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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莊之蝶那晚回來,一進門就倒在地板上醉了。翌日早晨醒過來,只害着半個頭痛。幾天裏就吃止痛片,吃方便麪,不出門户。這期間,孟雲房不再見他過來喝酒閒聊,就請了孟燼的師父來給他發氣功調理,明明看見防盜鐵門開着,再敲木板門就是不開。走到大院門房讓韋老婆子用擴大器喊:莊之蝶,下來接客!莊之蝶,下來接客!仍是不聲不吭。孟雲房就到街上公用電話亭裏給他撥電話,莊之蝶接了,訓道:你盡喊我幹啥,你是催命鬼嗎?孟雲房説:你不能老是呆在家裏四門不出!我知道你情緒不好,我才請了孟燼的師父來給你發功調理調理。莊之蝶説:我要氣功治療?我沒病,我什麼病也沒有!孟雲房在電話亭裏沉默着,又説:那好吧,你不讓調理,你好自為之吧。阮知非那邊的事你不必操心,我已經和京五他們去看過了,我們是以你的名義去的,你也就用不着再去了,他情況還好、換了眼一切恢復很快的。可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你這一年是事情纏身,我在家琢磨了,又翻了《奇門遁甲》,才醒悟你那房間裏的傢俱擺設不當,事情全壞在了住家的風水上。西北角那間房,你作卧室是犯了大忌的,人應該睡在東北角那間房子。客廳的沙發不要端對了大門,往東邊牆根放,你聽清楚了嗎?莊之蝶氣得把電話就放下了。孟雲房聽見聽筒裏咯噔一聲後出現了忙音,苦笑了笑,但還是請孟燼的師父在小吃街上吃了粉蒸牛肉,放人家回賓館後,就一人往歌舞廳來找柳月,希望柳月能把這一切告訴牛月清。如果她們兩個一起去看看莊之蝶,莊之蝶的情緒或許會好些,否則莊之蝶真會病倒,真要毀了他自己的。

    柳月去了雙仁府,雙仁府卻人去屋空,推土機正在推倒着隔壁順子家的土房子,知道牛月清和老太人已經搬遷到別的地了了。她獨自站在院中的那棵桃樹下發了半日的呆,才怏怏去了文聯大院的樓上。莊之蝶是接納了她,但莊之蝶嘮叨不休地給她説唐宛兒被抓回潼關後如何受到性虐侍。柳月就不去與他多説。只去要給他做飯,看着他吃了便匆匆離開。自後十多天裏,柳月見天來一趟,後來歌舞廳的事情多,她就在文聯大院門前左邊巷口的一家山西削麪館裏委託老闆娘,讓一日兩次去送飯。老闆娘先是不願意,柳月就掏了一把美元,説:我給你用美元付勞務費還不行嗎?第二十五章一日,柳月和那個美國小夥去了鼓樓街新開設的一家西餐館吃完飯,有心領了老外去莊之蝶那兒,兩人已走到文聯大院的那條街上,她卻讓老外搭車回學校去,獨個來見莊之。才上樓到了門口,門口的牆根蹲着一個人,已經睡熟了,看時卻是周敏,搖醒了問:周敏,你夜裏偷牛了?怎麼在這兒瞌睡?周敏見是柳月,忙擦了口邊流出的涎水,説:我到處尋莊老師。到處尋不着,估計他就在家裏,敲門卻是不開。我就蹲在這兒等着他,總要開門出來吧,沒想太乏了,就睡着了。現在幾點了?柳月説:四點。周敏説:那我這一覺睡過了兩個小時?!柳月就開始敲門,敲得終終地響,並且大聲喊:莊老師,開門,我聽見你在輕輕咳嗽了;我是柳月,柳月你也不見嗎?屋裏就有了腳步聲,門開了。莊之蝶臉色蠟黃地出現在門口,説:周敏才上來了?周敏説:我在你門口睡了兩個小時了。莊之蝶説:有什麼事,你肯下這麼大功夫?周敏説:要是沒緊事,我絕不干擾老師的。昨日我去司馬恭那兒,他告訴我,高院已通知他們要最後定案了,是全部推翻中院的結果,要改判為侵犯了景雪蔭的名譽權。據説這是景的一個什麼小姑在其中施了美人計,和具體複查的人做的鬼……咱們沒立即行動,去尋高院院長。我早讓你去找院長,後來才知道你沒有去,現在再不抓緊,黃花菜就全涼了!莊之蝶説:是嗎?就去徹茶水,説:改判吧,怎麼判都行,判輸是輸,判贏其實也是輸了。你喝水。周敏不喝,發急地説:那咱們就這麼讓人宰了?改判的第三條是寫着要把結果在報紙上公開報道的呀!莊之蝶回坐在沙發上,沙發後的牆上已經沒有了字畫,掛着一張巨大的牛皮,説:那有啥,讓他去報道嘛。你要找院長,你去,我是不願再去求任何人了。周敏眼淚就流下來,説:莊老師,我去能頂什麼用呢?我求求你還是再去一趟吧,咱苦苦巴巴爭鬥了這麼長時間,最後就噁心地落到這步田地?!莊之蝶説:周敏呀,讓我怎麼説你呢?你也饒饒我,不要再説這事啦行不行?我要寫書呀,我是作家,我得靜下心寫我的書呀!周敏説:那好吧,我就再也不求莊老師了。

    你寫你的書吧,出你的名吧,我也是活該讓你這名兒毀了!周敏走出去,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省高級人民法院果真在七天後批發了最後的審判結果,而城內的各家報紙又幾乎在同一天刊登了消息。周敏幾個晚上尾隨着下班回家的景雪蔭,窺探好了她家的地址,終於在一個下雨的夜晚,藏在一個拐角處,發現了景的丈夫從家裏出來,騎車匆匆往東行走,他狼一樣地撲過去,一腳把那男人連同自行車蹬倒在馬路邊,惡狠狠叫道:劉三拐,你欠我朋友的錢為什麼不還?!景的丈夫倒在地上,而雨披正好覆蓋了頭,聽到了罵聲,説道:哥兒們.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劉三拐,我從不欠什麼人的錢!周敏心中暗喜,又罵道:你好漢做事倒不敢認好漢,你不是劉三拐是龜孫子?!你別怪我下手狠,我得了人家的錢就得替人家辦事,你欠款不還就拿那些錢去看病吧!抬起腳來,照着那瘦瘦的一條小腿脖兒踩去,聽得咯吧一聲,知道起碼是骨折了,騎車飛一般駛去。第二天一早,周敏喝得醉醺醺出現在雜誌社辦公室,雜誌社的人都在議論景雪蔭的丈夫被人打傷了,現在住進了骨科醫院。説是惡有惡報,恐怕官司新贏的六百元的名譽損失賠償費絕對付不了這筆藥費的。周敏説:這是誰幹的?咱們應該把這人尋出來.要好好謝謝他的。那男人怎麼就遭人打了?李洪文説:説是有人錯認了人誤打的,晦,哪有認不得人就動手的,必是幹什麼壞事去了,遭人家打的吧?周敏呀,你要是有能耐,雜誌社掏錢,你代表雜誌社買了禮品去醫院看看他怎麼樣?周敏説:如果我還在雜誌社幹,我肯定是要去的,可我現在不是雜誌社的人了。李洪文説:廳裏要辭了你?周敏説:辭是遲早要辭的,今日我卻是先來自辭的。説罷,從挎包裏取出一條香煙,一人一包散了,説:蒙各位關照,在這裏呆了一段時間,遺憾地是沒有給雜誌社出什麼力,倒添了許多麻煩。現在我走了,請各位煙抽完就忘了我,我就是燃過的煙灰,吹一口氣就什麼都沒有了!大家面面相覷。李洪文説:可是,周敏,這每一支煙都是抽不完的,總得有個煙把兒。這麼説,我們還是忘不了你。周敏説:煙把兒那就從嘴角唾棄在牆角垃圾筐裏吧!笑着,走出辦公室門,又揚了揚手,很瀟灑地去了。

