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從“入口”往前的路變得極難辨認,或者不如干脆説路已不再成為路。森林愈發深邃和龐大,腳下的坡路也陡峭得多,灌木和雜草整個遮蔽地面。天空幾乎無處可覓,四下暗如黃昏。蜘蛛網厚墩墩的,草木釋放的氣息也濃郁起來。岑寂越來越有重量,森林頑強抗拒着人的入侵。但兩個士兵斜挎着步槍毫不費力地在樹隙間穿行,腳步快得驚人。他們鑽過低垂的樹枝,爬上岩石,跳過溝壑,巧妙地撥開帶刺的灌木擠過身去。
為了不看丟兩人的背影,我在後面拼命追趕。兩人根本不確認我是否跟在後面,就好像存心在考驗我的體力,看我能堅持到什麼地步,或者正為我氣惱也未可知——不知為什麼,我甚至有這樣的感覺,他們一言不發,不光對我,兩人之間也不交談,只管目視前方專心致志地行走,位置或前或後互相輪換(這也不是由哪一方提出的)。兩個士兵背部步槍的黑色槍管在我眼前很有規則地左右搖擺,儼然一對節拍器。盯着這東西行走,漸漸覺得像被施了催眠術,意識如在冰上滑行一般移往別的場所。但不管怎麼樣,我仍不顧流汗默默尾隨其後,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被他們拉下。
“走得是不是過快了?”壯個兒士兵終於回頭問我,聲音裏聽不到氣喘吁吁。
“不快,”我説,“沒關係,跟得上。”
“你年輕,身體也像結實。”高個兒士兵衝着前面説。
“這條路平時我們走習慣了,不知不覺就快了起來。”壯個兒辯解似的説,“所以,如果太快就只管説太快,用不着客氣,説出來可以慢一點兒走。只是,作為我們是不想走得過於慢的。明白吧?”
“跟不上的時候我會那麼説的。”我回答。我勉強調整呼吸,不讓對方覺察到自己的疲勞。“還有很遠的路嗎?”
“沒多遠了。”高個兒説。
“一點點。”另一個接道。
但我覺得他們的説法很難靠得住。如兩人自己所説,時間在這裏不是什麼關鍵因素。
我們又默默走了一程,但速度已不那麼迅猛了。看來考驗已經過去。
“這森林裏沒有毒蛇什麼的?”我把放心不下的事提了出來。
“毒蛇麼,”高個兒戴眼鏡的士兵依然背對我説——他説話總是目視前方,感覺上就像眼前不知何時會有什麼寶物躥出,“這個還從沒考慮過。”
“有也不一定。”壯個兒回頭説,“記憶中沒看見過,未必沒有。就算有,也跟我們無關。”
“我們想説的是,”高個兒以不無悠閒的語調説,“這座森林沒有傷害你的意思。”
“所以毒蛇什麼的不必當一回事。”壯個兒士兵説,“這回好受些了?”
“是的。”我説。
“毒蛇也好毒蜘蛛也好毒蟲也好毒蘑菇也好,任何他者都不會加害於你。”高個兒士兵仍目視前方。
“他者?”我反問道。也許是累的關係,話語無法在腦海中構成圖像。
“他者,其他任何東西。”他説,“任何他者都不會在這裏加害於你。畢竟這裏是森林最裏頭的部分。任何人、或者你本身都不會加害於你。”
我努力去理解他的話,但由於疲勞、出汗再加上反覆所帶來的催眠效果,思維能力已大幅下降,連貫性問題一概思考不成。
“當兵的時候,一再訓練我們用刺刀刺對方的腹部,練得好苦。”壯個兒士兵説,“知道刺刀的刺法,你?”
“不知道。”我説。
“首先要‘咕哧’一下捅進對方的肚子,然後往兩邊攪動,把腸子攪得零零碎碎。那一來對方只有痛苦地直接死掉。那種死法花時間,痛苦也非同一般,可是如果光捅不攪,對方就會當即跳起來,反而把你的腸子攪斷。我們所處的就是那樣一個世界。”
腸子,我想,大島告訴我那是迷宮的隱喻。我腦袋裏各種東西縱橫交錯,如一團亂麻,無法分清是什麼和不是什麼。
“為什麼人對人非那麼殘忍不可,你知道麼?”高個兒士兵問我。
“不知道。”我説。
“我也不怎麼知道。”高個兒説,“對方是中國兵也好俄國兵也好美國兵也好,肯定都不想被攪斷腸子死去。總而言之我們就住在那樣的世界。所以我們逃了出來。但你別誤會了,其實我們決不貪生怕死,作為士兵莫如説是出色的,只不過對那種含有暴力性意志的東西忍受不了。你這人也不貪生怕死吧?”
