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九點多,聽到汽車引擎聲越來越近,我走到門外。不久,一輛車頭高聳、輪胎粗重的小型卡車出現了。四輪驅動的達特桑①,看上去至少半年沒洗車。車廂裏放有兩塊似乎用了很久的長形衝浪板。卡車在小屋跟前停住,引擎關掉後,四下重歸寂靜。車門打開,一個高個子男人從車上下來,身穿偏大的白T恤和土黃色半長褲,腳上一雙鞋跟磨偏的輕便運動鞋,年齡三十光景,寬肩,曬得沒有一處不黑,鬍鬚大概三天沒刮,頭髮長得蓋住耳朵。我猜測大約是大島那位在高知開衝浪器材店的哥哥。
“噢!”他招呼一聲。
“您好!”我説。
他伸出手,我們在檐廊上握手。手很大。我猜中了,果真是大島的哥哥。他説大家都叫他薩達②。他説話很慢,字酙句酌,彷彿在説時間有的是不用急。
“高松打來電話,叫我來這裏接你,帶你回去。”他説,“説那邊有什麼急事。”
“急事?”
“是的。內容我不知道。”
“對不起,勞您特意跑來。”
“那倒沒有什麼。”他説,“能馬上收拾好?”
“五分鐘就行。”
我歸攏衣物塞進背囊的時間裏,大島的哥哥吹着口哨幫忙拾掇房間,關窗,拉合窗簾,檢查煤氣閥,整理剩餘食品,簡單刷洗水槽。從他的一舉一動不難看出他已非常熟練,彷彿小屋是自己身體的延伸。
“我弟弟看來對你很滿意。”大島的哥哥説,“弟弟很少滿意別人,性格多少有問題。”
①日本日產公司出產的卡車。②③在日語中這兩個字有“潦倒”之意。④
“待我十分熱情。”
薩達點頭:“想熱情還是可以非常熱情的。”他簡潔地表達看法。
我坐上卡車助手席,背囊放在腳下。薩達發動引擎,掛檔,最後從車窗探出頭來,從外側再次慢慢查看小屋,之後踩下油門。
“我們兄弟為數不多的共同點之一就是這座深山小屋。”薩達以熟練的手勢轉動方向盤沿山路下山,“兩人都不時心血來潮到這小屋獨自過上幾天。”他推敲了一陣子自己剛才出口的語句,繼續説道:“對我們兄弟來説,這裏是非常重要的場所,現在也同樣。每次來這裏都能得到某種力量,靜靜的力。我説的你可明白?”
“我想我明白。”
“弟弟也能明白。”薩達説,“不明白的人永遠不明白。”
褪色的布面椅罩上沾有很多白色狗毛。狗味兒裏摻雜着海潮味兒。還有衝浪板打的石蠟味兒、香煙味兒。空調的調節鈕已經失靈。煙灰缸裏堆滿煙頭。車門口袋裏隨手插着沒帶盒的卡式磁帶。
“進了幾次森林。”我説。
“很深地?”
“是的。”我説,“大島倒是提醒我不要進得太深。”
“可是你進得相當深?”
“是的。”
“我也下過一次決心進得相當深。是啊,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隨後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意識集中在把着方向盤的雙手上。長長的彎路一段接一段。粗輪胎把小石子擠飛到崖下。路傍時有烏鴉,車開近了它們也不躲避,像看什麼珍希玩意兒似的定定地注視着我們通過。
“見到士兵了?”薩達若無其事地問我,就像在問時間。
“兩個士兵?”
“是的。”説罷,薩達瞥一眼我的側臉,“你走到了那裏?”
“嗯。”
他右手輕握方向盤,沉默良久。沒有發表感想,表情也沒改變。
“薩達先生,”
“嗯?”