    各家報紙刊載了莊之蝶官司打輸的消息,西京城裏立即便是一片風聲。那些以前還並未知道這場官司的人到處又在尋找刊登周敏文章的那期《西京雜誌》,李洪文就暗中將雜誌社封存的那期雜誌高價賣給了一家個體書商,書商又提價批發給街頭的書攤小販,更有那些小報小刊就採訪雜誌社和景雪蔭,撰寫了許多談這場官司的文章,以增加其發行量。一時間街談巷議,説什麼話的都有。莊之蝶的家門每日被人敲響十數次,他仍是不開,而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有問情況到底怎麼樣的,有安慰的,有憤憤不平的,也有責罵的。莊之蝶就把電話線指斷去。在家裏無法呆下去,一個人戴了墨鏡來到了街上,原本想到一個地方去,譬如孟雲房家打牌,譬如去找了趙京五或洪江,取些錢來花銷,譬如精神病院裏探望阿蘭,但是,莊之蝶一來到街上的十字路口,他卻拿不定了主意該往哪裏?迎面的一輛自行車駛過來,他趕忙往左邊讓,自行車也在往左邊讓;他又往右邊讓,自行車也又往右邊讓。那人啊,啊叫着,人與車子就讓在了一起摔倒了。莊之蝶爬起來,看街上人都瞅着他笑,慌慌順了街就走,那騎自行車的人把車子騎過來,駛過他的身邊了,扭頭還罵一句眼窩叫雞啄了?!莊之蝶一時噎住,倒傻呆呆立在那裏不動。那人騎車前去了,卻又騎着折過來再次經過莊之蝶身邊,一邊慢蹬,一邊説:莊之蝶?莊之蝶認不得他,他一瞼粉刺疙瘩。那人説:有些像。不是,不是莊之蝶。車子騎過去了。莊之蝶心想:多虧他沒認出我來,要麼多難堪的!就往前無目的地走,卻想:他就是認出來,我也不承認是莊之蝶!於是無聲地笑笑。瞥見旁邊的小巷裏有一面小黃旗兒在一棵柳樹下飄晃,小黃旗兒上寫着一個酒字,走過去果然見是一家小小酒館,就踅進去要了酒坐喝。莊之蝶喝下了一杯燒酒後,才幕然認得這個小酒館曾是自己來過的,那一口喝酒的時候看到過出殯的孝子賢孫,聽到過那沉緩優美的哀樂的,一時便覺得這小酒館十分親近,就不再去孟雲房家打牌,也不想去找趙京五和洪江,於鞋殼裏又摸出一張錢來買下了第二杯酒。這麼默默地喝過了一個小時,桌子上的陽光滑落了桌沿下去。莊之蝶偶爾向窗外一望,卻見一個人匆匆走過,似乎是柳月,叫了一聲,但沒有答應,走出來倚在門口往遠處張望。前邊行走的正是柳月。就又喊了一聲:柳月!一股風灌在口裏,人往前跑出十米。噗地竟醉倒在地上,哇哇地吐了一堆。

    柳月往前走着的時候,好像聽到有人在叫她。腳步慢下來,卻沒有聽到第二聲,以為是聽錯了,加快了步子又往前走。已經走出很遠了,總感覺不對,就回頭一看,正看到一個人倒下去了,心裏有些疑惑,返身過來,啊地就叫道:莊老師!莊老師你醉了?!忙扶他,扶不起,就跳到路邊攔出租車,出租車卻過來一輛拉着人,又過來一輛還是拉着人,好容易攔住一輛,又給司機説好話,讓司機和她一塊過去抬了醉人上車,卻見一隻狗已在莊之蝶身邊舔食着穢物,而且狗已伸了長長的舌頭舔到了莊之蝶的臉上,莊之蝶無力趕走惡狗,手一揚一揚,嘴裏説:打狗。打狗。柳月一腳把狗踢遠了,和司機抬了莊之蝶到車上,急急駛向文聯大院,攙他回家洗臉漱口。

    柳月一直伺候着莊之蝶慢慢清醒過來,恢復了神志,就怨他不該這樣喝酒傷着自己身子,説罷了就從小皮包裏掏出一沓錢來。莊之蝶説:你這是幹什麼?柳月説:我知道你現在缺錢,可你缺錢就給我言傳呀,柳月現在雖不是腰纏萬貫,但也不是當年做保姆的時候,你對我説一聲即便是低賤了你的身分。可你總不該拿自己名聲去糟踏自己換錢喝酒吧?!莊之蝶聽得糊塗。柳月就説:這你還要瞞我?洪江把什麼都給我説了!莊之蝶更是莫名其妙,説:洪江説什麼了?柳月就從口袋拿出一個小簿冊子來,説:你瞧瞧!莊之蝶拿過小冊子看了,封面幾乎沒什麼設計,白紙上只印有《莊之蝶風流官司始末記》,下邊是幾行主要章節的目錄,分別為:舊情難卻景雪蔭,周敏文章寫紅豔;麗人羞怒尋領導,一封密信乞笑臉;法庭內外生烽煙,活該周敏遭背叛……。莊之蝶一把把小冊子扔了,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柳月説:我在歌舞廳裏瞧見有人拿了這小冊子,我嚇了一跳,問哪兒來的,説是從大眾書屋買來的,我去大眾書屋查問時,洪江卻在那裏正幫了人家捆紮了這書往郊縣郵發。我就問洪江這文章是誰寫的,這不是拿糟踏莊老師來賺錢嗎?

