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註:奧吉厄斯牛圈:希臘神話中厄利斯的國王奧吉厄斯養了三千頭牛,牛圈有三十年未打掃。赫爾克里在牛圈兩邊挖了兩條溝,讓阿爾甫斯河和佩紐斯河從一邊流進,從另一邊流出,一日之內把牛圈沖洗乾淨了。這是赫爾克里的第五樁豐功偉績。)
1
“這種情況真是非常微妙,波洛先生。”
赫爾克里·波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差點兒回答:“情況總是這樣的。”
可是他卻鎮靜自若地讓臉上現出那種類似對病人極其關心體貼的審慎表情。
喬治·康威爵士吃力地説下去,話語從口中流暢地道出來——政府極其微妙的處境啦——公眾利益啦——黨內團結啦——有必要組成聯合陣線啦——傳媒力量啦——國家福利啦……
聽上去都很不錯——卻什麼也沒説明。赫爾克里·波洛真想打呵欠,可出於禮貌又不便打,從而感到下巴難受。有時他在閲讀議會辯論文件時也有這種感覺。但是在那種場合,他倒沒必要剋制呵欠。
他打起精神耐心忍受這種折磨。與此同時,他對喬治·康威爵士也深表同情。那人明明想告訴他一點事——卻又明明不會簡單明瞭地講出來。就他來説,話語變成了遮掩事實的手段,而不是把它們暴露出來。他善於辭令——也就是説擅長講些悦耳動聽而毫無意義的大話。
可憐的喬治爵士還在滔滔不絕地説下去,滿臉漲得通紅。他朝坐在桌子首席的一個人無可奈何地瞥一眼,那人立刻做出反應。
愛德華·費裏埃説:“好吧,喬治,讓我來講給他聽。”
赫爾克里把目光從那位內政大臣轉移到那位首相身上。他對愛德華·費裏埃頗有好感——那是由一位八十二歲老人嘴中偶然道出的一句話而引起的。弗格斯·麥克勞德教授曾經為了協助警方給一名殺人犯定罪而解決了一項化驗難題,一時接觸了政治。德高望重的愛德華·費裏埃受命組閣。就政治家標準來説,他是個年輕人——還不到五十歲。麥克勞德教授曾經説過:“費裏埃一度是我的學生。他是個老實可靠的人。”
僅此而已,可是這對赫爾克里·波洛來説卻意味深長。麥克勞德如果説一個人老實可靠,那就是對品格的褒獎;相比之下,大眾或報刊卻根本沒有熱情地把這當回事。
不過這也確實跟大眾的評價相符。大家認為愛德華·費裏埃老實可靠——僅此而已——不怎麼聰明,不偉大,不是個特別優秀的演説家,也不是個學識豐富的人——一個娶了約翰·漢麥特的女兒的人——他曾經是約翰·漢麥特的得力助手,可以受託把這個國家的政府按照約翰·漢麥特的傳統繼續管理下去。
原因是約翰·漢麥特深受英國民眾和媒體的愛戴。他代表英國人珍視的各種優良品質。民眾談到他時常説:“大家確實覺得漢麥特誠實可靠。”傳聞他家庭生活簡樸,喜愛種植花草。跟鮑德温(譯註:英國政治家,曾任三屆英國首相)的煙斗和張伯倫(譯註:英國政治家,1937-1940年間任英國首相)的雨傘相提並論的是約翰·漢麥特的雨衣。他總是隨身攜帶着它——一件穿得不能再舊的雨衣。這已成為一個標誌——代表了英國氣候,英國人謹慎的預感和他們珍惜舊物的感情。另外,約翰·漢麥特是一個以虛張聲勢的英國方式而成名的演説家。他從容不迫而真切地發表演講,其中包容了那些深入英國人心的簡單而感情用事的陳詞濫調。外國人有時批評他那些講話既虛偽而又帶有叫人受不了的高貴因素。約翰·漢麥特本人倒一點也不在乎高貴不高貴——而是以英國公認的那種光明正大而不以為然的方式處世。再説,漢麥特的外表也招人喜歡,高個子,體面,臉色悦目,一雙非常明亮的藍眼睛。他的母親是丹麥人,他本人曾任海軍大臣多年,為此得到了一個“老海盜”的綽號。他的身體日漸虛弱,最後迫使他放棄執政,這倒引起了普遍的、深深的不安。誰來接替他呢?那位聰明智慧的查爾斯·德拉費爾德勳爵嗎(太聰慧了——英國不需要聰慧)?埃温·惠特勒嗎(聰明——可是也許有點不夠審慎)?約翰·波特嗎(那種會把自己幻想成為獨裁者的人——而我們這個國家可不要什麼獨裁者,多謝您啦)?因此沉默寡言的愛德華·費裏埃就職後,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費裏埃還可以。他是那位老前輩親手栽培起來的,還娶了老頭子的女兒。按照英國的老話,費裏埃會“應付下去的”。
赫爾克里·波洛仔細察看這位面色黝黑、聲音悦耳、文靜的人:他瘦弱,一頭深色頭髮,臉上一副倦怠的樣兒。
愛德華·費裏埃正在説:“波洛先生,您也許看過一份名叫《透視新聞》的週報吧?”
“我只隨意瀏覽過。”波洛面色微紅地承認道。
那位首相説:“那您多少知道一點它的內容了。刊登的多半是些近乎誹謗的事件和暗示聳人聽聞的秘聞快照。其中有些是真實的,有些是無害的,可都是用一種辛辣諷刺的手法端出來的。偶爾——”
他停頓一下,改變一點聲調接着説:
“偶爾還變本加厲。”
赫爾克里沒吭聲。費裏埃繼續説:
“最近兩個星期那個刊物一直在暗示就要揭露‘最高層政界的一樁特大丑聞’,‘對貪污腐敗和營私舞弊的驚人揭露’。”
赫爾克里·波洛聳聳肩説:
“只是一種慣用的把戲罷了。等真揭發出來時,一般都叫渴望知情的讀者大失所望。”
費裏埃冷冰冰地説:“這次可不會讓他們失望。”
赫爾克里·波洛問道:“這麼説,您已經知道他們要揭露什麼了?”
“大部分都相當準確。”
愛德華·費裏埃停頓片刻,然後講起來。他有條有理地仔細説出這事的大致情況。
這不是一件給人以啓迪的事。譴責恬不知恥的詐騙啦,投機股市啦,濫用黨內大筆資金啦。這些指控是針對前任首相約翰·漢麥特的。他們要揭露他是一個不誠實的流氓,一個騙取信任的大騙子,他利用職權為自己聚斂了大量私人財富。
首相輕聲的話音最後止住了,內政大臣哼了一聲,脱口而出:
“太可怕了——可惡之極!佩瑞那個傢伙老愛編輯這些勞什子,該斃了他!”
赫爾克里·波洛説:“這些所謂的揭發材料是要在《透視新聞》週報上發表嗎?”
“是的。”
“你們打算對這種做法採取什麼步驟呢?”
費裏埃慢慢説道:“這構成一種對約翰·漢麥特的個人攻擊。他有權控告這家週刊誹謗。”
“他打算這樣做嗎?”
“不打算。”
“為什麼不呢?”
費裏埃説:“這可能正是《透視新聞》週報求之不得的事。對他們來説,這種宣傳效益將會是巨大的。他們的辯護會是些花言巧語,那些受到抱怨的言論會是真實的。這整個事件就會在引人注目之下暴露無遺。”
“可是事情如果進展得對他們不利,那他們就會遭受慘重的損失啦。”
費裏埃慢慢説:“案情可能不會對他們不利。”
“為什麼?”
