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保定城南。
官道上馳騁着一匹快馬,馬上的人一身武士裝束,還帶着柄大砍刀,顯然是個江湖客的打扮。
此人一眼瞧見官道旁一座露天茶棚,門口栓着一匹全身血紅的胭脂馬,他不由得心神一震,勒住快馬,一躍而下。
這才見到此人身材高大雄偉,是個標準的彪形大漢,滿臉絡腮鬍子,鍋底臉,活脱像戲台上的張飛。
他來到茶鋪門前,就放開大喉嚨喊道:夥計,夥計!
這所小茶棚沒有夥計,跑堂兼掌櫃、賬房都是同一個老頭子,另外還有個幫忙洗碗、打雜的小廝。
老頭兒忙從櫃上迎了出去,躬腰招呼着,道:客官,你請裏邊坐,小鋪裏賣茶水,也賣酒,只有一種二鍋頭也不賣菜,只有鹽豆和滷乾子兩樣,你要甚麼,小生意沒人手,你多包涵。
這是他的老調兒了,每一個像樣點的客人,他都先説上這一段,免得客人坐定後要茶要酒,他卻拿不出來,惹得客人生氣。
這個大漢衣衫鮮麗,聲勢洶洶,不像是個好叫氣的,老頭兒唯恐大漢一生氣會砸了鋪子,所以馬上戰戰兢兢的把店中情況向他做了一番簡報。
大漢卻搖搖頭道:大爺甚麼都不吃,只問你一件事。
老頭兒哈着腰道:是是,客官請問。
大漢向店門口樹下的那匹胭脂馬一指,道:這馬是誰的?
呼地一聲,茶棚內跳出一位紅衣姑娘來,厲聲問道:是我的,你問這幹嘛?
大漢猛地嚇了一跳!但很快地臉色變得蒼白,因為她那柄胭脂劍已出了鞘,臉上充滿了煞氣。
這漢子縱然不認得此女,見到了她這副殺氣騰騰的樣子,以及衝出來時俐落的身形,還有那柄包着紅色軟皮套的劍鞘,也猜到對方是甚麼人了。
看看這位女煞星的樣子,這大漢心中固然在打嘀咕,但卻不敢輕易開口,嘴巴開了幾次,他才勉強地拱了拱手道:請教女俠,可是南宮雙豔?
女煞星冷哼道:南宮雙煞!
大漢額汗潸潸,道:是,是,南宮雙煞只不知是南宮燕還是南宮雁女俠?
女煞星指着自己右臉頰,道:你注意看清楚了,我這裏沒有一顆痣,所以我是
大漢聲音僵硬着道:你是南宮燕?
大漢額際的汗珠一直在向下滴落,就這麼片刻工夫,他的那件錦繡緊身武士靠已經濕透了,而此刻天氣正當秋涼,可見不是炎熱之故。
只見他結結巴巴地再度拱手道:在下以前的確沒見過女俠,只是聽聞過女俠的芳名
哪知南宮燕卻忽然收起了煞氣,笑了!已看出這個大漢是真的害怕,居然十分和氣地問道:我是南宮燕,你問我的馬乾甚麼?
大漢見她一笑,倒是有點呆了,一張美豔絕倫的嬌容,立刻就變得如沐春風。
雖然南宮燕笑得的確很好看,但大漢聽過她的名字,知道她的作風,並不敢拿自己的生命來開玩笑,忙又拱拱手道:在下趙飛,奉京師威遠鏢局的總鏢頭開碑手王敬業老爺子之命,保了一趟鏢,趕赴潼關
南宮燕漸漸地不耐煩了,道:我對你們總鏢頭毫無認識,也無淵源,我只想知道,你問我的馬是甚麼用意?
這個叫趙飛的漢子微微有點怒意,因為威遠鏢局在京師是最大的一家鏢局,開碑手王敬業更是名滿江湖的一位英雄,只要是武林中人,都該有個耳聞,但這南宮燕居然會説她不認識?
假如説對方是別的人,趙飛很可能就會跟她衝突起來,但遇上了有南宮雙煞之稱的南宮燕,他只有認了。
他只好繼續低聲下氣地解釋着,道:事情是這樣的,在下保的那趟鏢,在太行山下出了岔子,在下趕回來向王老爺子稟報
若是尋常的江湖人,一定會急着問出了甚麼岔子?是誰敢跟他們鏢局過不去?
因為這也是相當轟動的新聞了,威遠鏢局一向執北六省保鏢業的牛耳,創局三十年來,連一點小紕漏都沒有出過,這次居然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這該是一個極為引人注意的話題。
哪知南宮燕竟然毫不感興趣:這跟我的馬有何關係?