    你怎麼也參與這個?洪江説他也不知道這是誰寫的,既然這類東西能賺錢,為什麼讓別人賺而自己不賺呢?牛大姐和莊老師分居了,莊老師不好意思去大姐那兒取錢,他只是來我這兒要錢,咱的書店總得有錢呀!他説你也默許了這件事,讓我少管少説,事情真是這樣嗎?莊之蝶勃然大怒,罵道:×他孃的洪江,他也敢這麼作踐我了?!罵過了卻輕輕地笑,説:嘿嘿,柳月,我不罵他了,他真是個會做生意的人,我罵他幹什麼呢?我也不追究這是誰寫的,是周敏也好是洪江也好,是趙京五或者是李洪文他們寫的也好,讓他們去寫吧,現在已經是滿城風雨,你能堵一張口兩張口,哪裏又能堵了全城人的口?你孟老師曾説我周圍有一批人寫文章在吃我哩,沒想到咱開的書店也偷印這小冊子賺錢,這就輪到我吃起我來了!

    柳月聽他這麼説,也心裏酸楚,就安慰道:老師能這麼想也好。你頭還暈嗎?我扶你去牀上睡一會兒。莊之蝶搖搖頭,説他睡不着了,他不睡,又可憐巴巴地看着柳月,説:我怎麼能活成這樣?柳月,你説官司結束了該事情就完了嘛,怎麼又鬧成這樣?!柳月説:你是名人麼。莊之蝶説:是名人,我是名人。現在我更成名人了,是一個笑名和罵名了!柳月説:莊老師,這些你都不要去多理,你是作家,作家到底還是以作品説話的,你不是有一部長篇小説要寫嗎,你應該靜下心來好好把作品寫出來,你就可以為你正名,你還可以產生更大更好的名聲的!

    莊之蝶説:是嗎?是嗎?柳月説:是的。莊之蝶卻大聲説道:我不寫了,我不要這名聲了!莊之煤送走了柳月,就堅定了自己不再寫作的念頭。不再寫作,才能擺脱了自己的名聲啊!他終於以最後的一篇文章來結束自己的寫作生涯了,即寫了一千零二十八個字的消息,説莊之蝶因嚴重失眠導致了寫作能力的喪失,目前已正式宣佈退出文壇。文章寫成,便化名投往北京《文壇導報》。不過一個星期,《文壇導報》登載,西京一些小報小刊又以新鮮事兒轉載開來。當日的晚上,孟雲房就跑來看莊之蝶了,説:之蝶,你知道外邊又在給你造謠了嗎?他們説你喪失了寫作能力,已退出文壇,這不是笑話嗎?市長今日中午還把我叫去問是怎麼回事,我説不可能的!市長也生了氣,説如果是謠言,就要查一查這消息是哪兒來的,西京的報刊怎麼能這樣扼殺自己的名人?!之蝶,你知道這是誰寫的稿件嗎?莊之蝶已經剃了個光頭,青光光腦門上放着亮,説:我寫的。孟雲房説:你寫的?你怎麼和自己開這麼個玩笑?!你心情再不好也不能這樣幹呀?你想你除了會寫作,你還能幹了什麼,去街上釘皮鞋?賣油條?莊之蝶説:我總不會混得糊不住口吧?就是糊不了口,去你家門上討要,也不能不給吧?孟雲房説:那好,你從來不會聽我的,可我告訴你,你現在不是你莊之蝶的莊之蝶,你是西京市的莊之蝶,你有道理你去給市長説!我今日來還有一個任務,這也是市長的指示,就是古都文化節要你撰寫幾篇重要文章,其中一篇是關於節徽的敍寫。我給市長説你近期身體不好,市長讓我先寫個初稿,初稿他看了,覺得不理想,一定要你這大手筆修改潤色的。就掏出一卷稿件來。莊之蝶看也不看,丟在一邊,説:我喪失寫作能力了,寫不了也改不了的。

    孟雲房説:你哄了別人能哄了我孟雲房?你就是安心不出名了,這文章便算登我的名,你也得修改修改!莊之蝶説:我可以幫你,也只能幫你這一次,但你不許給市長透一個字真情!孟雲房走了,莊之蝶就改動起那篇文章來,他就好笑一個古都文化節什麼東西不能拿來做節徽,偏偏要選中個大熊貓!莊之蝶最反感的就是大熊貓,它雖然在世上稀有,但那蠢笨、懶惰、幼稚,尤其那份膩膩可笑的模樣。怎麼能象徵了這個城市和這個城市的文化?莊之蝶擲筆不改了。不改了,卻又想,或許大熊貓作節徽是合適的吧,這個廢都是活該這麼個大熊貓來象徵了!他不想寫出了個更換象徵物的建議,比如鷹呀,馬呀,牛呀。甚至狼來,但他更不想把這一篇歌頌大熊貓的文章修改得多麼優美,於是,故意劃掉了幾段文字,增加了許許多多的話,這些話偏顛三倒四。語法混亂。寫好了,第二天並未讓孟雲房來取,而直接去郵局寄給了市長。

    剛出了郵局。不想就遇着了阮知非。莊之蝶簡直吃了一驚。阮知非沒有戴墨鏡,兩隻眼滴溜溜地閃着黑光,他説:你眼睛治好了?阮知非説:治好了。一出院就説要去香看你的,可市長卻委派我女上海購買一套樂器。我是被抽到文化節籌委會的呀!這不,才回來三天的,忙得鬼吹火似的,還沒顧得上去你那兒哩!阮知非就看着莊之蝶,突然一臉狐疑,説:你怎麼啦,患了什麼病了?你可別再有什麼事,像希眠那樣計我操心。莊之蝶説:希眠怎麼啦?阮知非説:你還不知道吧?這事先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希眠又弄了些假畫,有關部門正追查哩。

    莊立蝶説:要緊不要緊?阮知非説:現在説不來,估計不會出大事吧。之蝶,你得去醫院作作檢查,你一定是有了病的。莊之蝶説:沒什麼病的。阮知非説:那怎麼一下子這麼矮了!莊之蝶並沒有縮校在自已身上看看.笑着説:你從上海回來,別就張狂得看什麼都不順眼了!阮知非説:這也是的,人家上海……莊之蝶説:得了得了,説你腳小,別扶了牆走。我每一次去上海,一回到西京,也覺得西京街道窄了,髒了,人都是土裏土氣的;過三五天,這感覺就沒有了。沒事吧,到我那兒喝口酒去。兩人到了莊之蝶家喝起酒,莊之蝶問治療的情況,阮知非説給他換的是狗的眼珠兒,説:你看不出來吧?莊之蝶看不出來,卻噗嗤笑了。阮知非説:你笑什麼?

    我原以為換了眼珠要難看了,後來才知道眼珠都是一樣的,那些漂亮的女人眼睛好看吧,可你把她的眼珠取下來,放在桌上,你説是人眼也行,説是豬眼也行,好看與不好看,憑配着一張什麼臉的。莊之蝶説:你那臉是一張好臉,配上也好看的,只是你總看我個頭矮了,狗眼怕就是這樣吧?!氣得阮知非揮拳就打,説:真的是看你低了,説不定這眼珠倒使我有了常人看不到的功能了!就突然驚叫起來,説牆上怎麼有這麼一張大的牛皮!哪兒弄來的,是準備要做一件皮大衣嗎?

