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註:赫思珀裏得斯的金蘋果:希臘神話中宙斯和赫拉結婚時,眾伸送禮,女神該亞從海洋西岸帶來一棵結金蘋果的樹,由赫恩珀裏得斯的女兒們和一條巨龍看守着。歐津斯透斯國王命赫爾克里去取金蘋果。赫爾克里在險途中戰勝河神涅柔斯。釋放了被押在高加索的普羅米修斯。後者建議讓肩負蒼天的阿特拉斯去偷金蘋果。赫爾克里應允阿特拉斯離開時,以自己強有力的雙肩揹負蒼天。阿特拉斯殺死了巨龍,並用計謀騙過看守的女神,摘下三個金蘋果。但他不願再接過沉重的蒼天,赫爾克里略施小計,讓他重新背上包袱,拾起金蘋果揚長而去。這是赫爾克里做的第十一樁大事。)
1
赫爾克里·波洛沉思地望着坐在紅木寫字枱後面那個人的臉。他注意到那對濃密的眉毛,透着卑鄙樣兒的嘴巴,顯示貪婪的下巴和那雙洞察一切的敏鋭的眼睛。一眼望上去,波洛就明白了埃默瑞·鮑爾為什麼會成為當今的金融鉅子。
波洛又把目光轉移到那雙放在寫字枱上的修長的手,也明白了為什麼埃默瑞·鮑爾又是位著名收藏家。他在大西洋兩岸都以藝術品鑑賞家而聞名。他對藝術品的酷愛和對古文物的感情是連在一起的。對他來説,一件藝術品光是美還不夠——他要求它還應該有個歷史傳統的背景。
埃默瑞·鮑爾在對波洛講話,用的是悄悄的聲音——清晰而沉靜,比單靠大嗓門説話所取得的效果還要好。
“我知道你近來不再接辦什麼案子了。不過我想你會接辦這起案子的。”
“那麼説,這是一樁非常重要的事了?”
埃默瑞·鮑爾説:“對我來説是非常重要的。”
波洛保持着一種探詢的態度,腦袋稍稍歪向一邊,看上去簡直就像只沉思的知更鳥。
對方繼續説:“這是一起尋找一件藝術品的案子。具體説,是找回文藝復興時期①製作的一個雕花金盃。據説那是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羅德里奇·鮑爾吉亞②使用過的。他有時敬酒,讓一位受寵若驚的客人用它來飲用。那位客人,波洛先生,一般都會死去。”
“這個歷史故事挺不錯。”波洛喃喃道。
“那個金盃的經歷總跟暴力相結合。它被盜竊過多次。為了佔有它還發生過謀殺。幾個世紀以來,一系列流血事件伴隨着它。”
(①指歐洲十四至十六世紀的文藝匯興時期.——譯註。
②技是亞歷山大六世(1431—1503):原名羅德里奇·鮑爾吉亞,西班牙籍。他是文藝復興時期腐化墮落的教皇中的典型。——譯註。)
“是為了它的本身價值還是由於其他原因?”
“金盃本身價值確實很了不起。它的工藝精緻極了,據説是由班威努託·切利尼①製作的。上面雕刻了一棵樹,由一條嵌着珠寶的毒蛇盤繞着,樹上的蘋果是用非常漂亮的綠寶石鑲成的。”
波洛明顯表示出油然而起的興趣,嘟嚷道:“蘋果?”
“綠寶石特別精緻,蛇身上的紅寶石也一樣,但是,這個金盃的真正價值當然是由於它的歷史原因。它一九二九年由桑·維拉齊諾侯爵拿出來拍賣。收藏者爭相出價,我終於按當時的匯率以三萬英鎊的高價買了下來。”
波洛揚了一下眉毛,喃喃道:“這確實是個高昂價格!桑·維拉齊諾侯爵真走運。”
埃默瑞·鮑爾説:“我要是真想要一件東西,便不惜一切代價弄到手,波洛先生。”
赫爾克里·波洛輕聲説:“您一定聽説過一句西班牙諺語:‘上帝説,你要什麼就拿什麼——可是要付代價。’”
那位金融家皺皺眉頭——微微露出一點氣憤的眼神,冷冷地説:“波洛先生,沒想到你還是一位哲學家哪。”
“我已經到了遇事多思的年齡,先生。”
“毫無疑問。但是多思並不能把我那個金盃找回來。”
(①班成努託·切利尼門(1500-1571):意大利佛羅倫薩金匠、雕刻家。代表作有銅雕像《帕爾修斯》、大理石像《阿波羅與希亞新特》和《納爾西蘇斯》等。——譯註。)
“您認為不能嗎?”
