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註:勒爾那九頭蛇:希臘神話中一條在勒爾那沼澤中長大的九頭巨蛇,名叫許德拉,是巨人梯豐和厄喀德娜之子。它九頭中八頭可以殺死,但中間一頭是殺不死的,砍掉一個又會生出兩個來。赫爾克里設法將它殺死,在蛇的毒血中浸泡了他所有的箭,從此被赫爾克里的箭射傷的人便無藥可醫。這是赫爾克里做的第二樁大事。)
1
赫爾克里·波洛用鼓勵的目光望着那個坐在他對面的男人。
查爾斯·奧德菲爾德醫生約摸四十歲左右,一頭淺黃色頭髮,腦門上耷拉的幾綹頭髮已經有點灰白,那雙藍眼睛流露出一種憂鬱的神情。他有點駝背,舉止略顯猶疑。此外,他好像難以把本意説明似的。
他結結巴巴地説:“我來找您,波洛先生,是想提出一個相當古怪的要求。我現在到了您這裏,卻又害怕把整個事情講出來,因為我現在明白這種事誰也沒法兒幫助解決。”
赫爾克里·波洛喃喃道:“對這一點嘛,該由我來作出判斷。”
奧德菲爾德嘟嘟囔囔地説:“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認為……也許——”
赫爾克里·波洛替他説道:“也許我能幫助您。那好,也許我真辦得到。那就説説你遇到什麼問題吧。”
奧德菲爾德挺直身子,波洛再次發現那人看上去多麼憔悴啊。
奧德菲爾德帶着一種絕望的聲調説:“您知道,為了這種事去報警,真是一點好處都沒有……他們也沒辦法。可是這事一天比一天嚴重。我——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啦……”
“到底什麼事越來越嚴重?”
“那種謠言……哦,事情其實很簡單,波洛先生。一年多前,我太太死了。她在去世前曾經卧病在牀多年。人家都説,人人都在説,是我害死她的——是我把她毒死的!”
“哦,”波洛問道,“那您真把她毒死了嗎?”
“波洛先生!”奧德菲爾德醫生跳起來。
“別激動嘛!”赫爾克里·波洛説,“請再坐下。那咱們就認為您沒有毒死您的老伴兒好了。我猜想您是在鄉下一個小地方行醫吧——”
“對,在伯克郡勞伯羅集貿鎮。我一直意識到那種小地方的人喜歡説三道四,可怎麼也沒想到居然到了那種地步。”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説,“波洛先生,您簡直沒法兒想像我所經受的一切折磨。一開始我一點兒不知道他們在傳些什麼,可我確實感到人們對我不像以前那麼友好了,他們都儘量迴避我——我卻把這隻看成是——由於我新近喪偶的緣故。在街上,人們為了避免跟我談話,甚至會穿過馬路去走另一條路。我的業務越來越清淡了。無論我走到哪裏,我都覺得人們在悄悄地議論,用不友好的目光望着我,惡毒的口舌散發出那種致人於死地的毒素。我還收到過一兩封信——惡毒極了!”
他頓住一會兒——又接着往下説:
“可我——我不知道對這種事該怎麼辦。我不知道該怎樣擊破這種事——這種謊言和猜疑的惡毒網絡。你怎麼能駁斥那些根本沒有當面跟你説過的話呢?我簡直一籌莫展——陷入了絕境——讓人慢慢地無情地把我毀掉!”
波洛沉思地點點頭,説道:“是啊。謠言確實是條勒爾那九頭蛇,你消滅不了它,因為你剛砍掉它的一個頭,它就會在原處又長出兩個來。”
奧德菲爾德醫生説:“就是這麼回事。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真是沒有!我到您這兒來可以説是最後一着了——可我總覺得您大概也沒有什麼好辦法。”
赫爾克里·波洛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説道:“這我也不大敢肯定。可你的麻煩事倒使我感興趣,奧德菲爾德大夫。我願意試試看能否消滅這條多頭的妖怪。首先,請再多給我講點這種惡毒的謠言是在什麼情況下滋長起來的。您剛才説,您的太太去世才一年多。是得什麼病死的呢?”
“胃潰瘍。”
“有沒有解剖驗屍?”
“沒有。她得這病有好長一段時間了。”
波洛點點頭。
“在症狀上,胃炎跟砒霜中毒非常相似——這是現在眾所周知的事。近十多年至少有四起聳人聽聞的謀殺案,每個受害者都有消化不良的診斷證明,沒引起什麼懷疑就給埋葬了。論年紀,您的太太比您大還是比您小?”
“比我大五歲。”
“結婚多少年了?”
“十五年。”
“她有沒有留下什麼財產吶?”
“留下了。她是個相當富裕的女人,大約留下三萬英鎊吧。”
“一筆相當有價值的款子咧。是留給您了嗎?”
“是的。”
“您跟您的太太感情好嗎?”
“當然很好。”
“沒吵過架?沒大吵大鬧過?”
“嗯——”查爾斯·奧德菲爾德有點含糊其辭,“我太太可以説是個不大好相處的女人。她是個病號,十分在意自己的健康,因此有時候挺煩躁,難得有人能取悦於她。有些日子我無論做什麼事都沒有一樣是對的。”
波洛點點頭,説:“嗯,是啊,我瞭解那種類型的女人。她可能會抱怨別人沒好好照顧她啦;不能理解她啦——她的丈夫厭煩她,巴不得她早點死掉才好啦。”
奧德菲爾德臉上的神情表明波洛推測得完全對。他苦笑了一下,説道:“您説的一點兒也不錯!”