    他説:能不能賣給我們?這次文化節,我有個想法,除了組織所有民間藝術的演出和展覽外,準備好好裝飾鐘樓和鼓樓,文化節期間每日清晨七點鐘樓上要撞鐘,每日晚上七點鼓樓上要擊鼓,這就是佔書上講的天音和地聲。並且,東西南北四個城門摟上,也要架設十八面鼓十入口鐘。到時鐘鼓樓上一敲響,四個城門樓上應聲轟鳴,這是一種什麼氣氛?!你這張牛皮這麼好的,賣給我們去做一面大鼓,就放在最雄偉的北城門樓上,怎麼樣?莊之蝶沉吟了半會兒,説:賣是不賣的,但可以讓你們拿去蒙鼓,只要能保證這面鼓除了文化節,也要在以後還能懸掛在北城門樓上,讓它永遠把聲音留在這個城市,也就行了。阮知非喜出望外,當下就從牆上要揭了牛皮,莊之蝶去幫忙,牛皮嘩啦掉下來,竟把莊之蝶裹在了牛皮裏,半天不能爬出來。阮知非把牛皮捲了,要走,莊之蝶卻有些不忍了,説;你真的就要拿走了?阮知非説:可不是真的?!又捨不得了?莊之蝶説:那就給我留一條尾巴吧。阮知非從廚房取了刀,在木墩上剁下了長長的牛尾,把牛皮扛下去,擋了一輛出租車運走了。

    莊之蝶沒想到竟讓阮知非拿走了牛皮,心裏總有些不美。幾天裏山西削麪館的老闆娘再送來削麪,吃起來覺得沒滋味,説:這削麪怎地沒以前有味了?先前等不及你送來,我就饞出口水來的。老闆娘只是笑。莊之蝶説:是不是我吃五穀想六味了?老闆娘説:我實話給你説了,你千萬可不能對外人講,講了就得把飯館封了;封了飯館我受罪你也得餓了肚子。你覺得先前削麪好吃,你哪裏知道調面的湯裏放着大煙殼子!莊之蝶叫起來:有大煙殼子!怪不得那麼香的,你們為了賺錢怎麼敢這樣?老闆娘説:我真後悔就對你説了!放大煙殼子是不應該,但那還不是叫人吸大煙兒,它只是讓人上那麼一點癮,多來飯館吃幾次飯罷了,傷不了多少身子的。你現在還吃不吃?我就害怕你知道了,這幾天沒給你澆那湯料的。莊之蝶説:那就吃吧。下午,老闆娘真的端來了味道鮮美的削麪來。

    如果老闆娘不説削麪湯裏有大煙殼子,莊之蝶吃了只覺得可口也就罷了,知道了裏邊是大煙殼子熬的湯,吃了削麪便覺得自己有了吸大煙的功效,便躺在牀上,腦子裏恍恍惚惚起來。這種感覺越來越厲害,以致弄得他常常陷入現實和幻覺無法分清。這一個晚上,他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着看着便覺得他往電視裏走,電視裏的人竟也走出來牽他進去,他於是沿着那隧道一樣的四方形裏深入,就看見隧道的兩邊有無數的小洞.有一個小洞門上,寫着扶乩二字,便推門進去,果然裏邊有四個人在沙盤上扶乩。他就譏笑着扶乩有什麼可信的,開始咒罵西京城裏興起的保健品,説人都入了迷津了,只想着法兒要保健自己,當然就有那麼多的神功呀魔力呀的頭罩、兜肚、鞋墊。現在蘿蔔也不是蘿蔔了,是暖胃壯陽的營養保健蘿蔔了;白菜也不是白菜了,是滋陰補氣的營養保健白菜了;菜場的營業員也穿了白大褂,戴上了有紅十字的衞生帽!

    那四個人見他口出狂言,就訓斥他不要胡説,説扶乩可是靈驗得很的事。他就説我寫一個字,讓神在沙盤上寫出意思來看看!當下寫一個穴字。不想沙盤上果真出現了一首詩來,直驚得他啊地叫了一聲。這一聲驚叫,莊之蝶猛地睜開了眼,又分明看見電視裏還在播映着一部槍戰片,知道自己剛才是在做夢的。但莊之蝶以前做夢醒來從記不清夢境的事,現在竟清清楚楚記得那沙盤上的詩句是:站是沙彌合掌,坐是蓮花瓣開,小子別再作乖,是你出身所在。

    於是疑惑不定,這一個夜裏被這詩句所困,倒思想起往昔與唐宛兒的來往,便又恍恍惚惚是自己去了雙仁府的家裏要見牛月清,牛月清不在,老太太卻在院門口拉住了他説:你怎麼這麼長日子不來看我?你大伯都生氣了!我替你説了謊,騙他説你是去寫東西了。可你到底忙什麼呢?連過來轉一次的時間都沒有嗎?周敏的女人回來了嗎?我讓把她的衣服和鞋用繩子繫了吊在井裏,她就會回來的。你是不是這樣做了?

    他説:周敏的女人,周敏的女人是誰?老太太説:你把她忘了?!我昨天見到她了,她在一個房子裏哭哭啼啼的,走也走不動,兩條腿這麼彎着的。我説你這是怎麼啦?她讓我看,天神,她下身血糊糊的,上面鎖了一把大鐵鎖子。我説鎖子怎麼鎖在這兒?你不尿嗎?她説尿不影響,只是尿水鏽了鎖子,她打不開的。我説鑰匙呢,讓我給你開。她説鑰匙莊之蝶拿着。你為什麼有鑰匙不給她開?!他説:娘,你説什麼瘋話呀!老太太説:我説什麼瘋話了?我真的看見唐宛兒了。你問問你大伯,你大伯也在跟前,還是我把他推到一邊去,説:你看什麼,這是你能看的嗎?莊之蝶就這麼又驚醒,出得一身一身冷汗,就不敢再睡去,衝了咖啡喝了,直瞪着眼坐到天明。

    天明後莊之蝶去找孟雲房,他要把這些現象告訴孟雲房,孟雲房或許能解釋清的。但孟雲房沒在家,夏捷在家裏哭得淚人兒一般。問了,才知是孟雲房陪了兒子孟燼一塊和孟燼的那個師父去新疆了。夏捷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訴他説,孟燼的師父先是説孟燼的悟性高,將來要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的,孟雲房是不大相信。但後來見兒子雖小,他半年裏讓念《金剛經》那小子竟能背誦得滾瓜爛熟,就也覺得孟燼或許要成大氣候,一門心思也讓其參禪誦經,練氣功呀,修法眼呀,倒哀嘆自己為什麼大半生來一事無成,一定是上天讓他採服伺開導孟燼的,遂減滅了做學問的念頭。