喬治爵士一本正經地説:“我真的認為——”
愛德華·費裏埃卻已經在説:“因為他們打算刊登的都是——事實。”
喬治·康威爵士哼了一聲,對這種違反議會慣例的坦率十分惱火。他喊道:
“愛德華,親愛的夥計。我們當然——不承認。”
愛德華·費裏埃倦怠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他説:“遺憾的是,有時候得道出真情實話。這就是一次。”
喬治爵士大聲説:“波洛先生,您明白這一切都得保密。一句話也不能——”
費裏埃打斷他的話,説道:“波洛先生明白這一點。”他又慢慢往下説:“波洛先生可能不理解的倒是:人民黨的前途危在旦夕。波洛先生,約翰·漢麥特代表人民黨。他在英國人民面前象徵着它的主張——象徵着正派和誠實。從來也沒人認為我們卓越非凡。我們把事情也弄糟過,也犯過錯誤,但是我們代表了那種盡力做好工作的傳統——我們也代表基本的誠實。我們的災難是——那個作為我們首腦的人,那個人民當中的誠實人,傑出人物——結果竟是個當代最壞的騙子。”
喬治爵士又哼了一聲。
波洛説:“您過去對這一切什麼都不知道嗎?”
那張顯得倦怠的臉上又閃出一絲苦笑,費裏埃説:“您可能不相信我,波洛先生,我跟所有別的人一樣完全受騙了。我從來不能理解我妻子對她父親的那種古怪的態度:她對她父親的所作所為一向持保留態度。我現在才明白過來了:她瞭解她父親的本性。”
他停頓一下,又説:
“真情實況一開始泄漏出來,我真嚇壞了,難以置信。我們堅持讓我岳父馬上以健康不佳為理由辭職,我們還開始着手——清理這團烏七八糟的事,該這麼説吧。”
喬治爵士又哼了一聲。
“清理這個奧吉厄斯牛圈!”
波洛不免為之一驚。
費裏埃説:“我擔心自己對這樣一項像赫爾克里當年那樣的任務力不從心。一旦事實真相給公開出來,全國上下就都會做出反應。政府也就會垮台。就會舉行全國大選,埃弗哈特和他的政黨就完全有可能重新掌權。您知道埃弗哈特的政策吧。”
喬治爵士唾沫飛濺地説:“一個到處點火的傢伙——一個徹頭徹尾煽風點火的傢伙。”
費裏埃沉痛地説:“埃弗哈特是很能幹——可他魯莽好鬥,而且一點也不老練機智。他那些支持者愚蠢無能,心態不穩定——實際上,很可能形成一種獨裁統治。”
赫爾克里·波洛點點頭。
喬治爵士話音顫抖着説:“要是能把整個這件事捂住的話……”
首相緩慢地搖搖頭,那是一種表示挫折的動作。
波洛問道:“您不相信這事可以給捂住嗎?”
費裏埃説:“我請您來,波洛先生,是抱着最後一線希望啦。我認為這事太大啦,知道的人也太多了,根本不可能成功地給蓋住。我們目前只有兩個辦法,直截了當地説,要麼動用武力,要麼採取行賄手段——可也不抱希望成功。內政大臣把我們的麻煩事比做奧吉厄斯牛圈的清掃工作。波洛先生,這就需要一條猛漲的河流沖刷,自然界強大力量的破壞——除非奇蹟出現,否則不可能辦到。”
“這事確實需要一個赫爾克里大力神。”波洛説,十分滿意地點點頭。
他又補充説:“請記住我的名字就是赫爾克里。”
愛德華·費裏埃説:“您能再現奇蹟嗎?波洛先生?”
“您就是為此召見我的,對不?因為您認為我可能辦到吧?”
“對……我意識到,如果要得到拯救,只能通過那麼一種完全非正統的奇特想法才辦得到。”
他停頓片刻,接着説:“不過,波洛先生,您也許會從道德角度來觀察這個問題吧?約翰·漢麥特是個騙子,約翰·漢麥特的傳奇必須給揭露。難道人能在不誠實的基礎上建立一個誠實的家庭嗎?我鬧不清楚。可我確實明白我得盡力試一試。”他突然面帶苦笑,説道:“政治家要保住職權——通常都別有用心。”
赫爾克里·波洛站起來,説:“先生,我多年在警察局的體驗也許使我一向對政治家評價不高。如果約翰·漢麥特還在任——我對這事絕不沾手——一個小指頭也不會去碰一碰。可我對您有點了解。曾經有一個真正了不起的人,當代最偉大的科學家和最有頭腦的人,告訴過我,您是一個老實可靠的人,我願盡力而為。”
他鞠了一個躬,便告退了。
喬治爵士脱口道:“嗯,這傢伙,真夠放肆的——”
愛德華·費裏埃卻還在微笑,説道:“我看這倒是一種誇獎……”
2
赫爾克里·波洛正下樓,卻讓一位金髮高個子女人攔住了。
她説:“請到我的客廳來坐一下,波洛先生。”
他鞠一躬就跟隨她走了進去。
她關上門,指着一把椅子請他坐下,還敬上一支煙。她在他對面坐下,從容不迫地説:
“您剛剛見過我的丈夫——他已經告訴您——關於我父親的事了吧?”
波洛仔細望着她,發現那高個子女人還很有風韻,臉上展現出性格和智慧。費裏埃夫人是個受人歡迎的人物。作為首相夫人,她當然經常引人注目。作為她父親的女兒,她的名氣更大一些。黛格瑪·費裏埃是英國婦女理想的偶像。
她是一位賢妻良母,隨同夫君偏愛鄉間生活。她參加一些社交活動,掌握分寸地只參加那些公認為婦女適宜參加的活動。她衣着考究,卻從不顯眼地趕時髦。她把時間和精力大量用在慈善事業上,她發起制定救濟失業工人妻子的特殊計劃。她受到全國人民一致的愛戴,也是黨內最寶貴的財富。
赫爾克里·波洛説:“您一定非常焦急吧,夫人?”
“哦,是的——您不知道我多麼着急。多少年來我一直擔心——會出事兒。”
波洛説:“您一直不知道什麼具體情況嗎?”
她搖搖頭。
“一點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父親不是——不是大家所認為的那樣好,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意識到他是個——騙子。”
她的聲調低沉而痛苦,她説:“愛德華由於跟我結了婚——他早晚會失去一切。”
波洛沉靜地説:“您有沒有敵人,夫人?”
她抬頭驚訝地望着他:“敵人?我想是沒有的。”
波洛若有所思地説:“我認為您有……”
他接着往下説:“您有沒有勇氣,夫人?目前一場反對您丈夫和您本人的大規模運動正在進行。您必須做好準備保護自己。”
她大聲説:“這對我來説倒無關緊要。只是對愛德華來説,則事關重大。”
波洛説:“兩個人總是連在一起的,誰也逃脱不了。請記住,夫人,您是凱撒的妻子。”
他看到她的臉色黯淡下來。她朝前欠身問道:“那您打算告訴我什麼呢?”
3
《透視新聞》週報編輯珀西·佩瑞,坐在寫字枱後面抽煙。他是個小個子,臉盤長得像只黃鼠狼。
他用一種柔和而油滑的聲調説:“咱們就給他們潑點土。就這麼辦。太妙啦——妙呀!哦,老天!”
他的副手,一個戴眼鏡的瘦小夥子,不安地説:“你沒感到不安嗎?”
“擔心鐵腕手段嗎?他們不行,沒有那分膽量。況且這對他們也沒有什麼好處。不會像咱們在這個國家和在歐洲、美洲那樣大肆宣揚。”
另外那個人説:“他們一定很着急,會不會採取什麼措施?”
“他們過不了多久就會派人來談——”
蜂鳴器響了一聲,珀西·佩瑞拿起話筒,問道:“你説是誰?好吧,讓他上來吧。”
他放下聽筒——咧嘴一笑。
“他們找了那個自負的比利時偵探來對付咱們。他正上樓來幹他的活兒,想要知道我們肯不肯合作。”
赫爾克里走進來。他穿着一套整潔的服裝——上衣領子紐孔那兒還別了一朵白茶花。
珀西·佩瑞説:“很高興見到您,波洛先生。您這是去阿斯考特的皇家跑馬場途中路過我這裏吧?不是?我錯了?”
赫爾克里·波洛説:“過獎,過獎。我只想給人一個好印象罷了。”他天真地掃一眼那位編輯的臉和有點邋遢的衣着,又説:“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天然條件差尤其得打扮打扮。”
佩瑞簡慢地問:“你來見我有什麼事?”
波洛朝前傾斜着身子,輕輕拍一下膝蓋,滿面春風地説:“敲詐勒索吧。”
“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敲詐勒索?”
