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文斯頓小姐,你能幫我找找那本通訊錄嗎?”
“在您的桌子上,奧利弗夫人。在左邊的角落裏。”
“我不是説那本,”奧利弗夫人説,“那是我現在正在用的,我是説上一本,去年的那本,或者可能是再前面一本。”
“可能已經被扔掉了?”利文斯頓小姐説。
“不,我不會扔掉通訊錄之類的東西,因為經常要用到它們。我是指一些沒有抄進新通訊錄的地址。我希望它是在高腳櫃的一個抽屜裏。”
利文斯頓小姐是新來頂替塞奇威克小姐的,阿里亞德娜·奧利弗非常想念塞奇威克小姐。塞奇威克知道很多事情,她知道奧利弗夫人有時候把東西放在哪兒,也知道奧利弗夫人把東西收在哪兒;她記得給奧利弗夫人寫過友好的信的人的名字,還記得那些令奧利弗夫人忍無可忍,寫了一些相當無禮的話的人的名字。她真是無價之寶,或者説,曾經是無價之寶。“她很像——那本書叫什麼名字來着?”奧利弗夫人説,她回想着。“噢,是的,我知道了——一本棕色的大書,所有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人都有這本書。《有求必應》,怎樣去掉亞麻織物上的鏽跡,怎樣處理凝結了的蛋黃醬,給主教寫一封非正式的信該怎麼開頭,很多很多事情,都可以在《有求必應》裏找到。偉大的艾麗斯姨媽偉大的旁觀者。”
塞奇威克小姐過去就像艾麗斯姨媽的書一樣好。利文斯頓小姐就完全不是這樣了。她總是站在那兒,拉長了臉,皮膚灰黃灰黃的,有意識地使自己看上去很能幹。她臉上的每條線都在説:“我非常能幹。”但奧利弗夫人則並不這樣認為。她只知道她以前的僱主放東西的地方,只知道她自己認為奧利弗夫人應該把東西放在哪兒。
“我想要的,”奧利弗夫人堅定地説,帶着那種被寵壞了的孩子的決心,“是我一九七零年的通訊錄,還有一九六九年的。請你儘快找到它,好嗎?”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利文斯頓小姐説。
她環顧着她的周圍,臉上那茫然的表情就像在尋找一件從沒聽説過、然而靠某個意外的、幸運的轉機才可以產生的東西一樣。
如果不把塞奇威克弄回來,我會發瘋的,奧利弗夫人想,如果沒有塞奇威克我就不能應付這件事情。
利文斯頓小姐開始把奧利弗夫人的所謂書房裏的各種抽屜都打開。
“這是去年的。”利文斯頓小姐高興地説,“這日期非常接近,不是嗎?一九七一年的。”
“我不要一九七一年的。”奧利弗夫人説。
一個模糊的想法和記憶在她腦子裏閃過。
“看看那個茶几。”她説。
利文斯頓小姐看着四周,看上去非常焦急。
“那個桌子。”奧利弗夫人指着説。
“一本案頭的書好像不可能在茶几裏。”利文斯頓小姐説,向僱主指出生活中的一般的事實。
“是的,會的。”奧利弗夫人説,“我似乎想起來了。”
她把利文斯頓小姐擠到一邊,走到茶几旁,揭開蓋子,看着裏面迷人的鑲嵌工藝品。“在這兒。”奧利弗夫人説着,揭開一個用papier-mache(法語:一種特殊的、有金屬表層的複合紙。)做的圓形茶葉罐,它專門用來裝中國的正山小種茶而非印度茶。只見罐子裏放了一本捲曲的棕色的小筆記本。
“在這兒。”她説。
“這只是一九六八年的,奧利弗夫人,是四年前的。”
“大概就是這本了。”奧利弗夫人説着,抓着它回到書桌前。“這些都是近來的,利文斯頓小姐,不過你可以看看你是否能找到我那本生日書。”
“我不知道……”
“我最近沒用它,”奧利弗夫人説,“但是我曾有過一本,相當大的一本,你知道。她從我還是一個小孩時開始,延續了好多年。我想它會在樓上的頂層裏。你知道,就是那間我們用來做空餘房間的,有時候只有男孩子們來度假或那些不大講究的人會住進去。它可能在挨着牀的箱子或寫字枱上。”
“噢,要我去看看嗎?”