“自己也不大清楚。”我實言相告,“不過我一直想多少變得堅強些。”
“這很重要。”壯個兒士兵回頭看着我説,“非常重要,具有想變得堅強的意志這點。”
“你不説你堅強我也看得出來。”高個兒説,“這麼小的年紀一般人來不了這裏。”
“非常有主見。”壯個兒表示佩服。
兩人這時總算止住了腳步。高個兒士兵摘下眼鏡,指尖在鼻側搓了幾下,又戴回眼鏡。他們沒喘粗氣,汗也沒出。
“渴了?”高個兒問我。
“有點兒。”我説。説實話,喉嚨渴得厲害。因為裝水筒的尼龍袋早已扔了。
他拿起腰間的鋁水壺遞給我,我喝了幾口温吞水。水滋潤着我身體的每一部位。我揩了下水壺嘴還給他:“謝謝!”高個兒士兵默默接過。
“這裏是山脊。”壯個兒士兵説。
“一口氣下山,別摔倒。”高個兒説。
我們開始小心翼翼地沿着不好放腳的陡坡路下山。
長長的陡坡路走完一半拐個大彎穿過森林的時候,那個世界突然閃現在我們面前。
兩個士兵止步回頭看我。他們什麼也不説,但他們眼睛在無聲地告訴我:這就是那個場所,你要進入這裏。我也停住腳步,打量這個世界。
這是巧妙利用自然地形開出來的平坦的盆地。有多少人生活在這裏我不知道,從規模來看,人數應該不會很多。有幾條路,沿路零星排列着幾座房子。路窄,房小。路上空無人影。建築物一律表情呆板,與其説是以外觀美麗為基準、莫如説是以遮風擋雨為基準而建造的。其大小不足以稱為鎮,沒有店鋪,沒有較大的公共設施,沒有招牌沒有告示板,無非大小大同小異、樣式大同小異的簡易建築物興之所至地湊在一起而已。哪座房子都沒有院落,路旁一棵樹也見不到,就好像在説植物之類周圍森林裏已綽綽有餘了。
風微微吹來。風吹過森林,在我四周此起彼伏地搖顫樹葉。那窸窸窣窣的匿名聲音在我的心壁留下風紋。我手扶樹幹閉起眼睛。風紋看上去未嘗不像某種暗號,但我還不能讀取其含義,如我一無所知的外語。我重新睜開眼睛再次打量這個新世界。站在半山坡上同士兵們一起細細打量起來,我感覺心中的風紋進一步移向前去。暗號隨之重組,隱喻隨之轉換。我覺得自己正遠遠地飄離自身。我變成蝴蝶在世界周邊翩然飛舞,周邊的外圍有空白與實體完全合為一體的空間,過去與未來構成無隙無限的圓圈,裏面徘徊着不曾被任何人解讀的符號、不曾被任何人聽取的和音。
我調整呼吸。我的心尚未徹底合而為一。但是,那裏已沒有畏懼。
士兵們重新默默啓步,我也默默尾隨其後。越沿坡下行,鎮離得越近。帶有石堤的小河沿着路邊流淌,水一清見底,琤琤有聲,令人心曠神怡。所有東西在這裏都那麼簡潔那麼小,到處豎有細細的電線杆,有電線拉在上面。這就是説,電是通來這裏的。電?這讓我產生一種乖離感。
這個場所四面圍着高聳的綠色山脊。天空灰雲密佈。在路上行走的時間裏,我和兩個士兵誰也沒有碰上。四下悄然,無聲無息,大概人們都在房子裏屏息斂氣地等我們走過。
兩人把我領進一座房子。房子同大島的山間小屋無論大小還是樣式都驚人相似,活像是一個以另一個為樣板建造的。正面有檐廊,廊裏放一把椅子。平房,房頂豎一根煙囱。不同的是卧室同客廳分開,衞生間在中間,而且可以用電。廚房裏有電冰箱,不很大的老型號。天花板垂有電燈,還有電視。電視?
卧室裏放着一張無任何裝飾的簡單的牀,牀上卧具齊全。
“暫且在這裏安頓下來,”壯個兒士兵説,“時間恐怕不會很長。暫且。”
“剛才也説了,時間在這裏不是什麼關鍵問題。”高個兒説。
“壓根兒不是關鍵問題。”壯個兒點頭道。
電從哪裏來的呢?
兩人面面相覷。
“有個小型風力發電站,在森林裏邊發電。那裏總颳風。”高個兒解釋説,“沒電不方便吧?”