“我聽説——消息靈通的人告訴我——你們時常放風打算在你們那份非常高尚的刊物上登載某些很有破壞性的報道——其結果,就可以在你們的銀行賬户上增加點可觀的進帳——而那些報道就不會刊登。”
波洛朝後一靠,得意地點點頭。
“你有沒有意識到你所提的事等於是誹謗嗎?”
波洛信心十足地微笑説:“我肯定您不會反感。”
“我就是反感!至於敲詐勒索,沒有任何證據説明我曾經敲詐勒索過任何人。”
“沒有,沒有,這一點我敢肯定。您誤解我了。我不是在威脅您。我只是想提出一個簡單的問題,要多少錢?”
“我不懂你在説什麼!”珀西·佩瑞説。
“有關國家大事,佩瑞先生。”
他倆彼此意味深長地交換一瞥。
珀西·佩瑞説:“我是個改革者,波洛先生,我要清理一下政治污穢。我反對貪污腐化。你知道這個國家目前的政治局面嗎?純粹是奧吉厄斯牛圈嘛。”
“啊!”赫爾克里·波洛説,“你也用這個典故。”
“要清理這個骯髒的牛圈,”那位編輯接着説,“只有靠公眾輿論那股強大的使之潔淨的洪水。”
赫爾克里·波洛站起來説:“我贊同您的情感。”
他又補上一句:“很可惜您不覺得需要錢。”
珀西·佩瑞連忙説:“慢着,等一下……我並沒完全那麼説……”
可是赫爾克里·波洛已經走出房門。
他對後來發生的事解釋説,他不喜歡那些敲詐的傢伙。
4
埃弗萊·達什伍德是《支流》報社一名職員,一個性格開朗的小夥子,他親切地拍拍赫爾克里·波洛的後背。
他説:“到處都是污穢的塵土,好傢伙。可我的塵土倒是乾淨的——就是這樣的。”
“我並不是在説你跟珀西·佩瑞是一丘之貉。”
“該死的小吸血鬼。他是我們這一行裏的污點。如果辦得到的話,我們都想把他打垮。”
“剛巧,”赫爾克里·波洛説,“我此刻正在負責清理一起政治醜聞的小任務。”
“清理奧吉厄斯牛圈嗎?”達什伍德説,“夥計,那可太難啦。你幹不了。惟一的希望是讓泰晤士河改道,把整個議會沖走。”
“你可真是玩世不恭。”赫爾克里·波洛一邊搖着頭,一邊説。
“我瞭解這個人世間,沒別的。”
波洛説:“我想你正是我要找的人,這事非你不可啦。你幹起事來不顧一切,是把好手,你喜歡幹些不同尋常的事。”
“到底是什麼事?”
“我有個小計劃要付諸行動。如果我的想法正確,那就是有一件聳人聽聞的小陰謀得給揭露出來。我的朋友,這對你的報紙來説將是獨家新聞。”
“可以幹。”達什伍德愉快地説。
“那是一個破壞一位女子聲譽的庸俗下流的陰謀。”
“這更好啦。凡是有性的內容都會暢銷。”
“那就坐下來,聽我説吧。”
5
人們在議論。
在小温伯林頓區“鵝與羽毛”餐廳裏。
“反正,我不相信。約翰·漢麥特一向是個誠實的人。他一直是。他跟別的一些政客大不一樣。”
“所有那些騙子在沒有給揭發出來之前,人們談起他們時,都會這麼説。”
“人們説他從那筆巴勒斯坦石油生意裏撈到好幾萬鎊。那是一筆骯髒的交易。”
“他們那幫人都是一路貨色。一夥骯髒的騙子。每一個都是。”
“埃弗哈特可不會那麼幹。他是個規矩的老派人。”
“可我也不能相信約翰·漢麥特是個壞人。你不能完全相信報紙上登的東西。”
“費裏埃的妻子是他的女兒。你見到報上登出的有關她的事了嗎?”
他們閲讀了一份已經給翻閲得一塌糊塗的《透視新聞》上的報導。
凱撒的妻子嗎?我們聽説某位高官的夫人日前在一個奇特的場
合被人發現。陪同她的是一名男妓。哦,黛格瑪,黛格瑪,你怎麼
能如此淘氣?
一個粗俗嗓音的人慢慢説:
“費裏埃夫人不是那種人。男妓?那是那些從外國來的下流坯。”
另一個人説:
“女人的事很難讓人預料。要讓我説的話,她們那幫女人沒有一個是好的。”
6
人們在議論。
“可是,親愛的,我相信這完全是真的。娜奧美是從保羅那裏聽來的,保羅是從安迪那裏聽來的。那個女人簡直完全墮落了。”
“可她一向那麼規規矩矩,長得也不漂亮,常主持義賣會啊。”
“那只是一種偽裝罷了,親愛的,大家都説她是個色情狂。嗯,我的意思是説,《透視新聞》上全都登出來了!哦,當然不是明説,不過從字裏行間可以讓人看得出來。我納悶他們是怎樣得到這些消息的。”
“你對這些政治醜聞的玩意兒怎樣看?他們還説她父親貪污黨內資金吶。”
7
人們在議論。
“我不願意那樣想,羅傑斯夫人,這是事實。我是説我一向認為費裏埃夫人真是個很好的人。”
“那你認為這些可怕的事是真的嗎?”
“我已經説過,我不願意那樣去想她。六月裏她剛主持過派爾契斯特區義賣會的開幕式。我就站在她身旁,就跟我現在離那張沙發那樣近。她的微笑是那麼討人喜歡。”
“是啊,可是無風不起浪啊。”
“嗯,當然那是真的。唉,老天,看來你對誰也不能輕易相信!”
8
愛德華·費裏埃面色蒼白,痛苦地對波洛説:“這樣攻擊我的妻子!他們太卑鄙下流了——徹頭徹尾的卑鄙下流!我要對那個惡毒的無賴採取行動!”
赫爾克里·波洛説:“我建議你不要這樣做。”
“可是必須制止這些該死的謊言啊。”
“你肯定那些都是謊言嗎?”
“該死的,當然是!”
波洛把腦袋歪向一邊,説道:“尊夫人怎麼説呢?”
費裏埃一時顯得不知所措。
“她説最好別理他們……可我不能那麼做——人人都在議論吶。”
赫爾克里·波洛説:“對,人人都在議論。”
9
隨後,各報均登出一條簡短的消息:
費裏埃夫人近日得了輕微的精神崩潰症。她已前往蘇格蘭休養
以恢復健康。
猜測啦,謠言啦——可靠消息説費裏埃夫人沒在蘇格蘭,從來也沒去過蘇格蘭。
有關費裏埃夫人到底真的在哪裏的傳言,惡意中傷的傳言,一下子傳開了……
人們又在議論。
“我跟你説,安迪看到她了。就在那個可怕的地方!她要麼喝醉了,要麼就是吸了毒,跟一個讓人噁心的阿根廷男妓——拉曼在一塊兒。就是這樣!”
更多的談論。
費裏埃夫人跟一個阿根廷男妓跑了,有人在巴黎見到了她吸了毒。她已經吸毒多年。她還酗酒無度。
英國的正派思潮開始並不信那些傳言,可慢慢也跟着堅決反對費裏埃夫人了。看來這裏面確實有文章!這樣的女人不應當是首相夫人!
“一個無恥放蕩的女人,她就是那麼一個女人,不知羞恥的蕩婦!”
