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的茅草和樹叢平時看起來沒有什麼特別的,等到你特別貼近它們的時候,才會驀然發現在那些荒寂平凡的草木樹叢當中,竟然有着極其生動活泛甚至可以用熱鬧來形容的另外一個世界。長時間趴伏在地上讓我煩躁無聊,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眼前這活生生的自然世界。一羣小米粒大的黑螞蟻在費力地將一隻僵蟲運走,螞蟻們齊心協力聚攏在一起,動作忙亂卻又井井有條地將那隻比它們體積大數十倍的僵蟲舉到頭上,迅速運向它們的目的地……一隻花大姐——後來我知道花大姐跟我一樣也有官名,叫瓢蟲,趴在一根蒿草葉上養神,活像入定的老僧,驀地它振翅起飛,倏忽間便不見蹤影……最好玩的是一隻手指頭蛋大小的屎殼郎,我們俗稱它為屎扒牛,也是後來了我才知道它竟然也有官名,叫蜣螂。屎殼郎推着一顆比它身體還要大的糞球頑強地想從一根枯枝上頭越過,推來推去每次糞球都會從枯枝上滾落下來,因為枯枝後頭是一道土塄,屎殼郎看不見枯枝後頭的土塄,以為只要越過這根枯枝就能成功,卻不知枯枝後面是更加難以逾越的上坡道。屎殼郎徒勞的努力讓我對它產生了深深的同情,我忍不住伸手捏住屎殼郎的寶貝糞球,幫它把糞球放到了土塄上頭。屎殼郎蒙了,不知所措地原地亂轉,慌亂着急的心情讓人不忍。我只好又捏起它,把它也放到了土塄上頭。它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寶貝,急不可待地撲了過去,緊緊擁抱着那隻大糞球,失而復得的欣喜讓它忘乎所以了,結果樂極生悲,屎殼郎跟糞球一起重新滾落回到了土塄下頭。我正想再幫助它一次,胡小個子匍匐着湊了過來:“尕掌櫃幹啥呢?”我不好意思説我正在幫屎殼郎運糞球,就説我在想,人這個東西其實跟別的物件沒有啥根本區別,只能看見眼前這一點點世界,再往前頭的路都是黑的……胡小個子懵然地盯着我,顯然沒弄懂我為啥突然發了這麼一番感慨。
“會不會消息不準?我們守了一夜了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
這就是胡小個子的特色,沒弄明白的事情他根本就不去琢磨費那個腦筋,也許是他的腦筋來不及轉彎,對我的話也一樣,弄不明白的就不搭碴兒,按照自己的思路堅持把話説完。我們接到陳鐵匠的情報之後已經在這裏埋伏了整整一個晚上,現在半上午又過去了,卻沒有見到李冬青的隊伍。按照陳鐵匠的説法,今天李冬青要給他老子吃人賊上墳去。我扒拉着手指頭算了算,四年前這個時候正是大掌櫃滅吃人賊的時候,不知不覺間吃人賊已經死了四年多了,如果把停柩一年刨除,從正式入土算起,今年正是吃人賊入土三週年。按照我們當地的習俗,這是個大日子,孝子賢孫必須到場祭奠。在當前這種形勢下,李冬青回來給他老子過三週年,肯定要多帶人馬保護他。不管他帶多少人馬,只要出了城圈子他就失去了一道有效的屏障。原本我們計劃埋伏在他經過的路途中打他一場,即便滅不了李冬青也能讓他吃個大虧;可是李家寨子通往縣城的路有好幾條,我們沒辦法在每一條路上都設埋伏,而且那樣做也會分散我們的力量,我們已經沒有分頭把關的人力了。於是我就乾脆把人帶到了李家寨子南面的山峁上,心想,狗日的不管你從哪條路走,都得回到李家寨子這個老窩來。
