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魁在懷裏掏,掏出一塊幹餅末兒,把腰帶解下來再尋,餅是沒有了,卻掉下了一把小小的斧子。斧子是五魁準備着進柳家時作防身用的,一路安全無恙,他幾乎就忘了還帶了斧子來。
五魁雖然在安慰着女人,説了那麼多似乎已是一處安謐日月的住處,可他在説這些的時候何嘗不知道這一切只是日後的事呢?現在,他把她背馱到了一個荒野僻地,自由是自由了,卻拿什麼吃呢?晚上怎麼個睡呢?假若是他一個人還罷了,而有少奶奶這樣個女人,這個女人又是他英雄一場搭救出來,能讓她餓死凍死在山地嗎?!
女人看着發急了的五魁,她笑了:“我並不餓的,真的,不餓哩!”
五魁沒有接她的話,不知怎麼心裏酸酸的,他有些羞愧,卻不願她看見他的難堪,將目光極力放遠。他看到了白雲佇在遠處的山林上。五魁把斧子重新別在了腰帶上,説:“你好生坐着,我過會就來!”
他去了,他又回來了,帶着好大一堆山桃。山桃個兒不大,顏色異常紅嫩。五魁無法帶得更多,是脱了外套的那件柳少爺穿舊的褲子,用藤條紮了褲管,桃就裝在裏邊堅立了一個人字。五魁不識文墨,不知人字的好處,卻看作如搭在驢背上的褡褳,架在脖子上回來了,他説:“我是王母娘娘的毛驢給你送蟠桃來哩!”
有了吃的,五魁卻不吃,他在女人很響的咬嚼聲中去砍作椽的樹木。選中了一種長得並不粗卻端直無比的栲木,斧子在下面哐哐哐地砍,樹頂上的稀疏的黃金之葉就落下來。葉子往下落如同蝴蝶,一旋一旋划着無數個半弧。女人就想起了小時在清水潭丟石片入水的情形,叫道:“我要那葉子呢!”五魁抱了一堆葉子給她,她還要,葉子就把她埋起來,她睡在了一片燦爛的金霞上。
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精力,五魁砍下了十多根栲樹搭到牆頭去,因為沒繩,一切都是葛條在系,他手腳並用從牆頭上、木椽上爬動,女人就在下面反覆叮嚀着小心,五魁偏不,竟要直了身來走,有幾次腿一晃就掉下來,但身子掉下來了手卻最後抓住了椽,女人大呼小叫,甚或變了臉唬他,五魁説:“我是逗你哩!”然後是把樹枝和茅草編成簾子,一層一層苫上去,一個安身的小巢屋就造成了。女人要五魁揹她到屋裏去看看,五魁説不急,又砍了無數細樹棍來,先一排排地在屋地栽了一圈,再豎一層橫一層把軟樹枝編上去,再鋪了茅草和樹葉,五魁把女人抱過來往上一丟,女人竟被彈得跳了幾跳,驚喜地叫:“這是睡了棕條牀嘛!”
五魁得意地唱起來,唱的一是一種很好聽的小曲子,就眨了眼説:你是應該有這麼個牀的。小時候爹説過故事,講古時代一個皇后流落民間,後縣官查尋時,竟有三個女人自稱是皇后,縣官就在牀上放一個豌豆,再鋪了四十九條被子讓每一個女人去睡,有誰感覺到身子墊着疼,誰就是皇后。五魁也就撿一個石子放在茅草裏邊。
“我不是皇后!”女人笑着説。
“可你是少奶奶!”五魁説。
“我不是少奶奶!我不是!”女人堅決地説。
五魁愣了一下,立即也説:“不是,不是柳家少奶奶,可你是菩薩!你能試出墊嗎?”
女人説:“我腿全癱了,你放上刀子也試不來的。”
五魁的心受了刺激,低下的頭好久沒有抬上來,就走出去又狠勁砍了樹枝抱回來,在屋之中間紮起了一界牆了。
女人説:“五魁,你又要幹什麼?”
五魁説:“那邊是你的房間,這邊該是我的卧屋了。”
女人的眉宇間驟然泛紅了,意識到自己並不是五魁的老婆。五魁只是救自己的一個貧賤羊倌,一個光棍。在這荒天野地的世界裏,五魁能自覺地將睡窩一分為二,女人為坦白憨誠的五魁而感動了。
紅日墜山,烏鴉飛來,天很快就黑了。五魁安置了女人睡好,燃起了松油節,便坐於旁邊説許多豪邁的話,叮囑夜裏放心安睡,狼來了有他哩,熊來了有他哩,有他持一把斧子守在同一屋中的界牆那邊,狼和熊是不敢靠近的。女人擔心不下的是他沒有被褥,五魁説他不會冷的,他從小就鑽過茅草堆睡,做得也是甜甜蜜蜜的夢來。並説他明日就再下山,要弄來被褥、鍋碗、糧食。女人一雙明亮的大眼看着跳躍不已的松節燈焰,又看着那松節燈焰的光亮在五魁的黑紅臉上反射出的油光,她説了一句:“你快歇去吧;五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