趙飛嘆道:鏢讓人劫了,還殺傷了五名同伴,對方都是蒙着面,不知是何方神聖?其中有一人手執雙劍,騎着一匹紅色胭脂馬
南宮燕的眉頭挑了起來:你認為我是劫鏢的盜賊?
趙飛連忙搖手道:不不,女俠別誤會,紅色胭脂馬在江湖上出現的不多,在下又苦無線索,見了這樣一匹馬,自然想追查一下,知道是女俠的坐騎後,自然不會再懷疑了,失禮之處,他請女俠多多原諒。
南宮燕道:哦?何以見得我就絕對沒嫌疑呢?
趙飛道:因為在下素知女俠為人正派,不會做此劫鏢的行動,再者女俠一直是孤來獨往,不會跟人結夥搶劫。
南宮燕道:就憑這兩點?
趙飛道:有一點就足夠了,何況有兩點呢。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趙飛的話總算讓南宮燕聽得很順耳,因此她又嫣然一笑道:看你人雖然粗魯,倒還有點見識,不枉在王老兒手下當鏢師
她吸了口氣,道:最近我沒到過太行山,也沒有劫你們的鏢!
告訴王老兒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紅色胭脂馬雖然在江湖上出現不多,但據我所知,也有十幾二十匹了,這個不是線索,你走吧
趙飛如逢大赦般拱了拱手,道歉打擾了之後,拉過自己的馬,如飛地去了
南宮燕望着滾滾遠卻的煙塵,嘆了口氣,道:手執雙劍,騎着紅色胭脂馬一定是她!
這下也沒有心情再吃喝了,摸出一塊碎銀子,隨手往茶棚內一扔,奪地一聲,不偏不倚,恰巧落在她自己座上,這份準頭與巧勁,真是教人佩服。
南宮燕躍上自己的坐騎,開始一路遊山玩水,悠哉遊哉,往保定方向而去
路邊一名一身月白僧衣,行腳化緣的女尼。
這女尼高瘦卻清秀,頗為年輕,單掌立胸,口中念着經文,另一手託個紫金缽。
南宮燕又摸出一塊碎銀子,隨手一扔,叮地一聲!不偏不倚,恰巧落在女尼紫金缽內。
女尼唸了一聲: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南宮燕一人一騎,已經走遠
□□□□□□□□保定城是個大都會,市面繁榮,商旅雲集,一片昇平景象
夜已深,這家位於東大街的東旅客棧也準備要打烊了,突然進來一位一身月白僧衣的女尼,這女尼高瘦卻清秀,頗為年輕,手中託個紫金缽,正是在保定城外行腳化緣的那個女尼。
店家一怔,急忙迎上,道:師父,對不起,小店已經客滿
女尼嘆了口氣,低下頭來,喃喃道:又是客滿
店家心腸好,指點着她,道:我們這裏是東大街,出東門不到三里路口有一座白雲寺
正説間,突然從後面出來一箇中年漢子,手中提了個包袱,道:老闆,我突然想起還有事情要開辦,我要退房。
女尼頓時露出笑容,輕念着: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店家只好與那漢子結賬。
那漢子向女尼擠擠眼,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女尼一臉莊嚴肅穆,合掌一禮,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那漢子走後,店家引導她上了二樓,穿過走廊,女尼細心,早已發覺左邊有一扇門上寫着玄三的方門上,被人用白粉在那三字上面細細地畫了一下。
而恰好店家就停在玄三號房隔壁,伸手推開,道:師父請。
女尼走了進去,店家又道:師父還需要甚麼?我吩咐店小二送過來。
她那有些沙啞的嗓音道:不用,貧尼只要能遮風蔽雨,打坐一夜,也就行了。
店家告退。
女尼從包袱裏取出一小隻檀香點燃了,然後盤膝坐下,輕聲念着經文
□□□□□□□□更深夜靜
萬籟俱寂
這家東旅客棧的某一窗户突然有了動靜!
窗户開了,户內探出一個人頭,竟然是那女尼,一身月白僧衣,在夜暗中相當顯眼,她卻並不在意,一竄而出,上了屋檐,然後人一個倒掛金鈎垂在隔壁一扇窗前,正是那間門上被人用白粉做了記號的玄三上房。
這女尼手持鋼刀,輕輕地插入窗縫,熟練地找上插銷,輕輕一撥,窗户就開了。
她向窗一瞧,牀上果然睡着一名女子,顯然是中了迷魂香,一動也不會動了。
這女尼輕笑道:哼,任你狡猾得像狐狸,也要落入我的殼中!
她正在得意,打算翻身而入,突然覺得頸邊被人吹了一口熱氣!