波洛接着問道:“有沒有請過一名醫院護士伺候她?或者僱用過一位伴侶?或者一名貼心女僕呢?”
“倒是有一名專門陪伴的護士,一個十分通情達理而且很能幹的女人。我確實認為她不會隨便亂説什麼。”
“即使是通情達理的人和很能幹的人,仁慈的上帝也給了他們舌頭——可他們也不一定總是十分明智地使用他們的舌頭。我敢肯定那位護士説了些什麼,接着傭人們也説了些什麼,隨後所有的人就都跟着一塊兒説了。您那裏提供給全鎮一個挺有趣兒的醜聞的全部材料。現在我再問您一件事:那位女士是誰?”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奧德菲爾德醫生氣得滿面通紅。
波洛輕聲地説:“我想您應該明白。我是在問那位跟您的名字扯在一塊兒的女郎是誰?”
奧德菲爾德醫生站起來,臉板得冷冰冰的,説道:“這件事沒有什麼女士牽涉在內。對不起,波洛先生,耽誤了您不少時間。”
他朝房門走去。
赫爾克里·波洛説:“我也頗感遺憾。您這個案子我倒很感興趣,本想幫助您。可是除非您説出全部實情,否則我也無能為力。”
“實情我都跟您説了。”
“沒有……”
奧德菲爾德醫生站住,轉過身來。
“您為什麼堅持認為這裏面有個女人牽涉在內呢?”
“親愛的大夫!難道你認為我不瞭解女性的心理嗎?村鎮裏的流言蜚語一向是植根於兩性關係上面的。一個男人如果毒死他的老婆是為了要到北極去旅行或者享受光棍兒生活的寧靜——那是絕對不會引起鄉親們什麼興趣的!因為他們深信那個傢伙犯下這起罪行是為了要跟另外一個女人結婚,閒話便由此而擴散開來。這是最起碼的心理邏輯。”
奧德菲爾德生氣地説:“那幫該死的愛嚼舌頭管閒事的傢伙究竟有什麼想法不該由我負責。”
“當然不該由您負責。”
波洛接着説:“那您最好還是回來坐下,回答我剛才問的那個問題。”
奧德菲爾德似乎勉強地又慢慢走回來坐下。
他滿面通紅地説:“我想他們可能在説些孟克萊夫小姐的閒話。簡·孟克萊夫是我的藥劑師,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姑娘。”
“她在您那兒工作多久了?”
“三年了。”
“您的太太喜歡她嗎?”
“嗯——不,不那麼完全喜歡。”
“嫉妒?”
“這可太荒謬了!”
波洛微微一笑,説道:“妻子們的嫉妒是眾所周知的。可我想跟您説説,根據我的經驗,儘管看來可能嫉妒得牽強附會,或者過分,可它卻幾乎一向植根於事實。有句俗話,‘顧客永遠正確’,對不?那麼,嫉妒的丈夫或妻子也同樣是這樣,儘管真憑實據多麼微乎其微,他們基本上還是一向正確的。”
奧德菲爾德堅定地説:“胡説。我從來也沒跟簡·孟克萊夫説過什麼我太太偷聽不到的話。”
“那也許可能,這卻不能改變我剛才説過的大實話。”赫爾克里·波洛向前探下身,語調緊迫而令人信服,“奧德菲爾德大夫,我會盡最大努力來辦理您這個案子。但是,我必須要求您對我開誠佈公,不考慮一般通常的表現或者您個人的感情。您是不是真在您太太去世前一段時間裏就不再精心照顧她了?”
奧德菲爾德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説道:“這件事一直在折磨我。我需要抱有希望。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您能為我做點什麼。波洛先生,我跟您實話實説吧,我並不深深地愛我的妻子。我認為自己對她盡了一個好丈夫的責任,可我從來也沒真正愛過她。”
“對簡那個姑娘呢?”
醫生額頭上冒出不少汗珠。他支支吾吾地説:“我——要不是這樁醜聞和那些流言蜚語,我早就會向她求婚啦。”
波洛往椅背上一靠,説道:“現在我們終於談到點子上了!好吧,奧德菲爾德大夫,我接辦您的案子。可是記住,我要找出的是事實真相。”
奧德菲爾德怨恨地説:“事實真相不會傷害我!”
他猶豫一下,又説:“要知道,我曾經考慮過採取行動,指控這種誣衊!我要是能迫使某人承認這種控告——那就肯定會證明我清白無辜。至少有時我是這麼想的……可有時我又想這樣反倒會把事情弄得更糟——把整個這件事搞得更加沸沸揚揚,讓人家説:這事儘管也許沒有什麼真憑實據,可是無風不起浪啊!”
他望着波洛:“老實告訴我,到底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擺脱這場噩夢啊?”
“總會有辦法的。”赫爾克里·波洛答道。
2
“咱們現在到鄉下去一趟,喬治。”赫爾克里·波洛對他的男僕説。
“是嗎,先生?”沉着冷靜的喬治問道。
“咱們此行的目的是去消滅一個九頭妖怪。”
“真的嗎,先生?有點像尼斯湖(譯註:據稱蘇格蘭北部尼斯湖經常有水怪出沒,至今仍有人在調查)的那個水怪嗎?”
