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規矩,花花就是我們夥裏的掌櫃娘子,就像過去大掌櫃跟奶奶一樣,大傢伙應該把花花叫奶奶,不管年齡大小,一律這麼叫。為了跟奶奶區別開來,大傢伙就把她叫尕奶奶。按照我們的習慣,我是一把手,尕奶奶就是二把手,可能是從奶奶那兒沿襲下來的習慣,我們夥裏沒有女人不準參政這一説,掌櫃娘子也能參政議政。特別是夥裏日常吃喝拉撒的問題,都由掌櫃娘子做主,這跟尋常百姓家女主內男主外的習慣基本一樣。於是王葫蘆就經常請示花花今天吃什麼、明天買不買肉、賬上錢不夠了該提款了等等。就連奶奶也對花花另眼相看,奶奶從來沒有把管錢櫃子的鑰匙給二孃交代過,即便是她那段時間讓我氣跑了,鑰匙也是直接交給我,還一再叮嚀我不準把鑰匙給二孃。可是我娶了花花的第三天,她就把錢櫃的鑰匙給了花花。花花倒也不客氣,接過錢櫃鑰匙先是花了兩天工夫把櫃裏的錢數了一遍,又從不知道什麼地方找來一個小本本,一本正經地開始記賬了。奶奶便對我説:“看着沒有?這才像個當家人的樣子,識文斷字的媳婦到哪裏娶去。”
沒有娶花花的時候,二孃雖然跟我也混在一起,可是夥計們卻從來不向她請示任何事情,一切需要請示批覆的事情都由我或者奶奶做主,如今也不知怎麼搞的,花花一進門就開始名正言順地管起了夥裏的事情。我問王葫蘆,這是為什麼,王葫蘆説人家花花是明媒正娶的掌櫃娘子,當然要掌管夥裏的家務。二孃麼,王葫蘆“嘿嘿”一笑沒有往下説,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儘管二孃跟了我,在夥計們心目中她始終只是“二孃”,當不得家拿不得事。
狗娃山的夏天是一片葱綠,秋天一片金紅,冬天是一片雪白,春天則是那種嫩黃。葱綠變成金紅,金紅變成雪白,雪白再變成嫩黃,春夏秋冬就在這顏色的轉換中悄然來臨又悄然離去。奶奶的計劃成功實施,我娶了花花之後,便再也沒有到縣城找過李敏敏。後來我常想,成家立業之後我之所以能改邪歸正,因為我骨子裏還是個好人,我是農村小知識分子的兒子,我母親是地地道道的農民,農民的安分、正統是融進我血液中的觀念。所以,當我成家立業之後,便把“過日子”三個字當成了自己的本分。
日本鬼子投降了,欣喜若狂的激動、到縣城裏參加慶祝大會時的榮耀很快就變成了記憶,接下來國共兩黨又打了起來。前些日子聽李冬青説胡宗南胡長官把延安都佔了,共產黨可能沒多少日子好混了,想想,連老家都讓人家佔了,哪裏還有活路。這又讓我想起了尕團長李敢為和那個洪連長,不知道他們如今還活着沒有,也不知道他們還記不記得我這個結拜兄弟。我們這些躲在山裏頭的夥計弄不懂那些國家大事,我們的眼跟前只有我們這狗娃山和狗娃山周圍的這一片地界,在我們的感覺中,國共兩黨的戰爭距離我們非常遙遠,就像是另一個星球上發生的事情。
現在正是一片葱綠的季節,傍晚時分也是狗娃山上最舒坦的時光。我坐在高高的碉堡平台上,俯視着腳下的場院,奶奶正在放羊一樣地給夥裏的娃娃分洋糖。花花確實有本事,幾年下來撲通撲通就給我生下了四個娃娃,而且越生越順溜。頭一個娃娃出生的時候我從縣城請來了本地出名的老孃婆給她接生,她哎喲哎喲號叫了一夜才生下一個六斤重的男娃娃。生第二個娃娃的時候,臨盆的前一刻她還在和麪下酵子準備第二天蒸饃饃,肚子疼起來的時候到縣城叫接生婆已經來不及了,於是奶奶自告奮勇,招呼了胡小個子的婆娘摩拳擦掌地上陣接生,也沒聽到花花叫喚,屁大個工夫竟然就順順利利地接下來一個七斤重的女娃。再後來奶奶就兼起了接生婆的重擔,我的娃娃跟其他夥計的娃娃大都是奶奶親手接生的。
“沒啥了不起,沒有吃過豬肉還沒聽過豬哼哼?頭一回那個老孃婆接生我就學會了。”奶奶經常這樣自詡。
我這些娃娃名字避諱“狗”字,因為奶奶給我起的小名叫狗娃子,我的娃娃名字中就沒用狗字。老大出生的時候正收苞谷,就叫苞谷;老二出生的時候豌豆花開的漫山遍野,我就把她叫豌豆;老三是麥收季節生下來的,叫麥穗;老四是夏天出生的,就叫稻子;我們這裏不產稻子,不過我知道這個時候是收割稻子的季節。我想,等花花再生一個,就可以叫穀子,這樣我們家就五穀豐登了。