    孟燼的師父要領了孟燼去新疆雲遊,原本他是不去的,但市長叫了他去,説修改後的文章看了,修改後的怎麼還不如修改前的,真的是莊之蝶喪失了寫作的功能?孟雲房才知莊之蝶把修改後的文章直接寄了市長的用意,也就附和説莊之蝶真的不行了,市長便指令他單獨完成文章好了。孟雲房回家來叫苦不迭,只草草又抄寫了這份原稿寄給了市長,索性也同孟燼一塊去新疆。為此,夏捷不同意,兩人一頓吵鬧,孟雲房還是走了。夏捷説過了,就給莊之蝶再訴她在家裏的委屈,叫喚她和孟雲房過不成了,孟雲房是一輩子的任何時候都要有個崇拜對象的,現在崇拜來崇拜去崇拜到他的兒子了,和這樣的人怎麼能生活到一起呢?莊之蝶聽了,默不做聲,順門就走,夏捷就又哭,見得莊之蝶已走出門外了,卻拿了一個字條兒給莊之蝶,説是孟雲房讓她轉給他的。字條兒上什麼也沒有,是一個六位數的阿拉伯數字。莊之蝶説這是留給我的什麼真言,要我念着消災免難嗎?

    夏捷説是電話號碼,孟雲房只告訴她是一個人向他打問在之蝶的近況的,是什麼人沒有説:孟雲房只説交給之蝶了,莊之蝶就會明白。莊之蝶拿了字條,卻猜想不出是誰的電話,如果是熟人,那根本用不着從孟雲房那兒打聽他的近況?莊之蝶猛地激靈了一下,把字條揣在口袋裏,勾頭悶悶地走了。

    莊之煤沒有見着孟雲房,心中疑惑不解,路過鐘樓下的肉食店,便作想去買些豬苦膽,若在家一閤眼還要再出現那些異樣現象,就舔舔苦膽使自己清醒着不要睡去。這麼想着,身子已經站在了肉鋪前的買肉隊列裏。這時候,市長正坐了車去檢查古都文化節開幕典禮大會場的改造施工進展情況,車在鐘樓下駛過的時候,看見了買肉隊列中的莊之蝶,他頭頂青光;鬍子卻長上來,就讓司機把車停下來,隔了車窗玻璃去看。

    莊之蝶站在肉鋪前了,賣肉的問:割多少?莊之蝶説:我買苦膽!賣肉的説:苦膽?你是瘋子?這裏賣肉哪有賣苦膽的?!莊之蝶説:我就要苦膽,你才是瘋子!賣肉的就把刀在肉案上拍着説:不買肉的往一邊去!下一個!後邊的人就擠上來,把莊之蝶推出隊列,説:這人瘋了,這人瘋了!莊之蝶被推出了隊列,卻在那裏站着,臉上是硬硬的笑。

    市長在車裏看着,司機説:下去看看他嗎?市長揮了一下手,車啓動開走了,市長説:可惜這個莊之蝶了!沒有苦膽,這一夜裏,莊之蝶吃過了削麪,一睡下又是恍恍惚惚起來了。他覺得他在寫信,信是寫給景雪蔭的。而且似乎這是第四次或者第五次寫信了。他的信的內容大約是説不管這場官司如何打了一場,而他卻越來越愛着她,她既然和丈夫一直不和睦,丈夫現在又斷腿殘廢了,他希望他們各自離開家庭而走在一起,圓滿當年的夙願。他覺得他把信發走了,就在家裏等她的迴音。突然門敲響了,他以為是送飯的老闆娘,門開了,進來的卻是景雪蔭。

    他們就站在那裏互相看着,誰也沒有説話,似乎還有些陌生,有些害羞,但很快他們用眼睛在説着話,他們彼此都明白來見面的原因,又讀懂了各自眼睛裏的內容,不約而同地,兩人就撲在一起了!

    於是,他們開始了婚禮的準奮,就在這個房間裏,他看見了她的盤着髻的、梳着獨辮的、散被在肩的各式各樣的髮型,看見了在門簾下露出的一雙白色鞋尖的腳,看見了沙發下蜷着纏搭在一起的腳,看見了從桌子下側面望去的一雙高跟鞋的腳。他催促着她去採買高級傢俱,置辦牀上用品,他就在所有的報刊上刊登他們要結婚的啓事,然後他們又在豪華的賓館裏舉行了結婚典禮

    等晚上熱烈地鬧過了洞房,他卻不讓所有的來客走散,先自把洞房的門關了,他學着中國古人的樣子,也學着西方現代人的樣子,邀請看她上牀,他給她念《金瓶梅》裏的片斷,給她看錄製的西方色情錄像,他把她性慾調動起來,脱光了衣服躺在牀上,他開始在撫摩她的全身,用手,用羽毛,用口舌,她激動得無法遏制,他卻還在揉搓她,撩亂她,一邊笑着,一邊拈那一點最敏感的東西,他終於在她的淫聲顫語裏看見了有一股泛着泡沫的汁水湧出了那一叢錦繡的毛,他便把指頭在那小肚皮上蹭蹭,蹭乾淨了,撿起了早準備好放在牀下的一片破瓦,輕輕蓋了,穿衣走出去。他在客廳裏大聲地向尚未走散的客人莊嚴宣告;我與景雪蔭從此時起,正式解除婚約!而且電視上也立即播放了這一聲明。客人們都驚呆了,在説:你不是才和景雪蔭結婚嗎?怎麼又要離婚?他終於大笑:我完成我的任務了!

    這一個整夜的折騰,天泛明的時候,莊之蝶仍是分不清與景雪蔭的結婚和離婚是一種幻覺還是真實的經歷,但他的情緒非常地好。早晨裏喝下了半瓶燒酒,心裏在説。在這個城裏,我該辦的都辦了,是的,該辦的都辦了!