“比那個更不明確。我並非指一個有血有肉的動物,喬治。”
“那我誤解您了,先生。”
“如果是那樣一條蛇,反倒好辦啦。再也沒有什麼比謠言的來源更難捉摸,更難確定啦。”
“哦,的確如此,先生。那種事怎樣開始的真叫人很難了解清楚。”
“就是嘛。”
赫爾克里·波洛沒住在奧德菲爾德醫生家裏。他下榻在當地一家小客棧。他到達的當天早晨,就先去跟簡·孟克萊夫小姐見面晤談。
簡·孟克萊夫小姐個子高高的,一頭銅黃色頭髮,碧藍色眼睛。她帶着一種警惕的神情,好像總在提防着什麼似的。
她説:“這麼説,奧德菲爾德大夫還是找您去了……我早就知道他有這個想法。”
她的話音裏沒有絲毫熱情。
波洛説:“那你不同意,是嗎?”
她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遇。她冷冷地説:“您又有什麼辦法呢?”
波洛平靜地説:“也許會有個辦法來對付目前這種局面。”
“什麼辦法呢?”她嘲弄地問道,“難道是四處去轉一轉,對所有竊竊私語的老太太説:‘真格的,請你們別再這樣胡扯啦。這對可憐的奧德菲爾德醫生很不好。’她們就會回答您:‘當然,我壓根兒就沒信過那種謠傳。’頂糟糕的就是這種情況——她們不會説:‘我親愛的,難道你壓根兒也不認為奧德菲爾德太太的死因也許不太像表面上那樣嗎?’她們反而會説:‘我親愛的,我當然不相信奧德菲爾德和他太太之間發生的那件事。我確信他不會幹那種事,可他也許確實對她有點冷淡,而且我確實認為僱用一個年輕姑娘做藥劑師可不太明智——當然我絕對不是説他倆之間有什麼曖昧關係。當然沒有,我確實相信沒事兒……’”她停頓下來,滿臉通紅,氣喘吁吁。
赫爾克里·波洛説:“你倒好像對人家説的話知道得蠻清楚嘞。”
她緊緊閉住嘴,接着又辛酸地説:“我是都知道。”
“那你看該怎樣對待這件事呢?”
簡·孟克萊夫説:“對大夫來説,最好的辦法就是賣掉這家診所,換個別的地方重新開始。”
“你沒想到這種謠言會隨着他一塊兒去嗎?”
她聳聳肩膀:“他得冒這個險。”
波洛沉默片刻,接着問道:“那你打算嫁給奧德菲爾德大夫嗎,孟克萊夫小姐?”
對這個問題她倒並沒有表示驚訝,只是簡單答道:“他從來也沒向我求過婚。”
“為什麼沒有呢?”
那對藍眼睛望着他,眨了眨,她乾脆地答道:“因為我早已經讓他死了這條心。”
“哦,遇到這樣一個坦率直言的人,真算我有好運氣!”
“您要我怎麼坦率,我就怎麼坦率。我一意識到人們在議論查爾斯擺脱了他的太太就是為了要跟我結婚,就覺得我們倆如果真結了婚,那就會鑄成大錯。我巴望我們倆之間看來根本就沒有結婚那個打算,那種莫名其妙的謠言也可能便會煙消雲散啦。”
“可是並沒有,對不對?”
“對,並沒有。”
“説真的,”赫爾克里·波洛説,“這真有點不正常,是不是?”
“那幫人在這裏沒什麼可解悶兒的事嘛。”
波洛問道:“那你想不想嫁給奧德菲爾德大夫呢?”
姑娘很冷靜地答道:“倒是想過。我最初一見到他的時候就想嫁給他啦。”
“那他太太的去世倒給你提供了方便啦?”
簡·孟克萊夫説:“奧德菲爾德太太是個古怪而令人厭惡的女人。説老實話,她死了我倒挺高興。”
“嗯,”波洛説,“你還真坦率!”
她又嘲弄地微微一笑。
波洛説:“我想提個建議。”
“什麼建議?”
“這就需要採取一次嚴厲的措施:我建議有那麼一個人——也許就是你本人——可以給內政部去封信!”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説,最好的辦法把這事一了百了解決掉,就是把屍體挖出來進行一次解剖。”
她朝後退一步,張開嘴,又閉上。波洛緊緊盯視着她。
“怎麼樣,小姐?”他最後問道。
簡·孟克萊夫輕聲説:“我不同意您這個意見。”
“為什麼不呢?一張自然死亡的證明書當然就會封住所有人的嘴啦。”
“你如果真能拿到那樣一張證明,那當然會的。”
“你明不明白你這話意味着什麼?”
簡·孟克萊夫不耐煩地説:“我明白我在説什麼。您是在想砒霜中毒那類事——您可以證明她不是讓砒霜毒死的。可是還有其他各種毒藥呢——譬如説,植物氮鹼什麼的。經過一年之後,即使使用過那些毒藥,我想您也查不出什麼痕跡了。而且我也明白那些公家化驗員是什麼路數的人。他們可能會給你開一張含糊其辭的證明書,説倒也沒有查明什麼致死的跡象——於是這倒反而使那些嚼舌頭的人更加議論紛紛。”
赫爾克里·波洛思忖片刻,問道:“你認為這個鎮上誰是那個傳播謠言最厲害的傢伙?”
姑娘想了想,最後説道:“我認為老處女李澤蘭小姐是那幫人裏最惡毒的一個。”
“哦!那你能不能把我介紹給李澤蘭小姐呢——儘可能採取一種隨隨便便的方式?”