這女尼反應不能説不快,才有所覺,手中鋼刀立時舞了個風雨不透,將自己全身包圍起來,同時躍落在院中,退縮陰暗牆角中去,貼牆而立。
手中鋼刀護在胸前,一顆心枰枰亂跳,許久不得平息
但是久久亦無動靜,她不免狐疑?悄悄伸頭窺探!只見那窗仍然半開,四下連鬼影子也沒有一個
那麼剛才又是怎麼回事,是心虛錯覺麼?
突地瞼上又被人摸了一把!
手中鋼刀疾劈而出,砍到的只是空氣。
正在驚怔,已有人陰陰笑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這下不是心虛錯覺了,真真實實被人盯上了,不由一陣心虛,再也顧不得窗內那女子,一掠而出,飛快地亡命奔逃
□□□□□□□□又是那家官道旁的露天茶棚,門口又栓着那匹胭脂馬。
一身豔紅勁裝的南宮燕,一個人佔了副座頭。
她叫了一碟鹽水蠶豆,一碟滷豆乾,一壺酒,悶悶地在喝着,臉上充滿了憤怒的神情。
她是有理由生氣的,因為出道以來,她是第一次給人擺了一道。
有人從她熟睡的身旁偷走了一點東西。
東西並不值錢,卻極富紀念價值,而且還留下了一張極為氣人的字條。
想到字條,她連忙又由懷中把那張混帳的字條掏了出來。
這張字條她至少已經看了十六、七遍了,上面每一個字都能背了,但她忍不住地還想再看一遍:
深夜造訪,因玉駕芳夢正酣,未忍相擾,故僅做小坐,留字而返,芳駕所佩之佩飾頗佳,敬借把玩,於明日午後,城南官道旁之路邊茶鋪中,乞賜一晤,當面奉還!
再者,芳駕睡態殊為不雅,敝人僅留書之片刻,即曾為覆被三次,秋深寒重,極易招涼,宜多珍重。
就是這麼一張混帳的字條,在她睡醒後壓在榻前的桌上的硯台下,硯中尚留殘墨,紙上墨跡猶新。
那張字條十分平整,未經摺疊,顯然是對方當時在現場書寫的。
取走的那塊玉飾是一塊玉佩,刻着一幅行樂圖。在方寸之間,居然能在玉佩上面雕着山水風景之外,還有男女八人,鼓瑟吹笙,引酒高歌而行樂,倒是別見匠心。
這塊玉佩當然是值幾個錢,但並不是希世奇珍,南宮燕之所以貼身佩戴,只為了是死去的母親留給她的紀念品而已。
母親一直沒説明玉佩的來歷,只是時刻不離身地佩戴着,母親病故了,她就繼續佩戴下去了。
這塊玉佩即使真的丟了,她也許會略感惆悵,也不會如此生氣,氣的是那個人所留的字條。
尤其是字條上的後面幾句,使她恨得差點沒咬碎了銀牙,她雖是個女孩子,卻因為生長在北方,自幼就養成了裸眠的習慣。
還好因為昨夜因為投宿逆旅,她身上還繫了個肚兜,下面還穿了條齊膝的短褲,身上總算有點遮掩。
但這樣子總是不適於人於第二者之目,更何況是個男人。
判斷對方是個男人,是根據字條上的口氣以及落筆的字跡,她無法不承認這個人寫得一手好書法,落筆雄勁有力,卻又挺拔俊秀,字態瀟灑。
但是睡態不雅和覆被三次卻使她心跳瞼紅,尷尬之極,發誓要把這個混帳狗賊千刀萬剮。
她闖江湖,睡眠時一向是十分警覺,一點聲息都會醒的,而且昨夜她是栓上門,關好窗子再上牀的。
昨夜因為白天貪玩風景名勝,趕了一天的路!臨睡前又飲了兩杯河北保定名產的梨花春酒,才會睡得死一點
可是這個人進來拿走了她頸上的佩飾,還在她牀前的桌子上磨墨、寫字,甚至於中途擱筆,並且替她蓋了三次被子,她居然一無知覺?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除非此人的身手絕高
不管他身手多高,我都要宰了他這個混帳東西,他實在欺我太甚!
南宮燕又一次地在肚子裏對自己説着,又灌了一杯酒,把眼睛移向門口,看看官道兩端,看有沒有人過來?
她從中午起就來到這家路邊茶鋪了,等到現在,那個混球始終沒出現。
茶鋪中現在只有她一個客人,若再來一個人,就必然是那個約她來此的殺胚了。
這個殺胚,下不落款,上不書名,也沒留落腳之所,否則她一早就會找了去!