我們幾乎傾巢而出,一百五十多人在這荒山野嶺趴了整整一個晚上,如今太陽已經有三竿子高了,腳下李家寨子的農户們做早飯升起的炊煙也逐漸消散,三三兩兩的農户已經開始走出院落下地了,我們卻根本沒有見到李冬青的人馬。我應該派人到縣城進一步落實一下,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或者是消息不準。陳鐵匠終究只是一個鐵匠,很難接觸到李冬青和保安團的重要消息,他的消息來源有兩個:一個是平常結識的保安團士兵,一個是奶奶花錢買通的保安團師爺。這兩個渠道陳鐵匠卻都不能正面向人家要情報,只能以熟人的面目旁敲側擊地瞭解情況,如果太露骨了就會引起懷疑,弄不好就讓人家滅了。奸細就像毒蛇,平時儘量避開人,一旦被人發現,就會成為獵物;所以,陳鐵匠情報的可靠性就像過季的商品,常常是要打對摺的。儘管這樣,我們也只能依靠他,因為,除了他沒有人會主動給我們提供情報;即便有人主動提供了情報,我們也不敢相信。
奶奶也爬了過來。我本來不讓她出馬,讓她在狗娃山上給我看守老窩,她堅決不幹,堅持要跟我們一起來收拾李冬青。她的道理很簡單卻極具説服力:“要是把李冬青拾掇住了,這山有沒有人守都沒人敢來找麻煩;要是你們失手了,這山誰也守不住。”於是她就跟着來了。一來她説得非常有道理,二來我也知道,只要她想幹的事情誰也別想攔得住,包括我這個掌櫃的,於是只好讓她跟着來了;派四瓣子帶了一個小隊留下來保護家眷。一個小隊也就是二三十個人,根本保護不了什麼,如果保安團或者其他人到狗娃山找麻煩,他的任務就是保護着夥裏的婆娘娃娃撒腿子。
“咋弄呢?都這個時候了,會不會不來了?再不然就是走漏了消息?陳鐵匠辦事拿穩得很,按説不會呀。”
奶奶趴在我的身邊自問自答,我心裏也沒底了,正在這時候,山腳處傳來了一陣馬蹄聲。胡小個子躥過來扒着我的耳朵報告:“來了。”我立刻緊張起來,心臟怦怦亂跳,呼吸的聲音連我自己都能聽得見。我的年齡雖然不大,從七歲起就在夥裏過着鐵與火、血與淚的動盪生活,經過的陣仗我自己都記不清了,遇到什麼情況我已經不會再緊張,也可能我的神經已經麻木了。可是這一回不同,我開始緊張,甚至躁動不安。二孃對我來説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加寶貴,她的肚子裏懷着我的娃娃,雖然她不是我正統意義上的妻子,可是我跟她的關係比大多數夫妻更加恩愛更加珍貴。李冬青殺害了她,雖然不是他直接動手,這筆賬卻無論如何應該記在他的頭上。李冬青利用我的誠實和輕信,精心設計了那樣一個卑鄙陰險的圈套,不但侮辱了我的智慧和尊嚴,讓我遭受了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還險些讓我命喪黃泉,從此再也吃不上熱蒸饃再也見不到我的狗娃山。一天不報此仇我就寢食難安,我就難以面對那些因我的幼稚和輕狂而死傷的夥計。我在痛苦、懊悔、自責的煎熬中苦苦等待,仇恨像鑽進我心臟的毒蛇,無時無刻不在噬咬着我的心靈,那是一種無法消除的劇痛,一種讓人慢慢枯萎、死亡的疼痛。今天這一切都將在我的槍聲中結束,我暗暗下定決心,寧可玉石俱焚賠上我的一條命,也要把李冬青送進地獄。當然,要是不用賠上我的命而要了他的命那就更好。
我回頭朝我們所在的山坡掃視了一遍,夥計們靜靜地埋伏在各自的位置上,有的我能看到,有的我看不到。胡小個子跟奶奶一左一右地趴伏在我的身邊,我能聽到他們粗重的喘息,説明面臨即將到來的復仇之戰,他們也跟我一樣處於激動、緊張和亢奮的狀態中。片刻,通往李家寨子的路上湧過來一隊保安團的士兵,我數了數有二十來個人,不到一個排。隊伍後頭跟着兩掛馬車,車上坐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我看到了李冬青的奶奶跟他那個腦後頭梳了一根氣死毛的小兒子,再仔細看過去,卻沒有發現李冬青本人。壞了,這傢伙沒來。奶奶湊着我的耳朵悄聲説:“正主子沒來,咋辦呢?”