“正是這樣。”奧利弗夫人説。
當利文斯頓小姐走出房間時,她心情愉快了些,然後緊緊地把門關上,走回書桌前,開始看那些字跡褪色的、還夾着些茶葉的氣味的地址。
“雷文斯克羅夫特。西莉亞·雷文斯克羅夫特。是的,西南三區,菲什艾克繆斯14號。那麼過去她是住在那兒。但後面還有一個,這是在切爾西的地址。當時她住在那裏,後來又住到了基尤·布里奇附近的格林河畔斯特蘭德。噢,是的,像是後面這個地址。我想是在這樣的某個地方。她有電話號碼嗎?差不多被磨掉了,但我想——對,就這樣——無論如何,我要試一試。”
她向電話機走去,這時門開了,利文斯頓小姐往裏張望。
“您認為也許——”
“我找到了想要的地址。”奧利弗夫人説,“接着去找那本生日書吧,它很重要的。”
“您認為您是否有可能把它留在了西利公寓?”
“不,我沒有。”奧利弗夫人説,“接着找吧。”
房門關上時,她嘟囔着:“隨你喜歡找多久吧。”
她撥通了電話,邊等邊打開門朝樓上喊道:“你可以試着找一下那個西班牙櫃子,你知道,就是鑲黃銅的那個。現在我忘記它放在哪兒了,可能是在大廳的桌子底下。”
奧利弗夫人撥的第一個電話沒有成功,接電話的是一個叫史密斯·波特夫人的,她似乎很不耐煩而又幫不了什麼忙,她一點也不知道以前住過這幢公寓的人的電話號碼。
奧利弗夫人又把通訊錄認真地看了一遍。她發現有兩個倉促地亂塗上去的地址,蓋住了另外一些數字,但看起來不是很有用。然而,在第三次努力下,一個難以辨認的雷文斯克羅夫特似乎出現在那些交叉的首寫字母和地址中。
一個聲音承認認識西莉亞。
“噢,天哪,是的,她不住這兒已有好幾年了。我想最後一次收到她的信時她是在紐卡斯爾。”
“噢,天哪。”奧利弗夫人説,“恐怕我沒有那個地址。”
“我也沒有。”那個好心的姑娘説,“我想她做了一個獸醫站的外科醫生的秘書。”
聽上去不是很有希望。奧利弗夫人又試了一兩次,她最近的兩本通訊錄上的地址都沒有用,所以她又往後翻,當她翻到最後一個,也就是1967年的地址時,就像人們説的那樣,她如獲至寶。
“噢,你是説西莉亞,”一個聲音説,“西莉亞·雷文斯克羅夫特,是嗎?或者是芬奇維爾?”
奧利弗夫人及時地控制住自己才沒説出:“不,也不是隻更鳥①。”
“一個非常有能力的姑娘,”那個聲音説,“她為我工作了一年半多。噢,是的,非常能幹。如果她能呆長一些我會很高興的。我想她離開這兒後搬到哈利大街的某個地方,不過我有她的地址,讓我找找看。”X夫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找的時候停了好一會。“我這兒有一個地址,好像是在伊斯林頓的某個地方,你認為這有可能嗎?”
奧利弗夫人説,什麼事都是有可能的。然後她謝過X夫人,把地址記了下來。
“想找一個人的地址真困難。平常他們確實是把地址寄給你了。你知道,就是寫在明信片之類的東西上也似乎總是弄丟了。”
奧利弗夫人説在這方面她也有同樣的遭遇。她試了試伊斯林頓的電話號碼,一個濃重的外國口音回答了她。
“你想找,是的——你在説什麼?是的,你找住在這兒的誰?”