    夜幕降臨。莊之蝶提着一個大大的皮箱,獨自一個來到了火車站。在排隊買下了票後,突然覺得他將要離開這個城市了,這個城市裏還有他的一個女人,那女人的身上還有一個小小的他自己,他要離開了,應該向那個自己告別吧。就提了皮箱又折回頭往一個公用電話亭走去。火車站就在北城門外,電話亭正好在城門洞左邊的一棵古槐樹下。天很黑。遠處燈光燦爛,風卻嗚兒嗚兒地吹起來,莊之蝶走進去,卻發現亭子裏已遭人破壞了,電話機的號碼盤中滿是沙子,轉也轉不動,聽筒吊在那裏,像吊着的一隻碩大的黑蜘蛛,或者像吊着的一隻破鞋子。在市政府今年宣佈的為羣眾所辦的幾大好事中,這馬路上的公共電話亭是列入第一項的,但莊之蝶所見到的電話亭卻在短短的時期裏十有三四遭人這麼破壞了。莊之蝶想罵一聲,嘴張開了卻沒有罵出來.自己也就把聽筒狠勁地踢了一腳,聽了一聲很刺激的音響。

    走出來,於昏殘的燈光下,看那古槐樹上一大片張貼的小廣告。廣告裏有關於防身功法的傳授,有專治舉而不堅的家傳秘方。有××代×派大師的帶功報告,竟也有了一張小報,上面刊登了兩則西京奇聞。莊之蝶那麼溜了一眼,不覺意又湊近看了一遍,那奇聞的一則是:本城×街×巷×婦女,鄰居見其家門數日未開,以為出了什麼事故,破門而入,果然人在牀上,已死成僵。察看全身,無任何傷痕,非他殺,但下身的×穴卻插有一個玉米芯棒兒,而牀角仍有一堆芯棒兒,上皆沾血跡,方知×婦女死於手淫。奇聞的另一則是本城×醫院本月×日,為一婦人接生,所生胎兒有首無肢,肚皮透明,五臟六腑清晰可辨。醫生恐怖,棄怪胎於垃圾箱,產婦卻脱衣包裹而去。莊之蝶不知怎麼就一把將小報撕了下來,一邊走開,一邊心裏慌慌地跳。在口袋裏摸煙來吸,風地裏連劃了三根火柴卻滅了。風越來越大,就聽到了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如鬼叫,如狼嗥。抬起頭來,那北門洞上掛着熱烈祝賀古都文化節的到來的橫幅標語,標語上方是一面懸着的牛皮大鼓。莊之蝶立即認出這是那老牛的皮蒙做的鼓。鼓在風裏嗚嗚自鳴。

    他轉過身來就走,在候車室裏,卻迎面撞着了周敏。兩個人就站祝莊之蝶叫了一聲:周敏!你好嗎?周敏只叫出個莊……字,並沒有叫他老師,説:你好!莊之蝶説:你也來坐火車嗎?你要往哪裏去?周敏説:我要離開這個城了,去南方。你往哪裏去?莊之蝶説:咱們又可以一路了嘛!兩個人突然都大笑起來。周敏就幫着扛了皮箱,讓莊之蝶在一條長椅上坐了,説是買飲料去,就擠進了大廳的貨場去了。等周敏過來.莊之蝶卻臉上遮着半張小報睡在長椅上。周敏説:你喝一瓶吧。莊之蝶沒有動。把那半張報紙揭開,莊之蝶雙手抱着周敏裝有壎罐的小揹包,卻雙目翻白,嘴歪在一邊了。

    候車室門外,拉着鐵軲轆架子車的老頭正站在那以千百盆花草組裝的一個大熊貓下,在喊;破爛嘍-一!破爛嘍--!承包破爛--嘍!周敏就使勁地拍打候車室的窗玻璃,玻璃就拍破了,他的手扎出了血,血順着已有了裂紋的玻璃紅蚯蚓一般地往下流,他從血裏看見收破爛的老頭並沒有聽見他的吶喊和召喚,而一個瘦瘦的女人臉貼在了血的那面.單薄的嘴唇在翕動着。周敏認清她是汪希眠的老婆。

    (全書完)

    安妥我靈魂的這本書

    《廢都》後記

    一晃盪,我在城裏已經住罷了二十年,但還未寫出過一部關於城的小説。越是有一種內疚,越是不敢貿然下筆,甚至連商州的小説也懶得作了。依我在四十歲的覺悟,如果文章是千古的事———文章並不是誰要怎麼寫就可以怎麼寫的———它是一段故事,屬天地早有了的,只是有沒有夙命可得到。姑且不以國外的事作例子,中國的《西廂記》、《紅樓夢》,

    讀它的時候,哪裏會覺它是作家的杜撰呢?恍惚如所經歷,如在夢境。好的文章,囫圇圇是一脈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機巧地在這兒讓長一株白樺,那兒又該栽一棵蘭草的。這種覺悟使我陷於了尷尬,我看不起了我以前的作品,也失卻了對世上很多作品的敬畏,雖然清清楚楚這樣的文章究竟還是人用筆寫出來的,但為什麼天下有了這樣的文章而我卻不能呢?!檢討起來,往日企羨的什麼詞章燦爛,情趣盎然,風格獨特,其實正是阻礙着天才的發展。鬼魅猙獰,上帝無言。奇才是冬雪夏雷,大才是四季轉換。我已是四十歲的人,到了一日不刮臉就面目全非的年紀,不能説頭腦不成熟,筆下不流暢,即使一塊石頭,石頭也要生出一層苦衣的,而捨去了一般人能享受的升官發財、吃喝嫖賭,那麼搔禿了頭髮,淘虛了身子,仍沒美文出來,是我真個沒有夙命嗎?

    我為我深感悲哀。這悲哀又無人與我論説。所以,出門在外,總有人知道了我是某某後要説許多恭維話,我臉燒如炭;當去書店,一發現那兒有我的書,就趕忙走開。我愈是這樣,別人還以為我在謙遜。我謙遜什麼呢?我實實在在地覺得我是浪了個虛名,而這虛名又使我苦楚難言。

    有這種思想,作為現實生活中的一個人來説,我知道是不祥的兆頭。事實也真如此。這些年裏,災難接踵而來,先是我患乙肝不愈,度過了變相牢獄的一年多醫院生活,注射的針眼集中起來,又可以説經受了萬箭穿身;吃過大包小包的中藥草,這些草足能喂大一頭牛的。再是母親染病動手術;再是父親得癌症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憐的妹妹拖着幼兒又回住在孃家;再是一場官司沒完沒了地糾纏我;再是為了他人而捲入單位的是是非非中受盡屈辱,直至又陷入到另一種更可怕的困境裏,流言蜚語鋪天蓋地而來……。我沒有兒子,父親死後,我曾説過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現在,該走的未走,不該走的都走了,幾十年奮鬥的營造的一切稀里嘩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肉體上精神上都有着毒病的我和我的三個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別人叫着寫着用着罵着。