但此刻她只有耐心地等着。
□□□□□□□□突然,唏聿聿一陣嘶鳴!
那是她的胭脂馬。
她立時飛縱而出,趕去察看,倒也沒有甚麼,大約是一隻松鼠竄過,將馬兒驚到
她伸手撫着馬兒,心中感慨,這馬陪着她關山萬里,遨遊天涯,真正是她最最知心的伴侶。
再望望官道兩頭,連半個人影也沒有,那個混帳東西倒底甚麼時候才來?
突然有個聲音接傳來,道:馬兒沒事,進來坐吧
這個聲音是從茶蓬裏傳出來的,倒是把南宮燕嚇了一跳!
回頭一看,卻見在她的座位上,悠閒地坐着一個人。
一個卅來歲的男人,長得很神氣,粗眉,大眼睛,高鼻樑,渾身充滿了男人的魅力。
南宮燕忍不住心中蹦蹦亂跳,這個人一定是跟她約會的那個混球了,而且也是她心目中所想像的那個樣子。
南宮燕一向獨來獨往的,但她的內心卻是寂寞的,她行俠江湖,並非不想找到一個知心的伴侶,只是她飄零湖海多年,卻始終沒有遇上一個她瞧得上眼的男人。
有些人太粗鄙,有些人的長相太不堪
有些人的相貌、武功都過得去,卻又行止猥褻,或是過於古板。
幾年下來,她沒找到一個可堪交往的對象,但是卻在心中為自己塑造了一個完美的男性的形象。
而眼前這個男人給她第一個印象很不錯,若是換一個方式來結識他,她倒是很願意進一步交往的。
可是,這個混帳的東西,居然敢真的來赴約,難道是拿得準我殺不了你嗎?
南宮燕又在暗中咬咬牙,她提着劍慢慢地走了過去,眼睛瞪着對方。
而那個混帳東西,居然竟不當回事,泰然地坐在竹椅上,一隻手把玩着那塊玉佩,左手卻拿着她的酒杯引向口中。
那是她喝過的酒杯,杯口邊沿上還沾着一抹淡紅,那是她唇上的脂印,這個殺胚,竟然用她的杯子喝酒?
這使南宮燕更生氣了,乍見面的一點好印象,也被這輕浮的舉動破壞無遺了,她不能讓他的嘴唇碰到那隻杯子。
於是南宮燕的劍就發動了,又快又急的削向那隻拿杯的手!
對方似乎沒想到她一上來就動手,哎呀一聲!身子向後一仰,連同那張竹椅翻跌了出去,在地上一個筋斗翻起來,似乎很狼狽。
但是南宮燕看得出他的狼狽是假裝出來的,因為他手上還拿着那一杯酒,杯子裏的酒也沒潑掉。
避開南宮燕出手一擊的人並不多,這傢伙果然是個好手,南宮燕對此倒不感到很突然了。
她的心裏早已有個底子,今天本來就準備好好廝殺一場的,因此,她一緊步,胭脂劍又疾刺過去,又狠又毒。
這是她最快速的奪命三劍,一招快似一招。
那男子連避過了兩招,卻避不過這第三劍,劍尖直逼前胸!
而他的背口貼上了一根大毛竹柱子,無法再避了,他只有高舉雙手,瞪大眼睛挨劍。
可是南宮燕的劍並沒有刺進去,離他的胸前只有半寸,劍尖已沾着了他的衣服,劍勢就頓住了。
那個男人長吁了一口氣,道:好劍法,領教領教!姑娘,現在你可以把劍收回去了吧?我可不是來找你打架的。
南宮燕道:少嚕嗦,把酒杯放下來!
那個男人道:原來你是為這個生氣,那可太小氣了,一杯酒價值幾何?再説我還沒喝到嘴
南宮燕厲聲道:少嚕嗦,我叫你把酒杯放下來!
劍尖又挺前半寸,已經貼上了他的肌膚。
那個男人只有乖乖地把酒杯放在他的劍刀上。
南宮燕神色冰冷,又道:還有那個玉佩,還給我。
那個男人嘆道:我本來就是要來還給你的,否則我也不會留條子告訴你在今天見面了姑娘,你這種態度可不友善。説着將玉佩也放在她的劍刀上。
南宮燕用劍鞘一句,把玉佩與酒杯取回來,然後才冷冷地道:你叫甚麼名字?
那個男人道:丁佐雲。
宮燕有些吃驚,道:魔手探花丁佐雲?