接着傳來攝影記錄。
費裏埃夫人在巴黎讓人拍攝下來的照片——是在一個夜總會里,身體向後躺着,胳臂親熱地摟在一個棕色皮膚、一臉壞相的黑髮小夥子的肩膀上。
還有一些別的快照——在海灘上的半裸體樣兒——腦袋枕在那個懶洋洋的拆白黨肩膀上。
下面寫着:
費裏埃夫人玩興正濃……
兩天後,一項控告《透視新聞》週報誹謗的起訴開始了。
10
這樁案子首先由英國王室法律顧問莫蒂默·英格伍德爵士起訴。他的形象尊嚴高貴,表情義憤填膺。費裏埃夫人是一項無恥陰謀的犧牲品——這項陰謀堪與讀者熟悉的大仲馬寫的《王后的項鍊》裏那個著名的案件相比。那項陰謀的目的是要在民眾的心目中貶低瑪麗·安特瓦奈特(譯註: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神聖羅馬帝國及奧地利王國的弗蘭西斯一世之女,勾結奧地利干涉法國革命,被捕後交付革命法庭審判,處死於斷頭台)的形象。眼下這項陰謀也在策劃貶損一位高尚而有道德的夫人的聲譽。她在這個國家是凱撒的妻子。莫蒂默爵士以極其輕蔑的口氣談到法西斯主義在運用眾所周知的不正當的陰謀詭計暗中破壞民主。接着他傳喚證人出庭作證。
第一名證人是諾桑伯里亞郡主教。
諾桑伯里亞郡主教韓德森博士是英國教會里一位最知名的人士,極盡聖職,而且人品正直。他開朗寬厚,是個了不起的傳道士。所有了解他的人都深深愛戴他。
他走進證人席發誓在所提到的那段日子裏,愛德華·費裏埃夫人跟他和他的妻子一直呆在他的邸宅。她由於從事慈善事業而過度疲勞,經醫生囑咐需要徹底休息一段時期。她的休養一直保密,以便排除媒體為此增添麻煩。
一位著名醫生在主教之後聲明他曾經囑咐費裏埃夫人,徹底休養不再過問任何勞心費神的事。
一位當地醫生也出庭證明,大意是説他曾經到主教宅邸去護理過費裏埃夫人。
下一個證人叫塞爾瑪·安德森。
她走進證人席時引起整個法庭一陣轟動。大家立刻看出那個女人長得跟愛德華·費裏埃夫人甭提多像了。
“你的名字是塞爾瑪·安德森嗎?”
“是的。”
“你是一名丹麥公民嗎?”
“是的,老家在哥本哈根。”
“你原先在那裏一家咖啡館工作嗎?”
“是的,先生。”
“請用你自己的話,陳述一下三月十八日發生的事。”
“是這樣的,有一位先生在那兒來到我的櫃枱前——一位英國先生,他告訴我他在一家報社工作——《透視新聞》週報!”
“你敢肯定是那份報紙的名稱嗎——《透視新聞》?”
“是的,我敢肯定——因為,您知道,一開始我還當那是一份醫學週刊吶。但是看來不像是。接着他告訴我,有一位英國電影女演員要找一名替身演員,而我正合適。我不大看電影,他説的那個明星的名字我不熟悉,可他説那位明星非常有名,近來身體不大好,希望找個人代替她時常出現在公眾場合,為此她願意付出很大一筆錢。”
“那位先生提出付給你多少錢?”
“五百英鎊。開始我不大相信——我覺得這可能是個花招。可他當場就付給我一半。所以我就辭去了原來的工作。”
她接着往下説,她給帶到巴黎,給她買了漂亮衣服,還給她配上一個“伴侶”。她説:“那是一位很可愛的阿根廷先生——很有教養,很有禮貌。”
很明顯,這個女人一直過得很開心。她還乘飛機到倫敦,由她那位棕色皮膚的“伴侶”帶她到一些夜總會去玩過。她在巴黎跟他一起讓人拍了照片。她承認,她去過的有些地方不太好……真格的,不是些正經地方!讓人拍攝的一些照片也不太正經。不過,他們告訴她,這些玩意兒是廣告宣傳中所需要的——拉曼先生一直都很規矩。
在回答訊問時,她聲明人家從來沒向她提起過費裏埃夫人的名字。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冒充那位夫人。她沒想傷害任何人。一些照片當場拿給她看,她證實那些都是她在巴黎和裏維埃拉(譯註:法國東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那一片瀕海地區,是一個假日遊憩勝地)讓人拍的照片。
塞爾瑪·安德森明顯的特點是絕對誠實。她顯然是個脾氣好而有點糊塗的女人。現在她明白了這事的真相,感到很難過,這點大家都看明白了。被告一方的辯護沒有一點説服力,只是瘋狂地否認跟安德森那個女人打過任何交道。那些照片給送到週刊的倫敦辦事處來後被誤認為是真品了。莫蒂默爵士最後總結的一段話激起了大家的熱情。他形容這事是一起卑鄙的政治陰謀,目的在於毀損首相和他夫人的名譽。大家一致對受害人費裏埃夫人深表同情。
11
愛德華·費裏埃熱情地握着波洛的手。他説:“謝謝您,波洛先生,一千次感謝。哼,《透視新聞》徹底完蛋了。下流坯。他們整個兒給打垮了。他們策劃這起惡言誹謗的陰謀完全罪有應得。居然反對世界上最仁慈的人黛格瑪。多虧您設法揭穿了整個這種惡毒敲詐勒索的事……您怎麼會想到他們可能會利用一個替身呢?”
“這不是一個新立意了,”波洛提醒他,“在簡·德拉慕特一案裏,她冒充瑪麗·安特瓦奈特就很成功。”
“我知道。我得再讀一遍《王后的項鍊》。可您怎麼找到他們僱傭的那個女人啊?”
“我在丹麥四處尋找,是在那裏找到她的。”
“幹嗎要在丹麥呢?”
“因為費裏埃夫人的祖母是丹麥人,她本人也長得有丹麥人特徵。此外還有別的原因。”
“兩個人真是長得太像
第六樁斯廷法羅湖怪鳥
(譯註:斯廷法羅湖怪鳥:希臘神話中的怪鳥,生有銅翼、銅爪和銅嘴,銅羽毛落下後能傷人致死。這些怪鳥吃人肉,後被赫爾克里趕走——一説用毒箭把它們射死。這是赫爾克里做的第六樁大事。)
1
哈羅德·韋林第一次注意到那兩個女人是她倆在湖邊小道上遛彎兒的時候。他當時正坐在旅店外面的露台上。那天天氣晴朗,湖水碧藍,陽光明媚。哈羅德叼着一支雪茄煙,深感這個世界相當美好。
他的政治生涯正飛黃騰達。三十歲就當上了次官,頗能引以自豪了。據説首相曾經向某人説過:“年輕的韋林前途不可限量。”哈羅德洋洋得意,並非矯揉造作。生活前景在他面前無限光明美好。他年輕,長相不錯,身體健壯,而且沒有什麼桃色糾葛。
他決定到黑塞斯洛伐克去度假,以便打破常規,避開一切人事關係,好好休息一下。斯特普卡湖邊那家旅館雖然小了點,倒也十分舒適而且旅客也少。那兒僅有的幾位旅客都是外國人。到目前為止,別的英國人只有一位老婦人賴斯太太和她的女兒克萊頓太太。哈羅德喜歡這兩位太太。愛爾西·克萊頓長得漂亮,頗像古典美人。她根本不大化妝,而且性格也温柔,甚至有點靦腆。賴斯太太可以稱得上是有個性的女人。她高高的個兒,嗓音深沉,態度專橫,卻富有幽默感,是個旅行中很有趣的夥伴。她的生活顯然以她女兒的生活為中心。
哈羅德跟這對母女消磨了不少愉快的時光,不過她們並沒想獨佔他,他們之間一直保持友好而不苛求的關係。
旅館裏別的客人沒有引起哈羅德的注意。他們大都是徒步旅行者或搭乘旅遊車的遊客,在這裏住一兩個晚上就走了。直到這天下午——他幾乎沒注意到什麼人。
那兩個女人從湖邊小徑慢慢走過來,哈羅德的注意力正讓她倆吸引住,那當兒,一朵浮雲趕巧遮蔽了太陽。他渾身不禁微微一顫。
他呆視着那兩個女人,她們看上去肯定有點古怪。兩人都長着長鈎鼻子,像鳥一樣,臉膛奇特地相像,不帶什麼表情。她倆都披着鬆鬆垮垮的斗篷,兩邊隨風飄蕩,活像兩隻大鳥的翅膀。
哈羅德心想:“她倆可真像兩隻大鳥——”接着他又幾乎脱口而出,“真是不祥之鳥。”
那兩個女人徑直走上露台,從他身旁走過去。兩人都不算年輕了——與其説接近四十歲,不如説快五十歲了。她倆彼此長得十分相像,一眼就讓人看出是姐妹倆。臉上的表情令人生畏。她倆從他身旁走過時,盯視他一眼。那是對人作出評估的古怪一瞥——近乎殘酷。
哈羅德對那兩個女人的壞印象越發加深了。他注意到姐妹倆有一人的手細長得像爪子……儘管太陽又露出來了,他還是打了個冷戰。他心想:“真是可怕的怪物,活像食肉鳥……”
這當兒,賴斯太太正從旅館走出來,打斷了他的思路。他站起來,給她拉過來一把椅子。她道聲謝就坐下來,像往常那樣開始織起毛線。哈羅德問道:“您看見剛才走進旅館的那兩個女人了嗎?”