胡小個子成績比我差了一籌,生養了三個娃娃,分別叫狗蛋、狗剩、狗頭。過油肉成績斐然,連着生了兩胎雙生兒,又單生了兩個女兒,目前已經有六個娃娃了。他非常羨慕我的娃娃名字最終排起來是五穀豐登,就求我也給他的娃娃想個能排出名堂的名字。我説這還用想,現成的麼,你的老大叫狗毛,剩下的就叫豬毛、牛毛、羊毛、馬毛、雞毛,這樣合起來就是六畜興旺。於是他就執意要把娃娃的名字按照六畜興旺的含義排列,他老婆不幹,説憑啥尕掌櫃家裏五穀豐登,我們家就一窩畜生?結果過油肉六畜興旺的目的就沒有達成,一直為此悶悶不樂。其他的老夥計也先先後後地成家生娃,就連悶嘴王葫蘆也由奶奶做主從山下頭撿了個討飯的婆娘給他做了老婆。那個婆娘剛剛撿上山的時候,身上穿的衣裳根本看不出顏色,油膩膩的好像撕爛了又在地上讓人踩過千百遍的爛抹布,頭髮亂蓬蓬的又灰又黃活像冬天的老鴉窩,我親眼看到那個女人的頭髮內外有白森森的蝨子蟣子裏出外進地忙碌。那張臉黑成了鍋底子,浮腫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王葫蘆一見面就倒了胃口,執意不要這個婆娘,讓奶奶很是失望,也挺下不來台;因為她撿人家的時候就已經許諾到山上給人家找個下家嫁了。不過我們大家都理解王葫蘆的心情,就憑那個婆娘的質量,倒貼錢給誰誰也不會要。
奶奶倒挺有信心,把那個婆娘關到窯洞裏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像刷她的大黑馬一樣徹底刷洗了一番,又把她穿的衣裳全都燒了,挑揀了一些自己的衣裳給她穿了。經過奶奶這一番整修,那個婆娘立刻成了個能讓人看的女人。王葫蘆便追在奶奶的屁股後頭要娶人家,奶奶卻不給他了,説:“男人家説出來的話八匹馬也追不上,你要反悔娶人家,就先承認你不是男人,或者承認你説的話就是放屁呢。”這兩條王葫蘆都不願承認,於是奶奶就不給他婆娘,故意憋着他。憋了一個多月,那個婆娘好吃好喝保養了一段日子竟然越發地風致起來:皮膚白了也嫩了,臉不浮腫了,眼睛竟然是大大的一對雙眼皮,雖然年齡看上去有三四十歲了,論人樣卻也夠中上等級。這一下王葫蘆更急了,那天夥裏的夥計都到山下運糧食,他沒有去,覷了人少的機會,跑到奶奶的窯洞外頭大聲承認自己不是男人,説話就是放屁。奶奶便讓他跟那個婆娘見了面,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成親、生娃……
我看着滿院子的娃娃,還有興致勃勃給娃娃們分洋糖的奶奶,心臟就像泡在了温暖的陽光裏,熱乎乎軟綿綿地舒坦,滿院子的娃娃就是滿院子的陽光。奶奶現如今已經很少揣着她的二十響纏着她的繩子到處瘋跑了,娃娃們成了她最大的樂趣,這裏面每個孩子都在她的炕上睡過,她的炕上每晚上也都有孩子陪着她鬧鬨。滿院子隨時隨刻都能聽到稚嫩清脆的聲音喊“奶奶”。前不久她又跑了一趟縣城,這些洋糖肯定就是她從縣城帶回來的。我在碉堡頂上等她,她這回到縣城是去了解糧行的情況。這些年來,我們不再靠搶掠為生,也不再向周圍地區的財東、商號收取保護費,我們轉行開始做生意了,正因為這樣我們的娃娃們才有了一個安寧的生活環境,我們的夥計們也才能夠專心致志地靠種地、運輸、跑買賣來獲得富足的生活。不過,日子過得安穩了人也就容易變皮變懶,我的夥計們已經很少擺弄槍械了,槍械在我們夥裏幾乎成了一種擺設,一種偶爾拿起來消遣的玩意兒。我有時候回想起以前那些槍林彈雨火與血交織的生活,就覺得那是一連串的夢。可能別的夥計也是這種狀態,只有奶奶經常還把她的槍拆開來擦一擦,可我知道那也只不過是一種習慣而已,更經常的是她拿了自己的槍退下子彈交給任何一個博得她好感的娃娃玩耍。那些娃娃們,尤其是那些男娃娃,也把能別上奶奶的槍在院子裏、在山野裏威風凜凜地兜幾個圈子當成了最高榮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這就是我們現如今的生活。