胡小個子説:“會不會有鬼?怎麼才來這麼幾個人?”
我也想到了,李冬青心知肚明我們必然會尋找一切機會找他報仇雪恨,即便他沒來,他的家人回來給吃人賊上墳,他也絕對不應該只派這二十來個人給他的家人提供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的保護。該不會是誘餌吧?引誘我們露頭然後再給我們猛烈的打擊。據陳鐵匠説,李冬青打着抗日救國的旗號大力擴充保安團,現在的保安團下轄三個大隊,每個大隊一百多人,每人都配足了快槍彈藥,每個大隊還有兩挺機關槍,實力比紅鼻子時期大大加強,甚至比正規軍的一個營還要強。如今我們要是跟他面對面交手,肯定不是他的對手。我決定再等一等,看看情況再説。李冬青的家人在保安團的保護下朝李家寨子走去,寨子裏有些佃户也陸陸續續地迎出寨子等着看主家上墳的熱鬧。我有些着急了,如果他們進了寨子,我們再動手就比較困難,有了寨牆和堡子的庇護,他們二十多個人足足可以頂上我們幾天,我們沒有攻城拔寨的重火器,他們卻有充足的給養和彈藥。再説了,即便李冬青沒有預設陰謀,我們只要一動手攻打李家寨子,不出兩個時辰消息就能傳遞給他,他從縣城趕來也用不了兩個時辰,那時候我們就將陷入內外夾攻的狼狽境地,損失肯定會非常慘重……我還在猶豫,埋伏在西邊坡上樹叢裏的李大個子已經耐不住勁了,只聽一聲呼哨,他的人便像發了瘋似的朝山下李家寨子撲了過去。他們沒有直接衝向李冬青的家人和保安團,而是衝向了李家寨子,顯然,他們也是怕李冬青的家人和保安團進入寨子,想趕在他們前面堵住進寨子的路。保安團看到從山上衝下來的一彪人,立即開槍阻擊李大個子他們,同時狠命鞭打駕車的馬匹加快速度拼命想盡快躲進寨子裏去。李大個子他們也開槍還擊,兩方面乒乒乓乓槍聲頓時響成了一片,我看到兩方面都有人中槍跌倒。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再也無法冷靜地思考,我喊了一聲:“衝啊,捉活的。”便領着夥計們也衝下山去。
保安團只顧了對付李大個子他們,沒想到我們從另一頭衝了下來,馬上陣腳大亂。還是奶奶有見識,朝着駕車的馬匹雙槍連響。駕車的馬倒在地上垂死掙扎,馬車傾覆了,車上李冬青家的大人小孩連滾帶爬連哭帶喊亂成了一團……保安團見到這個陣勢知道大勢已去,扔下李冬青的家人四散逃跑。我們還想追擊,奶奶大聲喊:“不要管保安團,先把李家人抓住……”李家人都是手無寸鐵的婦孺,見了我們就像見了野狼的羊羔,腿都軟了,肉都酥了,哪裏還能逃跑,老老實實一個不剩地成了我們的俘虜。奶奶鬆了一口氣説:“這就不怕了,他李家娃兒再有天大的本事,再有天大的陰謀,只要他家裏人在我們手上,他也不敢把我們怎麼樣。”
這時候李大個子興沖沖地跑過來報告:“尕掌櫃,還捉了三個保安團,是帶回去呢還是就地殺了?”
