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卓瑪沒有説錯,他們立即給我找來一個貼身侍女。一個小身子,小臉,小眼睛,小手小腳的姑娘。她垂手站在我面前,不哭也不笑。她的身上沒有桑吉卓瑪那樣的氣味。我把這個發現對卓瑪説了。
即將卸任的侍女説:"等等吧,跟你一陣,就有了。那種氣味是男人給的。"
我説:"我不喜歡她。"
母親告訴我這個姑娘叫塔挪。我認真地想了想,覺得這兩個字要是一個姑娘的名字,也不該是眼前這一個。好在,她只是作我的貼身侍女,而不是我正式的妻子,犯不着多挑剔。我問小手小腳的姑娘是不是叫塔娜。她突然就開口了。雖然聲音因為緊張而戰抖,但她終究是開口了。她説:"都説我的名字有點怪,你覺得怪嗎?"
她的聲音很低,但我敢説隔多遠都能聽到。一個訓練有素的侍女才會有這樣的聲音。而她不過是一個馬伕的女兒,進宮寨之前,一直住在一座低矮的屋子裏。她媽媽眼睛給火塘裏的煙燻出了毛病。七八歲時,她就每天半夜起來給牲口添草。直到有一天管家拐着腿走進她們家,她才做夢一樣,到温泉去洗了澡,穿上嶄新的衣服來到了我的身邊。我只來得及問了她這麼一句話,就有下人來帶她去休浴更衣了。
我有了空便去看卓瑪。
我的姑娘,她的心已經飛走了。我看見她的心已經飛走了。
她坐在樓上的欄杆後面繡着花,口裏在低聲哼唱。她的歌與愛情無關但心裏卻充滿了愛情。她的歌是一部敍事長詩裏的一個段落:
她的肉,鳥吃了,咯吱,咯吱,
她的血,雨喝了,咕咚;咕咚,
她的骨頭,熊啃了,嘎吱,嘎吱,
她的頭髮,風吹散了,一縷,一縷。
她把那些表示鳥吃,雨喝,熊啃,風吹的象聲詞唱得那麼逼真,那麼意味深長,那麼一往情深。在她歌唱的時候,銀匠的子敲出了好聽的節奏。麥其家有那麼多銀子,銀匠有的是活幹。大家都説銀匠的活幹得越來越漂亮了。麥其土司喜歡這個心靈手巧的傢伙。所以當他聽説侍女卓瑪想要嫁給銀匠的時候,説:"不枉跟了我們一場,眼光不錯,眼光不錯嘛!"
土司叫人告訴銀匠,即使主子喜歡他,如果他要了侍女卓瑪,他就從一個自由人變為奴隸了。銀匠説:"奴隸和自由人有什麼分別?還不是一輩子在這院子裏幹活。"
他們一結合,卓瑪就要從一身香氣的侍女,變成臉上常有鍋底灰的廚娘,可她説:"那是我的命。"
所以,應該説這幾天是侍女卓瑪,我的男女之事的教師的最後的日子了。在這一點上,土司太太體現出了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最大的仁慈。卓瑪急着要下樓。太太對她説,以後,有的是時間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但不會再有這樣待嫁的日子了。土司太太找出些東西來,交到她手上,説:"都是你的了,想繡什麼就給自己繡點什麼吧。"
每天院子裏銀匠敲打銀子,加工銀器的聲音一響起來,卓瑪就到走廊上去坐着唱歌和繡花了。銀匠的錘子一聲聲響着,弄得她連回頭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沒有了。我的傻子腦子裏就想,原來女人都不是好東西,她們很輕易地就把你忘記了。我新得到的侍女塔娜在我背後不斷擺弄她纖纖細細的手指。而我在歌唱的卓瑪背後咳嗽,可是她連頭也不回一下,還是在那裏歌唱。什麼嘎吱嘎吱,什麼咕咚咕咚,沒完沒了。直到有一天銀匠出去了,她才回過頭來,紅着臉,笑着説:"新女人比我還叫你愉快吧?"
我説我還沒有碰過她。
她特別看了看塔娜的樣子,才肯定我不是説謊,雖然我是愛説謊話的,但在這件事上沒有。她的淚水流下來了,她説:"少爺呀,明天我就要走了,銀匠借馬去了。"她還説,"往後,你可要顧念着我呀!"