“再容易不過了。那幫老處女每天上午這時候都出門購物。咱們只消走到那條主街去就行了。”
正如簡所説的那樣,這事一點沒費勁就辦成了。在郵局門口,簡停下來跟一位鼻子長、兩眼賊溜溜的瘦高個兒中年婦人交談。
“早上好,李澤蘭小姐。”
“早上好,簡。今天天氣多好哇,是不是?”
那雙賊眼疑惑地盯視着簡·孟克萊夫身邊的那個同伴。
簡説:“讓我給您介紹一下,這位是波洛先生,他到這兒來住幾天。”
3
赫爾克里膝上放着一杯茶,慢慢吃着一個小甜麪包,他儘量使自己成為女主人李澤蘭小姐的知己。那位小姐很客氣地邀請他飲下午茶,由此可以擔負起責任徹底瞭解一下這個奇怪的外國小老頭兒到她們這裏來幹什麼。
波洛花了點時間巧妙地迴避她的揣測——這可更吊起了她的胃口。然後,等他判斷時機已經成熟,他便向前探着身子。
“嗯,李澤蘭小姐,”他説,“我看出您比我聰明多了!您猜到了我的秘密。我是受內政部的委託到這兒來的。不過嘛,請您,”他壓低嗓音説,“千萬別對任何人説。”
“當然,當然——”李澤蘭小姐有點激動——打心眼兒裏得意。“內政部——您莫非是指——那位可憐的奧德菲爾德太太?”
波洛慢慢點了幾下頭。
“哎——呀!”李澤蘭小姐欣喜而百感交集地發出這樣的驚歎。
波洛説:“您明白,這是件相當微妙的事兒。上面要求我彙報一下這事兒是否值得掘尸解剖一下。”
李澤蘭小姐驚叫道:“您要把那可憐的人兒挖出來。太可怕了!”
她要是説“太好啦”而不是説“太可怕了”,那想必會更適合她那種腔調。
“您個人有何意見,李澤蘭小姐?”
“嗯,當然,波洛先生。外面有不少閒話,可我從來不聽信閒話。四處總在散佈許多不可靠的流言蜚語。毫無疑問,奧德菲爾德大夫自從出了那事之後一直表現得十分異常。不過正如我一再説過的那樣,我們當然不必把這説成是心裏有鬼。這也可能只是內心哀傷的緣故吧。當然這並不是説他和他太太一直真的恩恩愛愛,這點我確實明白——完全根據第一手權威材料得出的結論——哈里森護士一直在奧德菲爾德太太身旁工作了三四年,也承認這一點。而且我一向感到,您知道,哈里森護士心中也存有疑慮——倒不是她説了些什麼,可是從一個人的態度來看是可以弄清楚這點的,對不?”
波洛哀傷地説:“可是沒有什麼依據也就無能為力啊。”
“是的,這我明白,波洛先生,不過如果把屍體挖出來解剖,您就會弄明白了。”
“對,”波洛説,“那咱們就會弄清楚啦。”
“過去當然也有過類似這種事發生,”李澤蘭小姐歡樂而興奮地翕動着鼻翼,“例如,阿姆斯特朗是其中一例,還有另外那個傢伙——我不記得他的姓名了——當然還有克里潘。我一直納悶愛賽兒·勒尼夫是不是也跟那檔子事有關。當然,簡·孟克萊夫是個很好的姑娘,我敢肯定……我不想説確實是她導致他乾的——可是男人有時候確實為了姑娘就相當糊塗了,是不是?另外,他們倆當然經常呆在一塊兒!”
波洛沒有説話。他帶着一種天真的詢問的表情望着她,揣摩她可能還會接着大談一陣,內心自娛自樂地數着她説了多少次“當然”。
“當然,有了驗屍報告什麼的,一切都會水落石出,對不對?還有傭人什麼的。傭人一向知道的事最多,是不是?而且,讓他們背後少説閒話也是不可能的事,對不對?奧德菲爾德家的貝特麗絲幾乎是在剛一出完殯就給解僱了——我一直認為這事邪門兒——尤其是在如今很難僱用到女僕的時候,更讓人感到納悶兒。看起來奧德菲爾德大夫好像怕她可能知道什麼似的。”
“看起來好像有足夠理由得進行一次調查似的。”波洛嚴肅地説。
李澤蘭小姐勉強地戰慄了一下。
“一般人都對這種想法感到畏縮,”她説,“我們這個安安靜靜的小鎮——一下子給扯進報紙——給公開曝光!”
“這會嚇壞您嗎?”波洛問道。
“有一點。您知道,我是個思想保守的老派人。”
“按您的説法,那也許沒出什麼事,只是些流言蜚語罷了!”
“嗯——可是憑良心,我不想這麼説。您知道,我確實認為那句俗話説得對——‘無風不起浪’嘛。”
“我本人跟您的想法完全一樣。”波洛説。
他站起來説:“我相信您會嚴守秘密吧,小姐?”
“哦,當然!我什麼也不會對任何人説。”
波洛微微一笑便告辭。
在門口,他對那個給他拿大衣和帽子的侍女説:“我到這兒來是為了調查奧德菲爾德太太死亡的那件事。請你千萬別對任何外人説。”
李澤蘭小姐的侍女葛萊迪斯差點兒朝後摔倒在傘架上。她激動地喘着氣説:“哦,先生,這麼一説,那位大夫真把太太殺了嗎?”
