走過水塘,那院子上空還是一片紅,像有了火光。事後我將這現象説給了趙宏聲,趙宏聲不信,説我裝神弄鬼,我發誓:誰説謊是豬!趙宏聲説:“難道夏天義還要成什麼事?!”
我一生從沒服氣過趙宏聲,但他這一句話,過後真的應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