“我想採取行動才更有必要。”
赫爾克里·波洛冷冷地點點頭。
“許多人犯同樣的錯誤。不過,我請您原諒,鮑爾先生,我們已經離題太遠了。您剛才説那個金盃是從桑·維拉齊諾侯爵手裏買到的?”
“正是。可我要告訴你,它在到我手中之前就已經給盜走了。”
“這是怎麼發生的呢?”
“那位侯爵的宅邸在出售金盃的那天晚上讓人破門而入,盜走了八九件包括那個金盃在內的貴重物品。”
“對此有沒有采取什麼措施?”
鮑爾聳聳肩。
“警方當然立即着手調查。結果查獲這起盜竊事件是一個出名的國際盜竊團伙乾的。其中兩個人,一個法國人叫杜佈雷,另一個意大利人叫李可維蒂,兩人都被逮捕,受了審訊——有幾件贓物從他們手裏找到了。”
“但是沒有鮑爾吉亞使用過的那個金盃?”
“沒有。就警方所確定,那是三個人一起作的案,除了我剛説的那兩個人之外,還有一個愛爾蘭人叫派特里克·卡西。這人是個慣從屋頂侵入的作案竊賊。杜佈雷是這夥人的頭腦,制定作案計劃。李可維蒂開汽車,在下面等着盜獲的東西從上面用繩子縋下來接到手中。”
“那些盜獲的贓物是不是給分成了三份?”
“很可能是這樣。此外,找回來的幾件物品都是些價值不高的東西。看來那些精品可能匆匆給走私到國外去了。”
“那第三個人卡西怎麼樣了?一直沒把他緝拿歸案嗎?”
“沒有照你説的那樣抓到他。他不是個年紀很輕的傢伙。他的肌肉已經較前僵化了。兩星期前,他從一座樓房的五層上摔了下來,當場斃命了。”
“是在什麼地方。”
“在巴黎。他試圖盜竊一位百萬富翁銀行家杜弗格里葉的家。”
“那個金盃後來再也沒有露面嗎?”
“沒有。”
“再也沒有給拿出來出售嗎?”
“我敢肯定沒有。我可以説不止是警方,連一些私家偵探也一直在搜尋它呢。”
“您付的錢怎麼樣了呢?”
“那位侯爵倒是個拘泥細節的傢伙,因為那個金盃是在他家中失竊的,便答應把錢退還給我。”
“可您沒有接受?”
“沒有。”
“為什麼呢?”
“因為我更願意自己來解決這件事。”
“您的意思是説,如果接受了侯爵返回來的錢,那個金盃萬一給找了回來,就會是他的財物了,而現在則法定歸您所有,對不對?”
“完全對。”
“您的這種立場的背景是什麼呢?”
埃默瑞·鮑爾微微一笑,説:“我看你贊同這個觀點。嗯,波洛先生,這很簡單嘛,因為我認為我知道那個金盃目前在何人手中。”
“這倒挺有意思,那個人是誰啊?”
“魯本·羅森塔爾爵士。他不僅是一位收藏家同行,當時還是一個跟我有私仇的人。我和他曾經在好幾筆生意上是競爭對手——總的來説,我都佔了上風。我們倆的敵意在爭購這個金盃時達到了頂點。雙方都下了決心要擁有它。這多多少少是面子攸關的事。我們各自指定的代理人在爭購中彼此叫價。”
“您的代理人最終出高價獲得了這個寶物,是不是?”
“不完全是。我為了預防萬一還另外僱用了一個代理人——公開身份是個巴黎商人。你明白,我們倆誰也不想向對方讓步,寧願讓一位第三者買走那個金盃;事後我當然可以再悄悄跟那個第三者接觸——那就是另一種不同的局面了。”
“其實是耍了一個小小的花招。”
“對。”
“這事成功了——隨後魯本爵士立刻發現自己上當受了騙。”
鮑爾微微笑了。
這是一種狡猾的微笑。
波洛説:“現在我看清形勢了。您認為魯本爵士為了決心要立於不敗之地,故意組織了那起盜竊案嗎?”