“十年前見那士兵時做什麼來着?”我問。
“我見到那兩個士兵,在那裏做什麼了?”他把我的問話原樣重複了一遍。
我點頭等他回答。他從後視鏡裏查看後面的什麼,又將視線拉回到前面。
“這話我跟誰都還沒有説過,”他説,“包括弟弟——不知是弟弟還是妹妹,怎麼都無所謂,算是弟弟吧。弟弟對士兵的事一無所知。”
我默默點頭。
“而且我想這話往後也不會對誰説了,即使對你。我想你大概往後也不會對誰講起,即使對我。我説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我明白。”
“什麼原因可知道?”
“因為即使想説也無法用語言準確表達那裏的東西,因為真正的答案是不能訴諸語言的。”
“是那麼回事。”薩達説,“一點不錯。所以,不能用語言準確表達的東西,最好完全不説。”
“即使對自己?”
“是的,即使對自己。”薩達説,“即使對自己也最好什麼都不説。”
薩達把COOLMINT口香糖遞給我,我抽一片放在嘴裏。
“衝過浪?”他問。
“沒有。”
“有機會我教你。”他説,“當然是説如果你願意的話。高知海岸的波浪極好,人也不多。衝浪這東西遠比外觀有深意。我們通過沖浪學會順從大自然的力量,不管它多麼粗暴。”
他從T恤口袋裏掏出香煙叼在嘴裏,用儀表板上的打火機點燃。
“那也是用語言説不明白的事項之一,是既非Yes又非No的答案裏面的一個。”説着,他眯細眼睛,向車窗外緩緩吐了口煙。“夏威夷有個叫TOILETBOWL①的地方,撤退的波浪和湧來的波浪在那裏相撞,形成巨大的漩渦,像便盆裏的水渦一樣團團打轉。所以,一旦被捲到那裏面去,就很難浮上來。有的波浪很可能讓你葬身魚腹。總之在海里你必須老老實實隨波逐流,慌慌張張手刨腳蹬是什麼用也沒有的,白白消耗體力。實際經歷過一次,你就會曉得再沒比這更可怕的事了。不過,不克服這種恐懼是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衝浪手的。要單獨同死亡相對、相知,戰而勝之。在漩渦深處你會考慮各種各樣的事,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同
————
①意為“便盆碗”。
死亡交朋友,同它推心置腹。”
他在籬笆那裏跳下卡車,關門上鎖,又搖晃了幾下大門,確認是否關好。
往下我們一直沉默着。他打開調頻音樂節目開着車,但我知道他並沒怎麼聽那東西,只是象徵性地開着而已。進隧道時廣播中斷只剩下雜音,他也毫不介意。由於空調失靈,駛上高速公路後車窗也開着沒關。
“如果想學衝浪,來我這裏好了。”望見瀨户內海時薩達開口了,“有空房間,隨你怎麼住。”
“謝謝。”我説,“遲早會去一次,什麼時候倒定不下來。”
“忙?”
“有幾件事必須解決,我想。”
“那在我也是有的。”薩達説,“非我亂吹。”
接下去我們又許久沒有開口。他想他的問題,我想我的問題。他定定地目視前方,左手放在方向盤上,不時吸煙。他不同於大島,不會超速,右臂肘搭在打開的車窗上,以法定速度沿着行車線悠悠行駛,只在前面有開得太慢的車時才移到超車線,有些不耐煩地踩下油門,旋即返回行車線。
“您一直衝浪?”我問。
“是啊。”他説。往下又是沉默。在我快要忘記問話時他總算給了回答:“衝浪從高中時代就開始了,偶一為之。真正用心是在六年前,在東京一家大型廣告代理店工作來着。工作無聊,辭職回這裏幹起了衝浪。用積蓄加上向父母借的錢開了衝浪器材店。單身一人,算是幹上了自己喜歡的事。”
“想回四國的吧?”
“那也是有的。”他説,“眼前若是沒海沒山,心裏總覺得不踏實。人這東西——當然是説在某種程度上——取決於生長的場所。想法和感覺大約是同地形、温度和風向連動的。你哪裏出生?”
“東京。中野區野方。”
“想回中野區?”
我搖頭道:“不想。”
“為什麼?”
