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不速之客是個身穿袈裟的喇嘛。
他很利索地把繮繩挽在門前的拴馬樁上,上樓的時候腳步很輕捷,身上的紫紅袈裟發出旗幟招展一樣的噼啪聲。而這時,四周連一點風都沒有。他上到五樓,那麼多房間門都一模一樣,他推開的卻是有人等他的那一間。
一張年輕興奮的臉出現在我們面前。鼻尖上有些細細的汗水。他的呼吸有點粗重,像是一匹剛剛跑完一段長路的馬。看得出來,屋子裏所有的人一下都喜歡這張臉了。他連招呼都不打,就説:"我要找的就是這個地方。你們的地方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土司從座位上站起來:"你從很遠的地方來,看靴子就知道。"
來人這才對土司躬身行禮,説:"從聖城拉薩。"他是個非常熱烈的傢伙,他説:"給一個憎人一碗茶吧,一碗熱茶,我是一路喝着山泉到這裏來的。找這個地方我找了一年多。我喝過了那麼多山泉,甜的,苦的,鹹的,從來沒有人嘗過那麼多種味道的泉水。"
土司把話頭打斷:"你還沒有叫我們請教你的法號呢。"
來人拍拍腦袋,説:"看我,一高興把這個忘了。"他告訴我們他叫翁波意西,是取得格西學位時,上師所賜的法名。
哥哥説:"你還是格西?我們還沒有一個格西呢。"格西是一朋個僧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的學位,有人説是博士的意思。
土司説:"瞧,又來了一個有學問的人。我看你可以留下來,隨你高興住在我的家裏還是我廟裏。"
翁波意西説:"我要在這裏建立一個新的教派,至尊宗喀巴大師所創立的偉大的格魯巴。代替那些充滿邪見的,戒律鬆弛的,塵俗一樣罪惡的教派。"
土司説:"你説那是些什麼教派。"
翁波意西説:"正是在土司你護佑下的,那些寧瑪巴,那些信奉巫術的教派。"
土司再一次打斷了遠客的話頭,叫管家:"用好香給客人燻一個房間。"
客人居然當着我們的面吩咐管家:"叫人喂好我的騾子。説不定你的主人還要叫騾子馱着寶貴福音離開他的領地呢。"
母親説:"我們沒有見過你這樣傲慢的喇嘛。"
喇嘛説:"你們麥其家不是還沒有成為我們無邊正教的施主嗎?"然後,才從容地從房裏退了出去。
而我已經很喜歡這個人了。
土司卻不知道拿這個從聖城來的翁波意西怎麼辦。
他一到來,門巴喇嘛就到濟嘎活佛的廟子上去了。土司説,看來這翁波意西真是有來歷的人,叫兩個仇人走到一起了。於是,就叫人去請他。翁波意西來了。土司把一隻精美的坐墊放在了他面前,説:"本來,看你靴子那麼破,本該送你一雙靴子的,但我還是送你一隻坐墊吧。"
翁波意西説:"我要祝賀麥其土司,一旦和聖城有了聯繫,你家的基業就真正成了萬世基業。"
土司説:"你不會拒絕一碗淡酒吧。"
翁波意西説:"我拒絕。"
土司説:"這裏的喇嘛們他們不會拒絕。"
額頭閃閃發光的翁波意西説:"所以這個世界需要我們這個新的教派。"
就這樣,翁波意西在我們家裏住了下來。土司並沒有允諾他什麼特別的權力,只是准許他自由發展教民。本來,他是希望土司驅逐舊教派,把教民和地方拱手獻到面前。這個狂熱的喇嘛只記得自己上師的教誨和關於自己到一個新的地區弘傳教法的夢想。
一般而言,喇嘛,無論是新派還是舊派,到一個地區開闢教區前,都要做有預示的夢。翁波意西取得了格西這種最高學位不久,就做了這種夢。他在拉薩一個小小的黃土築成的僧房裏夢見一個向東南敞開的山谷。這個山谷形似海螺,河裏的流水聲彷彿眾生吟詠佛號。他去找師傅圓夢。師傅是個對政治有着濃厚興趣的人物,正在接待英國的一個什麼少校。他説了夢,師傅説,你是要到和漢人接近的那些農耕的山口地區去了。那些地方的山谷,那裏的人心都是朝向東南的。他跪下來,發下誓願,要在那樣的山谷裏建立眾多的本教派寺廟。師傅頒給他九部本派的顯教經典。那個英國人聽説他要到接近漢區的地方去弘傳教法,便送給他一匹騾子,並且特別地説,這是一匹英格蘭的騾子。是不是一匹騾子也必須來自英格蘭,翁波意西不知道。但在路上,他知道這確是一匹好騾子。
土司説,自己去尋找你的教民吧。
而誰又會是他的第一個教民呢。在他看到的四個人中,土司不橡,土司太太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土司的小兒子大張着嘴,不知是專注還是傻。只有土司的大兒子對他笑了笑。有一天,哥哥正要打馬出去,翁波意西把他的繮繩抓住了。他對未來的土司説:"我對你抱着希望,你和我一樣是屬於明天。"
想不到哥哥説:"你不要這樣,我不相信你們的那一套東西。不相信你的,也不相信別的喇嘛的。"
這句話太叫翁波意西吃驚了。他平生第一次聽見一個人敢於大膽宣稱自己不相信至尊無上的佛法。
大少爺騎着馬跑遠了。