埃默瑞舉起一隻手。
“哦,不,不!還不至於那麼粗野。結局是——沒過多久,魯本爵士大概買到了一個文藝復興時期的金盃,出處不詳。”
“警方想必通報了那個金盃的形狀吧?”
“這個金盃大概不會給放在公開展覽的場所。”
“您以為魯本爵士明白自己已經擁有了它,也就心滿意足了嗎?”
“是的。再者,我如果接受了侯爵的退款——魯本爵士後來想必就可以跟侯爵私下成交,這樣那個金盃就合法地歸他所有了。”
他停頓片刻,又説:“但是我保留了合法的擁有權,這樣就可以把它收回來。”
“您是説,”波洛直截了當地説,“您可以設法讓人從魯本爵士那裏再偷回來嗎?”
“不是偷,波洛先生。我原來就該收回我的寶物。”
“可我猜您沒有取得成功?”
“那是因為一個很好的原因:羅森塔爾從來沒得到那個金盃!”
“這您是怎麼知道的?”
“最近出現了石油股權的合併。羅森塔爾和我的利害關係相一致了。我們現在是盟友而不再是敵人。我便坦率地跟他談起這事,他立刻向我保證那個金盃從來就沒到過他手中。”
“您相信他嗎?”
“相信。”
波洛若有所思地説:“那您這十年來一直像英國俗話所説的,攻擊錯了目標,白花了力氣?”
那位金融家苦澀地説:“對,這就是我一直乾的傻事!”
“那現在——一切都要從頭做起啦?”
對方點點頭。
“這就是你把我找來的原因吧?我就是你放出去嗅聞難以追蹤的微淡臭跡的那條狗——相當難以追蹤。”
埃默瑞·鮑爾乾巴巴地説:“這事要是很容易辦,我也就無須找你啦。當然,你如果認為這事不可能——”
他倒找到了正確的字眼。赫爾克里·波洛頓時坐直身子,冷冷地説:“我從來不認識不可能這個字眼兒,先生!我只是在自問——這事足以叫我有興趣接辦嗎?”
埃默瑞·鮑爾又微微一笑,説道:“要是有興趣——你儘可提出酬勞費。”
這個矮個子朝那個大人物望一眼,輕聲説:“您真那麼想要那件藝術品嗎?我想肯定不是!”
埃默瑞·鮑爾説:“這麼説吧,我跟你一樣,從不接受失敗。”
赫爾克里·波洛低下頭説:“嗯,要是這麼説的話——我明白了……”
2
瓦格斯塔夫警督十分感興趣。
“那個金盃嗎?是的,我全記得。當時我在這邊負責調查這個案子。你知道,我會説點意大利話,還到了意大利,跟一些花花公子交談吶。可那個金盃至今沒再露過面。真是奇怪極了。”
“那你怎麼解釋呢?私下賣掉了嗎?”
瓦格斯塔夫搖搖頭。
“我不信。當然也有點可能……不,我的解釋簡單多了:那玩藝兒給藏了起來……而惟一知道藏在哪兒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你是指卡西嗎?”
“是的,他可能把它藏在意大利什麼地方了,要麼就是已經把它私運出了這個國家。不過他把它藏了起來,藏在哪兒,那就一定還在那兒呢。”
赫爾克里·波洛嘆口氣。
“這是一種羅曼蒂克理論。珍珠給封在石膏模型裏——那個故事叫什麼來看——《拿破崙半身雕像》,對不?不過在這個模型裏不是珠寶——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大金盃。你會想象那可不大容易藏,對不對?”
瓦格斯塔夫含含糊糊地説:“哦,我不知道。我想也許能辦到。藏在地板下面——類似這樣的辦法。”
“卡西有自己的住房嗎?”
“有——在利物浦,”他笑一下,“不會藏在那兒的地板下面。這點我們已經肯定了。”
“他有家人嗎?”
“妻子是那種規規矩矩的女人——患肺結核。對她丈夫那種生活方式擔心得要死。她信奉宗教——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卻下不了決心離開他。她在幾年前已經死了。女兒隨母親——當了一名修女。兒子就不同了——是個跟父親一模一樣的兒子。我最後聽到他是在美國尋歡作樂吶。”
赫爾克里·波洛在他的小筆記本里寫上“美國”。他問道:“卡西的兒子有沒有可能知道那個金盃的藏處呢?”