我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上,我還在夢裏,就聽到卓瑪的歌唱般的哭聲。出去一看,是銀匠換了新衣服,上樓來了。桑吉卓瑪哭倒在太太腳前。她説的還是昨天對我説過的那兩句話。太太的眼圈也紅了,大聲説:"誰敢跟你過不去,就上樓來告訴我。"土司太太又轉身對下人們吩咐:"以後,卓瑪要上樓來見我和小少爺,誰也不許攔着!"
下人們齊聲回答:"呵呀!"
銀匠躬起身子,卓瑪趴到了他背上。我看到他們一級樓梯一級樓梯地走下去了。兩個男僕手裏捧着土司賞給的嫁妝,兩個女僕手裏捧着的則是土司太太的賞賜了。桑吉卓瑪在下人們眼裏真是恩寵備至了。
銀匠把他的女人放上馬背,自己也一翻身騎了上去,出了院門在外面的土路上飛跑,在晴朗的冬日天空裏留下一溜越來越高,越來越薄的黃塵。他們轉過山不見了。院子裏的下人們大呼小叫。我聽得出他們怪聲怪氣叫喚裏的意思。一對新人要跑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在太陽底下去於那種事。聽説好身手的人,在馬背上就能把那事幹了。我看見我的兩個小廝也混在人羣裏。索郎澤郎張着他的大嘴嗬嗬地大呼小叫。小爾依站在離人羣遠一些的地方,站在廣場左上角他父親常常對人用刑的行刑柱那裏,一副很孤獨很可憐的樣子。殊不知,我的卓瑪被人用馬馱走了,我的心裏也一樣地孤獨,一樣地淒涼。我對小爾依招招手,但他望着馬消失的方向,那麼專注,不知道高樓上有一個穿着狐皮輕裘的人比他還要可憐。馬消失的那個地方,陽光落在柏樹之間的枯草地上,空空蕩蕩。我心裏也一樣地空空蕩蕩。
馬終於又從消失的地方出現了。
人羣裏又一次爆發出歡呼聲。
銀匠把他嬌媚的新娘從馬背上接下來,抱進官寨最下層陰暗的,氣味難聞的小房間裏去了。院子裏,下人們唱起歌來了。他們一邊歌唱一邊於活。銀匠也從屋子裏出來,幹起活來。錘子聲清脆響亮,叮咣!叮咣!叮叮咣咣!
小手小腳,説話細聲細氣的塔娜在我身後説:"以後我也要這樣下樓,那時,也會這樣體面風光嗎?"
不等我回答,她又説:"那時,少爺也會這樣難過嗎?"
她這種什麼都懂的口吻簡直叫我大吃一驚。我説:"我不喜歡你知道這些。"她咯咯地笑起來,説:"可我知道。"
我問是哪個人教給她的,是不是她的母親。她説:"一個瞎子會教給我這些嗎?"口吻完全不是在説自己的母親,而是用老爺的口氣説一個下人。到了晚上,下人們得到特許,在院子裏燃起大大的火堆,喝酒跳舞。我趴在高高的欄杆上,看到卓瑪也在快樂的人羣中間。夜越來越深,星光就在頭頂閃耀。下面,凡塵中的人們在苦中作樂。這時,他們一定很熱,不像我頂不住背上陣陣襲來的寒氣而不住地戰抖。等回到屋裏,燈已經滅了。火盆裏的木炭幽幽地燃燒。我在火邊烤熱了身子。塔娜已經先睡了,赤裸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我看到她光滑的細細的頸項和牙齒。她的眼睛睜開了。我又看到她的眼睛,幽幽閃光,像是兩粒上等寶石。我終於對她充滿了慾望,身子像是被火點着了一樣。我叫了一聲:"塔娜。"唇齒之間都有了一種特別震顫的感覺。
小女人她説:"我冷啊。"
滾到我懷裏來的是個滑溜溜涼沁沁的小人兒:小小的腰身,小小的屁股和小小的Rx房。過去,我整個人全都陷在卓瑪的身子裏,現在,是她整個地被我的身子覆蓋了。我實歲十四,虛歲十五,已經長大成一個真正的男人了。我問她還冷不冷。她嘻嘻地笑着,説很熱。真的,她的身子一下變得滾燙滾燙了。在桑吉卓瑪身上,我常常是進去了還以為自己停在外邊。在塔娜身上,我就是進不去。剛要進去,這個小蹄子她就叫得驚心動魄。我要離開,她一雙手又把人緊緊擁住了。這樣一來一往,一來一往,山上、河邊、樹上的鳥兒都吱吱喳喳叫起來了,天快要亮了。塔娜叫我不要管她,我這才一狠心進去了。我感到了女人!