“披斗篷的嗎?是啊,我從她們身旁走過。”
“非常古怪的人物,您不覺得嗎?”
“嗯,是啊,也許有點古怪。她們好像是昨天才來到這裏的。兩人長得非常像——一定是一對孿生姐妹。”
哈羅德説:“我也許有點奇思怪想,可我明明覺得她們身上有股邪氣。”
“多奇怪,那我可要多瞅她們幾眼,看看我是否同意您的意見。”
她又説:“我們可以從服務枱職員口中打聽一下她們是什麼人。我料想不會是英國人吧?”
“哦,不會是。”
賴斯太太看一下手錶,説道:“到飲下午茶的時候啦,韋林先生,請您進去按一下鈴叫人來,可以嗎?”
“當然可以,賴斯太太。”
他辦完這個差事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問道:“今天下午您女兒到哪兒去了?”
“愛爾西嗎?我們剛才一起散了會兒步,圍着湖邊繞了半圈,就穿過鬆林回來了。那裏美極了。”
一名侍者來了,賴斯太太要了茶點,然後又一邊飛快地織毛線,一邊接着説:
“愛爾西收到了她丈夫來的一封信。她可能不下樓來飲下午茶啦。”
“她的丈夫?”哈羅德感到驚訝,“您知道,我一直還當她是個寡婦呢。”
賴斯太太狠狠地瞪他一眼,冷冰冰地説:“哦,她不是。愛爾西不是寡婦。”她又加重語氣添上一句,“可也真夠倒黴的!”
哈羅德大吃一驚。
賴斯太太苦笑着點點頭,説:“世上很多不幸的事都歸罪於酗酒,韋林先生。”
“她的丈夫飲酒過度嗎?”
“是的。還有不少別的毛病。他常常毫無理由地嫉妒,脾氣暴躁得出奇。”她嘆口氣,“這種日子真難熬啊,韋林先生。我非常疼愛愛爾西,自己就生這麼一個孩子——看着她不幸福真不好受。”
哈羅德真的動情地説:“她是那樣一個温温柔柔的人兒。”
“也許過分温柔了些。”
“您是説——”
賴斯太太慢條斯理地説:“一個幸福的人會更高傲些。我想愛爾西的温柔出自一種挫折感。生活對她的壓力太大了。”
哈羅德猶猶豫豫地問道:“那她——怎麼竟會嫁給這樣一個丈夫呢?”
賴斯太太答道:“菲利普·克萊頓長得很帥。他原來(現在依然)很討人喜歡,而且也很富裕——當時又沒人跟我們提起過他的真正品質。我自己守寡多年。兩個女人孤單單地生活,對男人的品行也作不出什麼很好的判斷。”
哈羅德若有所思地説:“是啊,確實如此。”
他覺得一股怒火和憐憫湧上了心頭。愛爾西·克萊頓至多不過二十五歲。他想起她那雙藍眼睛流露出明顯友好的神情,微微沮喪的嘴角有點下垂。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對她的興趣有點超出了一般的友誼。可她卻跟一個畜生結成夫婦了……
2
那天晚餐後,哈羅德跟母女二人坐在一起。愛爾西·克萊頓穿着一件柔和的淺粉紅色的衣服。他注意到她眼圈兒有點兒紅腫。她明顯哭過了。
賴斯太太輕快地説:
“韋林先生,我打聽清楚您指的那兩位鳥身女妖是什麼人了。她們——是出身很好的波蘭人,服務枱人員這麼告訴我的。”
哈羅德朝另一端那兩位波蘭婦女坐的地方望了一眼。愛爾西頗有興趣地説:
“是那邊坐着的兩個女人嗎?頭髮染成棕紅色?她們看上去不知怎地總叫人覺得有點可怕——我也鬧不清為什麼。”
哈羅德得意地説:“我也曾經這麼覺得。”
賴斯太太笑着説:“我認為你們倆都有點荒唐。不能單憑看人一眼就判斷人家是什麼樣的人。”
愛爾西笑道:“我想是不應當的。可我還是認為她們倆像一對座山雕。”
“專門啄食死人的眼睛。”哈羅德説。
“哦,別説啦!”愛爾西叫道。
哈羅德連忙説了一聲:“對不起。”
賴斯太太微微一笑,説:“反正她們不會跟咱們打交道的。”
愛爾西説:“咱們也沒有什麼虧心的秘密!”
“韋林先生也許有哇。”賴斯太太眨了一下眼説。
哈羅德朝後仰着腦袋哈哈大笑,説道:“從來也沒有什麼秘密。我一生清清白白,毫無隱瞞的事。”
他腦子裏突然閃現這樣的想法:“人離開了正道,該是多麼愚蠢啊。問心無愧——這才是人一生當中惟一需要的。這樣你就可以面對世人,對任何打攪你的人都可以説,見你的鬼去吧!”
他忽然覺得自己生氣勃勃——十分堅強——完全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
3
哈羅德·韋林跟許多英國紳士一樣,掌握語言的能力很差。他的法語説得不流利,而且帶有很重的英語口音。他一點也不懂德語和意大利語。
直到現在,這種語言上的無能並沒讓他感到擔心。在歐洲大陸的大多數旅館裏,他到處遇到能講英語的人,因此幹什麼要操那份心呢?
但是在這個偏僻地區,本地人講的是斯洛伐克語,連旅館服務枱職員也只會講德語,有時他不得不請兩位女性朋友之一給他做翻譯,這使他深感屈辱。賴斯太太能説多種語言,甚至會講幾句斯洛伐克語呢。
哈羅德決定開始學學德語。他打算買幾本教科書,每天上午花幾個小時來掌握這門外語。
這天上午,天氣晴朗,哈羅德寫完幾封信,看了一下手錶,發現午餐前還有一個小時可以去散散步,便走出旅館,朝湖泊那邊走去,然後轉進松林。
他在林中溜達了五分鐘左右,忽然清清楚楚地聽到一陣哭聲。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女人在傷心地嗚咽啜泣。
哈羅德躊躇片刻,接着就朝哭聲走去。那個女人原來是愛爾西·克萊頓。她正坐在一棵伐倒的樹幹上,兩手捂着臉,悲傷得肩膀直抖。
哈羅德猶豫一下,然後走近她,輕聲問道:“克萊頓太太——愛爾西,怎麼了?”
她大吃一驚,抬頭望着他。哈羅德就在她身旁坐下。
他真的很同情地問道:“我能幫你點什麼忙嗎?不用客氣。”
她搖搖頭。
“沒什麼——沒什麼——您太好啦。可誰也幫不了我。”
哈羅德略帶羞怯地問:“是跟你丈夫——有關係嗎?”
她點點頭,接着擦擦眼睛,拿出她的粉盒化化妝,儘量使自己恢復常態,她聲音發顫地説:“我不願意讓母親着急。她一看到我不愉快就難過極了。所以我就跑到這裏來大哭一場。我知道,這樣做是很傻氣,哭也沒有用。可——有時——叫人感覺這種日子實在難過。”
哈羅德説:“這叫我真感到非常遺憾。”
她很感激地瞥他一眼,然後連忙説:“當然是我不對。是我自己願意嫁給菲利普的。結果卻大失所望,這隻能怪我自己。”
哈羅德説:“你這樣認為倒是很有勇氣的!”
愛爾西搖搖頭。
“不,我一點也沒有勇氣,一點也沒有膽量。我是個膽小鬼。這是我跟菲利普發生矛盾的部分原因。我怕他——怕極了——他發起脾氣來簡直嚇人。”
哈羅德深情地説:“你應當離開他!”