奶奶説:“只要是活的就是我們的本錢,留着活口,跟李家人一起押回去。”
我明白奶奶的想法,李冬青到底在搞什麼鬼到現在我們也不清楚,萬一他真的有什麼陰謀,只要他家人跟他的部下在我們手裏充當人質,他對我們就沒辦法。我過去看了看,從李冬青的老媽到他的老婆還有他的兒子女兒,讓我們捉了個全乎。這些人我都見過,他們也都見過我,此時此刻面面相覷,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想一想我也真沒勁,拿人家的家人撒氣,這麼做真有點不夠光棍,可是眼下我除了這麼做又沒有其他的辦法。
胡小個子請示我:“還進不進寨子了?”胡小個子提醒了我,眼下可不是對我的行為進行道德評價的時候,更沒有進行自我反省的時間。我們面臨的是未知的危險,大家的命運都掌握在我的手中,因為現在我作出的每一個決定關係到的都不僅僅是我個人的身家性命,還關係到夥裏上百名夥計的身家性命。我想了想,在情況未明的時候,還是慎重為好,於是跟奶奶商量,是就此罷手趕快回狗娃山穩定後方,還是進了寨子再説。奶奶説:“寨子裏還能有啥?房子院子搬不走,錢財糧食能帶的人家肯定早就帶走了,不能帶的肯定是不值錢的破爛貨,進不進寨子沒啥意思。”
我便下達命令:“不進寨子了,馬上啓程回山。”想了想覺得又太便宜李冬青,白白跑了這麼遠忍飢挨餓守了一夜,雖然抓了他的家人,可是他的家人是手無寸鐵的婦孺,無論是道上的規矩還是做人的良心,我都不能殺他的家人。不但不能殺還得費糧食養活,最多可以用他的家人跟李冬青討價還價一番,即便是討價還價也報不了我的仇,李冬青恐怕還沒傻到用自己的腦袋來換他家人的地步。想來想去這一趟跑的真有點得不償失,於是我又補充命令:“李大個子帶幾個人到寨子裏放上一把火,把狗日的老窩燒個精光,其他人馬上撒腿子。”李大個子立刻來了精神,招呼了他的部下飛快地衝進李家寨子,等我們爬到半山的時候,李家寨子已經烈焰滾滾濃煙沖天了。
一路上我們都小心翼翼,分成幾夥交替掩護前進,生怕半路上中了李冬青的埋伏。好在手裏有他的家人當人質還算是有張底牌,不至於太膽戰心驚。我們一路平安,居然順順當當地回到了狗娃山。李冬青到底怎麼了?那麼精明狡詐的人怎麼會這麼大意,就讓那麼幾個保安團保護着他的家人回李家寨子上墳呢?這是我疑惑不解的問題。我跟奶奶商量,奶奶説可能他沒想到我們夥裏恢復得這麼快,也可能不知道我們知道了他要回家上墳的情報,也可能……我沒再聽她可能下去,説了這麼多可能等於啥也沒説。想起保安團的俘虜,我就過去審問他們。保安團的兵告訴我們,本來李冬青打算陪着家裏人一起回來給他老子上墳,連護衞都安排好了,保安團留一個大隊守縣城,兩個大隊分兩撥出發,光是尖兵就安排了一個排的力量,保護着李冬青一家人回來上墳。結果頭天夜裏報來消息説日本鬼子過來了,抗日同盟召集李冬青帶保安團到黃土峪配合正規軍堵截日本鬼子,李冬青就把保安團帶走了。本來決定不上墳了,可是李冬青他奶奶不幹,説是無論如何三週年也得上墳,她一個老太太不怕土匪打她的主意。誰也拗不過老太太,李冬青又帶上人出發打日本去了,縣黨部書記留守,只好抽調了二十來個人護衞着李冬青的家人來上墳,結果讓我們給捉了。
“啥叫抗日同盟?”我問道。
保安團的那個排長愣怔怔地看了看我,眼神顯然是説你怎麼連這都不知道?然後才告訴我,如今國共兩黨合作抗日了。過去的紅軍現在叫八路軍,八路軍跟晉陝豫邊區的地方政府和抗日組織組織了抗日同盟,還定了盟約,平時各管各,互不干涉,如果跟日本鬼子打仗,只要抗日同盟有命令,所有屬於抗日同盟的部隊都得聽從號令,按照抗日同盟的統一指揮接受戰鬥任務,互相支援、互相配合。這一次李冬青就是因為接到了抗日同盟的命令才匆匆忙忙帶着保安團出發的。