“沒理由回去。”
“原來如此。”他説。
“和地形、風向都不怎麼連動,我想。”
“是嗎。”
其後我們再度沉默。但對於沉默的持續,薩達似乎絲毫不以為意,我也不太介意。我什麼也不想,呆呆地聽廣播裏的音樂。他總是眼望道路的前方。我們在終點駛下高速公路,向北進入高松市內。
到甲村圖書館是午後快一點的時候。薩達讓我在圖書館前下來,自己不下車,不關引擎,直接回高知。
“謝謝!”
“改日再見。”他説。
他從車窗伸出手輕輕一揮,粗重的輪胎髮出“吱吜”一聲開走了——返回大海的波浪,返回他自身的世界,返回他自身的問題之中。
我揹着背囊跨進圖書館的大門,嗅一口修剪整齊的庭園草木的清香,覺得最後一次看圖書館似乎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情了,可一想才不過四天之前。
借閲台裏坐着大島。他少見地打着領帶,雪白的扣領襯衫,芥末色條紋領帶,長袖挽在臂肘那裏,沒穿外衣。面前照例放一個咖啡杯,枱面上並排放兩支削好的長鉛筆。
“回來了?”説着,大島一如往日地微微一笑。
“你好!”我寒喧道。
“我哥哥送到這兒的?”
“是的。”
“不怎麼説話的吧?”大島説。
“多少説了一些。”
“那就好,算你幸運。對有的人、有的場合,一言不發的時候甚至也有。”
“這裏發生了什麼?”我問,“説有急事……”
大島點頭。“有幾件事必須告訴你。首先,佐伯去世了。心臟病發作。星期二下午伏在二樓房間寫字枱上死了,我發現的。猝死。看上去不痛苦。”
我先把背囊從肩頭拿下,放在地板上,然後坐在旁邊一把辦公椅上。
“星期二下午?”我問,“今天星期五,大概?”
“是的,今天星期五。星期二領人蔘觀完後去世的。或許應該更早些通知你,但我也一時沒了主意。”
我沉在椅子裏,移動身體都很困難。我也好大島也好都久久保持着沉默。從我坐的位置可以看見通往二樓的樓梯:擦得黑亮黑亮的扶手,轉角平台正面的彩色玻璃窗。樓梯對我有着不一般的意義,因為從樓梯上去可以見到佐伯,而現在則成了不具任何意義的普普通通的樓梯。她已不在那裏。
“以前也説過,這大約是早已定下的事。”大島説,“我明白,她也明白。但不用説,實際發生之後,令人十分沉重。”
大島在此停頓良久。我覺得我應該説句什麼,可話出不來。
“根據故人遺願,葬禮一概免了。”大島繼續道,“所以靜悄悄地直接火化了。遺書放在二樓房間她的寫字枱抽屜裏,上面交待她的所有遺產捐贈給甲村圖書館。勃朗·布蘭自來水筆作為紀念留給了我。留給你一幅畫,那幅海邊少年畫。肯接受吧?”
我點頭。
“畫已包裝好了,隨時可以拿走。”
“謝謝。”我終於發出聲音了。
“嗯,田村卡夫卡君,”説着,大島拿起一支鉛筆,像平時那樣團團轉動,“有一點想問,可以嗎?”
我點頭。
“關於佐伯的去世,不用我現在這麼告訴——你已經知道了吧?”
我再次點頭:“我想我知道。”
“就有這樣的感覺。”大島長長地吁了口氣,“不想喝水什麼的?老實説,你的臉像沙漠。”
“那就麻煩你了。”喉嚨的確渴得厲害,大島這麼一説我才意識到。
我把大島拿來的加冰冷水一飲而盡。腦袋深處隱隱作痛。我把喝空的玻璃杯放回枱面。
“還想喝?”
我搖頭。
“往下什麼打算?”大島問。
“想回東京。”我説。
“回東京怎麼辦?”