“我不敢。他不會讓我走的!”
“瞎説!不能考慮離婚嗎?”
她慢慢搖搖頭。
“我沒有什麼理由,”她挺直肩膀,“不行,我只能忍受下去。您知道,我有不少時間常跟母親呆在一起,這一點菲利普倒也不在乎,尤其是我們打破常規,一起到這樣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來。”她臉上略現紅暈,又説道,“您知道,部分原因是他特別愛嫉妒。如果我——只要跟另一個男人説上一句話,他就會大發雷霆!”
哈羅德義憤填膺。他聽到過不少女人抱怨自己丈夫嫉妒,可是在對那女人表示同情時,卻又暗中覺得那位丈夫還是有充分道理的。愛爾西·克萊頓卻不是那種女人。她壓根兒也沒向他輕佻地瞥過一眼。
愛爾西微微顫抖地躲開他一點,抬頭凝望着天空,説:
“雲層遮住了陽光,天有點冷了。咱們還是回旅館去吧。一定快到午飯時間了。”
他倆站起來朝旅館方向走去。兩人走了不一會兒就趕上一個也朝那個方向走去的人。他倆從她身上穿的那件飄動的斗篷認出了她,是那兩個波蘭女人之一。
他們從她身旁走過,哈羅德微微鞠一躬。她沒有回禮,只用眼睛盯視他們倆一會兒,流露出那麼一種評估的眼神,不禁使哈羅德突然感到渾身發燒。他懷疑那個女人是不是見到了他坐在那根樹幹上緊挨在愛爾西身旁,如果是的,她也許會認為……
反正,她顯得好像是在琢磨似的……他心中不由得冒起一股怒火!有些女人的頭腦多麼邪惡啊!太陽那時又趕巧讓雲層遮住,他們倆想必都打了個冷戰——也許就在那個女人盯視他們的那一時刻……
不知怎的,哈羅德心中感到有點忐忑不安。
4
那天晚上剛過十點,哈羅德就返回自己的房間。那名英國侍女給他送進來好幾封信,有的需要立刻覆信。
他換上睡衣,穿上睡袍,坐在寫字枱前開始處理信件。他寫完了三封,正要寫第四封,房門突然開了,愛爾西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
哈羅德吃驚地跳起來。愛爾西把身後的門關上,兩手緊緊抓住五斗櫃,大口喘着氣,面色灰白。看上去她嚇得要命。
她氣喘吁吁地説:“是我的丈夫!他突然來了。我——我想他要殺死我。他瘋了——瘋極了。我到您這裏來躲一躲。別——別讓他找到我。”
她又往前走一兩步,搖搖晃晃地差點兒跌倒。哈羅德連忙伸出一隻胳臂扶住她。
就在這時刻,房門打開了,一個男人站在門口,他中等身材,兩道濃眉,一頭光滑的黑髮,手裏拿着一把修車用的大鐵鉗,怒氣衝衝地發出顫悠悠的尖嗓音,話語幾乎是喊叫出來的:
“這麼説,那個波蘭女人説對了!你在跟這個男人勾搭!”
愛爾西喊道:“沒有,沒有,菲利普。沒有這回事。你搞錯了。”
菲利普朝他倆衝了過來,哈羅德迅速把姑娘拉到自己身後。
菲利普説:“我錯了嗎!是嗎?我在他的房間裏抓到了你!你這個女妖精,我宰了你!”
他一扭身避開哈羅德的胳臂。愛爾西叫喊着跑到哈羅德身子的另一邊,後者轉身阻擋那個男人。
可是菲利普·克萊頓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抓住他的妻子。他又轉過來,愛爾西嚇得跑出房間。菲利普·克萊頓追了出去。哈羅德也毫不猶豫地跟在他身後。
愛爾西跑回走廊盡頭她自己那間卧室。哈羅德可以聽到鑰匙從裏面在鎖門的聲音,可還沒鎖好,菲利普就用力扭開門衝了進去。哈羅德聽到愛爾西驚嚇的喊聲。哈羅德不顧一切地推開房間,也進去了。
愛爾西正站在窗簾前陷入絕境。哈羅德走進去那當兒,菲利普·克萊頓正揮舞着大鐵鉗子朝她衝過去。她驚嚇地大叫一聲,然後從寫字枱上抄起一個沉重的鎮紙朝他扔過去。
克萊頓像根木棍一樣倒下。愛爾西尖叫一聲。哈羅德站在門口嚇得不知所措。那個姑娘跪倒在她丈夫身旁。他在摔倒的地方一動也不動了。
外面走廊裏傳來正有人開一扇門的門鎖聲。愛爾西跳起來,跑到哈羅德面前。
“請您——請您——”她氣喘吁吁地低聲説,“快回自己的屋去吧。會有人來——他們會發現您在這裏。”
哈羅德點點頭,迅速理解了這種不利的處境。眼下菲利普·克萊頓已經沒有戰鬥能力,愛爾西的喊叫聲卻想必讓人聽見了。如果有人進來,發現他在房內,那隻會造成尷尬而讓人誤解的局面。為了愛爾西和他本人起見,都不該造成醜聞。
他儘量從走廊悄悄奔回自己的房間。他剛到自己的房門前,就聽到一扇房門打開的聲音。
他坐在屋裏一直等了近半個小時光景。他不敢出屋,心裏很有把握愛爾西遲早會來找他的。
有人輕輕敲下門,哈羅德跳起來把門打開。
不是愛爾西而是她母親進來了。哈羅德被她那副樣子嚇呆了,她突然顯得蒼老多了,灰色頭髮凌亂不堪,兩眼周圍現出黑圈。
他連忙攙扶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她坐下,痛苦地大口喘着氣兒。哈羅德急忙説:
“您顯得很不舒服,賴斯太太。要不要喝點什麼?”
她搖搖頭。
“不要,別管我。我真的沒事兒,只是嚇了一大跳。韋林先生,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哈羅德問道:“克萊頓傷得很厲害嗎?”
她喘口氣,答道:“比那還要糟得多,他死了……”
5
整個房子都在旋轉。
哈羅德後脊樑冒出一股涼氣,一下子目瞪口呆,説不出話來。
他有氣無力地重複道:“死了?”
賴斯太太點點頭。
她精疲力盡地用平板的聲調説:
“那個大理石鎮紙的稜角正擊中他的太陽穴,他朝後摔倒,腦袋又撞在壁爐鐵欄柵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樣東西殺死了他——可他確實是死了。我已經多次見過死人,足以辨清這一點。”
災難——哈羅德腦海裏不斷迴響着這個詞。災難,災難,災難……
他激動地説:“這是一起意外事故……我親眼看見了這事的發生……”
賴斯太太急忙説道:“這當然是一起意外事故。我也知道。可是——可是——別人會那麼認為嗎?我——説實話,我很害怕,哈羅德!這裏不是英國。”
“我可以證實愛爾西的陳述。”
賴斯太太説:“對,她也可以證實你的陳述。也只能——如此啦!”
哈羅德的頭腦,當然既敏鋭又謹慎,明白她的意思。他回想這件事的前前後後,意識到他們處於非常不利的境地。
他跟愛爾西在一起度過不少時光,另一事實是那兩個波蘭女人之一見到過他倆在相當投合的情況下一塊兒呆在松林裏。那兩位波蘭女人儘管明顯不會説英語,可是也可能懂得一點。那個女人如果趕巧偷聽到他倆的對話,想必懂得“嫉妒”和“丈夫”這類字眼。不管怎麼説,顯然是她對克萊頓説了什麼而引起他的嫉妒。眼下——克萊頓死了。克萊頓死的時候,他哈羅德本人又正巧在愛爾西·克萊頓的房間裏。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不是他故意用鎮紙石襲擊了菲利普·克萊頓。也沒有證據説明那位嫉妒的丈夫事實上沒有發現他們倆在一起。眼下只有他和愛爾西的證明,可他們會相信嗎?