翁波意西第一次發現這裏的空氣也是不對的。他嗅到了煉製鴉片的香味。這種氣味叫人感到舒服的同時又叫人頭暈目眩。這是比魔鬼的誘惑還要厲害的氣味。他有點明白了,那個夢把他自己引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沒有做出一點成就,他是不能再回到聖城去了。
他長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又深又長,顯示出他有很深的瑜珈功力。
翁波意西沒有注意到門巴喇嘛來到了身後,不然他不會那樣悄然嘆息。門巴喇嘛哈哈大笑。翁波意西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僧人的笑聲。他聽出來這人雖然想顯內力深厚,前一口氣還可以,下一口氣就顯出了破綻。
門巴喇嘛説:"聽説來了新派人物,正想來會上一會,想不到在這裏碰到了。"
翁波意西就説了一個典故。
門巴喇嘛也説了一個典故。
前一個典故的意思是説會上一會就是比試法力的意思。
後一個典故是説大家如果都能有所妥協,就和平共處。
結果卻談不到一起,就各自把背朝向對方,走路。第二天,他便把客房的鑰匙拴在腰上,下到鄉間宣教去了。
查爾斯則在房裏對土司太太講一個出生在馬槽裏的人的故事。我有時進去聽上幾句,知道那個人沒有父親。我説,那就和索郎澤郎是一樣的。母親啐了我一口。有一天,卓瑪哭着從房裏出來,我問她有誰欺負她了,她吞吞嚥咽説:"他死了,羅馬人把他釘死了。"
我走進房間,看見母親也在用綢帕擦眼睛。那個查爾斯臉上露出了勝利的表情。他在窗台上擺了一個人像。那個人身上連衣服都沒有,露出了一身歷歷可數的骨頭。我想他就是那個叫兩個女人流淚的故事裏的人了。他被人像罪人一樣掛起來,手心裏釘着釘子,血從那裏一滴湧流下。我想他的血快流光了,不然他的頭不會像斷了頸骨一樣垂在胸前,便忍不住笑了。
查爾斯説:"主啊,不知不為不敬,饒恕這個無知的人吧。我必使他成為你的羔羊。"
我説:"流血的人是誰?"
"我主耶酥。"
"他能做什麼?"
"替人領受苦難,救贖人們脱出苦海。"
"這個人這麼可憐,還能幫助誰呢。"
查爾斯聳起肩頭,不再説話了。
他得到土司允許漫山遍野尋找各種石頭。他給我們帶回來消息説,翁波意西在一個山洞裏住下來,四處宣講温和的教義和嚴厲的戒律。查爾斯説:"我要説,他是一個好的僧人。但你們不會接受好的東西。所以,他受到你們的冷遇和你們子民的嘲笑,我一點也不奇怪。所以,你們同意採集一點礦石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傢伙的石頭越來越多。
門巴喇嘛對土司説:"這個人會取走我們的鎮山之寶。"
土司説:"你要是知道寶在哪裏,就去看住它。要是不知道就不要説出來叫我操心。"
門巴喇嘛無話可説。
土司拿這話問濟嘎活佛。活佛説:"那是巫師的説法。他的學問裏不包括這樣的內容。"
土司説:"知道嗎,到時候我要靠的還是你不太古舊,也不太新奇的新派。"
活佛並不十分相信土司的話,淡淡地説:"無非是一個心到口到吧。"
第一場雪下來,查爾斯要上路了。這時,他和翁波意西也成了朋友,用毛驢換了對方健壯的騾子。他把採下山來的石頭精選了好多次,裝在牛皮口袋裏,這會兒都放到騾子背上了。乾燥的雪如粉如沙。查爾斯望望遠山,翁波意西居住的山洞的方向,説:"我的朋友喂不活自己的大牲口,但願他能養活自己和温順的毛驢。"
我説:"你是因為毛驢馱不動石頭才和他換的吧。"
查爾斯笑了,説:"少爺是個有趣的人。我喜歡你。"
他把我擁進懷裏,我聞到他身上十分強烈的牲口的味道。他還對着我的耳朵小聲説:"要是你有機會當上土司,我們會是很好的朋友。"那雙藍色的眼睛裏,充滿了笑意。我想,他是沒有看出來我是個傻子。其他人也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我是傻子。
查爾斯分手時對土司説的話是:"我看你還是不要叫那樣虔信的人受苦才好,命運會報答你們。"
説完,他戴上手套,拍拍騾子的屁股,走進無聲飄灑的雪花裏。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後好久,騾子的蹄聲才消失。大家都像放下一個巨大的包袱似地長長地吐氣。
他們説,特派員該來了,他會在大雪封山之前來到的。
而我想起了翁波意西。突然覺得做傳佈沒人接受的教義的僧人很有意思。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毛驢在身邊吃草,只有雪在山洞口飄舞着,如一個漂亮的簾子。這時,我體會到一種被人,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