我一聽這話心裏就有點發毛:雖然我跟李冬青仇深似海,可是現在國難當頭,日本鬼子快打到太原了,潼關外頭聽説也有日本鬼子虎視眈眈,人家李冬青去打日本,我卻把人家一家老少都抓來當了人質,傳出去我不成了人人痛恨的漢奸了嗎?但願這是保安團的兵胡咧咧,我就不相信李冬青那個財東家的狗崽子會冒了生命危險打日本兵。再説了,日本兵就那麼好打?聽説張作霖張學良父子倆幾十萬東北軍配着洋槍洋炮都頂不住,張作霖讓日本鬼子炸死了,張學良一天就把瀋陽丟了,逃到了關內,結果日本人也跟屁股攻進了關內。憑他李冬青保安團那麼幾百個人還想打日本鬼子?肯定是保安團自己吹牛呢,也許這麼説是為了讓我們留他們一條活命。思來想去心裏終究忐忑不安,我趕緊跑去找奶奶商量這件事情。奶奶説你再去問問李冬青家裏人,把他們的口供跟保安團的口供對證一下不就清楚了嗎?我便去找李冬青他媽,老太太跟她的家人坐在我們窯洞裏的炕上,懷裏摟着小孫子,見我進來心神不定,眼睛裏流露出了恐懼,緊緊把她的寶貝孫子摟到了懷裏。我和顏悦色地對她説:“老人家你放心,冤有頭債有主,我只找李冬青一個人説話,絕對不會傷害你們這些老弱婦孺。”
老太太怔怔地看了我一陣,忽然説:“冤冤相報何時休,這都是老東西種下的禍根。尕掌櫃,我看你年齡也不大,我就叫你一聲娃娃。你跟冬青的事情我不清楚,我是他娘,要是他真的跟你有血仇,我替他頂了成不成?你叫我咋死我就咋死,你就放過冬青,他現在正打日本鬼子呢,好賴也是為國為民做好事情,我頂替他一命換一命還不成嗎?”
這當然不成,我心裏想,還是那句老話,冤有頭債有主,這筆命債除了李冬青別人還不了。對了這個老太太我當然不能這麼説,我轉過話頭問她:“李冬青怎麼那麼不孝?給他爹上墳都不去,支派了你們老弱婦孺上墳,還只派了那麼幾個兵保護你們,他那麼不是東西你還護着他。”
我這麼一説老太太竟然動了氣,乜斜了我一眼不屑地撇撇嘴説:“自古忠孝難兩全,我兒子帶着隊伍打日本鬼子去了,就算在戰場上死了也是精忠報國,不像尕掌櫃有本事,把我們這些婦道孺子抓來出氣呢。”她這麼一説我就覺得我的這張臉像是被人用燒紅了的烙鐵在燙,火辣辣地難受。李冬青的老婆看到我的神情不對頭,以為我惱怒了,戰戰兢兢地埋怨她婆婆説:“媽,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説這種話,要不是咱們冬青謀害人家尕掌櫃,人家抓我們幹啥呢?”又畢恭畢敬地對我説,“尕掌櫃,我婆婆年紀大了,説話有不中聽的地方您大人大量千萬別跟她一般見識。”
我明白李冬青老婆的意思,她是怕婆婆激怒了我我對她們下毒手,我説:“沒事兒,我不會跟一個老人家過不去,也不會跟你們這些婦道孩子過不去。我要找的就是李冬青,既然把你們請來了,你們就安心住着,等着李冬青來接你們。”
我的目的就是要落實一下李冬青是不是真像保安團的兵説的那樣,帶着保安團主力打日本鬼子去了。弄清楚了這一點,我也就不再跟他們多説,扭頭就走,臨出門想到就這樣走了太窩囊,顯着我好像真的心虛理虧,便對李冬青的老媽説:“老太太,你也別覺得你兒子是什麼好東西。他騙了我一千石麥子,還想殺人滅口,沒殺成我,把我二孃給殺了。我二孃也是女人,肚子裏還懷着娃娃,一屍兩命,我要是拿你們償命也不為過。不過我沒你兒子那麼黑心毒辣,我不會拿你們這些婆娘娃娃開刀。我要的就是李冬青,不管他是打日本鬼子還是投日本鬼子,這筆賬都得跟他算清楚。”臨別時回頭一瞥,讓我看到了李冬青他老媽目瞪口呆跟擔憂悔愧的表情組合,心頭總算爽了一爽。