我感到自己怎樣把一個女人充滿了!小女人真好!小女人真好!!!我感覺到自己在小女人裏面迅速地長大。世界無限度膨脹。大地在膨脹,流水滑向了低處。天空在膨脹,星星滑向了兩邊。然後,轟然一聲,整個世界都坍塌了。這時,天亮了。塔娜從身子下面抽出一張白綢巾,上面是鮮紅的斑斑血跡,塔娜在我面前晃動着它,我知道那是我的功績,咧嘴笑笑,心滿意足地睡着了。而且一覺就睡到了晚上。醒來時,母親坐在我牀頭。她的笑容説明她承認我已經是一個大人,一個懂得男女之事的大人了。殊不知在這以前,我就已經是了。但説老實話,這一次才像是真的。
我從被子裏抽出手來:"給我一點水。"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一夜之間就變了:渾厚,有着從胸腔裏得到的足夠的共鳴。
母親沒有再像往常那樣把她的手放在兒子頭上。而是回頭對塔娜説:"他醒了,他要水喝。給他一點淡酒會更好一些。"
塔娜端過灑來,酒漿滑下喉嚨時的美妙感覺是我從沒有體會過的。母親又對塔娜説:"少爺就交到你手裏了,你要好好服侍他。人人都説他是個傻子。可他也有不傻的地方。"
塔娜羞怯地笑了,用很低,但人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回答説:"是。"土司太太從懷裏掏出一串項鍊掛在她脖子上。母親出去後,我以為她會向我保證,一定要聽從土司太太的吩咐好好服侍我。可她把頭埋在我的胸前説:"今後,你可要對我好啊。"
我只好説:"我將來要對你好。"
她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説:"我已經答應你了。你還有什麼話嗎?"
她問:"我漂亮嗎?"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説老實話,我不會看女人漂不漂亮,要是這樣就是傻子,那我是有點傻。我只知道對一個人有慾望或沒有慾望。只知道一個女人身上某些部位的特別形狀,但不知道怎樣算漂亮,怎樣又算不漂亮。但我知道我是少爺。我高興對她説話就對她説話。不高興説就不説。所以,我就沒有説話。
我決定起牀和大家一起吃晚飯。
晚飯端上來之前,哥哥拍拍我腦袋,父親送給我好大一顆寶石。塔娜像影子一樣在我身後,我坐下,她就跪在我身後側邊點。我們的飯廳是一個長方形屋子。土司和太太坐上首,哥哥和我分坐兩邊。每人坐下都有軟和的墊子,夏天是圖案美麗的波斯地毯。冬天,就是熊皮了。每人面前一條紅漆描金矮几。麥其家種鴉片發了大財,餐具一下提高了檔次。所有用具都是銀製酒杯換成了珊瑚的。我們還從漢人地方運來好多蠟,從漢人地方請來專門的匠人制了好多蠟燭。每人面前一隻燭台,每隻燭台上都有好幾支蠟燭在閃爍光芒。且不説它們發出多麼明亮的光芒,天氣不太冷時,光那些蠟燭就把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我們背後的牆壁是一隻又一隻壁櫥,除了放各式餐具,還有些稀奇的東西。兩架鍍金電話是英國的,一架照相機是德國的,三部收音機來自美國,甚至有一架顯微鏡,和一些方形的帶提手的手電筒。這樣的東西很多。我們無法給他們派上用場,之所以陳列它們就因為別的土司沒有這些東西。如果有一天有種什麼東西從架子上消失了,並不是被人偷走了,而僅僅是因為某土司手裏,有了這種東西。最近,好幾座自鳴鐘就因此消失了。我們得到消息説,那個叫查爾斯的傳教士離開我們這裏又去了好幾個土司的地面,送給他們同樣的禮物。哥哥叫人下掉了兩發六零炮彈的底火,擺在自鳴鐘騰出來的空缺上。炮彈上面的漆閃閃發光,尾巴也算是優美漂亮。
土司一家開始用餐。