一陣冰冷的恐懼緊緊攫住了他。
他沒有料想到——不,他真的沒料想到——他或愛爾西為了一起他們並沒有犯的謀殺罪而有給判處死刑的危險。無論如何,那一定只會指控他倆犯了非預謀的過失殺人罪(這些外國有過失殺人罪這項法律條文嗎?)。即使他們被判無罪,也會經過漫長的審訊——所有的報刊都會報道這起案件。一對英國男女被指控啦——嫉妒的丈夫啦——很有前途的政客啦。得,這將會意味着他的政治生涯的終結。誰也不會再從這種醜聞中恢復過來。
他一時衝動地説:“咱們能不能設法把那具屍體處理掉?把他埋在哪兒?”
賴斯太太那種驚訝而輕蔑的目光使他臉紅了。她尖鋭地説:“親愛的哈羅德,這可不是一個偵探故事!試圖幹那樣的事,可是太愚蠢啦。”
“這倒也是。”他嘟嚷道,“那咱們該怎麼辦呢?我的上帝,咱們該怎麼辦呢?”
賴斯太太絕望地搖搖頭。她皺起眉頭,痛苦地思索。
哈羅德問道:“咱們能不能想個辦法?甭管什麼辦法,只要能排除這場可怕的災難?”
眼下已經出現——災難!太可怕了——萬沒料到——真是徹底遭了殃。
他倆彼此茫然對視。賴斯太太嗓音沙啞地説:“愛爾西——我的小寶貝,我什麼都可以幹——要是讓她經歷那樣的事,她會死的。”她又補上一句:“您也一樣,您的前途——一切就都完啦。”
哈羅德勉強説出:“甭管我。”
他心裏並非真的這麼想。
賴斯太太痛苦地説:“這一切太不公平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我知道得很清楚。”
哈羅德抓住一根稻草,暗示道:“您至少可以説明這一點——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什麼曖昧的事兒。”
賴斯太太辛酸地説:“是啊,如果他們相信我的話就好啦。可您知道,這兒的別人會怎麼想!”
哈羅德無精打采地同意這一點。按照歐洲大陸人的想法,他和愛爾西之間肯定有一種曖昧關係,賴斯太太的否認只會被認為是為了自己的女兒而撒謊。
哈羅德也沮喪地説:“是啊,咱們不是在英國,真倒黴。”
“哦!”賴斯太太抬起頭來,“這倒是真的……這裏不是英國。我現在倒納悶能不能想個辦法——”
“什麼辦法?”哈羅德渴望地説。
賴斯太太突然説道:“您身邊帶着多少錢?”
“沒帶多少,”哈羅德説,“當然我可以打電報回去要。”
賴斯太太嚴厲地説:“咱們恐怕得需要不少錢。不過,我認為倒是值得試一試。”
哈羅德感到稍微有點希望,問道:“您説是什麼辦法呢?”
賴斯太太堅決地説:“咱們自己沒有辦法捂住這項死亡,可我確信倒有一個可以讓官方遮隱這件事的機會!”
“您真認為這能行嗎?”哈羅德抱有一線希望,卻仍有點懷疑。
“嗯,首先店老闆會跟咱們站在一邊的。他寧願把這事捂住,秘而不宣。依我看,在這些偏僻古怪的中歐小國裏,可以花錢賄賂任何人——而且警方可能比任何人都更加腐敗!”
哈羅德慢慢説:“我認為您説得對。”
賴斯太太接着説:“我認為幸虧旅館裏沒有人聽到任何動靜。”
“在你的房間對面,誰住在愛爾西的隔壁?”
“那兩位波蘭女士。她們什麼也沒聽見。要不然她們會走出來進入走廊。菲利普很晚才來這裏,除了夜班看門人之外,誰也沒看見他。哈羅德,我認為這事可以給捂住——給菲利普弄一張自然死亡的證明書!付出高額賄賂金就可以辦到——要找到那個合適的人——也許是警察局長吧!”
哈羅德黯然一笑,説道:“這簡直是出鬧劇,對不?好,咱們就試試看吧。”
6
賴斯太太簡直就是幹勁十足的化身。店老闆先給叫來了。哈羅德留在自己房內,不介入此事。他跟賴斯太太達成默契,對外最好就説那是一場夫妻間的爭吵造成的。愛爾西年輕貌美會贏得更多的同情。
次日上午來了幾名警察,被引進賴斯太太房內。中午時分,他們便離開了。哈羅德發了請馬上匯錢來的電報。他也沒參加任何一次賄賂活動——説實話,他想必也沒法參加,因為那些警察沒有一個會説英語。
中午十二點,賴斯太太來到他的房間。看上去她面色蒼白,疲憊不堪,不過臉上那種輕鬆的表情倒表明情況順利。她簡單地説:“辦妥啦!”
“感謝上蒼!你簡直太了不起了!這簡直叫人難以相信!”
賴斯太太若有所思地説:“事情進展得那麼順利。您幾乎會認為這事很正常似的。他們差不多立刻伸手要錢。真格的——還真是有點噁心!”
哈羅德干巴巴地説:“現在不是爭論公職人員腐敗的時候,他們要多少錢!”
“要價相當高。”
她列出下列人名單:
警察局長
警察署長
代理人
醫生
旅店老闆
夜班看門人
哈羅德只評論道:“我看不用付很多給夜班看門人,對不?我想那只是因為他制服上有條金飾帶的關係吧。”
賴斯太太解釋道:“店老闆提出這項死亡根本沒發生在他的旅店裏。官方的説法是菲利普在火車上患了心臟病,沿着走廊走出去想透透空氣——要知道他們總是把車門開着——他就栽了出去,倒在鐵軌上了。那批警察要是願意幹的話,他們可機靈能幹啦!”
“嗯,”哈羅德説,“幸虧我們的警方可不像這樣腐敗。”
他懷着英國人那種優越感到樓下去吃午飯。
7
午餐後,哈羅德通常都跟賴斯太太和她的女兒一塊兒喝咖啡。他決定照例不變。
自從昨天晚上以來,這還是他再次見到愛爾西。她面色蒼白,顯然還沒從那場驚嚇中緩過來,不過倒盡力表現得跟往常一樣,談些天氣和景緻的平常話。
他們談到一位新來到的遊客,試着猜出他的國籍。哈羅德認為留着那樣的唇髭必定是法國人——愛爾西説是德國人——賴斯太太則認為是西班牙人。
露台上只有他們三個人,除此之外,遠遠的另一端坐着那兩位波蘭婦女,她倆正在鈎編織品。
像往常那樣,哈羅德一看到她倆就覺得渾身戰慄。那種毫無表情的面孔,那鷹鈎鼻子,那兩隻長爪子一般的手……
一名侍者走過來告訴賴斯太太有人找她。她便起身跟他前去。他們看見她在旅店進口那兒跟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碰頭。
愛爾西驚恐萬分地説:“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哈羅德立刻勸她放心:“哦,不會,不會,絕對不會!”
可他本人也忽然感到一陣恐懼。
他説:“你母親真了不起!”
“我知道。媽媽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她永遠不會坐下來認輸。”愛爾西顫抖一下,“可這一切多麼可怕啊,是不?”
“現在別再想啦。一切都過去了,都妥善處理了。”
愛爾西低聲説:“可我沒法兒忘掉——是我殺了他。”
哈羅德連忙説:“別那樣想。那只是一起意外事故。這你也明白。”
她臉上顯得高興些了。哈羅德又説道:“反正事情已經過去。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永遠也別再想啦。”
賴斯太太回來了,他們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出一切進行得順利。
“真嚇了我一大跳,”她近乎興高采烈地説,“原來是要辦理一些文件手續。我的孩子們,一切都順利。我們現在擺脱了麻煩。我想咱們可以要一瓶酒來助助興吧。”
要的酒給端來了。他們舉杯慶祝。
賴斯太太説:“祝未來美好!”
哈羅德向愛爾西微笑着説:“祝你幸福!”
她也朝他微笑着,舉起酒杯説:“為你——為你的成功乾杯!我敢肯定你會成為一位偉大人物。”
他們從恐懼中緩了過來,感到歡樂,近乎暈眩。陰影已經消除!一切平安無事了。
露台盡端那邊,那兩位鳥相的婦人站了起來。她們把活計仔細卷好,從石板地走過來。
她們輕輕鞠個躬就在賴斯太太身旁坐下。其中一個開口説話。另一個盯視着愛爾西和哈羅德,嘴角掛着一絲微笑。哈羅德認為那不是一種善意的微笑……
他瞧瞧賴斯太太。她呢,正在傾聽那個波蘭女人講話,儘管他一句也聽不懂,可是賴斯太太臉上的表情表明情況不太妙。那種焦慮和絕望的神情又重現在她臉上。她聽着,偶爾簡短地插句話。
兩姐妹起身告辭,生硬地點了點頭,走進旅館。
哈羅德探身向前,聲音沙啞地問道:“怎麼回事?”