然而,安逸的生活不會永遠波瀾不驚像一潭死水。前不久陳鐵匠跑到山上給我們送來了一條壞消息,儘管這是一條壞消息,卻也跟槍距離甚遠。因為生活中絕大多數麻煩並不能靠槍解決,靠槍解決的麻煩往往是已經無法解決的麻煩。陳鐵匠告訴我們,李冬青那邊的人傳出話來,要整編我們狗娃山的隊伍,説是國民政府有紅頭文件,全國只能有一支軍隊,只能有一個政黨,只能有一個委員長,凡是不在國民政府管制下的政黨、軍隊都是非法的,或者接受整編,或者被消滅。陳鐵匠還告訴我們,李冬青從我們這兒拉去的麥子沒能收上來錢,他讓四瓣子出面問一下,四瓣子説可能交軍糧了,交了軍糧自然就沒錢了。
打日本的時候我們跟李冬青保持了良好的合作關係,後來這種合作關係又慢慢地擴展到生意上,主要的內容就是我們委託他代銷我們出產的糧食跟山貨。李冬青曾經提出來要跟我合股開糧行、開商號。我回來跟奶奶商量,奶奶不同意。她一直對李冬青持保留態度,她的理由是財東家的娃兒跟我們是不同的種,絕對不能信任他,打日本是一回事,做生意是另一回事,我們已經吃過虧了,不能再吃虧。她倒贊成我的另外一條意見:我們跟李冬青做生意可以,就是買與賣的簡單關係,我們按照商定的價格給他賣糧食、賣山貨,他拿了多少東西就付給我們多少錢,一手貨一手錢,互不虧欠。我向李冬青説了奶奶的意見,當然我沒有直接説這是奶奶的意見,而是説這是我們夥裏商量的結果,李冬青也答應了。後來他果真在縣城開了糧行,又在西安城裏開了商行,一直跟我們做生意。我們剛開始光給他供應糧食,後來漸漸發展到給他賣山貨。李冬青建議我們種大煙,説那種東西利潤更大,我們有槍有隊伍,種大煙沒人敢管,也沒人敢偷,大片的山野荒地在我們手裏,大煙那東西又好成活,一畝大煙的收入比得上十畝棉花。我們沒幹,一來我們根本不知道大煙怎麼種,怎麼收;二來我們也不能幹那種缺德禍害人的買賣,這就是盜亦有道;三來我們每年收穫的糧食、山貨變成錢足夠我們過活,也沒有必要冒風險種大煙。
陳鐵匠送來的消息讓我跟奶奶非常吃驚,我倒不怕李冬青收編我們,要想收編我們首先得問我們願不願意,我們不願意我想他也不敢真的跟我們對仗,跟日本人打仗我們都不怕,難道還怕了他保安團?我們吃驚的是糧食,因為我吃過這方面的虧,如果再叫李冬青坑我一回,那我就真是在同一個坑坑裏跌兩回跟頭的傻子,這不僅僅是個生意問題,更是一個面子、尊嚴的問題。我問陳鐵匠四瓣子是幹啥吃的,他為什麼不阻攔,為什麼不向我報告?四瓣子是我們派到城裏的聯絡員,也是我們在城裏買賣的總代表和監督者,對李冬青的行為進行必要的監督是他的責任。那麼大批的糧食李冬青沒有付錢就要往外運,他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攔不住。
説起來這件事情也怪我,長期的買賣合作讓我對李冬青逐漸喪失了警惕,過去糧食基本上是分批給他,等他付清了上一批的錢才發下一批糧。後來漸漸地就有了拖欠,可是拖欠的時間也不長,一般拖上一兩個月李冬青就付了,這我們也能理解,別説做那麼大的生意,就是居家過日子也難免手頭一時週轉不開。今年的糧食下來之後,李冬青告訴我們説山西遭災了,再加上國軍跟###在關內關外都打得不亦樂乎,糧價飛漲,如果抓住時機運過去一批,就能賺大錢,起碼比平常多賺兩三倍的利潤。根據這個形勢他給我們開了一個好價錢,一石糧食比正常價格多了五塊大洋。豐厚的利潤誘惑了我們,為了抓機會,我們就一下子把一年的收成兩千多石糧食都運到了縣城李冬青的糧行裏。李冬青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還給我們付了百分之二十的定金,説是他在西安城裏的買賣進貨佔了大筆的資金,一時資金週轉不開,剩下的貨款得等一個月以後才能付給我們。可是沒想到他沒把糧食往山西運,卻運到西安給了胡宗南。最可氣的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四瓣子居然一點音信都沒有。
陳鐵匠吞吞吐吐地説:“尕掌櫃,我説句冒失話成不成?”