回到我的窯裏,奶奶、胡小個子、李大個子都聚在窯裏,我就跟他們一起商量這件事情。我先告訴他們,李冬青確實是接到抗日同盟的命令,領着保安團的主力到黃土峪參戰去了,所以我們才沒抓住他本人。也正因為如此,也才會只有那麼幾個保安團的兵保護他的家人。現在我們把他的家人抓來了,下一步該怎麼辦?胡小個子説:“人家打日本鬼子去了,我們把人家的家人抓來,太不是時候了,傳出去我們就成了幫日本鬼子了。”
李大個子馬上反唇相譏:“那好麼,你親自再把人給送回去麼,省得讓人家説你幫日本鬼子。”
胡小個子説:“該送也得送,本來抓他的家人就沒啥意思。”
奶奶説:“胡小個子你這人咋糊塗了?不説李冬青狗日的騙了我們一千石糧食,他殺我們的時候可不管男女老少。我們抓了他的家人沒殺沒打就夠仁義了,你忘了騷……他二孃是咋死的了?肚子裏還懷着娃娃啊,知道人家的恩不報答就不是君子,有仇不報就不是人。”
胡小個子低了頭不吭聲了。李大個子得到了奶奶的支持,得意洋洋地説:“奶奶説得對着呢,知恩不報非君子,有仇不報枉為人,先讓李冬清還錢,五萬塊大洋,拖一天就剁他家人一隻手給他送去,看他老實不老實。”
他這主意一出,奶奶反過來又開始罵他:“放你孃的狗臭屁,那都是些婆娘娃娃,李冬青做的那些事情他們能當得了家嗎?剁人手呢,有本事你去剁,不敢剁就把你自己的爪子剁了。”
李大個子不像胡小個子那麼死板,對奶奶的責罵也不像胡小個子那麼在意,嘿嘿一笑説:“我看了,李冬青的婆娘手養得嫩得很,白生生跟嫩葱一樣,財東家婆娘不幹活,手才能養成那個樣子,嘿,那個手我可捨不得往下剁呢。”
奶奶啐了他一口:“把你的溝子夾住,商量正經事情呢,你再胡咧就滾。”
胡小個子也瞪了李大個子一眼,咳嗽一聲説:“依我看,李冬青的婆娘娃娃咱不傷他們,可也不能就這麼放了,這一放再想找李冬青的麻煩就沒有機會了,反過來他沒了顧忌説不上還得領上隊伍來收拾我們。”
我説:“就怕外頭的人説狗娃山上的夥里人幫着日本鬼子害人呢,李冬青打日本鬼子去了,咱們抓人家的老婆娃娃,還把人家的房子都給燒了。”
奶奶説:“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們跟李冬青結仇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外頭人誰不知道?再説了,人家愛咋説咋説,咱們既不能把人家的嘴縫上,也不能把人家的耳朵塞上,管他咋説哩。我們既不是日本鬼子的漢奸,也放不過李冬青。”
我在心裏迅速總結了討論的結果,實際上除了胡小個子説的辦法也再沒有其他辦法,眼下只有先把李冬青的家人養着,等着他來要人。在他的心目裏我們狗娃山是土匪窩,他的家人到了我們狗娃山上不啻羊入狼窩,他不急得火燎毛才怪。反過來我們卻可以以逸待勞,用他的家人做砝碼跟他討價還價,第一步先把他騙的錢追回來,怎麼樣收拾他替二孃跟死傷的夥計們報仇再慢慢研磨他狗日的。想明白了,我就安排:“李冬青的家人咱不禍害他們,好好地養着,咱們吃啥他們也吃啥,可是也不能放了他們,就等着李冬青來找我們要人。他來文的我們就來文的,他來武的我們就來武的,他家裏人都在我們手上,諒他也不敢胡來。”
奶奶説對,這就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李大個子看看奶奶的臉色試探着説:“我説個意思成不成?”