丁佐雲笑道:我的名氣不大,難為你也聽過。
南宮燕哼了一聲,道:我聽過你的名字,知道你是個很無聊的江湖客。
丁佐雲聳聳肩道:這句話我不承認,我也許做過一些令人討厭的事,但討厭我的人都不是甚麼好東西。
這句話倒也不錯,魔手探花丁佐雲不只專門打擊邪惡,更愛揭人之隱,不過被他揭發的,都是一些假冒偽善之輩。
有不少在俠義道中知名的人物被他整得聲敗名裂,再也難容於世,被人不齒。
所以江湖上説他好話的人不多,懷恨他的人卻着實不少。
南宮燕冷哼了一聲,道:丁佐雲,你也是算個小有名氣的江湖人,你的一手探花劍法也是很有份量,值得我一斗,我等你拿劍,再憑本事殺了你!
她抽回了劍。
丁佐雲卻擺手道:姑娘,我可不是來跟你打架來的,你勝了我,也沒有甚麼光彩。
南宮燕道:我不是要擊敗你,而是要殺了你!
丁佐雲道:那就更沒道理了,我們既無冤無仇,而且還勉強可以算是志同道合,我們都是以自己的方法來懲治奸邪
南宮燕道:不用多説!
丁佐雲仍在説道:世上的壞人多得殺不勝殺,我們懲治的對象也不盡相同,我搶不了你的生意,我們沒有自相殘殺的理由。
南宮燕怒道:誰跟你志同道合了?我要殺你,是為了你欺負我太甚,我問你,昨夜是你到我房裏去了?這字條是你寫的?她取出了字條。
丁佐雲道:不錯,隨手塗鴉,惹姑娘兒笑了難道姑娘就為這要殺我了?
南宮燕道:這理由還不夠麼?你我男女有別,你趁我熟睡之際,私入我的屋中,而且還説了這些混帳話。她實在無法説得明白,淚珠在眶裏打滾。
丁佐雲卻依然笑嘻嘻地道:姑娘,我在字條上並沒説甚麼呀?
不該的是取走了姑娘的玉佩,但我説明了只是借來欣賞一下,剛才不是歸還了嗎?至於説你的睡相不雅
南宮燕的長劍又刺了出去!
但是這次丁佐雲已經有了足夠的退步,就地一滾,躲進了一張椅子底下。
南宮燕還要追過去,丁佐雲卻在桌子底下叫道:姑娘,你也該想一想,以你的耳目聰敏,我替你連蓋三次被子而不驚醒你,有這種可能嗎?
這一番詰問,使南宮燕頓住了攻擊的動作,略一思索道:我想不太可能,以你的身手絕無可能!
丁佐雲笑笑道:別説姑娘具有絕頂身手了,就是一個普通人,我也沒有這麼大的本事能不驚醒對方
南宮燕道:那你是胡説八道,亂説的了?
丁佐雲從桌子底下鑽了出來,手中多了個布包,原來是他早先放在桌子下的。
他搖着一隻手道:沒有亂説,我的確為你蓋了三次被子,而且還
南宮燕的銀牙又咬緊了,道:還怎麼樣?
丁佐雲欲言又止,終於道:還從姑娘頸上解下了那塊玉佩,那是你貼身戴着的,要解下來還真不容易,我解了好久,姑娘居然毫無知覺,你不感到意外嗎?
南宮燕的確很感到意外,不是現在才有此感覺,天剛亮她醒來,看見字條,發現玉佩失竊後,就有此感覺了。
她相信自己不會睡得這麼死,懷疑自己曾經着了人家的道兒,可是除了那方玉佩外,別無所失,這才大惑不解?現在聽丁佐雲一説,她又急了道:莫非你動了手腳?
丁佐雲擺擺手道:動手腳的可不是我。
南宮燕道:甚麼?真有人動過手腳了?不是你,又是誰?她急得又要拚命了。
丁佐雲卻笑笑,打開了那個小青布包袱,裏面是一襲月白的衲衣,一頂白色的僧帽,一個紫金缽,還有幾塊燒殘的檀香,袖衣上微有血跡。
她怔住了道:這是甚麼?
丁佐雲道:我想姑娘應該認得這是甚麼?
南宮燕道:我當然認得這是甚麼東西,不過你拿這個來是甚麼音笛?哦,我想起來了,昨夜在我的隔壁住了一個年輕的尼姑,穿的就是一件月白的袈裟。
丁佐雲道:姑娘終於記得了,你認識這個尼姑嗎?
南宮燕道:不認識,她很年輕,長得也很好看,但是很虔誠,半夜我還聽見她在隔房焚香輕聲唸經
丁佐雲一笑:輕聲唸經,以姑娘耳目之聰,聽得見不足為奇,焚香又怎麼聽得見呢?
