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走出街口,是河,管家在河上架起了一座漂亮的木橋。橋的另一頭,正對着我那個開放的院落。管家等在橋頭,説:"猜猜誰和我們一起吃晚飯。"
我猜不出來。管家笑笑,領着我們向着餐室走去。桑吉卓瑪穿着光鮮的衣服站在門口,迎接我們。我説:"好嘛,我沒當上土司,你倒升官了。"
她一撩衣裙就要給我下跪,我把她扶住了。我説:"管家叫我猜猜誰來和我們吃晚飯。"
她笑了,對着我的耳朵説:"少爺,不要理他,猜不出來不是傻子,猜出來了也不是聰明人。"
天哪,是麥其家的老朋友,黃初民特派員站在了我面前!
他還是那麼幹瘦的一張臉,上面飄着一綹可憐巴巴的焦黃鬍子,變化是那對小眼睛比過去安定多了。我對這位遠客説:"你的眼睛不像過去那麼勞累了。"
他的回答很直率:"因為不替別人盤算什麼了。"
我問他那個姜團長怎麼樣了。他告訴我,姜團長到很遠的地方,跟紅色漢人打仗,在一條河裏淹死了。
"他沒有發臭吧?"
黃初民睜大了眼睛,他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問這樣的問題。可能他終於明白是在跟一個傻子説話,便笑了,説:"戰場上,又是熱天,總是要發臭的。人死了,就是一身肉,跟狗啊牛啊沒什麼不同。"
大家這才分賓主坐了。
我坐在上首拍拍手,卓瑪又在門口對外面拍拍手,侍女們魚貫而入。
我們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長方形硃紅木盤,上面用金粉描出據説是印度地方的形狀奇異的果子和碩大的花朵。木盤裏擺的是漢地瓷器和我們自己打造的銀具。酒杯則是來自錫蘭的血紅的瑪蹈。酒過三杯,我才開口問黃初民這次帶來了什麼。多年以前,他給麥其家帶來了現代化的槍炮和鴉片。有史以來,漢人來到我們地方,不帶來什麼就要帶走什麼。
黃初民説:"我就帶來了我自己,我是投奔少爺來了。"他很坦然地説,自己在原來的地方呆不下去了。我問他是不是紅色漢人。他搖搖頭,後來又接着説:"算是紅色漢人的親戚吧。"
我説:"漢人都是一個樣子的,我可分不出來哪些是紅色,哪些是白色。"
黃初民説:"那是漢人自己的事情。"
我説:"這裏會有你一間房子。"
他拍拍自己的腦袋,小眼睛灼灼發光,説:"也許這裏面有些東西少爺會有用處。"
我説:"我不喜歡通過中間人説話。"
他説:"今天我就開始學習你們的語言。最多半年,我們説話,就可以不通過翻譯了。"
"姑娘怎麼辦,我不打算給你姑娘。"
"我老了。"
"不准你寫詩。""我不用裝模作樣了。""我就是不喜歡你過去那種樣子,我要每月給你一百兩銀子。"
這回該他顯示一下自己了,他説:"我不要你的銀子,我老了,但我找得到自己花的銀子。"
就這樣,黃初民在我這裏住下了。我沒有問他為什麼不去投奔麥其土司,而來找我。我想這是一個比較難於回答的問題。我不想叫人回答不好回答的問題,所以沒有問他。這天,我到仇人店裏正喝着,店主突然告訴我,昨天晚上,他的弟弟回來了一趟。我問那殺手在哪裏。店主看着我,研究我臉上的表情。而我知道,他弟弟就在這屋子裏,只要一掀通向裏屋的簾子,肯定會看到他正對着一碗酒,坐在小小的窗户下面。我説:"還是離開的好,不然,規矩在那裏,我也不會違反。"
他説:"弟弟放過你一次,你也放他一次。"
他是在誘使我服從不同的規則。當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會發現,人家已經準備下一大堆規則。有時,這些規則是束縛,有時,卻又是武器,就像復仇的規則。麥其土司利用了他們的父親,又殺了他們的父親,他們復仇天經地義,是規則規定了的。店主的兄弟不在河邊上殺我,因為我不是麥其土司。殺我他就違反了復仇的規則,必將受到天下人的嘲笑。
我説:"他不殺我,是不該殺我。現在,我要殺他,因為他殺了我哥哥,要是我看見了他,而不殺死他,天下人就要笑話我了。"