“我想不會。否則早就到買賣贓物的人手中了。”
“那個杯子也可能給熔化了。”
“也許我該説這很可能。可我鬧不清楚——那對收藏家來説可是個價值連城的玩藝兒——而且收藏家還會耍不少鬼把戲,這你會大吃一驚的!”瓦格斯塔夫一本正經地説,“我認為收藏家們有時根本就沒有什麼道德觀。”
“哦!羅森塔爾爵士如果也在耍你所謂的‘鬼把戲’,你會感到驚訝嗎?”
瓦格斯塔夫冷笑一下。
“我不會單單責怪他。就對待藝術品這方面來説,看來他並非太嚴格認真。”
“那個團伙的其他成員怎麼樣了?”
“李可維蒂和杜佈雷都給判了重刑。我想他倆現在也該刑滿出來了吧。”
“杜佈雷是個法國人,對不?”
“對,他是那個團伙的頭腦。”
“還有其他成員嗎?”
“還有一個姑娘——他們一向管她叫紅凱蒂。她偽裝到人家當保姆,然後打探底細——東西都收藏在哪兒等等。那個團伙被破獲後,她逃到澳大利亞去了。”
“還有別人嗎?”
“還懷疑過一個叫尤吉安的傢伙也是那個團伙裏的人。他是個商人。總店在伊斯坦布爾①,在巴黎設有分店。沒找到什麼控告他的證據——不過他是個狡猾的傢伙。”
波洛嘆口氣。他看一眼自己的小筆記本。裏面記上了:美國,澳大利亞,意大利,法國,土耳其……
他嘟囔道:“看來我得拿根帶子把地球繞上一圈兒──”
“你説什麼?”瓦格斯塔夫警督問。
“我看出來了,”赫爾克里·波洛説,“辦這個案子得周遊世界一圈兒。”
3
赫爾克里·波格習慣跟他那位能幹的男僕喬治討論自己接辦的案子。這就是説,赫爾克里·波洛會提出點兒想法,喬治就會用他作為一位紳士身邊的紳士在經歷中得到的智慧做出回答。
“如果你遇到了這種情況,喬治,”波洛説,“為了調查一件案子,得去世界上分散在各個洲的那些國家,那該怎麼辦呢?”
“嗯,先生,坐飛機最快。儘管有人説那樣旅遊使腸胃很不舒服,可我並不那樣認為。”
(①伊斯坦布爾:土耳其西北部港口城市。──譯註。)
“人常常問自己,”赫爾克里·波洛説,“那個赫爾克里會怎麼幹呢?”
“您指的是那名自行車賽手嗎,先生?”
赫爾克里·波洛接着説:“要麼人們只簡單地問,那他到底是怎麼幹的呢?喬治,答覆是他雖然精力旺盛地四處奔跑,可他最後還是不得不——像有人所説的那樣——向普羅米修斯①——向涅柔斯②打聽消息。”
“是嗎,先生?”喬治説,“這兩位先生我倒沒聽説過。他們是幹旅行社那一行的嗎,先生?”
赫爾克里一邊欣賞自己的話音,一邊接着説:“我那位僱主埃默瑞·鮑爾只知道一個道理——就是採取行動!不過靠一些沒必要的行動浪費能量是毫無用處的。喬治,生活中有一條準則,那就是別人如果能替你辦到的事,千萬別自己去做!”
“尤其是,”赫爾克里·波洛一邊補充説,一邊起身走向書架,“費用開支不成問題的時候!”
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標有字母“D”的卷宗,翻到“可信賴的——偵探所”一欄那裏。
“現代的普羅米修斯,”他喃喃道,“喬治,請替我抄下幾個名稱和地址:紐約漢克斯偵探所,悉尼萊登和波舍偵探所,羅馬吉奧瓦·梅吉偵探所,伊斯坦布爾納呼姆偵探所,巴黎羅傑和佛朗柯那偵探所。”
(①普羅米修斯:希臘神話中盜取天火予人而受主神宙斯懲罰鎖於高加索山崖上的神,後被赫爾克里所救。——譯註。
②涅柔斯:希臘神話中的海神,五十個海中仙女之父。——譯註。)
他等喬治寫完,然後説道:“現在清查一下去利物浦的火車班次。”
“好,先生。您要去利物浦嗎?”