菜不多,但分量和油水很足,而且熱氣騰騰。下人們把菜從廚房裏端來。再由我們各自身後跪着的貼身傭人遞到面前。這天用完飯後,卓瑪突然進來了。她手裏端着一個大缽,跪在地板上,用一雙膝蓋移動到每一個主子的面前。她第一天下廚房,特別做了奶酪敬獻給主子。這個卓瑪再不是那個卓瑪了。她身上的香氣消失了,綢緞衣服也變成了經緯稀疏的麻布。她跪行到了我面前,説:"請吧,少爺。"她的聲音都顯得蒼老了,再也喚不起我昔日的美好感覺。昨天,卓瑪還是穿着光鮮衣服,身上散發着香氣的姑娘。今天就成為一個下賤的使女了。她跪着為我們供上奶酪,身上散發的全是廚房裏那種煙熏火燎的氣息。她低聲下氣地説:"少爺你請。"我沒有回答,但心中難過。我看着她從燈光下後退到黑暗裏,生平第一次感到有種東西從生活裏消失,而且再也不會出現了。在此之前,我還以為什麼東西生來就在那裏,而且永遠在那裏。以為它們一旦出現就不會消失。麥其一家吃飽了,剔牙齒打呵欠時,貼身傭人們開始吃東西了。塔娜也吃了起來。她嚼東西的速度很快,嚓,嚓嚓,嚓嚓嚓嚓,發出的聲音像老鼠。想到老鼠,我的背心一麻,差點從坐墊上跳起來。我回過頭去,塔娜見我看她吃東西,慌得差點把勺子都掉到地上了。
我説:"你不要害怕。"她點點頭,但看得出來她不想讓我看着她吃東西。我指指肉,説:"你吃。"她吃肉,並沒有老鼠吃東西的聲音。我又指着盤子裏的煮蠶豆:"再吃點這個。"她把幾顆蠶豆喂進嘴裏,這回,不管她把小嘴閉得有多緊,一動牙齒,就又發出老鼠吃東西的聲音來了,嚓嚓,嚓嚓嚓嚓。我看着她笑起來,塔娜一害怕,這回,她手裏的勺子真正掉到了地上。
我大聲説:"我不怕老鼠了!"
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説頭上的天空不在了一樣。我又大聲説:"我、不、怕、老、鼠、了!"
人們仍然沉默着,"我就指着塔娜説:"她吃東西就像老鼠一樣,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嚓嚓嚓嚓嚓嚓嚓……。"
人們仍然存心要我難堪似地沉默着。
連我都要懷疑自已是不是真不害怕老鼠了。父親突然大笑起來,他説:"兒子,我知道你説的話是真的。"然後,他又用人人都可以聽到的小聲對土司太太説:"男人為什麼要女人,女人能叫男人變成真正的男人,他自己把自己的毛病治好了。"
回到房裏,塔娜問:"少爺怎麼想起來的。"
我説:"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你不生氣吧?"
她説她不生氣,餵馬的父親就説過她像一隻老鼠。每當下面有好馬貢獻給土司,還有點詫槽的時候,她父親總是叫她半夜起來去上料,説,她像只小老鼠,牲口不會受驚。我們上牀,要了一次,完了之後,她一邊穿內衣,一邊嘻嘻地笑起來了。她説這件事這麼好,那些東西它們為什麼不於呢。我問她哪些東西。她説,那些母馬,還有她的母親,總是不願意於這種事情。我再要問她,她已經帶着心滿意足的神情睡着了。我吹滅了燈。平常,不管是什麼時候,只要是在暗處,我一下子就會睡着的。但這一天有點不一樣。燈滅了。我聽到風呼呼地從屋頂上刮過。那感覺好像一羣羣大鳥從頭頂不斷飛過。
早上,母親看着我發青的眼眶説:"昨天又沒有睡好?"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也不想她去怪塔娜。就説我昨天晚上失眠了。太太問我為什麼。我説不為什麼,就是風從屋頂上過去時的聲音叫人心煩。土司太太就説:"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她説,"孩子,就算我們是土司也不能叫風不從屋頂上吹過。"
我問她:"卓瑪她不知道要那樣嗎?"
她笑了,説:"我知道不會是風的事那麼簡單嘛。你説卓瑪不知道要什麼樣子。"
"她不知道要穿那麼破的衣服,身上那麼多灰土和不好的氣味?"
"她知道。"
"那她為什麼還要下去?"