    這個時候開始寫這本書了。

    要在這本書裏寫這個城了,這個城裏卻已沒有了供我寫這本書的一張桌子。

    在一九九二年最熱的天氣裏,託朋友安黎的關係,我逃離到了耀縣。耀縣是藥王孫思邈的故鄉,我興奮的是在藥王山上的藥王洞裏看到一個“坐虎針龍”的彩塑,彩塑的原意是講藥王當年曾經騎着虎為一條病龍治好了病的。我便認為我的病要好了,因為我是屬龍相。後來我同另一位搞戲劇的老景被安排到一座水庫管理站住,這是很吉祥的一個地方。不要説我是水命,水又歷來與文學有關,且那條溝叫錦陽川就很燦爛輝煌;水庫地名又是叫桃曲坡,曲有文的含義,我寫的又多是女人之事,這桃便更好了。在那裏,遠離村莊,少雞沒狗,綠樹成蔭,繁花遍地,十數名管理人員待我又敬而遠之,實在是難得的清靜處。整整一個月裏,沒有廣播可聽,沒有報紙可看,沒有麻將,沒有撲克。每日早晨起來去樹林裏掏一股黃亮亮的小便了,透着樹幹看遠處的庫面上晨霧蒸騰,直到波光粼粼了一片銀的銅的,然後回來洗漱,去伙房裏提開水,敲着碗筷去吃飯。夏天的蒼蠅極多。飯一盛在碗裏,蒼蠅也站在了碗沿上,後來聽説這是一種飯蒼蠅,從此也不在乎了。吃過第一頓飯,我們就各在各的房間裏寫作,規定了誰也不能打擾誰的,於是一直到下午四點,除了大小便,再不出門。我寫起來喜歡關門關窗,窗簾也要拉得嚴嚴實實,如果是一個地下的洞穴那就更好。煙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每當老景在外邊喊吃飯了,推開門直感煙霧籠罩了你了!再吃過了第二頓飯,這一天裏是該輕鬆輕鬆了,就趿個拖鞋去庫區裏游泳。六點鐘的太陽還毒着,遠近並沒有人,雖然勇敢着脱光了衣服,卻只會狗刨式,只能在淺水裏手腳亂打,打得腥臭的淤泥上來。岸上的蒿草叢裏嘎嘎地有嘲笑聲,原來早有人在那裏窺視。他們説,水庫十多年來,每年要淹死三個人的,今年只死過一個,還有兩個指標的。我們就毛骨悚然,忙爬出水來穿了褲頭就走。再不敢去耍水,飯後的時光就拿了長長的竹竿去打崖畔兒上的酸棗。當第一顆酸棗紅起來,我們就把它打下來了,紅紅的酸棗是我們惟一能吃到的水果。後來很奢侈,竟能貯存很多,專等待山樑背後的一個女孩子來了吃。這女孩子是安黎的同學,人漂亮,性格也開朗,她受安黎之託常來看望我們,送筆呀紙呀藥片呀,有時會帶來幾片烙餅。夜裏,這裏的夜特別黑,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就互相念着寫過的章節,念着念着,我們常害肚子飢,但並沒有什麼可吃的。我們曾經設計過去偷附近村莊農民的南瓜和土豆,終是害怕了那裏的狗,未能實施。管理站前的丁字路口邊是有一棵核桃樹的,樹之頂尖上有一顆青皮核桃,我去告訴了老景,老景説他早巳發現。

    黃昏的時候我們去那裏拋着石頭擲打,但總是目標不中,歇歇氣,蒐集了好大一堆石塊瓦片,擲完了還是打不下來,倒累得脖子疼胳膊疼,只好一邊回頭看着一邊走開。這個晚上,已經是十一點了,老景饞得不行,説知了的幼蟲是可以油炸了吃的,並厚了臉借來了電爐子、小鍋、油、鹽,似乎手到擒來,一頓美味就要到口了。他領着我去樹林子;用手電在這棵樹上照照,又到那棵樹上照照,樹幹上是有着蟬的殼,卻沒有發現一隻幼蟲。這樣為着覓食而去,覓食的過程卻獲得了另一番快感。往後的每個晚上這成了我們的一項工作。不知為什麼,幼蟲還是一隻未能捉到,提到的倒是許多螢火蟲,這裏的螢火蟲到處在飛,星星點點又非常的亮,我們從林子中的小路上走過,常恍惚是身在了銀河的。

    老景長得白淨,我戲謔他是唐僧,果然有一夜一隻蠍子就鑽進他的被窩咬了他,這使我們都提心吊膽起來,睡覺前翻來覆去地檢查屋之四壁,抖動被褥。蠍子是再也沒有出現的,而草蚊飛蛾每晚在我們的窗外聚匯,黑乎乎地一疙瘩一疙瘩的,用滅害靈去噴,屍體一掃一簸箕的。我們便認為這是不吉利的事。我開始打磨我在香山揀到的一塊石頭,這石頭很奇特,上邊天然形成一個“大”字,間架結構又頗似柳體。我把“大”字石頭雕刻了一個人頭模樣系在脖子上,當作我的護身符。這護身符一直系着,直到我寫完了這部書。老景卻在樹林

    子裏揀到了一條七寸蛇的乾屍,那乾屍彎曲得特別好,他掛在白牆上,樣子極像一個凝視的美妙的少女。我每天去他房間看一次蛇美人,想入非非。但他要送我,我不敢要。

    在耀縣錦陽川桃曲坡水庫———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地名的———呆過了整整一個月,人明顯是瘦多了,卻完成了三十萬字的草稿。那間房子的門口,初來時是開綻了一朵灼灼的大理花的,現在它已經枯萎。我摘下一片花瓣夾在書稿裏下山。一到耀縣,我坐在一家鹹湯麪館門口,長出了一口氣,説:“讓我好好吃頓麪條吧!”吃了兩海碗,口裏還想要,肚子已經不行了,坐在那裏立不起來。

    回到西安,我是奉命參加這個城市的古文化藝術節書市活動的。書市上設有我的專門書櫃,瘋狂的讀者抱着一摞一摞的書讓我簽名,秩序大亂,人潮翻湧,我被圍在那裏幾乎要被擠得粉碎。幾個小時後幸得十名警察用警棍組成一個圓圈,護送了我鑽進大門外的一輛車中急速遁去。那樣子回想起來極其可笑。事後我的一個朋友告訴説,他騎車從書市大門口經過時,正瞧着我被警察擁着下來,嚇了一跳,還以為我犯了什麼罪。我那時確實有犯罪的心理,雖然我不能對着讀者説我太對不起你們了,但我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離開了被人擁簇的熱鬧之地,一個人回來,卻寡寡地窩在沙發上吸煙落淚。人人都有一本難唸的經,我的經比別人更難念。對誰去説?誰又能理解?這本書並沒有寫完,但我再沒有了耀縣的清靜,我便第一次出去約人打麻將,第一次夜不歸宿,那一夜我輸了個精光。但寫起這本書來我可以忘記打麻將,而打起麻將了又可以忘記這本書的寫作。我這麼神不守舍地握着日子,白天害怕天黑。天黑了又害怕天亮。我感覺有鬼在暗中逼我,我要徹底毀掉我自己了,但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這時候,我收到一位朋友的信,他在信中罵我迷醉於聲名之中,為什麼不加緊把這本書寫完?!我並沒有迷醉於聲名之中,正是我知道成名不等於成功,才痛苦得不被人理解,不理解又要以自己的想法去做,才一步步陷入了眾要叛親要離的境地!但我是多麼感激這位朋友的責罵,他的罵使我下狠心擺脱一切干擾,再一次逃離這個城市去完成和改抄這本書的全稿了。我雖然還不敢保險這本書到底會寫成什麼模樣,但我起碼得完成它!