我説:“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了還有啥話不能説,快説。”
陳鐵匠又遲疑了半會兒才説:“我覺得四瓣子不是我們的人了。”
陳鐵匠話不多,可是説話從來丁是丁卯是卯,如果沒有八成把握他是不會説這種話的。我追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他才説:“李冬青明明知道四瓣子的身份,可是這麼多年對他一直重用着呢,還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給了四瓣子,這還不説明事情嗎。”
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四瓣子對李冬青的那副哈巴狗模樣我也早就親眼目睹了,過後我罵過他。他賭咒發誓説那隻不過是蒙李冬青的:“人家好賴是縣長,當了人面我總得敬人家幾分,不然別人都要疑心呢。”我當時聽了他的話倒也覺得挺有道理。他娶李冬青的外甥女我也知道,我還給他送了一百塊大洋的禮錢。這一切都説明不了什麼問題,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釋。
“你抓住他啥把柄沒有?”我問陳鐵匠。
陳鐵匠説:“實實在在地説,我沒抓住人家啥把柄,可是我就是覺得他跟李冬青貼得太緊了,你再想一下,這麼多年四瓣子到山上來過幾趟?還有,這一回李冬青裝車運糧食的時候,我知道了就過去問糧食往哪運呢,四瓣子把我罵了一頓,不叫我管這個事情。後來我知道糧食運到西安當軍糧去了,就又找四瓣子叫他給山上報告,他説他已經報了,叫我不要管這件事。我是怕他哄我才跑上來説這個事情,果不其然他哄人呢。”
這樣事情就嚴重了。我們不但面臨了收編的威脅,又沒了糧食,四瓣子又成了李冬青的人,真是人財兩空了。我想找衞師爺商量一下,才想起衞師爺説他家裏有急事要回去一趟,一走就是十來天,連個音信也沒有。我從來沒有聽衞師爺説起過他家人的事兒,我也從來沒有打聽過。我們這個行當裏,自己不説的事別人也從來不會去打聽,衞師爺又是那種沉默寡言的內向人,就更沒人跟他談論他的私事了;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衞師爺家在何方,家裏還有什麼人。他不在我連個商量事情的人都沒有,胡小個子那幫老夥計可靠、忠勇,見識跟腦子卻滿足不了我的需求。我就叫奶奶帶了兩個人跟上陳鐵匠到縣城去查實這件事情,實在不行就直接找李冬青問個明白,他到底要幹什麼,糧食運到哪去了我們可以不管,可是錢卻是要按照協議付給我們。奶奶答應親自到縣城跑一趟,還沒等奶奶出發,李冬青卻上山來找我們了。
他們到山下的時候李大個子就已經傳上信來,説他帶了一個連的人。按道理帶這麼多部隊上山我們是絕對不允許的,可是他屬於友軍,不能把他拒之門外,過去打日本的時候,我們兩方的部隊都可以毫無阻滯地進入對方的防區,而且一定能得到很好的招待。再説了,他只帶了一百來個人我們就不敢讓他的人上山進堡子,也顯得我們心虛膽怯,好像我們怕了他。奶奶常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讓夥計們都作好準備,隨時準備應付意外情況。我們的夥計有兩百五十多人,又在我們的地盤上,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情發生,對付李冬青的那一百來個保安團沒有任何問題。我告訴守山的夥計,放李冬青跟他的人上山。自己則到寨門外頭等着迎接他。我已經很久沒跟李冬青見面了,他穿了一身筆挺的軍裝,人比過去胖了許多,肥白有如發麪團的臉上佈滿了細密的皺紋,他已經開始顯老了。他帶了一個連的保安團來。這個連的保安團一律是黃咔嘰布的美式軍裝,腳上蹬着美式大皮靴,脖子上挎着美式卡賓槍。我不知道他的保安團都換上了美式裝備,還是就裝備了這一個連他專門帶到山上給我看,也弄不清他這是顯擺還是威懾,也可能是既顯擺又威懾。
李冬青雙手抱拳跟我打招呼:“尕司令,多日不見更健壯了。”
他帶這麼多隊伍上山,不管怎麼説也不合禮數,我心裏挺不高興,跟他揖了一揖便問他:“李縣長,你這是幹啥呢?帶這麼多人是不是要跟我們打架呀?”