“你這樣認為已經好久了吧,對不?”
“嗯,先生,不是我。是貝特麗絲。奧德菲爾德太太去世時,她在場。”
“那她認為這裏面——”波洛故意選擇那種感情誇張的字眼兒——“有謀殺的暴行嗎?”
葛萊迪斯激動地點點頭。
“是啊,她是這樣認為的。她還説在場的哈里森護士也這樣認為。那位護士特別喜歡奧德菲爾德太太,太太去世,她難過極了;貝特麗絲總是説哈里森護士知道一些底兒,因為她後來立刻跟那位大夫翻臉了。要不是那裏面有什麼鬼,她絕對不會那樣做的,對不對?”
“哈里森護士如今在哪兒?”
“她在看護布瑞斯托小姐——就在村鎮盡頭那邊。您會找到那所房子的,門口有大門柱子和門廊。”
4
赫爾克里·波洛沒費多大工夫就坐在那個女人面前,她對引起那種謠傳的情況肯定知道得要比其他人多得多。
哈里森護士年近四十,仍然很漂亮。她有聖母瑪麗亞那樣安詳的氣質,長着一雙動人的深色大眼睛。她耐心地注意聽波洛説話,然後慢慢答道:
“是的,我知道外面有不少關於這件不愉快的事的傳説。我曾經盡力設法制止,可是沒有一點效果。您知道,人們喜歡有點刺激的事兒。”
波洛説:“可是這些謠傳想必有它的起因吧?”
他注意到她加深了憂愁的表情,可她只困惑地搖搖頭。
“也許,”波洛暗示道,“奧德菲爾德大夫跟他的太太感情不太和睦,由此而引發這種謠傳吧?”
哈里森護士堅定地搖搖頭。
“哦,不是,奧德菲爾德大夫對太太一向非常親切周到而且耐心。”
“他真的很喜歡她嗎?”
她猶豫了一下。
“不——我不想那麼説。奧德菲爾德太太是個非常難以相處的女人,總是不滿意,沒完沒了地要求大家同情她,伺候她,有時並不完全合情合理。”
“你是指,”波洛説,“她過分誇大了自己的病情嗎?”那位護士點點頭。
“是的——她身體欠佳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的想像造成的。”
波洛一本正經地説:“可她還是死了……”
“哦,這我知道——我知道……”
他盯視着她一兩分鐘。她顯得困惑不安,明顯地猶豫不決。
波洛説:“我想——我敢肯定——你確實知道這些誤傳的最初起因吧。”
哈里森護士臉紅了。她説:“嗯——也許我可以猜測一下,我想是那個女僕貝特麗絲首先開始傳播那些謠言的,我知道什麼事兒促使她那麼想的。”
“是嗎?”
哈里森護士不連貫地説:
“要知道,有一天我無意中偷聽到了——奧德菲爾德大夫跟孟克萊夫小姐之間的一段談話——我敢肯定貝特麗絲也聽見了,可我想她永遠也不會承認這件事。”
“談的都是什麼話啊?”
哈里森護士停頓片刻,彷彿是在檢驗自己記憶的準確性似的,接着説道:
“那事發生在奧德菲爾德太太最後一次犯病去世前三個星期左右。他們倆在飯廳裏,我正從樓梯上走下來,聽見簡·孟克萊夫説:
“還要等多久啊?我可沒法兒忍受着再等下去啦。’
大夫回答説:‘不會太久啦,親愛的,我發誓。’
她説:‘我受不了這種等待。你認為這不會出什麼事吧,是嗎?’
他説:‘當然不會出什麼錯兒。明年這個時候咱們倆就可以結婚啦。’”
她頓住,又説:“波洛先生,這是頭一個跡象讓我感到大夫跟孟克萊夫小姐之間有點事兒。我當然知道他喜歡她,他們倆是好朋友,僅此而已。我又回身走上樓梯——這事叫我相當吃驚——但是我確實注意到廚房門開着,我料想貝特麗絲想必一直在偷聽他倆説話吶。要知道,他倆説這話可以從兩種意思來理解,是不是?既可以認為是大夫知道他太太病得很厲害,不會拖得太久了——我也敢肯定地説的是這個意思——但是對貝特麗絲這樣的人來説就可能是另一種意思——很可能讓人覺得大夫跟簡·孟克萊夫好像——嗯——正在策劃要把奧德菲爾德太太除掉似的。”
“那你本人不這樣認為嗎?”
“不——不,當然不……”
波洛目光鋭利地盯視着她,説道:“哈里森護士,你是不是還知道些什麼別的事?一些你沒告訴我的事?”
她滿面通紅,激昂地説:“沒有,沒有。當然沒有,還能有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可我想可能還會有點什麼事吧。”
她搖搖頭。原來那種困惑不安的神情又顯現出來了。
赫爾克里·波洛説:“內政部可能會下達指示把奧德菲爾德太太的屍體挖出來進行解剖!”
“噢,不!”哈里森護士大吃一驚,“這多可怕啊!”
“你認為那會是件很不幸的事嗎?”
“我認為是件很可怕的事!想到那會引起眾人的竊竊私語!那會對——對可憐的奧德菲爾德大夫來説真是太糟糕啦。”
“你真的不認為那對他來説倒是件好事嗎?”
“您這是什麼意思?”