店主提醒説,我該感謝他弟弟,給了我將來當土司的機會。
我提醒他,他們可不是為了讓我當上土司才殺人的。我説:"我不知道你怎麼樣,你的弟弟可是個膽小的殺手,我不想看見他。"
裏屋的窗子響了,然後,是一串馬蹄聲響到了天邊。店主説:"他走了。我在這裏壘了個窩,幹完那件非幹不可的事,我們就有個窩了。是少爺你逼得他無家可歸。"
我笑了:"這樣才合規矩。"
店主説:"我和大家一樣,以為你是個不依規矩的人,我們錯了。"
我們兩個坐在桌前,桌面上,帶刀的食客們刻下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神秘的符號和咒語,手,鳥兒,銀元上的人頭,甚至還有一個嘴唇一樣的東西。我説那是女陰,店主一定説是傷口。他其實是説我使他受了傷害。他第三次説那是傷口,我的拳頭便落在了他臉上。他從地上爬起來,臉上沾滿了塵土,眼睛裏竄出了火苗。
這時,黃初民進來了,大模大樣地一坐,便叫人上酒,表示要把帶來的幾個貼身保鏢交給我,編入隊伍裏。
"我不要你任何東西。"
"難道,在這裏我還要為自己的安全操心嗎?"
看看吧,黃初民才是個真正的聰明人。他落到了眼下這地步,便把自己的命運完完全全地交到了我手上。他是明白人,曉得真要有人對他下手,幾個保鏢是無濟於事的。他把保鏢交出來,就不必為自己操心了。該為他操心的,就變成了我。他唯一的損失是走到什麼地方,就不像有保鏢那麼威風了。但只要不必時刻去看身後,睡覺時不必豎着一隻耳朵,那點損失又算得上什麼。他喝了一碗酒,咧開嘴笑了,幾滴酒沾在黃焦焦的鬍子上面。我叫他想喝酒時就上這個酒店裏來。他問我是不是就此失去了自由,連喝酒都要在固定的地方。我告訴他,到這個店裏喝酒他不必付帳。他問我是不是免去了這個店主的税。店主説:"不,我記下,少爺付帳。"
黃初民問:"你是他的朋友嗎?少爺有些奇怪的朋友。"
店主説:"我也不知道,我想因為我的弟弟是個殺手。"
黃初民立即叫酒嗆住了,那張黃色的臉也改變了顏色。
我帶着他走出店門時,他的腳步像是喝醉了一樣踉踉蹌蹌。我告訴他,這個殺手是專報家仇的那種,他才放心了。我倒是覺得酒有些上頭,在橋上,吹了些河風,酒勁更上來了。黃初民叫我扶住他的肩頭。他問我:"他弟弟真是一個殺手嗎?"
我説:"這個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
他想了想,説:"落到這個地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這樣吧,我就當你的師爺吧。"他用了兩個漢字:師爺。我的傻子腦袋裏正有蜂羣在嗡嗡歌唱,問他:"那我是什麼人?"
他想了想,大聲地對着我的耳朵喊:"現在你什麼人都不是,但卻可能成為你想成為的任何一種人!"
是的,要是你是一個土司的兒子,而又不是土司繼承人的話,就什麼都不是。哥哥死後,父親並沒有表示要我做繼承人。我岳母又寫了信來,叫我不必去看她。她説,麥其土司遭到了那麼傷心的事情,她不能把麥其土司最後一個兒子搶來做自己的繼承人。但管家對我暗示,有一天,我可以同時是兩個土司。黃師爺把這意思十分明確地告訴了我。
當然,他們都告訴我,這一切要耐心地等待。
好吧,我説,我們就等着吧,我不着急。
這樣,春花秋月,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管家和師爺兩個人管理着生意和市場,兩個小廝還有桑吉卓瑪辦些雜事。這樣過了幾年,麥其家的傻子少爺已經是這片土地上最富有的人了。管家捧着賬本告訴我這個消息。
我問:"甚至比過了我的父親?"
"超過了。"他説,"少爺知道,鴉片早就不值錢了。但我們市場上的生意好像剛剛開始。"
這天,我帶着塔娜打馬出去,路上,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回到邊界上後,她沒有再去找別的男人,我覺得這樣很不錯。她問:"你真是土司裏最富有的人了嗎?"
