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十五分在大廳旁邊的餐廳吃早餐:烤麪包片、熱牛奶和火腿雞蛋。包含在房費裏邊的商務賓館的早餐,無論怎麼看對我都不夠量。轉眼之間就打掃進了肚囊,幾乎沒有吃的感覺。不由四下張望,但全然不見另有面包上來的樣子。我喟嘆一聲。
“不是奈何不得的麼!”叫烏鴉的少年説道。
注意到時,他正坐在餐桌對面。
“你已經不在可以大吃特吃自己中意食物的環境中了,畢竟你已離家出走,你務必把這一事實輸入腦袋。這以前你總是早早起牀吃夠量的早餐,這以後就行不通了,必須僅靠所給的東西活下去。胃會根據食物的多少而改變大小的説法你也在哪裏聽説過吧?往後你勢必確認是否果真如此。一來二去胃就會小下去的,但到那一步需要時間。能忍受得了?”
“忍受得了。”我説。
“必須那樣。”叫烏鴉的少年説,“因為你是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
我點頭。
“那麼,你就不能老是盯着空盤子不動,要馬上採取下一個行動。”
我依他説的,站起身,採取下一行動。
我走去賓館服務枱,試着交涉住宿條件。我説自己是東京一所私立高中的學生,來這裏寫畢業小論文(我就讀學校的高中部實際上有此制度),每天去有專門資料的甲村圖書館。要查閲的東西比預想的多,無論如何都要在高松停留一個星期,可是預算有限,所以在此住宿期間,能否特別允許自己一直——而不是規定的三宿——以通過YMCA聯繫的低房費住宿。房費每天提前一天付給,不會添麻煩的。`
我在臉上浮現出因遇到困難而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的那種家教良好的少年可能浮現的表情,對那裏值早班的年輕女性簡短地説了自己面臨的(編造的)情況。我一沒染髮,二沒戴耳環,上身是拉爾夫·勞倫白色短袖運動衫,下面同是拉爾夫·勞倫牌奶油色粗布長褲,腳上是新的最高檔的蘋果牌輕便運動鞋。牙齒潔白,身上發出洗髮液和香皂味兒,敬語也用得有板有眼。只要我有意,我是可以給年長人以好印象的。
她默默聽我的話,略略翹起嘴唇,點了下頭。她長得不高,白襯衫外面套一件寬鬆些的綠色制服。雖然有些睏意,但動作乾脆利落,一個人熟練地處理着早晨的業務。年齡或許同我姐姐不相上下。
“情況大體明白了,我個人是不好説什麼,但關於房費可以同經理商量一下。結果如何我想到中午就可曉得的。”她事務性地説(但我已感受出了她對我懷有好感),説罷問了我的名字和房間號碼記在本本上。我不知道交涉能否順利,或者弄巧成拙亦未可知——例如有可能讓我出示學生證,也可能要跟家裏聯繫(住宿登記薄上記的當然是胡亂編的電話號碼)。但即使冒這樣的風險,嘗試一下的價值總該是有的,畢竟我手頭的錢有限。
我在賓館大廳的公共電話號碼簿上查了公營體育館的電話號碼,詢問健身房裏邊有什麼器材。我所需要的器材基本一應俱全,費用為六百日元。我問了其所在位置和從車站如何去,道謝放下電話。
我折回房間,背起背囊出門。東西蠻可以放在房間,錢也可以寄放在出租保險箱裏——那樣或許更安全,但可能的話,我還是想時時帶在身上。現在它似乎已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從站前汽車總站坐公共汽車去體育館。當然我很緊張,感覺臉有些僵。我這樣年齡的少年平日大白天一個人去體育館,説不定有人上前查問。這裏終究是陌生之地,我還未能把握人們到底在這裏想的什麼。但誰也沒注意我。自己反倒產生一陣錯覺,覺得自己成了透明人。我在入口默默付費,默默接過鑰匙。在更衣室換上短運動褲和輕便T恤。做伸展運動放鬆肌肉的時間裏,我開始一點點鎮靜下來。我置身於我這一容器之中。我這一存在的輪廓,隨着“咔喳”一聲輕響完整地合在一起鎖上了。足矣。我在平時的位置。
我開始循環鍛鍊。一邊用MD隨身聽聽王子音樂,一邊足足用一個小時按以往的順序在七台健身機上練了一遍。原以為地方公營體育館裏無非老式器材,但實際上全是令人驚歎的東西。四下一股嶄新的不鏽鋼味兒。一開始我以較少的負荷做了一次循環,繼而加大負荷做第二次循環。用不着一一寫進表格,適合於自己身體的重量和次數全都在我的腦袋裏。全身很快冒汗。練的過程中須補充好幾次水分。我喝礦泉水,嚼來時路上買的檸檬。
固定的循環鍛鍊進行完畢,我衝了個熱水淋浴,用帶來的香皂擦洗四肢,用洗髮液洗頭髮。包皮剛剛翻上來的陽物要儘可能保持清潔。腋下、睾丸和肛門也一絲不苟地洗了。量罷體重,我裸體站在鏡前檢查肌肉硬度,然後在洗漱台洗了被汗水浸濕的短運動褲和T恤,用力擰乾裝進塑料袋。
出了體育館,坐公共汽車返回車站,走進昨天那家麪館吃熱氣騰騰的烏冬麪,一邊慢慢吃一邊打量窗外。站內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人們身穿不同的衣服,提着東西,腳步匆匆,想必帶着各自的目的趕往某處。我目不轉睛地注視如此男女的身影。驀地,我想到距今百年之後。
百年之後,置身此處的人們(也包括我)應該從地上蕩然無存,化為塵埃化為灰燼。如此一想,我產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這裏所有的人或物都顯得虛無縹緲,彷彿即將被風吹散消失。我伸開自己雙手定定地細看。我到底為了什麼如此東奔西竄呢?何苦這麼苦苦掙扎求生呢?