奶奶説:“正經話就説,你要再説那些雜七雜八的騷話,今後就不叫你議事了。”
李大個子趕緊説:“正經話,正經話。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能幹等着他,現在我們佔了主動,大盤子定了,就有了底數,這就跟推牛九一樣,誰拿到了天牌誰就穩定能贏。即便這樣我們也不能讓他有充足的時間想好主意來對付我們,我們還得給他溝子上燒幾把火,嚇唬嚇唬他,攪得他心神不定,讓這財東家的狗崽子也難受難受。”
奶奶乜斜着他問:“咋嚇唬呢?”
“第一步我們先想好要啥東西,要錢,我們派人給他捎話,就説限定他幾天之內把大洋還上,時間到了拿不出大洋就每天殺他一口子。要是光想報仇,就問他要自己的命呢還是要家裏人的命呢,要是要家裏人的命就拿自己的命來換,要是要自己的命我們就把他一家老少都殺瞭然後把人頭給他送過去。”
胡小個子罵他:“你這就是記吃不記打,剛才不是説好了不傷人家的人麼。”
對胡小個子李大個子可不會服軟,馬上回罵他:“你就是個實心子紅苕,我説了這是嚇唬嚇唬李冬青,又不是真的就要殺他的老婆娃娃呢,真是豬耳朵聽不懂人言語。”
胡小個子還要再跟他計較,四瓣子跑進來報告:“尕掌櫃,衞師爺回來了。”
奶奶把我從刑場上搶出來回到狗娃山以後,被李冬青跟政府軍打散了的夥計們慢慢地也都重新聚攏到狗娃山上,可是卻一直沒有衞師爺的消息,我們在給被打死的夥計們收屍的時候沒有見到他的屍體。有人説他逃跑的時候慌不擇路不知道跌到哪道溝裏早就讓狼吃了,又有人説他跑回西安城裏藏起來了,還有人説他投了李冬青。這些都是傳言,誰也證實不了。有時候我還會想起他來,夥裏只有他跟我識字,有許多話也只有他跟我能説得明白,別的夥計覺得他有點孤傲,不太跟他親近,也唯有我跟他有點感情。聽到他回來了,我便急忙起身出去看望他。衞師爺站在窯洞外頭正在跟圍着他問這問那的夥計們説話,他並沒有想象中逃難的落魄,穿了一身藍布大衫,人反而顯得年輕了。臉上有了肉,臉色也黑紅黑紅的看上去很健康。看到我他連忙趨過來跟我打招呼,還伸出手要跟我握。我們那會兒根本不習慣這種握手式的洋禮節,見面致意都是自己跟自己握手:握着拳頭相互之間晃一晃便算致禮了;再説了,像我跟他這種關係,都是一個夥裏的,見面還要行禮致意,不但麻煩,自己跟別人看着都會覺得難受,這段時間沒見想不到衞師爺倒學會了洋派。我避開他伸過來的手一把拉了他的胳膊肘子説:“你還活着呢?真叫人擔心死了,你活着怎麼也不通個消息。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到窯裏説話。”
回到窯裏,奶奶跟胡小個子、李大個子紛紛起身跟他打招呼,奶奶説:“你還活着呢?真叫人擔心死了,你活着怎麼也不通個消息?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奶奶這麼一説我跟衞師爺都哈哈笑了起來,奶奶奇怪地問我們:“你們笑啥呢?我説錯啥了嗎?”