賴斯太太絕望而無可奈何地輕聲答道:
“那兩個女人要敲詐咱們。昨天晚上她們全都聽到了。現在咱們打算把這事捂住,事態就會嚴重一千倍……”
8
哈羅德·韋林在湖邊溜達。他已經憂心忡忡地走了一個小時光景,試想靠體力活動來使內心失望的心情平靜下來。
他最後來到他第一次注意到那兩個可怕的女人的地方,她倆正在用邪惡的爪子牢牢掌握他和愛爾西的命運吶。他大聲喊道:“該死的女人!叫這對吸血的妖精見鬼去吧!”
一聲輕微的咳嗽使他轉過身來。他發現自己正面對那位蓄着厚厚唇髭的陌生人,後者剛從樹蔭裏走出來。
哈羅德真不知道該説什麼好了。這個矮個子男人一定聽見了他剛才説的話。
哈羅德一時不知所措,有點荒唐可笑地説:
“哦——呃——下午好。”
那個人用標準的英語答道:“可對你來説,恐怕不是個好下午吧?”
“嗯——呃——我——”哈羅德難以啓齒。
那個矮個子説道:“我想你遇到了麻煩吧,先生?我能幫你點什麼忙嗎?”
“哦,不用,不用,謝謝!只是出出火氣,您知道。”
另一位輕聲説:“可我知道,我能幫你點忙。我説你遇到了麻煩,是跟剛剛坐在露台上的兩位女士有關吧,對不對?”
哈羅德睜大眼睛望着他。
“你知道她們的底細嗎?”哈羅德問道,“順便問一聲,你是誰啊?”
那個矮個子好像在向王室成員交待自己的簡歷那樣,謙虛地説:“在下是赫爾克里·波洛。咱們到樹林裏走走,你把你的情況全都講給我聽,怎麼樣?我在説,我大概可以幫助你。”
直到今天,哈羅德也説不清自己為什麼竟會向一個才交談幾分鐘的人傾訴了自己的全部心事。也許是因為過度緊張的關係吧。反正,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他把事情經過全都告訴了赫爾克里·波洛。
後者一語不發地聽着。有一兩次他嚴肅地點點頭。哈羅德剛一説完,波洛就出神似地説:“這些斯廷法羅怪鳥,長着鋼鐵般的尖喙,食人肉,生長在斯廷法羅湖畔……對,完全符合!”
“你在説什麼?”哈羅德瞪着大眼,問道。
他也許在想,這個怪樣子的矮個子是個瘋子吧!
赫爾克里·波洛微笑着。
“我只是在沉思,沒什麼。要知道,我有自己對事態的看法。關於你這件事嘛,看來你的處境很不妙咧。”
哈羅德不耐煩地説:“這並不需要你告訴我!”
赫爾克里·波洛接着説:“這件事很嚴重,是在敲詐。這些鳥身女妖強迫你付錢——付錢——一再付錢!你如果拒絕她們,那就會發生什麼事呢?”
哈羅德辛酸地説:“事情就會暴露出來。我的前途就給毀了,一個從沒傷害過人的姑娘也就要倒黴了,天曉得,結局會是什麼樣子啊!”
“因此,”赫爾克里·波洛説,“一定得馬上採取一些措施!”
哈羅德不加掩飾地問道:“什麼?”
赫爾克里·波洛仰着身子,半眯着眼睛,説道(哈羅德腦海裏又在懷疑這人是否神志正常):
“現在是使用銅響板(譯註:用硬木或金屬製成,套在拇指上,跳舞時合擊發音的板。此處暗喻轟走怪鳥)的時候啦。”
哈羅德説:“你是不是瘋了?”
波洛搖搖頭,説道:“沒有啊!我只是想盡力效仿我的了不起的前輩赫爾克里。你再耐心等待幾個小時,我的朋友,明天,我就可以把你從那些迫害你的人手中解救出來!”
9
哈羅德·韋林次日早晨看到赫爾克里·波洛獨自一人坐在露台上。他對赫爾克里·波洛許下的諾言不由自主地深信不疑。
他走上前去,關切地問道:“怎麼樣了?”
赫爾克里·波洛滿面春風地對他説:“沒問題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全都圓滿解決了。”
“可是到底出了什麼事啊?”
赫爾克里·波洛嗓音柔和悦耳地説:
“我使用了銅響板。或者照現代的説法,我促使鋼絲嗡嗡響了起來——簡單説吧,我利用了電報!你遇到的那些斯廷法羅怪鳥,先生,已經給轉移到某處。她們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裏不會再耍她們那種陰謀詭計啦。”
“她們是通輯犯嗎?已經給逮捕了?”
“正是。”
哈羅德深深地透了口氣。
“太棒啦!這我可從來也沒料到。”他站起來,“我得趕快去把這事告訴賴斯太太和愛爾西。”
“她們已經知道了。”
“那太好了,”哈羅德又坐下,“告訴我這是怎——”
他突然頓住。
從湖旁小徑那邊走過來那兩個長得像鳥、披着飄蕩的斗篷的女人。
他驚叫道:“我還當你説她倆已經給逮捕了呢!”
赫爾克里朝他的目光望去。
“哦,那兩位女士嗎?她們倆完全無害;就像看門人對你説過的那樣,她倆是出身很好的波蘭女士。兩人的長相也許不大招人愛,僅此而已。”
“可我弄不明白!”
“是啊,你是弄不明白!警方要捉拿的是另外兩位女士——詭計多端的賴斯太太和那位愛哭的克萊頓太太!出名的食肉鳥是她倆!這兩個女人是專靠敲詐為生的,我親愛的先生。”
哈羅德覺得天旋地轉。他有氣無力地説:
“可那個男人——那個被殺的男人呢?”
“誰也沒有被殺死。根本就沒有一個男人!”
“可我親眼見到了他啊!”
“哦,沒有。是那位嗓音低沉的賴斯太太成功地扮演了那個男人。她扮演了那個丈夫的角色——不戴她那頭灰色假髮,再適當地化點妝就行了。”
他朝前探着身子,拍一下哈羅德的膝蓋。
“你在生活當中不該過分輕信人,我的朋友。一個國家的警方是不那麼容易賄賂的——他們也許根本不可能賄賂——尤其是殺人的案子!這種女人利用大多數英國人不懂外語而耍花招。因為她能講法語和德語,總是那位賴斯太太跟店老闆交涉,負責處理事務。警察總是出入她的房間,對吧!可真正説了些什麼?你一點也不知道。也許她只説丟了一枚飾針什麼的。儘量想辦法讓警察來幾次,叫你看見他們。至於其他方面,真正發生了什麼事呢?那就是你打電報把錢匯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你都交給了賴斯太太,由她出面負責一切商談!就是這麼一回事嘛!可她們非常貪婪,這些食肉鳥,她們發現你對那兩位倒黴的波蘭女士厭惡至極。那兩位無辜的女士走過來跟賴斯太太交談了幾句完全無關重要的話,這就使她剋制不住,又故伎重演,再訛詐一下。她知道你一句波蘭話也聽不懂。
“那你就不得不再叫人匯來更多的錢,賴斯太太便假裝把錢分配給另外一批人。”
哈羅德深深吸一口氣,説道:“那愛爾西呢——愛爾西呢?”
赫爾克里·波洛把目光移開。
“她扮演的角色也很成功。一貫如此。一位很有表演才能的小演員。一切都很純正——天真單純。她不是靠性來勾引人,而是藉助那些向女人所獻的殷勤。”
赫爾克里·波洛又出神地添了一句:
“這種辦法對英國男人非常有效!”
哈羅德·韋林又深吸一口氣,輕快地説:
“我是得下功夫學會歐洲各種語言啦!誰也甭想再欺騙我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