“沒電用不了電冰箱,沒電冰箱保存不了食品。”壯個兒説。
“真的沒有也能想法應付……”高個兒説,“有還是方便的。”
“肚子餓了,冰箱裏的東西隨便你吃什麼。倒是沒有了不得的東西。”壯個兒接道。
“這裏沒有肉,沒有魚,沒有咖啡沒有酒。”高個兒説,“一開始也許不太好受,很快會習慣的。”
“有雞蛋、奶酪和牛奶。”壯個兒士兵説,“因為動物蛋白質在某種程度上是需要的。”
高個兒説:“那些東西這裏生產不了,要到外面去弄——物物交換。”
外面?
高個兒點頭:“是的。這裏並非與世隔絕。外面也是有的。你也會逐步瞭解各種情況的。”
“傍晚應該有人準備飯菜。”壯個兒士兵説,“飯前無聊就看電視好了。”
電視可有什麼節目?
“這——,什麼節目呢?”高個兒神情困惑,歪起脖子看壯個兒士兵。
壯個兒士兵也歪起脖子,滿臉窘色。“説實話不大瞭解電視那玩意兒,一次也沒看過。”
“考慮到對剛來的人或許有些用處,就放一台在那裏。”高個兒説。
“不過理應能夠看見什麼。”壯個兒接着道。
“反正先在這兒休息吧,”高個兒説,“我們必須返回崗位。”
承蒙領來這裏,謝謝了。
“哪裏,小事一樁。”壯個兒説道,“你比其他人腿腳壯實得多。很多很多人跟不到這裏,有的甚至要背來。領你真是輕鬆。”
“這裏有你想見的人吧?大概。”高個兒士兵説。
是的。
“我想很快就能見到。”説着,高個兒點了幾下頭,“這裏終究是狹小的世界。”
“但願快些適應。”壯個兒士兵説。
“一旦適應,往下快活着咧。”高個兒説。
多謝!
兩人立正敬禮。然後仍把步槍斜挎在肩上,走到外面,步履匆匆地上路重返崗位。他們想必是晝夜在入口站崗。
我去廚房窺看電冰箱,裏面有西紅柿和一堆奶酪,有雞蛋,有蕪菁,有胡蘿蔔。大瓷瓶裏裝有牛奶。也有黃油。餐櫥裏有面包,切一片嚐了嚐,有點兒硬,但味道不壞。
廚房裏有烹調台,有水龍頭。水龍頭一擰有水。又清又涼的水。因為有電,大約是用泵從井裏抽上來的,可以接在杯裏飲用。
我去窗邊往外張望。天空灰濛濛一片,但不像要下雨。我望了很久,還是一個人也沒見到。鎮給人以徹底死掉之感。也可能人們出於某種緣由而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離開窗子,坐在椅子上。靠背筆直的硬木椅。椅子共有三把,椅前是餐桌,正方形桌面,清漆好像塗了幾遍。四面石灰牆上沒有畫沒有照片沒有日曆。僅僅是白牆。天花板上吊一個電燈泡,電燈泡帶一個簡單的玻璃傘罩,傘罩已烤得泛黃。
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用手指試了試,無論桌面還是窗台都一塵不染,窗玻璃也明淨得很。鍋、餐具、烹調用具雖然哪個都不是新的,但用得很細心,乾乾淨淨。烹調台旁邊放有兩個老式電爐,我試着按下開關,線圈很快發紅變熱。
除了餐桌和椅子,帶大木架的老型號彩色電視機是這個房間唯一的傢俱,製造出來怕有十五年或二十年了,沒有遙控器,看起來像是撿來的扔貨(小屋中每一件電器都像是從大件垃圾場拿回來的,並非不乾淨,也可以用,但無不型號老且褪色)。打開開關,電視上正在放老影片。《音樂之聲》。上小學時由老師帶着在電影院寬銀幕上看的,是我兒時看過的為數不多的電影之一(因為身邊沒有肯帶我去看電影的大人)。家庭教師瑪利亞趁嚴厲刻板的父親——特拉普上校去維也納出差之機帶孩子們上山野遊,坐在草地上彈着吉他唱了幾首絕對健康的歌曲。有名的鏡頭。我坐在電視機前看得非常投入。假如在我的少年時代身邊有瑪利亞那樣的人,我的人生想必大為不同(最初看這電影時也是這樣想的)。但不用説,那樣的人不曾出現在我眼前。