南宮燕道:我是聞到的,這香的氣味很好聞,她唸經的聲音也很悦耳,所以我也不覺得吵,在她的唸經聲中睡着的這是怎麼回事,她的袈裟怎麼會被你偷來呢?
丁佐雲嗤嗤笑道:我可不是偷,是從她身上剝下來的,我這魔手探花雖然也有個一位神偷師父,卻從來不偷人東西,我是開口問她借了三次,她都不回答,我以為她是默許了,自己就動手剝了下來。
他説得很混帳,但南宮燕卻沒生氣,她已經聽出了一些端倪,因此問道:丁佐雲,是不是這香有些古怪?
丁佐雲道:這香叫安迭香,香味很淡雅,聞了能使人昏睡如泥,失去知覺,是出自大內的御用貢品,又跟一般的迷香不同,醒來後也不會有頭痛等徵狀,十分名貴,是宮中用來治療失眠用的。
南宮燕道:這難怪我會着了道了,不過光是這香還迷不倒我的,那鬼尼姑的唸經聲也有點關係
丁佐雲道:你完全説對了,那經叫做輪安魂咒,原是出自天竺的一種精神功,可以藉唸經聲響之力,惑人心智這個賊子的道行還淺,但是與安息香配合使用,卻是相當厲害!
南宮燕的神色一變道:你認識這個尼姑?
丁佐雲道:乍一見面是不認得了,但是脱下衣服後,我終於把他給認了出來,他是個雄尼姑呢!
南宮燕驚道:甚麼,他是和尚?
丁佐雲道:不是和尚,連尼姑的身分也是假的,這傢伙是個有名的淫徒,仗着面目姣好,不知糟蹋了多少女兒家。
南宮燕臉色大變!厲聲道:他叫甚麼名字?
丁佐雲道:桃花浪子,花衝。
南宮燕道:這狗賊上哪裏去了?我要將他碎屍萬段!
丁佐雲道:跟我來。
□□□□□□□□他才一竄出茶棚,就如一縷輕煙,望北而去。
南宮燕摸出一塊碎銀子放在桌上,也不能丟下她心愛的胭脂馬,縱身而上,策騎追去。
前面不遠就是一片又枯又亂的雜木林,丁佐雲就在邊上等着。
南宮燕飛馳而至,一躍下馬,道:在哪裏?急着就要往裏面衝。
丁佐雲伸手攔住她笑道:姑娘,他在那兒跑不掉的,我本來打算把他埋了,想想還是該留着讓你看上一眼。
南宮燕道:你已經殺了他?
丁佐雲道:否則他怎麼肯讓我把袈裟脱下來?
進入林中一看,果然是她曾經佈施一錠銀子,昨夜又住在隔壁房間的那女尼,此刻橫屍樹下,衣衫不整,露出寬厚的胸膛,咽喉處一刀斃命,兇刀卻是他自己是鋼刀。
南宮燕道:你你為甚麼要殺他,為甚麼不留給我殺?
丁佐雲道:對不起,這票生意是我先盯上的,我追蹤這個採花淫賊有好一陣子了,結果在京師看見一個尼姑,容貌有點像他,卻因為性別有異,而且還是個出家人,我不便造次,直到住進了這家店裏
南宮燕道:你一直盯緊了他?
丁佐雲道:是的,我寸步不離地盯住了他,幸好我這魔手探花沒跟他照過面,認得我的人也不多,才沒被他發現。
南宮燕道:他有沒有進我的房間吧?
丁佐雲道:沒來的及,他才把窗子託開,我就把他引開了,到了林子裏,我還費了番工夫才把他給擊倒下來,剝下他的衣服一看,才證實了他的身分。
南宮燕這才恨恨地道:那就便宜他了,若是他進了我的房間
丁佐雲忙道:沒有沒有,我可以保證,他絕對還沒有進入屋子裏,我沒給他機會。
南宮燕見他笑得可惡,心中對他的怒意早已雲消了,但又氣不過,道:不準笑,你也不是甚麼好東西,為甚麼不早告訴我一聲?
丁佐雲道:姑娘,我是一路緊盯他沒有錯,但始終沒能證實他的身分,而且我也不知道你住在店裏,我是除了他之後,回頭再到店裏,才發現是你。
南宮燕道:你為甚麼不立即叫醒我?
丁佐雲笑笑道,老實説,我不敢,你一醒過來,不會給我解釋的機會就會找我拚命,鬧開來,我還得打上人命官司,那可太冤枉!
南宮燕道:怕甚麼?像這樣一個淫賊,罪該萬死。
丁佐雲道:不,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那傢伙一路上頻頻地與官中人接觸,他雖然一身罪孽,這次找上你,卻不是為他自己
南宮燕道:甚麼?