    於是我帶着未完稿又開始了時間更長更久的流亡寫作。

    我先是投奔了户縣李連成的家。李氏夫婦是我的鄉黨,待人熱情,又能做一手我喜愛吃的家鄉飯菜。一九八六年我改抄長篇小説《浮躁》就在他家。去後,我被安排在計生委樓上的一間空屋裏。計生委的領導極其關照,拿出了他們嶄新的被褥,又買了電爐子專供我取暖,我對他們的接納十分感激,説我實在沒法回報他們,如果我是一個婦女,我寧願讓他們在我肚子上開一刀,完成一個計劃生育的指標。一天兩頓飯,除了按時去連成家吃飯,我就呆在房子裏改寫這本書,整層樓上再沒有住人,老鼠在過道里爬過,我也能聽得它的聲音。窗外臨着街道,因不是繁華地段,又是寒冷的冬天,並沒有喧囂。只是太陽出來的中午,有一個黑臉的老頭總在窗外樓下的固定的樹下賣鼠藥,老頭從不吆喝,卻有節奏地一直敲一種竹板。那梆梆的聲音先是心煩,由心煩而去欣賞,倒覺得這竹板響如寺院禪房的木魚聲,竟使我愈發心神安靜了。先頭的日子裏,電爐子常要燒斷,一天要修理六至八次;我不會修,就得喊連成來。那一日連成去鄉下出了公差,電爐子又壞了,外邊又颳風下雪,窗子的一塊玻璃又撞碎在樓下,我凍得握不住筆,起身拿報紙去夾在窗紗扇裏擋風;剛夾好,風又把它張開;再去夾,再張開,只好拉閉了門往連成家去。袖手縮脖下得樓來,回頭看三樓那個還飄動着破報紙的窗户,心裏突然體會到了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境界。

    住過了二十餘天,大荔縣的一位朋友來看我,硬要我到他家去住,説他新置了一院新宅,有好幾間空餘的房子。於是連成親自開車送我去了渭北的一個叫鄧莊的村莊,我又在那裏住過了二十天。這位朋友姓馬,也是一位作家,我所住的是他家二樓上的一間小房。白日裏,他在樓下看書寫文章,或者逗弄他一歲的孩子;我在樓上關門寫作,我們誰也不理誰。只有到了晚上,兩人在一處走六盤象棋。我們的棋藝都很臭,但我們下得認真,從來沒有悔過子兒。渭北的天氣比户縣還要冷,他家的樓房又在村頭,後牆之外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平原,房子裏雖然有煤火爐,我依然得借穿了他的一件羊皮背心,又買了一條棉褲,穿得臃臃腫腫。我個子原本不高,幾乎成了一個圓球,每次下那陡陡的樓梯就想到如果一腳不慎滾下去,一定會骨碌碌直滾到院門口去的。鄧莊距縣城五里多路,老馬每日騎車進城去採買肉呀菜呀粉條呀什麼的。他不在,他的媳婦抱了孩子也在村中串門去了。我的小房裏煙氣太大,打開門敞着,我就站立在樓欄杆處看着這個村子。正是天近黃昏,田野裏濃霧又開始瀰漫,村巷裏有許多狗咬,鄰家的雞就撲撲稜稜往樹上爬,這些雞夜裏要棲在樹上,但竟要棲在四五丈高的楊樹梢上,使我感到十分驚奇。

    二十天裏,我燒掉了他家好大一堆煤塊,每頓的飯裏都有豆腐,以致賣豆腐的小販每日數次在大門外吆喝。他家的孩子剛剛走步,正是一刻也不安靜地動手動腳,這孩子就與我熟了,常常偷偷從水泥樓梯台爬上來,衝着我不會説話地微笑。老馬的媳婦笑着説:“這孩子喜歡你.怕將來也要學文學的。”我説,孩子長大幹什麼都可以,千萬別讓弄文學。這話或許不應該對老馬的媳婦説,因為老馬就是弄文學的,但我那時説這樣的話是一片真誠。渭北農村的供電並不正常,動不動就停電了,沒有電的晚上是可怕的,我靜靜地長坐在藤椅上不

    起,大睜着夜一樣黑的眼睛。這個夜晚自然是失眠了,天亮時方睡着。已經是十一點了,迷迷糊糊睜開眼,第一個感覺裏竟不知自己是在哪兒。聽得樓下的老馬媳婦對老馬説:“怎不聽見他叔的咳嗽聲,你去敲敲門,不敢中了煤氣了!”我趕忙穿衣起來,走下樓去,説我是不會死的,上帝也不會讓我無知無覺地自在死去的,卻問:“我咳嗽得厲害嗎?”老馬的媳婦説:“是厲害,難道你不覺得?!”我對我的咳嗽確實沒有經意,也是從那次以後留心起來,才知道我不停地咳嗽着。這恐怕是我抽煙太多的緣故。我曾經想,如果把這本書從構思到最後完稿的多半年時間裏所抽的煙支接連起來,絕對地有一條長長的鐵路那麼長。

    當我所帶的稿紙用完了最後的一張,我又返回到了户縣,住在了先前住過的房間裏。這時已經月滿,年也將盡,“五豆”、“臘八”、二十三,縣城裏的人多起來,忙忙碌碌籌辦年貨。我也抓緊着我的工作,每日無論如何不能少於七千字的速度。李氏夫婦瞧我臉面發脹,食慾不振,想方設法地變換飯菜的花樣,但我還是病了,而且嚴重的失眠。我知道一走近書桌,書裏的莊之蝶、唐宛兒、柳月在糾纏我;一離開書桌躺在牀上,又是現實生活中紛亂的人事在困擾我。為了擺脱現實生活中人事的困擾,我只有面對了莊之蝶和莊之蝶的女人,我也就常常處於一種現實與幻想混在一起無法分清的境界裏。這本書的寫作,實在是上帝給我大大的安慰和太大的懲罰,明明是一朵光亮美豔的火焰,給了我這隻黑暗中的飛蛾興奮和追求,但誘我近去了卻把我燒燬。

    臘月二十九的晚上,我終於寫完了全書的最後一個字。

    對我來説,多事的一九九二年終於讓我寫完了,我不知道新的一年我將會如何地生活,我也不知道這部苦難之作命運又是怎樣。從大年的三十到正月的十五,我每日回坐在書桌前目注着那四十萬字的書稿,我不願動手翻開一頁。這一部比我以前的作品更優秀呢,還是情況更糟?是完成了一樁夙命呢,還是上蒼的一場戲弄?一切都是茫然,茫然如我不知我生前為何物所變、死後又變何物。我便在未作全書最後的一次潤色工作前寫下這篇短文,目的是讓我記住這本書帶給我的無法向人説清的苦難,記住在生命的苦難中又惟一能安定我破碎了的靈魂的這本書。

    一九九三年正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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