“先去警察署把以前的情況説清楚,否則以後將永遠到處躲避警察。下一步我想很可能返校上學。我是不願意返校,但初中畢竟是義務教育,不能不接受的。再忍耐幾個月就能畢業,畢了業往下就隨便我怎樣了。”
“有道理。”大島眯細眼睛看我,“這樣確實再好不過,或許。”
“漸漸覺得這樣也未嘗不可了。”
“逃也無處可逃。”
“想必。”我説。
“看來你是成長了。”
我搖頭,什麼也沒説。
大島用鉛筆帶橡皮的那頭輕輕頂住太陽穴。電話鈴響了,他置之不理。
“我們大家都在持續失去種種寶貴的東西,”電話鈴停止後他説道,“寶貴的機會和可能性,無法挽回的感情。這是生存的一個意義。但我們的腦袋裏——我想應該是腦袋裏
——有一個將這些作為記憶保存下來的小房間。肯定是類似圖書館書架的房間。而我們為了解自己的心的正確狀態,必須不斷製作那個房間用的檢索卡。也需要清掃、換空氣、給花瓶換水。換言之,你勢必永遠活在你自身的圖書館裏。”
我看着大島手中的鉛筆。這使我感到異常難過。但稍後一會兒我必須繼續是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至少要裝出那種樣子。我深深吸一口氣,讓空氣充滿肺腑,將感情的塊體儘量推向深處。
“什麼時候再回這裏可以麼?”我問。
“當然。”大島把鉛筆放回借閲台,雙手在腦後合攏,從正面看我的臉,“聽他們的口氣,一段時間裏我好像要一個人經管這座圖書館。恐怕需要一個助手。從警察或學校那裏解放出來自由以後,並且你願意的話,可以重返這裏。這個地方也好,這個我也好,眼下哪也不去。人是需要自己所屬的場所的,多多少少。”
“謝謝。”
“沒什麼。”
“你哥哥也説要教我衝浪。”
“那就好,哥哥中意的人不多。”他説,“畢竟是那麼一種性格。”
我點頭,並且微微一笑。一對難兄難弟。
“噯,田村君,”大島盯視着我的臉説,“也許是我的誤解——我好像第一次見到你多少露出點笑容了。”
“可能。”我的確在微笑。我臉紅了。
“什麼時候回東京?”
“這就動身。”
“不能等到傍晚?圖書館關門後用我的車送你去車站。”
我想了想搖頭道:“謝謝。不過我想還是馬上離開為好。”
大島點點頭。他從裏面房間拿出精心包好的畫,又把《海邊的卡夫卡》環形錄音唱片遞到我手裏。
“這是我的禮物。”
“謝謝。”我説,“想最後看一次二樓佐伯的房間,不要緊的?”
“還用説。儘管看好了。”
“您也一起來好麼?”
“好的。”
我們上二樓走進佐伯的房間。我站在她的寫字枱前,用手悄然觸摸枱面。我想着被枱面慢慢吸入的一切,在腦海中推出佐伯臉伏在桌上的最後身姿,想起她總是背對窗口專心寫東西時的形影。我總是為佐伯把咖啡端來這裏,每次走進打開的門,她都抬起臉照例朝我微笑。
“佐伯女士在這裏寫什麼了呢?”我問。
“不知道她在這裏寫了什麼。”大島説,“但有一點可以斷言,她是心裏深藏着各種各樣的秘密離開這個世界的。”
深藏着各種各樣的假説,我在心裏補充一句。
窗開着,六月的風靜靜地拂動白色花邊窗簾的下襬。海潮味兒微微漂來。我想起海邊沙子的感觸。我離開桌前,走到大島那裏緊緊抱住他的身體。大島苗條的身體讓我回想起十分撩人情懷的什麼。大島輕輕撫摸我的頭髮。
“世界是隱喻,田村卡夫卡君。”大島在我耳邊説,“但是,無論對我還是對你,惟獨這座圖書館不是任何隱喻。這座圖書館永遠是這座圖書館。這點無論如何我都想在我和你之間明確下來。”
“當然。”我説。
“非常solid①、個別的、特殊的圖書館。其他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
我點頭。
“再見,田村卡夫卡君。”
“再見,大島。”我説,“這條領帶非常別緻。”
他離開我,直盯盯地看着我的臉微笑““一直在等你這麼説。”
①意為“固體的,堅實的,實心的”。②
我背起背囊走到車站,乘電氣列車到高松站,在車站售票口買去東京的票。到東京應是深夜。恐怕先要在哪裏投宿,然後再回野方的家。回到一個人也沒有的空蕩蕩的家,又要在那裏落得孤身一人。沒人等我歸去。可是除了那裏我無處可歸。
用車站的公共電話打櫻花的手機。她正在工作。我説只一會兒就行。她説不能説得太久。我説三言兩語即可。
“這就返回東京。”我説,“眼下在高松站。只想把這個告訴你一聲。”
“離家出走已經停止了?”