丁佐雲道:他是在替人作嫁!
南宮燕道:替人作嫁?這又是怎麼説?
丁佐雲道:因為我剝下他的衣服後,才知道他己身無淫具,被人閹掉了!
南宮燕道:這這怎麼可能?你不會弄錯了。
丁佐雲道:姑娘,我總不會連一個閹過的男人或女人都分不出來吧?這位桃花浪子的確已經成桃花公公了。
南宮燕不用看花衝下體,只要看他那寬厚的胸膛,就已經説明一切了。
南宮燕臉上一紅,道:你不能説話正經些嗎?
丁佐雲道:不能,我生來就是這副德性,所以別人才會叫我魔手探花,而不稱呼我為大俠,剛才你拿劍比住我,我都是這份腔調,可不能為了你改變我自己。
南宮燕道:我最討厭一個男人油腔滑調。
丁佐雲雙手一攤,道:姑娘,你只好將就些,好在我來赴約,只是為了向你解釋一下昨天發生的事情,要不了多久的,你再不滿意,也就是一會兒工夫。
南宮燕張大了嘴,這是她第一次受人搶白,第一次聽見一個男人用這種口吻跟她説話,完全無視於她的美麗。
雖然,她更討厭一個男人對她軟聲軟氣,百般將就,但是人家不把她當回事,她卻又受不了。
照她的脾氣,她該回頭就走,或是拔出劍來割下對方的耳朵,但是,對丁佐雲,她卻不能如此。
丁佐雲多少還救過了她一次,而且,她還有些事情沒問清楚,她只有捺下性子問道:你説粉面郎君頻頻跟官中人接觸,這是怎麼回事,是哪一個衙門的?
丁佐雲道:不知道,那些人都沒有穿官服。
南宮燕道:那些人跟他如何接觸呢?難道他已進了六扇門中嗎?
丁佐雲搖頭道:不可能,桃花浪子花衝身上積案如山,揹着幾十條性命,六扇門正在加緊緝捕他,不可能收容包庇他的最大的可能是他投靠了一個有勢力的大人物,受了那個大人物網羅,替人家當狗腿子。
南宮燕皺眉道:哦?
丁佐雲道:因為我看見那些跟他接觸的官人,不像是那個衙門裏的公差,倒像是那一個大宅院的護衞聽差的。
南宮燕的秀目凝注,似乎在想甚麼?
丁佐雲又道:還有,我盯着桃花浪子花衝,見他一路聽取消息,然後住進客棧時,還是有人替他預訂好的房間,恰好就在你的隔壁
南宮燕想起昨夜,隔壁房間本來不是花衝,後來才換上她的。
丁佐雲道:當晚開始對付你,好像是早就踩準了線所以我猜測真正要對付你的該是他背後的主子,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南宮燕不解地道:奇怪?我沒有跟官府中的人結下樑子呀,怎麼會有人想要對付我呢?
丁佐雲道:這就不得而知了對了,你認不認識這個?
他又在布包內取出一塊小小的銅牌,牌上鑄着一頭展翅蝙蝠,北斗面還譙雕鑄上了幾個字呢。
南宮燕接過來看了一陣才道:這像是一種身分的標記。
丁佐雲笑道:不錯,這是福王府的腰牌。
南宮燕不禁為之一震!失聲道:福王府?就是那個手擁兵權,作威作福,號稱神勇無敵的福王蕭錚,對嗎?
丁佐雲點頭道:不錯,福王號稱神勇無敵,別無分號。
南宮燕不以為然道:蕭錚曾經五度掛帥,打過了幾次勝仗,雖然也平了幾次邊亂,不過是懂得用兵而已,流血拚命打仗的是他的部下,他只是坐享其成,號稱神勇無敵,則不盡然。
丁佐雲道:不,我聽説他本人的技擊功夫也是絕頂的,有很多江湖高手被大內網羅去做供奉,卻都在切磋武技時敗在蕭錚的手下了,還有藏邊的幾位密宗高手,挾技東來求進,也都在他手下落敗。
南宮燕笑道:我沒跟他較量過,不敢説他一定不行,可是他僱用桃花浪子花衝做護衞,想來也高明不到哪兒去。
丁佐雲點點頭,道:腰牌是在桃花浪子花衝身上搜出來的,這大概不會假,我還聽説這位王爺除了戰功彪炳之外,還自詡風流,專好收集天下絕色
南宮燕道:你説甚麼?