然後倏然返回現實。為什麼現在我必須在這樣的地方認真地看《音樂之聲》?不説別的,為什麼偏偏是《音樂之聲》呢?這裏的人們莫非使用衞星電視天線接收哪個電視台的電波不成?還是另外一個地方播放的錄像帶什麼的呢?有可能是錄像帶,我猜想。因為怎麼換頻道都只有《音樂之聲》。除這個頻道,別的全是沙塵暴。那白花花粗拉拉的圖像和無機質雜音的的確確讓我聯想起沙塵暴。
《雪絨花》歌聲響起的時候我關掉電視,原來的寂靜返回房間。喉嚨渴了,去廚房從電冰箱裏拿出大瓶牛奶喝着。新鮮的濃牛奶,味道和在小超市買的大不相同。我倒進杯裏一連喝了好幾杯。喝着喝着,我想起弗朗索瓦·特呂福的電影《大人不理解》。電影有這樣一個場面:名叫安特瓦努的少年離家出走後肚子餓了,於是偷了清早剛剛送到一户人家的牛奶,邊喝邊悄悄溜走。喝掉一大瓶牛奶需要相當長時間。鏡頭哀婉感人。吃喝場面能那般哀婉感人真有些難以置信。那也是小時候看過的為數不多的影片之一。那是小學生五年級的時候,在片名吸引下一個人去名畫座影院看的。乘電車到池袋,看完電影又乘電車返回。走出電影院立即買牛奶喝了,不能不喝。
喝罷牛奶,發覺自己困得不行。睏意劈頭壓來,幾乎讓人心裏難受。腦袋的運轉慢慢放緩速度,像列車進站一樣停下,很快就什麼都考慮不成了,體芯彷彿迅速變硬。我走進卧室,以不連貫的動作脱去褲子和鞋,一頭栽倒在牀上,臉埋進枕頭,閉上眼睛。枕頭散發出太陽味兒。令人親切的氣味兒。我靜靜吸入、吐出,轉眼睡了過去。
醒來時,周圍漆黑漆黑。我睜開眼睛,在陌生的黑暗中思考自己位於何處。我在兩個士兵帶領下穿過森林來到有小河的小鎮。記憶一點點返回,情景開始聚焦,耳畔響起熟悉的旋律。《雪絨花》。廚房那邊的鍋子咯噠咯噠發出低微親切的聲響。卧室門縫有電燈光瀉進,在地板上曵出一條筆直的黃色光線。光線古老而温馨,含着粉塵。
我準備起牀,無奈四肢麻木。麻木得十分均勻。我深深吸一口氣,盯視天花板。餐具和餐具相碰的聲音傳來,傳來什麼人在地板上匆匆走動的聲音。大概是為我做飯吧?我好歹翻身下牀,站在地板上,慢慢穿上褲子,穿襪穿鞋,然後悄聲擰開球形拉手,推開門。
廚房裏,一個少女正在做飯,背對這邊,彎腰在鍋上用勺子嘗味兒。我開門時她揚臉轉向這邊。原來是甲村圖書館每晚來我房間凝視牆上繪畫的少女。是的,是十五歲時的佐伯。她身穿和那時一樣的衣服——淡藍色長袖連衣裙,不同的只是頭髮用髮卡攏起了。看見我,少女淡淡地暖暖地一笑,笑得讓我感覺周圍世界在劇烈搖顫,彷彿被悄然置換成另一世界。有形的東西一度分崩離析,又重新恢復原形。但這裏的她不是幻影,不是幽靈。她作為真正有血有肉可觸可碰的少女位於這裏,就在這黃昏時分,站在現實的廚房裏為我準備現實的飯菜。她胸部微微隆起,脖頸如剛出窯的瓷器一樣熒白。
“起來了?”她説。
我發不出聲。我還處於將自己歸攏一處的過程中。
“像是睡得很香很香。”説完,她又回過身品嚐鹹淡,“你若是一直不起牀,我想把飯留下回去了呢。”
“沒打算睡這麼沉。”我終於找回了聲音。
“畢竟是穿過森林來這兒的。”她説,“餓了吧?”