衞師爺説:“不是奶奶您説錯了啥,我笑的是尕掌櫃不愧您養大的,連説話都跟您一模一樣,剛才一見面他跟我説的就是您剛才説的話,好像是你們商量好了一起對我説這話似的。”
我問他:“這麼長時間你在哪藏着呢?有人説你死了,有人説你跑到西安去了,還有人説你投了李冬青的保安團。”
衞師爺説:“我這條命真是撿回來的。中央軍攻上狗娃山,大家都暈頭轉向,實在頂不住就開始亂紛紛地撤退。我跟着別人瞎跑,跑到後面山上,藏到一個崖畔畔下頭,想等到天黑了再想辦法逃出去。等到天黑,我剛一冒頭,就讓人家發現了,原來人家在崖上頭安了個哨,我剛好撞到槍口上。那些真壞,也真狠,根本不問,見人就開槍,一槍打到我的肩膀頭上,槍子把我從崖上掀到了溝裏,多虧溝裏茅草深,我才沒有摔死。後來我掙扎着從荒山野嶺往山外頭走,也説不上走,連滾帶爬,好不容易從山裏頭出來了,我就到處打聽你的下落,這才聽説你讓李冬青捉了,要殺頭呢。奶奶一走了之不見蹤影,你又叫人家捉了,夥裏這下是真的完了,我只好到處混日子,這裏給人家教幾天塾學,那裏給人家記幾天賬,好在傷不重,過了一段日子也就慢慢長好了。可是在哪裏也混不安穩,前幾天聽老百姓説狗娃山的土……夥裏又興盛起來,尕掌櫃還活着,我趕緊往回跑,到了山下頭碰到李大個子手下的夥計問了準信,才敢上山來見你們。”
奶奶説:“讓我看看,你的傷留下啥殘疾沒有。”
“沒事兒,沒傷着骨頭沒傷着筋,已經長好了。”衞師爺説着扒開衣裳讓我們看他的傷口,果然在他的肩膀上有一塊疤痕。
奶奶説:“你這些日子過得還好麼,人也胖了,臉色也好得很,是不是遇上啥好事情了?”
奶奶提到好事情,我發現衞師爺眼神閃爍,看到我注意他,趕緊又低了頭整理着剛才解開的衣領子説:“唉,亡命天涯哪裏有什麼好事情,不過沒餓到肚子是真的。”
我説:“啥話都別説了,告訴灶上給衞師爺添個肉菜,吃過飯我跟你好好諞一諞,你識字懂道理,把你這些日子在外頭聽到的看到的事情好好給我説説。”
那天晚上我跟衞師爺諞到天邊露白。通過他我才知道,世道果然變了,日本鬼子已經打進關內,山西、河北、山東、河南、安徽到處吃緊,日本人幾乎佔了半個中國。全國掀起了抗日高xdx潮,國共兩黨結成了抗日統一戰線,聯合起來打日本,到處都成立了抗日組織。山西、陝西跟河南交界地區的共產黨的八路軍、馮玉祥的西北軍、山西的犧盟會還成立了抗日同盟,跟日本鬼子對了幾仗,各有損傷,日本鬼子也沒能佔到多大便宜,眼下處於僵持階段,聽説日本鬼子正在調兵遣將,準備展開全面進攻呢。我告訴他,李冬青勾結的中央軍把狗娃山禍害慘了,二孃還有許多夥計都被打死了,我們抓住機會想報仇,沒想到李冬青到黃土峪打日本人去了,結果把他一家老少都捉來了。
衞師爺連忙問我:“你沒傷他家裏人吧?”
我説那當然,我咋能害手無縛雞之力的婆娘娃娃呢。衞師爺連連説那就好那就好。我問他有什麼好,他説沒有傷李冬青家人就好。我説我要是把他家人都殺了給二孃報仇呢?衞師爺渾身一震像是誰在他屁股底下放了釘子噌地站了起來:“那可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我説那有什麼使不得的?他能殺我的婆娘娃娃我為什麼就不能殺他的婆娘娃娃?
衞師爺説:“不是時候,情況也不盡相同。現在人家帶了兵打日本鬼子,你別説殺人家的婆娘娃娃,就是把人家的婆娘娃娃抓來都不對。二孃雖然是因為他勾結了中央軍來清剿狗娃山被打死的,可李冬青終究沒有親手殺她。當然他也脱不了罪過,這件事情我們本來是佔理的,可是現在我們就一點也不佔理了。人家在前方打日本,咱們在後面抓人家的婆娘娃娃。傳出去不但老百姓罵你,抗日同盟肯定也不會饒過你,弄不好你就成了人人喊打的漢奸。”
我不能不承認衞師爺説得有道理,這個可能的結果我也想到了,但是,我卻沒有辦法,就這麼把他們放了,等於大雨天和泥砌牆白搭工,而且我們的安全也失去了保障。如果不放他們,我們就成了禍害抗日軍人家屬的罪人,不但受人唾罵,還會成為所有抗日武裝的對頭。李冬青的家人成了滾燙的山芋,捏在我手裏,扔也沒法扔吃也沒法吃,我嚐到了騎虎難下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