“西莉亞·雷文斯克羅夫特小姐?”
“噢,是的,那是真的,她是住在這兒。她在二樓有一個房間,她現在出去了,還沒回來。”
“今晚她在家嗎?”
“噢,她很快就要回來了,我想。因為她回家換上禮服後再出去。”
奧利弗夫人謝了她後掛了電話。
“真是的。”奧利弗夫人有點煩惱地自言自語道。“這些姑娘們!”
她努力回想着自上回見到她的教女西莉亞後有多長時間了。一個失去聯絡的人。總的來説是這樣的。她想,西莉亞現在在倫敦。是否她的男朋友也在倫敦,或者是她男朋友的母親在倫敦——或者他們都在。噢,天哪,奧利弗夫人想,這真讓我頭痛。“唔,是利文斯頓小姐嗎?”她轉過頭來。利文斯頓小姐看上去像換了個人,她渾身粘滿了蜘蛛網,衣服上全是灰塵,表情有點惱怒地站在走廊裏,手裏捧着一堆滿是灰塵的冊子。
“我不知道這些東西對您是否有用,奧利弗夫人。它們好像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了。”她一副不贊成的樣子,“不知您是否能具體指明想讓我給您找什麼?”“我想不是這些。”奧利弗夫人説,“如果你願意把它們放在那兒的沙發角里,今晚我可以看看。”
利文斯頓小姐看上去什麼時候都是很不贊成的樣子,她説:“好極了,奧利弗夫人。我想我還是先把這些灰塵撣掉吧。”
“那太好了。”奧利弗夫人説着,及時地止住自己才沒説出,“行行好,把你自己也撣一撣吧,你的左耳上足有六個蜘蛛網。”
她瞥了一眼手錶,然後又撥通了伊斯林頓的電話號碼。這次是清脆的、純正的盎格魯-撒克遜語音,令奧利弗夫人感覺相當舒服。
“是雷文斯克羅夫特小姐?西莉亞·雷文斯克羅夫特?”
“對,我是西莉亞·雷文斯克羅夫特。”
“嗯,我想你不太記得我了。我是奧利弗夫人。阿里亞德娜·奧利弗。我們好久不見了,但實際上我是你的教母。”
“噢,是的,當然,我知道。我們好久沒見面了。”
“很想知道能不能見見你,不知道你是否能來看我,或許你喜歡怎樣。你能不能來吃頓飯或”
“嗯,現在不行,我正在上班。如果您樂意,今晚我可以過去。大約七點半或八點。之後我還有個約會,不過”
“如果你能來我會非常高興。”奧利弗夫人説。
“嗯,我當然會去。”
“我把地址給你。”奧利弗夫人把地址告訴了她。
“好的,我會去的。我很熟悉那一帶。”
奧利弗夫人在電話本上寫了一個便條,她有點不高興地看着利文斯頓小姐,她正走進來,力氣不支地抱着本大冊子。
“是這個嗎,奧利弗夫人?”
“不。”奧利弗夫人説,“那裏面是一些烹調方法。”
“噢,天哪!”利文斯頓小姐説,“是這樣。”
“好啦,不管怎麼説我可能也會看一些的。”奧利弗夫人説着,不由分説地把那本冊子移開,“再去找一找,你知道,我想大概是在那個裝內衣的小櫥裏,在洗澡間的隔壁。你最好去看看洗澡巾上面的最頂層的架子。有時候我把紙和書放在那兒。等一下,我自己上去看。”
十分鐘後,奧利弗夫人已經在翻閲一本褪色的大冊子了。利文斯頓小姐再也不堪忍受這種令人痛苦的景象了,奧利弗夫人説:
“好啦,這兒沒什麼了。你可以去看一下餐室裏的桌子,那張舊桌子。你知道,就是有點破的那張。看你能不能找到另外一些通訊錄,早年的那些。十年前的任何東西都值得看一下。然後,”奧利弗夫人説,“我想我今天就再不會需要另外的東西了。”
利文斯頓小姐走開了。
“我想知道,”奧利弗夫人自言自語道,她一邊坐下來一邊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她瀏覽着那本生日書。“誰會更高興?是她走還是我看着她走?西莉亞來了又走之後,我就不得不忙一個晚上了。”
從她放在書桌旁的小桌子上的書堆中拿起一個新練習本,她寫上各種日期和可能用得上的地址、姓名,接着從電話本里查了一兩樣東西,然後開始給赫爾克里·波洛先生打電話。
“啊哈,是你嗎,波洛先生?”