波洛説:“如果他是無辜的——那樣做就可以證明他的清白啦。”
他頓住,觀望着這種想法在哈里森護士頭腦裏漸漸生根,看到她困惑地皺起眉頭,隨後又見到她面容舒展開來。
她深吸一口氣,瞅着他。
“我沒想到這一點,”她簡潔地答道,“當然,這是惟一能做的事啦。”
樓上的地板一連嗵嗵地響了好幾下。哈里森護士跳起來。
“是我的那位女主人,年老的布瑞斯托小姐。她午覺已經睡醒了。我得去啦,在送上去下午茶之前伺候她老人家舒舒服服的,然後我才能出去散會兒步。對,波洛先生,我認為您相當正確,解剖一下屍體就可以把這事一勞永逸地解決啦。那些針對可憐的奧德菲爾德大夫的可怕謠言也可以給戳穿,整個兒事情就可以平息啦。”
她跟波洛握握手,便匆匆走出那個房間。
5
赫爾克里·波洛步行到郵局,給倫敦打個電話。
對方的話音十分急躁。
“我親愛的波洛,你非得調查這種事嗎?你敢肯定這是咱們該管的案件嗎?要知道這些小村鎮裏的謠傳通常調查來調查去——結果什麼屁事兒都沒有。”
“這起案子,”赫爾克里·波洛説,“是個特殊案件。”
“那好吧——如果你這麼説的話。你總有那麼一個叫人討厭的習慣,自認為一貫正確。要知道如果這是件空忙一場的事,我們可會對你很不滿意。”
赫爾克里·波洛自顧自笑笑,喃喃道:
“不,我會是那個讓人感到滿意的人。”
“你説什麼?聽不清楚。”
“沒什麼,什麼也沒説。”
他掛斷電話。
他走進郵局,靠在櫃枱上,用最討人喜歡的聲調問道:
“夫人,您能不能告訴我原來在奧德菲爾德大夫家裏幹活兒的女傭——名字叫貝特麗絲——現在住在哪兒?”
“貝特麗絲·金嗎?她後來又換了兩個主人家。眼下她在堤岸那邊瑪爾利太太家幫傭吶。”
波洛向她道了謝,買了兩張明信片、一本郵票冊和一件當地產的陶器。在選購東西時,他設法提起奧德菲爾德太太死亡的話題。他頓時發現那位郵局工作人員臉上閃現一種特別詭秘的表情。
她説道:“死得很突然,是不是?您想必也聽説那事引起了不少閒話吧?”
她兩眼閃現一絲感興趣的光芒,問道:
“您也許是為了這事要找貝特麗絲·金吧?我們大夥兒都認為她突然從那家辭退出來確實有點怪。有人認為她知道點什麼事——她也許確實知道,還曾經漏出過不少暗示吶。”
貝特麗絲·金是個樣兒有點狡猾的矮而胖的姑娘。她顯出一副十足的傻樣兒,可她那雙眼睛卻比她的舉止聰慧些,這就讓人存有指望。然而,看來什麼也難從貝特麗絲嘴裏掏出來。她一再説:
“俺啥也不知道……那邊出了啥事也不是俺能説的……俺不明白您説俺偷聽了大夫和孟克萊夫小姐之間説的話,這究竟是啥意思。俺可從來也不是站在門口偷聽別人説話的人,您沒權利這麼説。俺啥也不知道。”
波洛説:“那你聽説過砒霜下毒嗎?”
姑娘那張板起的面孔倏地閃現出一絲鬼鬼祟祟的、頗感興趣的樣兒。
她説道:“原來那個藥瓶子裏放的真是那玩意兒嗎?”
“什麼藥瓶子?”
貝特麗絲説:“孟克萊夫小姐用來給太太配藥的一個藥瓶子。可那個護士很不放心——俺看得出來。她還嚐了嚐,聞了聞,然後把它統統倒進下水道,然後用水管子裏的水重新灌滿。反正那藥水跟水一樣都是沒顏色的。還有一次孟克萊夫小姐給女主人端來一壺茶,護士又給端下樓來重新沏過——她説方才那壺沒用開水沏。這可是俺親眼所見,就是這麼的!俺當時還以為這只是護士們那種大驚小怪的作風咧。可俺鬧不明白——沒準兒還有別的鬼名堂吧。”
波洛點點頭,問道:“貝特麗絲,你喜不喜歡孟克萊夫小姐?”
“俺不太理她……自以為了不起。當然,俺一向知道她對大夫總是那麼甜甜蜜蜜的。您只消看到她望着大夫那種眼神就全都明白了。”
波洛又點點頭,然後就回到下榻的小客棧。
他在那裏對喬治做了些指示。
6
內政部化驗師阿倫·加西亞醫生搓着兩手,朝赫爾克里·波洛眨眨眼,説道:
“得,我猜想這個結果適合你的心意吧,波洛先生?一向正確的先生?”
波洛説:“太謝謝你啦。”
“什麼事促使你調查這事?流言蜚語嗎?”
“正如你所説的那樣——謠言上場,臉上畫滿了舌頭。”
第二天,波洛又乘火車去勞伯羅集貿鎮。
勞伯羅集貿鎮上流言蜚語像蜂窩那樣嗡嗡喧嚷不休。自從掘屍化驗進行以來,嗡嗡聲稍微減輕了些。
現在解剖結果已經泄漏出來,人們激動的情緒達到了沸點。
波洛在小客棧裏歇歇腿,約摸過了一個小時光景,剛剛吃完一頓牛排和腰子布丁的豐盛午餐,灌下不少啤酒,忽然傳來話説有位女士要見他。
是哈里森護士。她臉色蒼白,非常憔悴。
她徑直走到波洛面前。
“是真的嗎?確實是那樣嗎,波洛先生?”