“説不清楚,我想應該餓了。”
我想碰她的手,看能不能真正碰到。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是站在那裏定定地看着她,傾聽她身體動作發出的聲響。
少女把鍋里加熱的燉菜倒進純白的瓷盤,端到桌上。還有裝在深底玻璃碗裏的西紅柿蔬菜色拉,有大面包。燉菜裏有馬鈴薯和胡蘿蔔。一股令人懷念的香味兒。我把香味兒吸入肺腑,這才覺出肚子真是餓了。不管怎麼説得先填飽肚子。我拿起滿是傷痕的舊叉舊湯匙連吃帶喝的時間裏,她坐在稍離開些的椅子上看我,神情極為認真,就好像看也是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樣。
“聽説你十五歲了?”少女問。
“嗯,”我邊往麪包上抹黃油邊説,“最近剛十五歲。”
“我也十五歲。”
我點頭,差點兒沒説出“知道”。説出口來還為時太早。我悶頭進食。
“一段時間裏我在這裏做飯。”少女説,“也打掃房間和洗衣服。替換衣服在卧室牀頭櫃裏,隨便穿好了。要洗的衣服放在簍裏,我來處理。”
“誰分配你做這些事的?”
她凝眸看我的臉,並不回答。我的問話就像弄錯了線路似的,被吞入哪裏一方無名的空間,就此消失不見。
“你的名字?”我問起別的來。
她輕輕搖頭:“沒有名字。在這裏我們都沒名字。”
“沒有名字,叫你的時候怕不方便。”
“沒必要叫的,”她説,“需要的時候我自然出現。”
“在這裏我的名字大概也用不着了。”
她點頭:“你終究是你,不是別的什麼人。你是你吧?”
“我想是的。”我説。但我沒有多大把握。我果然是我嗎?
她目不轉睛看我的臉。
“圖書館的事記得?”我一咬牙問道。
“圖書館?”她搖頭,“不,不記得。圖書館在遠處,離這裏相當遠。這裏沒有。”
“有圖書館的?”
“有。可圖書館沒放書。”
“圖書館不放書,那放什麼呢?”
她不回答,只略微偏一下頭。問話又被錯誤的線路吞沒。
“你去過那裏?”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回答。
往下我默默吃了一陣子,吃燉菜,吃色拉,吃麪包。她一言不發,只管用認真的眼神看我吃飯的樣子。
“飯菜怎麼樣?”我一掃而光後她問。
“好吃,好極了。”
“沒有肉也沒有魚?”
我指着空空的盤子:“喏,不是什麼都沒剩?”
“我做的。”
“好吃極了。”我重複道。的確好吃。
面對少女,我感到一陣胸痛,就像被冰冷的刀尖剜下去一般。痛得很劇烈,但我反倒感謝這劇痛。我可以把自己這一存在和冰冷冷的痛貼在一起。痛成為船錨,將我固定在這裏。她起身去燒水沏熱茶。我在餐桌上喝茶的時間裏,她把用過的餐具拿去廚房用自來水沖洗。我從後面靜靜望着她的身影。我想説句什麼,但我發覺在她面前,所有話語都已失去了作為話語的固有功能,或者説將話語與話語連接起來的意思之類的東西從那兒消失了。我盯視着自己的雙手,想着窗外月光下的山茱萸。剜進我胸口的凍刀就在那裏。
“還會見到你麼?”我問。
“當然。”少女回答,“剛才已經説了,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出現。”
“你不會一忽兒去了哪裏?”
她一聲不響,只是以似乎費解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説我又能去哪裏呢?
“在哪裏見過你一次。”我斷然説道,“在別的地方,別的圖書館。”
“既然你那麼説的話。”少女手摸頭髮,確認髮卡仍在那裏。她的語聲幾乎不含感情,似乎向我表示她對這個話題沒什麼興趣。
“並且為再次見你而來到這裏,為了見你和另外一位女性。”
她抬起臉一本正經地點頭:“穿過茂密的森林。”
“是的,我無論如何都要見你和另一位女性。”
“結果你在這裏見到了我。”
我點頭。
“所以我不是説了麼,”少女對我説,“只要你需要,我就會出現。”
洗完東西,她把裝食品的容器放進帆布袋,挎在肩上。
“明天早上見。”她對我説,“希望你快些適應這裏。”
我站在門口,守望着少女的身影在稍前一點的夜色中消失。我又一個人剩在小屋裏。我置身於閉塞的圓圈中。時間在這裏並非重要因素。在這裏誰都沒有名字。只要我需要她就會出現。在這裏她十五歲,想必永遠十五。而我將如何呢?難道我也要在這裏永遠十五麼?還是説在這裏年齡也不是重要因素呢?
少女身影不見之後,我仍然一個人站在門口半看不看地看着外面。天空星月皆無。幾座房子亮着燈光。光從窗口溢出。和照亮這個房間的燈光一樣,都是黃色的,都那麼古老温馨。但人影還是沒有,看見的惟獨燈光。其外側橫陳着漆黑漆黑的夜色。我知道,夜色深處矗立着更黑的房脊,深邃的森林成為圍牆把這鎮子圈在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