我説:"是的。"
她説:"我不相信,看看跟在你後邊的是些什麼人吧。"
我看了看,是我那些最親近的人們跟在後面。塔娜對着天空説:"天老爺,看看你把這個世界交到了些什麼樣的人手上吧。"我知道,她是高興才這樣説的。
是的,看看吧,我的管家是跛子,師爺是個鬍子焦黃的老頭,兩個小廝可能是跟我太久的緣故吧,一大一小兩張臉對着什麼東西都只有一種表情,爾依臉上的表情是羞怯,索郎澤郎的表情是兇狠。索郎澤郎已經是專管收税的家丁頭目了,他很喜歡專門為收税的家丁特製的衣服。卓瑪現在是所有侍女和廚娘的領班,她發胖了,對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説,男人已經不是十分重要了,所以,她已經開始忘記銀匠了,她好像也忘記給我當侍女的時光了。
塔娜問我:"桑吉卓瑪怎麼不懷孩子呢?跟過你,跟過銀匠,又跟了管家。"
她問了個我回答不上來的問題。於是,我用她的問題問她,問她怎麼不給我生個孩子。
塔娜的回答是,她還不知道值不值得為我生孩子,她説:"要是你真是個傻子怎麼辦,叫我也生個傻子?"
我美麗的妻子還沒有肯定丈夫是傻子,我想。
我對她説:"我是個傻子,你的肚子要一輩子空着了。"
塔娜説:"等到我覺得你真是個傻子時,我要另外找一個人叫我懷個女兒。"
我不相信孩子能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塔娜叫我看了些粉紅色的藥片;她説是從印度來的。印度本來就有不少神奇的東西,英國人又帶了不少神奇東西去那地方。所以,要是什麼東西超過我們的理解範圍,只要説是從印度來,我們就會相信了。就是漢地傳來的罌粟,黃師爺説也是百十年前英國人從印度弄到漢地的。所以,我相信粉紅色的藥片可以叫塔娜想不要孩子就不要,想要哪個人的就要哪個人的,就像我們想吃哪個廚娘做的就吃哪個廚娘做的。我和塔娜的關係就是這樣赤裸裸的,但我還是喜歡這份坦率和真實。我敬佩塔娜能使我們的關係處在這樣一種狀況。她有操縱這類事情的能力。她還很會挑選討論這類事情的時機。
風從背後推動着,我們騎在馬上跑了好長一段。最後,我們站在了小山崗上。面前,平曠的高原微微起伏,雄渾地展開。鷹停在很高的天上,平伸着翅膀一動不動。這時,具體的事情都變得抽象了,本來會引起刻骨銘心痛楚的事,就像一顆灼熱的子彈從皮膚上一掠而過,雖然有着致命的危險,但卻只燒焦了一些毫毛。我的妻子説:"看啊,我們都討論了些什麼問題啊!"
眼前開闊的景色使我的心變得什麼都能容忍了,我説:"沒有關係。"
塔娜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説:"回去後,這些話又要叫你心痛了。"這個女人,她什麼都知道!是的,這些話,在房子裏,在夜半醒來時,就會叫我心痛。成為我心頭慢慢發作的毒藥。但現在,風在天上推動着成堆成團的白雲,在地上吹拂着無邊的綠草,話語就變得無足輕重了。我們還談了很多話,都被風吹走了,在我心裏,連點影子都沒留下。突然,塔娜一抖繮繩,往後面跑了。這個女人是撒尿去了。索郎澤郎一抖繮繩上來,和我並排行走。這幾年,他已經徑成個脖子粗壯,喉節粗大的傢伙了。他把眼睛望着別處,對我説:"總有一天,我要殺了這個妖精。"收税人的褐色制服使他的臉看起來更加深沉嚴肅。他説:"少爺放心,要是她真正做出婊子養的事來,我會替你殺了她。"
我説:"你要是殺了我妻子,我就把你殺了。"
他沒有説話。他對主子的話不會太認真。索郎澤郎是個危險的傢伙。管家和師爺都説,這樣的人,只有遇到我這樣的主子才會受到重用。我這樣的主子是什麼樣的主子?我問他們。師爺摸着焦黃的鬍子,從頭到腳地看着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管家説,跟着幹,心裏輕鬆。他説,主子不是土司,所以,就不怕主子懷疑有謀反之心。塔娜回來了。這一天,我好像看見了隱約而美好的前程,帶領大家高舉着鞭子,催着坐騎在原野上飛奔,鳥羣在馬前驚飛而起,大地起伏着,迎面撲來,每一道起伏後,都是一片叫人振奮的風景。