“是的,夫人,正是我。”
“你做了一些事情沒有?”奧利弗夫人説。
“請你再説一遍——我做了什麼?”
“任何事情,”奧利弗夫人説,“昨天我問你的事。”
“是的,當然做了。我已經使事情開始進行了,我已安排了某些查詢。”
“但你還沒有去做。”奧利弗夫人説,她對男人做事的評價不高。
“你呢,cheremadame(法語:親愛的夫人。)?”
“我正在忙着。”奧利弗夫人説。
“啊哈,你正在忙什麼呢,夫人?”
“蒐集大象。”奧利弗夫人説,“如果這對你來説意味着些什麼的話。”
“我想我能明白你的意思。”
“要回頭看過去真不容易,”奧利弗夫人説,“真令人驚訝,真的。當一個人去查找一些名字時,他能記起那麼多人。我是説,有時候人們把那些傻事也寫進生日書裏去了。不知為何在我十六歲或十七歲甚至三十歲時,我會讓人在我的生日書上寫東西。在那年的每個特殊日子上都摘有詩句。其中有些真傻的可怕。”
“你的調查令你感到振奮嗎?”
“不怎麼振奮。”奧利弗夫人説,“但我還是認為我走的路是對的。我已經給我的教女打過電話了。”
“啊哈,你準備去看她?”
“是的,她要來看我。如果她不失約的話就在今晚的七八點間。誰也不知道她會不會來,年輕人很不可靠。”
“你給她打電話時她高興嗎?”
“不知道。”奧利弗夫人説,“不是特別高興。她的聲音非常尖,還有——我現在想起來了,我最後一次看見她時,肯定是在大約六年前,那時候我想她挺令人害怕的。”
“令人害怕?指哪一方面?”
“我的意思是她威嚇我的可能性比我威嚇她的可能性要大。”
“這可能是一件好事而不是壞事。”
“噢,你這麼認為嗎?”
“如果人們已打定主意不願意再喜歡你,他們已相當肯定地不喜歡你,那麼他們就會從使你意識到這個事實中獲得快樂。那樣,他們就會向你透露更多的信息,比他們試圖表現得友好和一致時透露的多。”
“你是指奉承我?是的,你有點這個意思。那麼你是説,他們告訴你一些他們認為會令你高興的事。另一方面,如果他們厭煩你,他們就會説一些希望會讓你不高興的話。我不知道西莉亞是不是這樣的人。我清楚地記得她五歲時的事。她有一個保姆,過去她經常把她的靴子仍到她身上。”
“是保姆把靴子扔到孩子身上,還是孩子把靴子扔到保姆身上?”
“當然是扔到保姆身上。”奧利弗夫人説。
她把話筒放好,然後走到沙發邊,翻檢着那成堆的過去的各種記錄。她低聲地念着一些名字。
“瑪麗安娜·約瑟芬·龐塔利爾——當然是的,我好幾年都沒想起她了——我想她已經死了。安娜·佈雷斯比——是的,是的,她住在那個地區——我現在想知道——”
她繼續看着,不覺時間已過去了——突然響起的門鈴聲令她吃了一驚。她親自去開門。
註釋:
①“芬奇維爾”英文為Finchwell,其中finch的意思是雀科的鳴鳥,如燕雀等。故此處提到只更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