“我想是那樣的。”
“的確,十五歲離家出走未免早了點兒。”她説,“回東京做什麼呢?”
“大概要返校。”
“從長遠看,那確實不壞。”
“你也要回東京吧?”
“嗯。估計要到九月份。夏天想去哪裏旅行一趟。”
“在東京肯見我?”
“可以呀,當然。”她説,“能告訴你的電話號碼?”
我説出自己家的電話號碼。她記下。
“噯,最近夢見了你。”她説。
“我也夢見了你。”
“噢,莫不是很黃的夢?”
“或許。”我承認,“不過終歸是夢。你的夢呢?”
“我的夢可不黃。夢見你一個人在迷宮般的大房子裏轉來轉去。你想找一個特殊房間,卻怎麼也找不到。而同時那房子裏又有一個人轉着圈找你。我叫着喊着提示你,但聲音傳不過去。非常可怕的夢。由於夢中一直大喊大叫,醒來疲勞得很。所以對你非常放心不下。”
“謝謝。”我説,“但那終歸是夢。”
“沒發生什麼不妙的事?”
“不妙的事什麼也沒發生。”
不妙的事什麼也沒發生,我如此講給自己聽。
“再見,卡夫卡君。”她説,“得接着工作了。不過若是想跟我説話,隨時往這裏打電話。”
“再見,”我説。“姐姐!”我加上一句。
跨橋,過海,在岡山站換乘新幹線,在座席上閉起眼睛,讓身體適應列車的振動。腳下放着包裝得結結實實的《海邊的卡夫卡》畫。我的腳一直在體味它的感觸。
“希望你記住我。”佐伯説,“只要有你記住我,被其他所有人忘掉都無所謂。”
有比重的時間如多義的古夢壓在你身上。為了從那時間裏鑽出,你不斷地移動。縱然去到世界邊緣,你恐怕也逃不出那時間。但你還是非去世界邊緣不可,因為不去世界邊緣就辦不成的事也是有的。
車過名古屋時下起了雨。我看着在發暗的玻璃窗上劃線的雨珠。如此説來,出東京時也好像下雨來着。我想着在各種地方下的雨:下在森林中的雨,下在海面上的雨,下在高速公路上的雨,下在圖書館上的雨,下在世界邊緣的雨。
我閉目閤眼,釋放身體的力氣,緩鬆緊張的肌肉,傾聽列車單調的聲響。一行淚水幾乎毫無先兆地流淌下來,給臉頰以温暖的感觸。它從眼睛裏溢出,順着臉頰淌到嘴角停住,在那裏慢慢乾涸。不要緊的,我對自己説,僅僅一行。我甚至覺得那不是自己的淚水,而是打在車窗上的雨的一部分。我做了正確的事情麼?
“你做了正確的事情。”叫烏鴉的少年説,“你做了最為正確的事情。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得你那麼好。畢竟你是現實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
“可是我還沒弄明白活着的意義。”我説。
“看畫,”他説,“聽風的聲音。”
我點頭。
“這你能辦到。”
我點頭。
“最好先睡一覺。”叫烏鴉的少年説,“一覺醒來時,你將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
不久,你睡了。一覺醒來時,你將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