“恐怕是的。喬治,我也可能還要去更遠的地方。不過現在還不需要。”
4
三個月後,赫爾克里·波洛站在一塊麪對大西洋的岩石上眺望大海。海鷗上下翱翔,發出憂鬱的長鳴。空氣濕潤。
赫爾克里跟其他初次來到伊尼什格倫的人一樣,感覺到自己到達了世界的盡端。他一輩子從沒想象過如此遙遠、如此淒涼、如此荒廢的地方。那裏的景緻倒很美,一種陰沉沉的美,屬於那種遙遠而不可思議的往昔的美。在愛爾蘭西部這裏,古羅馬人的鐵蹄沒有踐踏過,沒有一座加固的堡壘;也沒有修建一條完整而適用的道路。這裏是一塊對人世間那種井然有序的生活方式和常識茫然無知的土地。
赫爾克里·波洛低頭看一眼自己那雙漆皮皮鞋尖端,不禁長嘆不已。他感到淒涼而孤獨。他那種生活標準在這裏不受讚賞。
他的目光順着荒無人煙的海岸線望去,又回到大海。遙遠的那邊是傳説中常提到的那片青春之地,天堂島……
他喃喃自語道:“蘋果樹,聖歌和那些金……”
猛然間,赫爾克里·波洛恢復了常態——那個令人出神入迷的魔障給破除了,他又跟自己那雙漆皮皮鞋和整潔的鐵灰色男裝相協調了。
從不遠處傳來一陣鐘聲。波洛理解那種鐘聲,那是他從少年時期起就很熟悉的聲音。
他連忙輕快地沿着懸崖峭壁朝上走去。約摸十分鐘後,他望見了山頭上那幢建築物,四周圍有高牆,牆上有一扇嵌滿鐵釘的大木門。赫爾克里·波洛走到門前敲了幾下。門上有個巨大的鐵門環。接着他又謹慎地拉一下一條生了鏽的鐵鏈子,門裏響起一陣小鈴檔尖鋭的丁當聲。
門上一塊小方板給推開了,露出一張臉。那是一張神情多疑的蒼白的臉,微微有點唇髭,嘴中卻發出婦人的嗓音。赫爾克里·波洛稱之為令人生畏的女人的聲音。
那聲音問他有什麼事。
“這裏是聖瑪麗和天使修道院嗎?”
那令人生畏的女人嚴厲地説:
“那還能是什麼別的地方嗎?”
赫爾克里·波洛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對那條巨龍説:“我想見一下修道院院長。”
那條巨龍不大情願,但最後還是讓步了。門栓給拉開了,大門給打開了,赫爾克里·波洛被引到這個修道院用來接待客人的一間空蕩蕩的小房間裏。
沒多會兒,一位嬤嬤悄悄走進來,腰間晃動着她的念珠。
赫爾克里·波洛出生在一個天主教家庭。他明白身在此處的氣氛。
“請您原諒我來打攪您,院長。”他説,“不過,我想您這裏有一位在凡世上叫凱特·卡西的信徒吧。”
那位嬤嬤點點頭,説:“是的,她皈依後改叫瑪麗·厄休拉修女。”
赫爾克里·波洛説:“有一樁錯事需要糾正一下,我相信厄休拉修女能幫助我。她知道一些可能非常寶貴的情況。”
那位院長搖搖頭,面無表情,用平穩而冷漠的聲調説:“瑪麗·厄休拉修女無法幫助您。”
“可我向您保證——”
他頓住。那位院長説:“瑪麗·厄休拉修女已經在兩個月前去世了。”
5
在傑米·多諾萬旅館的酒吧間裏,赫爾克里·波洛不大舒服地靠牆坐着。這家旅館跟他想象中的旅館大不一樣。牆破舊壞損——窗户上兩塊玻璃也碎了——波洛很不習慣的夜間涼風也就吹進來了。送進屋來的熱水是温乎乎的。吃下去的飯菜使他胃裏產生難受的古怪感覺。
酒吧裏有五個人都在談論政治。赫爾克里對他們講的大部分都不明白。反正他也不大關心這方面的事。
不多時,他發現有一個人過來坐在他的身旁。那人在社會等級上跟別人有點大不一樣。他有那種鄉鎮人窮酸相的特徵。
他非常恭敬地説:“我告訴您,先生,我告訴您——培金那匹馬精力不足,沒有任何機會,一點機會沒有……肯定沒跑完就沒勁兒啦——沒勁兒啦。您聽俺的……大夥兒都該聽俺的話。您知道俺是誰嗎,先生?阿特拉斯①,俺就是——都柏林太陽的阿特拉斯——整個賽馬季節都在向贏家提建議……俺不是對萊瑞家的姑娘説了嗎?二十五比一——二十五比一。跟着阿特拉斯您就錯不了。”
赫爾克里·波洛帶着古怪的敬意望着他。他顫悠悠地説:“我的上帝,這是一個好兆頭!”