他文雅地請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是的,查清楚了,下了足以致人於死地的砒霜。”
哈里森護士哭着説:“我從沒想到——壓根兒、一點也沒想到——”接着就哭了起來。
波洛輕聲説:“要知道,真實情況早晚會露出來的。”
她泣不成聲。
“他會給絞死嗎?”
波洛説:“還得取得大量證據才行,時機啦——毒藥的來源啦,下毒的全過程啦。”
“可是,波洛先生。他要是跟這事完全無關呢?一點也沒關係呢?”
“如果是那樣的話,”波洛聳聳肩,“那會宣判他無罪。”
哈里森護士慢慢説道:“有點事兒——有點事兒我想我早就該告訴您——可我原以為那真的無關緊要,只是有點古怪罷了。”
“我早就知道這裏面有點事兒。”波洛説,“你最好現在就告訴我吧。”
“事情很簡單。有一天我下樓到配藥室裏找點東西,簡·孟克萊夫正在那裏做一件相當——古怪的事。”
“什麼事?”
“説來也無聊得很。她只是在往自己的粉盒兒裏裝粉——一隻粉紅色的琺琅盒兒——”
“是嗎?”
“可是她並沒有往粉盒裏裝香粉——我指的是撲在臉上的香粉。她在把毒藥櫃裏的一瓶藥粉往裏面倒。她一看到我就大吃一驚,立刻蓋上粉盒兒,把它塞進她的手提包——匆匆把那個藥瓶放進櫃櫥,好不讓我看見那是什麼藥。我敢説那並不能説明什麼——可現在我知道了奧德菲爾德太太真是中毒而死——”她哭了起來。
波洛説:“請原諒我出去一趟。”
他走出去給伯克郡警察局的格雷警佐打了個電話。
赫爾克里·波洛回來後跟哈里森護士默默坐着。
波洛想到一個紅頭髮姑娘的臉,似乎聽到了一個清晰而堅定的聲音説:“我不同意您這個意見。”簡·孟克萊夫曾經不贊成解剖屍體。她還提出似乎相當有道理的理由,可後來,還是維持了原決定。一個能幹的姑娘——工作效率高——為人果敢,愛上了那個總在抱怨被病老婆纏住了的男人;按哈里森護士的話來説,那個女人原本可以長久活下去,因為她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嚴重的病。
赫爾克里·波洛嘆了口氣。
哈里森護士説:“您在想什麼吶?”
波洛答道:“事態真可悲……”
哈里森護士説:“我堅信他對這事一點也不知道。”
波洛説:“對,我也敢肯定他並不知道。”
門開了,格雷警佐走進來,手裏拿着一樣用一塊絲手絹兒包着的東西。他打開手絹兒,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下。那是個鮮豔的粉紅色琺琅粉盒兒。
哈里森護士説:“我看到的就是這個。”
格雷警佐説:“是在孟克萊夫小姐的鏡台櫃子裏找到的,給塞在抽屜裏面,用一塊手絹兒包着。就我的檢查來説,上面沒有指紋,不過我會十分小心行事。”
他把手絹兒捂在手上,按一下彈簧,粉盒兒蓋就開了。格雷説:“這裏面的玩意兒不是那種撲在臉上的香粉。”
他用一個手指頭粘一點兒,戰戰兢兢地用舌尖嚐嚐。
“沒有什麼特殊味道。”
波洛説:“白色砒霜沒有什麼味道。”
格雷説:“我這就去化驗一下。”他望着哈里森護士又問:“你發誓保證就是這個粉盒兒嗎?”
“是的,我敢保證。這就是我見到孟克萊夫小姐在奧德菲爾德太太去世前一週在配藥室裏拿着的那個粉盒兒。”
格雷警佐嘆口氣。他望着波洛點了點頭。波洛按下鈴。
“請叫我的男僕進來。”
那個十全十美、謹慎守禮的僕人喬治走進來,望着他的主人。
赫爾克里·波洛説:“你剛才證明這個粉盒兒,哈里森小姐,是一年多以前你見到的孟克萊夫小姐的東西。可是這個粉盒兒其實是吳爾沃茲商店幾周前才賣出去的;再者,這種花色品種是三個月前才新生產的。你聽到了,感不感到吃驚啊?”
哈里森護士呆若木雞,張大她那雙又圓又深的眼睛望着波洛。
波洛問道:“你過去見過這個粉盒兒嗎,喬治?”
喬治向前走過來。
“見過,先生。我注意過這位女士,哈里森護士。本月十八日星期五,她是在吳爾沃茲商店買下它的。我按照您的吩咐,不管這位女士到哪兒去,我都在後面跟蹤。我剛才提到的那天,她乘一輛公共汽車去達寧頓,買下這個粉盒兒。她把它帶回家,那天晚些時候,她又帶着它到孟克萊夫小姐住的地方去。我按照您的吩咐行事,事先已經在那所房子裏了。我注意到她走進孟克萊夫小姐的卧室,把那個粉盒兒藏進鏡台櫃子抽屜裏面。我從門縫看得清清楚楚。然後她以為誰也沒看見就離開了那所房子。我可以説,那個地方沒人鎖上前門,況且天已經黑了。”
波洛用嚴厲的聲調狠狠地問哈里森護士:“你能對這些事實提出解釋嗎,哈里森護士?我想不行了吧。這個粉盒兒從吳爾沃茲商店賣出去的時候,裏面並沒有砒霜,但是從孟克萊夫小姐家裏拿出來時卻有。”他又輕聲添説道,“你手中留有一些砒霜是很不明智的。”
哈里森護士用雙手捂住臉,悲哀地低聲説:“全是事實——全是事實……是我殺死了她。而且白費了力氣。無事生非……我真是瘋了!”
