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掌櫃領着人橫在門口了。五魁忙丟開女人,靜立一邊,昕掌櫃在罵道:“柳家世世代代還沒這個門風哩!捆起來,給我往死裏打這賤貨!”
女人空即被一條繩索捆了,五魁跪下説:“掌櫃,這不怪少奶奶,要打就打五魁!”
掌櫃説:“你瞎了心,也是我瞎了眼,原本我也要打死你這個窮鬼在這裏,念你還對柳家出過力,你滾吧,滾,永遠不要到我柳家來!我也告訴你,你要在外胡説少奶奶來你這裏的事,我會擰了你的嘴到屁股眼去的!滾!”
五魁把自己的鋪蓋一卷,夾在胳膊下走出門,走出門了,回頭看了一下女人,説:“掌櫃,那我走了,五魁最後求求你,你把少奶奶放開吧,她還是柳家的人嘛!,”掌櫃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同時聽到了劈哩叭啦的鞋底扇打女人臉面的聲音。
五魁回住到他的老屋,第三日就逮到風聲,説柳家的少奶奶得了病,癱瘓了,整日安安靜靜地躺在牀上。有人就説,柳家真是倒了黴了,少爺沒了腿終日睡牀,少奶奶有腿也在牀上睡。有人也説,柳家愛收藏古玩,這少奶奶成了睡美人,如今可是柳家的一件會説話的賞玩品了吧。五魁知道少奶奶為什麼就癱了,這麼一癱,少爺就可以隨時讓兩個丫環抱了他來享用女人了,不禁黑血翻湧。
到這個時候,五魁才是後悔,為什麼女人求他帶着出逃,他競沒有應允呢?這該是一種什麼緣分,一個下人偏今生與這個女人有恁多的瓜葛;第一次沒有聽她的話過河逃亡,這一次還是沒有聽她的話逃出柳家,就眼睜睜地看着她一次次在苦難中沉下去,五魁仇恨起自己的孱弱和醜惡了!
夜裏,他獨自躺在牀上,總聽見有人在叫着“五魁”,叫得殷切,叫得怨恨,叫得悽慘不堪。五魁明白這是一種幻覺,幻覺卻使他整夜不能安生。是的,完全變成了一個供人發泄性慾工具的女人那麼睡在牀上終日在想些什麼呢?她清楚不過地知道大天白日在柳家大院內跑到五魁的卧屋痛哭是做少奶奶的危險,但還是跑去了,去了在他懷裏放聲大哭,她是忍無可忍了,她是勇敢的,是把五魁看作了一個男人,一個有能力保護的人,可是可是,窩囊的五魁……五魁為着自己傷透了一個女人的心的罪過把頭顱在炕沿上咚咚地撞起來了。
五魁再也在屋裏坐不住,黑明不分地在村巷中走,看什麼也不順眼,見雞攆雞,逢狗打狗,旁人説一句,就張口叫罵,甚至大打出手。雞公寨的人都認定他是瘋了,叫苦着這地方脈氣不對頭了,盡出了些不可思議的人。也就在村人這麼疑惑恐懼之時,一個晚上竟又是柳家的在村口大場上的三座高大飼料穀草堆着火了。火光十分大,沖天的煙火籠罩了雞公寨,照得半邊天都紅了。柳家老少、男女傭人哭喊着招呼村人去滅火,雞公寨所有人皆忙如亂蟻,卻有一個人在忙亂中溜進了柳家大院,直奔少爺的卧房。
推開屋門,少爺首先發現了,張口欲喊,來人一拳打過去,肉疙瘩窩在那裏昏過去了。轉身過來,女人仰躺在另一牀上,窗欞透進的月光照她美如冷玉,他扶着牀沿給她笑着,眼淚卻流下來。
“五魁,是你放火了?”女人聰明,女人説。
五魁點點頭。
“你就為着來看看我嗎?你真是不要命了!”女人説,伸出手來摸上了五魁寬寬的額角和鼻樑,“你快回去吧,讓他們發現你真會沒了命的。”
五魁説:“我是來要帶你走的!”
女人説:“遲了,都遲了,我成了這樣子,我已經認作我是死了。五魁,我不能再害了你,你快走吧!”
五魁忽地挺直腰,説:“我要帶你走就要帶你走!”雙手將被的四角向起一裹,女人在被卷裏,用力一拱,身子已鑽在被卷下,雙手趁勢往後摟了順門就走。
五魁將女人背到了很深很深的山林。
山高月小,他拐進一條溝荒不擇路,直走到了兩邊的山樑越來越低,越來越窄,最後幾乎合二為一在一座橫亙的大嶺峯下,已是第二日的中午了。感覺到鳥飛天外,魚遊海底,柳家是不會尋得着了,坐下來歇息,啃了塊從家裏出走時揣在懷裏的玉米麪餅子,兩人皆覺得沒有一絲力氣可以再邁動一步了。這是什麼地方?翻過這黑黝黝的嶺峯之後那邊又將是什麼地方?女人詢問着五魁,五魁也茫然無答。走到哪兒算哪兒,哪兒的黃土不養人呢?五魁放下了女人,要到看不見也聞不着的地方去解手,大出意外地發現了一座坍得幾乎只有四堵牆的山神廟,牆頭一株朽了半部靠一溜樹皮還活着的老柏,廟後的澗上橋已斷去,殘留了澗沿一根腐木,卧一禿鷹呆如石頭,偏很響地拉下了一股白色的稀糞。五魁一時四肢生力,跳蹦着過來如孩子:
“咱有住的了!”
女人眼睛也亮起來:“在哪兒?”
五魁説:“那邊有個山神廟!既然有廟,必定先前住過了人,住過人就有活人處,咱們住在這兒不會死了!”
把女人背過來,鑽過梢林和荒草,女人的身上、被子上,頭髮上沾滿了一種小小的帶刺的草果。五魁指着古廟在講,屋頂雖然沒有,砍些樹木搭上去就是椽,苫上草編的小簾子就是瓦。
瞧,從廟後的那條小路下去不是可以汲到澗中水嗎?那一大片埋腳的荒草必是以前開墾過的地,再開墾了不是就種麥子收麥粒種玉米收棒子嗎?滿樹林子裏的鳥兒會來給你唱歌再不寂寞,一坡一坡的野花采來別在你的頭上,蝴蝶能飛來看你的美。這草地多軟,太陽出來揹你睡在這裏,你會看着雲一疙瘩一疙瘩怎樣變個小貓小狗從山這頭飛過山那頭,咱們再可養雞養羊養牛,你躺着看我怎麼吆喝犁地,若有黃羊山雞來了,看我又怎樣將它們打倒,熬了肉湯給你喝……
五魁説得很興奮,在他的腦子裏,一時間浮現了往後清靜日子的圖像,離開了柳家,他那殷勤女人的秉性就又來了,説:“你不信呀?你只管信着好了,我有力氣的,我不會死去就絕不會讓你死去,你信嗎?”
女人説:“我信你的,可我肚子飢了,你還有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