6
幾個小時之後,月亮時不時從雲層後面賣弄風情地顯露出來。波洛跟他的新夥伴已經走了幾里路了。他一拐一瘸地走着,尋思世上畢竟還有別種鞋可以穿——那在鄉間走起路來,想必會比漆皮皮鞋更合適。其實喬治早就向他有禮貌地提醒過。“穿一雙舒適的粗革厚底皮鞋吧。”喬治這樣説過。
赫爾克里·波洛一直沒有聽從。他喜歡穿漂亮考究的鞋,讓兩隻腳顯得乾淨利落。可現在走在這條石子路上,他才意識到另有別種鞋可穿……
他的同伴突然説:“那位神甫會不會為這事不饒我?我良心上不想犯下一樁不可饒恕的大罪。”
(①阿特拉斯:希臘神話中以肩頂天的巨神,喻身負重擔的人。──譯註。)
“你只是把現世事交給現世君主,盡公民義務①。”
他們來到修道院牆腳下。阿特拉斯準備完成他的任務。
他呻吟一聲,用令人心碎的低沉聲調説自己徹底給毀滅了。
赫爾克里·波洛帶着有權威的口氣説:“安靜。你不需要肩負整個這個世界的重力——只是赫爾克里·波洛的重力罷了。”
7
阿特拉斯接過兩張五鎊的鈔票。
他滿懷希望他説:“也許到了早晨我就記不起我是怎麼掙到這筆錢的啦。我已經不擔心奧瑞裏神甫會不饒我啦。”
“我的朋友,忘掉一切吧,世界的明天屬於你的啦。”
阿特拉斯嘟噥道:“那我把它押在哪匹馬上好呢?勤奮小夥子是一匹了不起的馬,一匹漂亮的馬!還有希拉·波伊恩。七比一,那我就押它吧。”
他停頓一下,接着説:“是我在幻想,還是我確實聽到您剛才提到一個邪教神的名字?您剛才説赫爾克里,天哪,明天三點半鐘那場賽馬,真有一匹叫赫爾克里的馬參賽。”
“朋友,”赫爾克里·波洛説。“那就把你的錢押在那匹馬身上吧。我告訴你,赫爾克里從來不會輸。”
第二天還真應驗了,羅塞林先生那匹赫爾克里贏得了波伊恩南大獎,賭注是六十比一。
(①語出基督教《聖經》。意指別讓宗數信仰影響公民責任。——譯註。)
8
赫爾克里·波洛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個捆綁得很仔細的包裹。先打開牛皮紙,再撥開軟填料,最後掀開一層棉紙。
他把那個金光閃閃的杯子放在埃默瑞·鮑爾的寫字枱上。杯子上鏤刻着一棵鑲嵌綠寶石蘋果的樹。
金融家深吸一口氣,説道:
“祝賀你,波洛先生。”
赫爾克里·波洛鞠一躬。
埃默瑞·鮑爾伸出一隻手撫摩金盃的邊緣,用一個手指頭在它周圍比畫一個圓圈兒,他深沉地説:“是我的了。”
赫爾克里附和道:“是您的了。”
對方嘆口氣,朝椅背上一靠,用公事公辦的語調問道:“你在哪裏找到的?”
赫爾克里·波洛説:“在一座祭壇上找到的。”
埃默瑞目瞪口呆。
波洛接着説:“卡西的女兒是個修女。在她父親去世的時候,她正要做最終立誓①。當時她是個虔誠的天真姑娘。這個金盃給藏在利物浦她父親家中。她把它帶到了修道院,我想,她是要為她父親贖罪。她奉獻出來讚頌上帝。我想那些修女從來也不知道這個金盃的真正價值。她們大概是把它當作一個家族的遺物收下來的。在她們眼中,這只是一個聖餐杯,她們也就這樣用上它了。”
(①做修女出家分幾步。最終立曾表明將終身奉獻給上帝,永遠做修女。──譯註。)
埃默瑞·鮑爾説:“真是個奇特的故事!”他接着問道:“那你怎麼會想到去那裏找呢?”