那天,我還收到一封從一個叫重慶的漢人地方來的信。信是叔叔寫來的。叔叔那次從印度回來,除了來為我們家那個英國窮男爵的夫人取一份嫁妝外,就是為了從漢地迎接班禪喇嘛回西藏的。但大師在路上便圓寂了。叔叔又回到了漢人地方。
叔叔的信一式兩份,一份用藏文,一份用漢文。兩種文字説的都是一個意思。叔叔在信裏説,這樣,就沒有人會把他的意思向我作錯誤的轉達了。他知道我在邊界上的巨大成功,知道我現在有了巨大的財力,要我借些銀子給他。因為日本人快失敗了,大家再加一把勁,日本人就會失敗,班撣大師的祈禱就要實現了,但大家必須都咬着牙,再加一把勁,打敗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惡魔。他説,等戰爭勝利,他回到印度,就用他所有的寶石償還債務。他説,那時,叔叔的一切東西都是我這個侄兒的。他要修改遺書,把我們家裏那個英國夫人的名字改成我的名字。他在信裏説,要是侄兒表示這些錢是個人對國家的貢獻,他會十分驕傲,併為麥其家感到自豪。
我叫他們準備馬馱運銀子到叔叔信中説的那個叫重慶的地方。
黃師爺説不用這麼麻煩,要是長做生意,把銀子馱來馱去就太麻煩了,不如開一個銀號。於是,我們就開了一個銀號。黃師爺寫了一張條子,我的人拿着這張蓋了銀號紅印的紙,送到成都,説是我叔叔就可以在中國任何地方得到十萬銀元了。這是黃師爺説的。後來,叔叔來信了,他果然收到了十萬銀元;從此,我們的人到漢地做生意再也不用馱上大堆的銀元了。同樣,漢地的人到這裏來,也不用帶着大堆銀元,只帶上一張和我們的銀號往來的銀號的紙條就行了。黃師爺當起了銀號老闆。
書記官説這是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情。
我問:"沒有過的事情就都有意義嗎?"
"有意義的事情它自會有意義。"
"你這些話對我的腦子沒有意義。"
我的書記官笑了。這些年來,他的性格越來越平和了,他只管把看到的事情記下來。沒事時,就在面前擺一碗摻了蜂蜜的酒,坐在陽光裏慢慢品嚐。後來,我們在院裏栽的一些白楊樹長大了,他的座位就從門廊裏,移到了大片白楊樹的蔭涼下。
他就坐在樹下,説:"少爺,這日子過得慢:"
我説:"是啊;日子真是過得緩慢。"
我的感慨叫管家聽見了,他説;"少爺説的是什麼話呀。現在的日子過得比過去快多了!發生了那麼多想都想不到的事情,這些事情放在過去,起碼要五百年時間,知道嗎?我的少爺,五百年時間興許也不夠,可你還説時間過得慢。"書記官同意管家的説法。我無話可説,也無事可幹,便上街到酒館裏喝酒。
店主跟我已經相當熟悉了,可是,迄今為止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我曾對他説我們的關係不像世仇。店主説,他們兄弟的世仇是麥其土司,而不理在邊界上做生意,在市場上收税,開銀號的少爺。我説:"總有一天我會當上土司。"
他笑笑:"那時,你才是我們的世仇,但那還是很遙遠的事情。"
生活在這裏的人,總愛把即將發生的事情看得十分遙遠。我問他有沒有感覺到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了。店主笑了:"瞧,時間,少爺關心起時間來了。"他説這話時,確實用了嘲笑的口吻。我當然要把酒潑在他臉上。店主坐下來,發了一陣呆,想説什麼,欲言又止,好像腦袋有了毛病,妨礙他表達。最後,他把臉上的酒擦乾淨,説:"是的,時間比以前快了,好像誰用鞭子在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