母親的口吻一下變得冷酷了,説:"因為她終究要下去。早下去還能找到男人,晚下去連人都沒有了。"
我們正在説話,管家進來通報,我的奶孃回來了。奶孃德欽莫措和一批人去西藏朝佛,一去就是一年,説老實話,我們都把她忘記了。一個人在人們已經將她忘記時回來,是非常不明智的。因為以前的一切都已經在遺忘中給一筆勾銷了。她剛走時,我們都還説起過她。都説,老婆子會死在朝佛路上。臨走時,我們給她準備了五十個銀元的盤纏。但她只要五個。她很固執,叫她多拿一個都不肯。她説,她要到五個廟子,一個廟子獻上一枚就夠了,佛要的是一個窮老婆子的心,而不是一個窮老婆子的錢。問她為什麼只去五個廟子,她説,因為她一生只夢見過五個廟子。至於路上,她説,沒有哪個真心朝佛的人會在路上花錢,她説,再有錢的人也不會在路上花錢。她説的是事實。一般認為,路上不乞討,不四處尋求施捨,那樣的朝佛就等於沒朝。這也就是我們這些土司下不了決心去拉薩朝佛的若干原因之一.早先有一個麥其土司去了,結果手下的一大幫人都回來了,獨獨他自己沒有回來。土司是最不能吃苦的。我的奶孃德欽莫措走後,我們就漸漸將她忘記了。這説明我們都不喜歡她。她跨進內來,簡直叫人大吃一驚。這一路山高水寒,她一個老婆子不但走過來了;原來弓着的腰直了,臉上層層疊疊的皺紋也少了許多。我們面前再不是原來那個病歪歪的老婆子。一個臉膛黑紅,身材高大的婦人從門外走進來。她對着我的臉頰親了一口,帶給我好多遠處的日子和地方的味道。
她的嗓門本來就大,現在就更大了:"太太,我想死少爺了!"
太太沒有説話。
她又説:"太太,我回來了。我算了算,昨天快到的時候就算過了,我走了整整一年零十四天。"
太太説:"你下去休息吧。"但她卻置若閣聞。她流了一點眼淚,説:"想不到少爺都能用貼身侍女,長成大人了。"
太太説:"是啊,他長大了,不要人再為他操心了。"
可是奶孃説:"還是要操心的,孩子再大也是孩子。"她要看看塔娜,太太叫人把她傳來。老婆子摸摸她的臉,摸摸她身上的骨頭,直截了當地説:"她配不上少爺。"
太太冷下臉來:"你的話太多了,下去吧。"
奶孃嘴張得大大的,回不過神來。她不知道大家都以為她會死在路上,所以,早就將她忘記了。當大家都把她忘記了時,她就不該再回來了。她不知道這些,她説:"我還要去看看老爺和大少爺呢,我有一年零十四天沒有看到他們了。"
太太説:"我看,就不必了。"
老婆子又説:"我去看看桑吉卓瑪那個小蹄子。"
我告訴她,桑吉卓瑪已經嫁給銀匠曲紮了。看來朝佛只是改變了她的樣子,而沒有改變她的脾氣。她説:"這小蹄子一直想勾引少爺呢,好了,落到這個下場了。"
弄得我也對她喊道:"你這巫婆滾下樓去吧!"
還是叫這不重要的人的故事提前結束了吧。
我趁着怒火沒有過去,發出了我一生裏第一個比較重要的命令。我叫人把奶孃的東西從樓上搬下去。叫她永遠不能到官寨裏三樓以上的地方。我聽見她在下面的院子裏哭泣。我又補充説,在下面給她一個單獨的房間,一套單獨的炊具,除了給自己做飯之外,不要叫她做別的事情。看來我這個命令是符合大家心意的。不然的話,父親,母親,哥哥他們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出來將其推翻。老婆子在下面閒着沒事,整天在那些幹活的家奴們耳邊講我小時候的事情和她朝佛路上的事情。我知道後又下了一道補充前一個命令的命令。叫她只准講朝佛路上的事,而不準講少爺小時候的事。這命令她不能不執行。當我看到她頭上的白髮一天多過一天,也想過要收回成命。但我看見她不斷對我從高處投射到院子裏的影子吐唾沫,便打消了這個慈悲的念頭。
後來,到她老得忘了向我的影子吐口水,我也不再把她放到心上了。她的死,我都是過了一年時間才知道的。即使這樣,人們還是説,麥其家對得起傻瓜兒子的奶孃。
我想也是。
天晴時,我望着天上的星星這樣想,天氣不好的夜裏,我睡在牀上,聽着轟轟然流向遠方的河水這樣想。後來我不再想她了,而去想那個不被土司接納的新派僧入翁波意西。他有一頭用騾子換來的毛驢,他有一些自己視為奇珍的經卷,他住在一個山洞裏面。
等到風向一轉,河岸上柳枝就變青,就開出了團團的絨花,白白的柳絮被風吹動着四處飛揚。是啊,春天説來就來,來得比冬天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