波洛聳聳肩。“這也許是——經過一次排除各種疑點的過程。還有那個奇怪的事實:從來沒人試着賣掉那個金盃。這就説明它像是存放在一個一般物質價值觀在那裏不起作用的地方。我於是想起派特里克·卡西的女兒是個修女。”
鮑爾激動地説:“那麼,我過去説過,我祝賀你。請告訴我你的費用,我給你開張支票。”
“沒有費用。”
對方睜大眼睛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在兒童時代有沒有讀過童話故事?童話裏的國王都會問:‘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那你是想向我要點什麼啦?”
“對,不過不是錢。僅僅是個要求。”
“什麼要求?你想要我告訴你證券市場上的一個信息嗎?”
“那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錢。我的要求比那更簡單。”
“是什麼?”
赫爾克里·波洛把手放在金盃上。
“把這個杯子送回修道院。”
一陣沉默,然後埃默瑞·鮑爾説:“你別是瘋了吧?”
赫爾克里·波洛搖搖頭。
“不,我沒瘋。你看,我要讓你看一個機關。”
他拿起那個金盃,用手指甲使勁按在金盃周圍盤繞的那條蛇張出的爪子上。杯子裏面一小部分金雕的內層就滑向一邊,露出那個空心杯把上的一個小孔。
波洛説:
“你看見了吧?這就是那位鮑爾吉亞教皇的飲酒杯。通過這個小洞,毒藥就流入酒內。您自己也説過這個杯子的歷史充滿罪惡。誰擁有它,伴隨而來的就是暴力、流血和邪惡的情感。這樣也許會輪到罪惡降臨在您的身上啦!”
“迷信!”
“這也可能。可您為什麼那麼迫切要擁有它呢?不是為了它的美觀,也不是為了它的價值,您已經有了上百件——也許上千件——美麗的稀罕東西,您要它是為了維持您的虛榮。您決心不讓別人擊敗。那麼好啦,您現在沒讓人擊敗。您贏啦!金盃屬於您所有了。可是現在,為什麼不做一次了不起——一次至高無上的姿態呢?把它退回到它近十年來一直安詳所處之地。讓它的邪惡在那裏得到淨化。它過去曾經一度屬於教堂——那就乾脆讓它迴歸教堂吧。讓它再一次立在祭壇上,得到淨化和赦免,就像我們希望人們的靈魂也會從他們的罪惡中得到淨化和赦免那樣。”
他向前探了一下身子。
“讓我給您形容一下我找到它的地方——那個和平園,面朝西海,向着一個被遺忘了的永恆美麗的青春天堂。”
他滔滔不絕地往下説,用簡單的詞彙形容伊尼什格倫的魅力。
埃默瑞靠在椅背上,一隻手捂在眼睛上。他終於開口道:“我原是出生在愛爾蘭西海岸的,小時候離開那裏去到美國。”
波洛輕聲説:“這我聽人説過。”
金融家坐直身子,目光又變得很敏鋭,嘴角上掛着一絲笑容,説道:“你真是個怪人,波洛先生。我聽從你的意見。把這個金盃以我的名義作為一件禮物送給那個修道院吧。一項相當貴重的禮物。三萬英鎊吶——可我又從中能得到什麼呢?”
波洛嚴肅地説:“那些修女會為您的靈魂祈禱。”
那位闊人的笑容展開了——一種貪婪而又渴望的微笑。他説:“這畢竟也可以説是一項投資吧。也許是我一生最好的投資……”
9
在修道院裏那間會客室,赫爾克里·波洛重述了這事的經過,把金盃還給了那位院長。
她喃喃道:“告訴他,我們謝謝他,會為他祈禱。”
赫爾克里輕聲説:“他正需要你們為他祈禱吶。”
“這麼説,他是個不幸的人了?”
波洛説:“他是那麼不幸,以至於都忘記了幸福是什麼意思了;他那麼不幸,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不幸的人。”
修女輕悄悄地説:
“哦,那他準是個闊人……”
赫爾克里·波洛沒有再説什麼——因為他明白沒有什麼可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