7
簡·孟克萊夫説:“我應當請您原諒,波洛先生。我一直非常生您的氣——氣極了。原先我覺得您把事情全都弄得更糟了。”
波洛微笑着説:“我就要那樣開始嘛。這就像古老傳説裏那條勒爾那九頭蛇。每次你斬掉它一個頭,原處又會長出兩個頭來。所以這種謠言一旦開始滋長,便會很快擴散開來。你看,我的任務就像我的名字赫爾克里所幹的那樣,是要抓到頭一個——那個事態起源的頭。是誰首先散佈那種謠言的?沒有多久時間,我就發現這事的製造者是哈里森護士。我便去訪問她。看上去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聰明而且通情達理。可她立刻就犯了一個大錯誤——她向我重複了一段她偷聽到的你跟大夫的對話,而那段對話,你知道,卻全錯了。從心理邏輯上來看,那根本不大可能發生。你如果跟大夫一起策劃要殺害奧德菲爾德夫人,你們倆都很聰明,頭腦冷靜,不至於會敞着房門説那一段話,那會很容易讓上下樓梯的人和廚房裏的人偷聽到。再者,那些認為是你説的話根本跟你內心性格一點也不符合。那是年紀更大些、另外一種類型的女人説的話,更像是哈里森護士本人在那種情況下會説出來的話。
“那當兒,我就判斷這件案子十分簡單。我意識到哈里森護士還是個年紀不老、相貌也不賴的女人——她跟奧德菲爾德大夫朝夕相處近三年光景了——大夫一直很喜歡她,對她的能幹和同情十分感激。結果她得出這樣一個印象:如果奧德菲爾德太太死了,大夫或許會娶她。沒想到奧德菲爾德太太去世後,她發現大夫愛上了你。於是在一陣憤怒和嫉妒的驅使下,她便開始散佈大夫毒死妻子的謠言。
“所以説,這是我對案情首先的估計。這是一起嫉妒的女人造謠中傷的案件。但是那句平凡的俗話‘無風不起浪’,卻引起了我的深思。我懷疑哈里森護士除去散佈謠言是否還幹了別的事。她説的一些話顯得奇怪。她告訴我奧德菲爾德太太的病情大都是她自己想像出來的——她並非那麼真正痛苦。可是大夫本人卻深信他太太是在受着病痛的折磨。他太太去世,他也並沒有感到驚訝。在她去世前不久,他還請來過另外一位醫生,那位醫生也認為她的病情嚴重。我試探性地提出掘墓剖屍檢驗——哈里森護士對這個想法一開始嚇得不知所措。接着——她的嫉妒和怨恨幾乎一下子控制了她。讓他們去發現砒霜吧——反正那不會懷疑到她身上。這事只會讓大夫和簡·孟克萊夫遭殃。
“只有一個希望,那就是讓哈里森護士弄巧成拙。要是有個可以使簡·孟克萊夫逃脱嫌疑的機會,我猜想哈里森護士便會不遺餘力地非把簡捲入犯罪裏去不可。我對我那個忠實僕人——那個她沒見過面而又最不會引起她注意的人做了指示,叫他去緊緊跟蹤她。於是一切就這樣圓滿結束了。”
簡·孟克萊夫説:“您真是太了不起了啊。”
奧德菲爾德醫生也附和道:“是啊,的確是。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您才好啦。我簡直是個有眼無珠的傻瓜!”
波洛好奇地問道:“你什麼也沒發覺嗎,小姐?”
簡·孟克萊夫慢慢説:“我倒是一直非常擔心。您知道,櫃櫥裏的砒霜少了,不夠數……”
奧德菲爾德驚呼道:“簡——你難道認為是我——?”
“沒有,沒有——不是你。我倒的確想到奧德菲爾德太太不知怎地弄了點去——拿了去服用好使自己病情更嚴重些,獲得更多的同情,可她疏忽大意地服用過了量。可我一直擔心如果對屍體進行解剖檢驗,查出了砒霜,他們絕對不會考慮這種推斷,便會立刻得出結論是你乾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壓根兒沒提起砒霜遺失的事。我甚至把那本毒藥賬本也燒掉了!不過我根本沒懷疑過那居然是哈里森護士乾的。”
奧德菲爾德説:“我也一樣。她看上去是那麼一個温柔的女性,就像聖母瑪麗亞嘛。”
波洛感傷地説:“是啊,她原本想必會成為一位賢妻良母的……只是她的感情未免太強烈了點。”他嘆口氣,自言自語地嘟囔道:“真是怪可惜的!”
接着他面帶微笑地望着那個神情幸福的中年男子和他對面那個滿懷激情的姑娘。
他心裏想:“這兩個人總算逃出陰影,到了燦爛的陽光下面……而我——我也完成了赫爾克里的第二樁豐功偉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