丁佐雲道:福王府的十二金釵,個個都是豔色無雙,他派桃花浪子花衝來找上你,大概他是看中了你。
雨宮燕的臉色一變!卻沒有説話,顯然,丁佐雲的話給她很大的震撼。
對於福王的種種,南宮燕也曾經有聽説過不少,知道丁佐雲的揣測很接近事實,默思片刻之後,她才收起了劍,朝丁佐雲一抱拳道:丁兄,援手之德,我今記在心裏,日後如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丁佐雲道:姑娘,那些話別提,我也只是湊巧碰上了,算不得甚麼,只是你今後的行止,我希望能慎重。
南宮燕咬咬嘴唇道:我知道,福王府高手如雲,戒備森嚴,我不會傻得去找他晦氣的。
丁佐雲笑着道:你要是真的肯躲開了,倒也是件好事!只是我知道南宮雙豔不是一個怕事的人
南宮燕道:你以為我會去找福王理論?
丁佐雲道:找他理論,那是最笨的事,你不但無憑無據,他可以一口否認,就算你有證據,你還是也奈何不了他的,人家是爵封親王,手綰虎符的當朝權貴,你鬥不過他的。
南宮燕冷冷笑道,我是江湖人,江湖人行事有我們自己的一套,我不想靠王法去扳倒他。
丁佐雲道:用江湖人的那一套方法來對付福王是不行的!他本人技藝已鮮有敵手了,況且手下還有不少的江湖高手,就憑你一個人的力巨裏去對付他,不管用甚麼手段,都是難以成功的,所以找希望你多加考慮
南宮燕明知道這是事實,但又咽不下這口氣,只有惡聲惡氣地道:好了,惹不起總躲得起他,我躲開他。
丁佐雲笑道:福王府不但勢力大,人手也足,他們找上了你,你想躲也不容易,像昨天晚上的事情吧,福王府的爪牙們不知不覺地盯上了姑娘,也是令你防不勝防的事情呀?
南宮燕道:以前是我不知道,若是我決心躲開他們,掩飾我的行蹤,相信還沒有人能追尋得到。
丁佐雲微笑着道:若是躲幾天當然是沒有問題,但你能長年甘於寂寞,不出來江湖上走動嗎?
南宮燕火了,大聲道:找了去不行,躲開他也不行,難道我只有束手待縛,等着受人宰割了?
丁佐雲笑道:福王並不是要殺你,否則也不會派遣桃花浪子花衝用迷香來對付你了,他大概是想把你列之十二金釵的行列,這點你倒不用你心
正説間,突地神色一動,南宮燕亦同時喝道:有人!
只聽林外人聲雜雜杳,南宮燕探頭一看,竟有十餘名大漢包抄而來。
為數不少,有人喝道:瞧,那就是她的胭脂馬!
另一人道:她一定就在林中
又一人道:咱們上!
有人喝道:再等一等。
只見他揚手向上擲出一物,破空直上青雲,然後啪地一聲炸開,在晴空中形成一朵蕈雲,歷久不散。
南宮燕咬牙道:好賊子,以為我怕了你們?
正要衝去,丁佐雲急拉往,道:不行,他的已經發出信號,人數會愈來愈多,殺不勝殺勝
他拉她往另一端竄去,南宮燕一腳踩到一個坑洞,幾乎跌倒,幸虧丁佐雲急忙扶住。
南宮燕口中卻耽心道:我的馬
丁佐雲道:你放心,他們不會傷害你的馬。
正要從林後竄出,卻赫然發現這邊也有十餘名大漢包抄而來
眼看前後左右就要合圍,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南宮燕咬牙道:殺條血路突圍!
丁佐雲眼珠一轉,道:不,我有辦法!
他突然取出火照子,將那害人的坑洞附近的枯枝雜草,放火引燃。
南宮燕道:你這是幹甚麼?
丁佐雲道:這叫做浴火重生。
枯枝雜草很容易就燃燒起來,丁佐雲略一判斷風勢,拉着她趕到上風處,又分別燃起四五個火頭,這才又拉着南宮燕回到第一個燃燒的坑洞來。
其實枯枝雜草很容易燒完,丁佐雲又隨手摺了一些帶葉枯枝,與她一起跳入土坑。
片刻間,風勢助長火勢,這枯林立時就轟轟發發,烈焰沖天
這土坑夠深卻太小,丁佐雲不得不將南宮燕緊緊摟在懷中,緊緊地蜷縮在洞底,用帶來的枝葉遮掩自己。
烈焰在四周沖天而起,風勢又因火勢加強,濃煙雜夾着灰燼向四周擴散,只聽外面一陣大亂,驚叫奔走。
火向上燒,熱氣向上竄,天無論外面得火燒得多猛,南宮燕蜷縮在他的懷中卻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