但我搖搖頭,不再往外看,不再想百年後的事。要想現在的事。圖書館有該看的書,體育館有要對付的器材。考慮那麼遠的事又有什麼用呢!
我和昨天一樣在車站小賣店買了盒飯,帶上電氣列車。到甲村圖書館是十一點半。服務枱裏仍坐着大島,他身穿藍色人造絲襯衫,釦子一直扣到脖子。一條白牛仔褲,一雙網球鞋,正在伏案看一本厚厚的書。旁邊放着昨天那支(大概)黃色鉛筆,前發垂在額前。我一進去,他抬頭微微一笑,接過背囊。
“還沒返校?”
“學校不返了。”我實話實説。
“圖書館倒是不壞的選擇。”説着,大島回頭看身後的鐘確認時間,然後又回到書上。
我去閲覽室接着看巴頓版《一千零一夜》。一如往日地,我一旦沉下心翻動書頁,中途便欲罷不能。巴頓版《一千零一夜》裏雖然也收有和我過去在圖書館看的兒童版本一樣的故事,但故事本身很長,加上插圖多細節多,根本不像同一故事。誘惑力大得多。猥瑣、雜亂、色情的故事和莫名其妙的故事比比皆是。然而那裏充滿着(正如鑽入神燈的神人)常識框架所收勒不住的自由奔放的生命力,這點緊緊抓住了我的心。比之站內熙來攘往數不勝數沒有面孔的男男女女,一千多年以前編造的這些荒誕離奇的故事要生動得多逼真得多。何以出現這種現象呢?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一點鐘,我又走進院子,坐在檐廊吃自帶的盒飯。吃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大島走來,説有我的電話。
“電話?”我不由語塞,“我的?”
“我是説,假如田村卡夫卡是你名字的話。”
我紅着臉站起身,接過他遞來的無線聽筒。
電話是賓館服務枱那位女性打來的,大約是想核實我白天是否真在甲村圖書館查東西。聽聲音,似乎因知道我並非説謊而放下心來。她説剛才同經理商量了,經理表示儘管沒有這樣的先例,但一來是年輕人,二來情況又特殊,往下幾天就也還是按YMCA聯繫的房價留住好了。又補充説眼下不是很忙,這種程度的通融還是可以做到的。
她還説經理也説了:那座圖書館口碑很好,好好查閲就是,不用着急。
我舒了口氣,道聲謝謝。説謊固然讓我內疚,但沒有辦法。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各種各樣的事。我掛斷電話,把聽筒還給大島。
“提起來這裏的高中生,也就只有你,所以我猜想是你。”他説,“我説每天從早到晚悶頭看書來着。這倒也是真的。”
“謝謝。”我説。
“田村卡夫卡?”
“是那樣的名字。”
“不可思議的名字。”
“可那是我的名字。”我堅持道。
“不用説,你是看過弗蘭茨·卡夫卡幾部作品的嘍?”
我點頭:“《城堡》、《訴訟》、《變形記》,還有奇特行刑機器的故事。”
“《在流放地》,”大島説,“我喜歡這篇。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作家,但除了卡夫卡,誰也寫不出那樣的故事。”
“短篇裏邊我也最喜歡那篇。”
“真的?”
我點頭。
“什麼地方?”
我就此思索。思索需要時間。
“較之力圖敍説我們置身其間的狀況,卡夫卡更想純粹地機械性地解説那架複雜的機器。就是説……”我又思索片刻,“就是説他可以用這種方式比任何人都真切地説明我們置身其間的狀況。與其説是敍説狀況,莫如説他是在闡述機器的細部。”
“果然。”説着,大島把手放在我肩上。動作中讓人感覺出自然而然的好感。“唔,弗蘭茨·卡夫卡沒準也會贊同你的意見。”
他拿着無線聽筒走回樓內,我仍坐在檐廊裏一個人吃另一半盒飯,喝礦泉水,觀賞院子裏飛來的小鳥。也許是昨天見過的鳥們。空中密密實實佈滿薄雲,藍天已無處可尋。
我關於卡夫卡小説的回答想必得到了他的認同,或多或少。不過我真想説的大概未能傳達過去。我不是作為泛論來談卡夫卡小説的,而是就極其具體的事物加以具體的表述。那種複雜的、無從推斷的行刑機器實際存在於現實中的我的周圍,不是比喻,不是寓言。可是這點不僅僅大島,恐怕誰都理解不了,無論怎麼解釋。
回到閲覽室,在沙發上坐下,重返巴頓版《一千零一夜》的世界。周遭的現實世界如電影場景淡出一樣漸漸消失,我孤身一人深入字裏行間。我比什麼都喜歡這一感覺。
五點離開圖書館時,大島在服務枱裏看同一本書。襯衫依然全無皺紋,額前依然垂着幾根頭髮。他背後的牆壁上,電子掛鐘悄然而流暢地向前推進着秒針。大島周圍一切都安排得那麼寧靜那麼整潔,我覺得他不可能有擦汗或打嗝那樣的舉止。他揚起臉,把背囊遞給我。舉起來時,他皺起眉頭,彷彿很重。
“你是從市內坐電車來這兒的?”
我點頭。
“如果天天來,帶上這個好了。”他遞過半張A4紙大小的紙片。那是高松站至甲村圖書館之間鐵路電車時刻表的複印件。“車基本按時刻表運行。”
我道謝接過。
“噯,田村卡夫卡君,你從哪裏來、來這裏幹什麼我不知道,不過你不大可能一直在賓館住下去吧?”他字斟句酌地説,説罷用左手指確認鉛筆芯的尖細度。無需他一一確認,筆芯尖得甚是完美。
我不作聲。
“我無意多管閒事。只是、無非是順便問一問罷了——你這樣年紀的孩子一個人在陌生地方待下去不是件容易事。”
我點頭。
“往下是去別的什麼地方呢?還是打算就在這兒待下去?”
“還不大清楚。先要在這裏待一段時間,我想。何況也無別的地方可去。”我老實回答。
我覺得對於大島,一定程度上不妨據實相告。他還是會尊重我的立場的,不至於滿口説教或把常識性意見強加於我。但現在我還不想對任何人説得過多。本來我就不習慣對別人坦白什麼或解釋自己的心情。
“暫且想一個人幹下去?”大島問。
我略略點頭。
“祝你好運!”
這種幾乎一成不變的——除去細節——生活可以持續七天。六點半給報時鐘叫醒,在賓館餐廳吃儼然某種象徵的早餐。服務枱裏若有頭髮染成栗色的值早班女孩,就揚手寒喧一句。她也微微歪頭一笑,回一句寒喧。看上去她已開始對我懷有好感,我也對她感到親切。沒準她是我姐姐,我想。
在房間做罷簡單的伸展動作,到時間就去體育館進行循環鍛鍊。同樣的負荷,同樣的次數,既不超額,又不減量。沖淋浴,上上下下把身體洗得乾乾淨淨。再量體重,確認身體有無變化。上午乘電車來到甲村圖書館。存背囊和接背囊時同大島交談兩句。在檐廊裏吃午飯。看書(看完巴頓版《一千零一夜》,開始看夏目漱石全集,因為有幾冊一直沒看)。五點離開圖書館。白天幾乎所有時間都在體育館和圖書館度過,而只要在那裏,就絕不會有人注意自己,因為逃學的孩子不至於去這樣的地方。晚飯在站前飯館吃。儘量多吃蔬菜。時不時在果菜店買來水果,用從父親書房拿來的小刀剝皮吃掉。還買黃瓜和西芹在賓館衞生間洗淨,蘸蛋黃醬直接嚼食。又在附近小超市買來軟包裝牛奶,連同麥片等一起入肚。
回到賓館,就伏在桌上寫日記,用隨身聽聽Radiohead①,看一會兒書,十一點前上牀睡覺。入睡前時而手淫。我想象着服務枱的女孩,那時便將她是自己姐姐的可能性姑且逐出腦海。電視則幾乎不看,報紙也不過目。
我這種中規中矩、內斂而簡樸的生活的崩毀(當然早晚總要崩毀)是在第八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