李冬青哈哈一笑挽了我的胳膊極為親密地説:“尕司令真風趣,我們是一家人,過去我們不老説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嗎?你怎麼又想跟我打架了。這些人怎麼樣?想不想要?想要就都給你留下。”
俗話説當官不打送禮的,有理不打笑臉人,雖然我明知李冬青今日上山絕對沒有好事,可是面對了他那張笑容可掬的臉,仍然不好繼續跟他鬥嘴,不管怎麼説,過去我們曾經共同對付過日本人。我説:“李縣長,今天不管你説啥話,都不要逼着我馬上答覆你,容我有個考慮的時間,跟你打交道就像你説過的,我確實太嫩,還是認真體會體會你的意思再作決定好一些。”我這是真話,李冬青笑容背後的內容實在讓人難以捉摸,跟他打了小半輩子交道,我深知玩心眼鬥心機我不是他的對手。
李冬青説:“咱們是血裏火裏一起滾過來的兄弟,有啥話不好商量?哥哥我今天是來給你賠罪的,給不給一口茶喝?我們可是走了幾十裏山路。”
我把他讓進了待客的大廳,他帶來的人也安排胡小個子他們接待了喝茶。坐定之後李冬青問:“奶奶呢?怎麼不見。”他現在也跟着我們把奶奶叫奶奶,對奶奶態度也極為恭敬,奶奶卻一直對他有很深的成見。我估計奶奶知道他來了,不願見他有意躲了,就喊來過油肉問他奶奶到哪去了。過油肉説奶奶到後山上遛狗去了。李冬青好奇地問:“奶奶還有這份雅興?她愛養狗我有純種的德國狼犬,回頭給她送一隻過來,那種狗一隻可以對付兩條狼。”我笑着告訴他奶奶遛狗就是帶着一羣娃娃到後山玩去了。奶奶説這是遛狗,其實也差不多,狗娃山上的娃娃很多都是用狗來命名,比如狗蛋、狗毛,後來又有了狗牙、狗剩、狗爪爪等,所以奶奶帶上那些娃娃到山上瘋野的時候,就説是遛狗去。我嘴上給李冬青解釋,心裏也感到詫異,奶奶向來對李冬青的人品持保留態度,今天他帶了一個連新式裝備的保安團上山,奶奶避而不見完全可能,卻也絕對不至於這個時候到後山遛狗去啊,難道歲數大了,她也變得辦事沒譜了?
喝了一陣茶,説了幾句不着邊際的閒話,我實在忍不住,就問他:“李縣長,我那些糧食啥時候算賬呢?親兄弟明算賬,我的夥計都等着發餉呢。”
李冬青説:“我這一回來正是要跟你説這件事情呢。實話給你説,糧食都叫國軍徵走了,我也愁得要死,你也知道,國軍徵糧哪裏要得回錢來?所以我今天專程來向尕掌櫃請罪來了,還想聽聽尕掌櫃有啥打算呢。”
要放在別人身上,這種事情我會相信,可是放在他身上我就不能相信,以他跟國軍的關係,以他的身份,根本沒有人會強徵他的糧食。這件事情的可能性只有兩個:一個是他又作了弊,想用這個藉口吞沒我的糧食;另一個就是他為了結交軍政要員,把我的糧食拿出去做了人情。我説:“這件事情李縣長總得給我們一個交代,不然我也沒辦法向夥計們交代,我們聽到這個信之後,夥計們都氣惱得不行,要到縣上找李縣長説理去呢。”
李冬青嘿嘿一笑有恃無恐地説:“這是啥話麼,那麼多糧食也自然不能憑我一句空話就沒有了,看看,這是國軍徵糧的收據。”説着從兜裏掏出一張蓋了大紅印章的公文遞給了我。
我沒有接,那張蓋着紅印的紙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我説:“李縣長,這我相信,可是這一張紙當不得糧食吃,更當不得大洋花,我們給你送去的可是金燦燦的麥子,你總不能拿一張紙就把我們打發了吧?”
李冬青説:“那是自然,不管糧食到哪去了,都是我從你們這拉走的,你們不找我找誰呢?我逃不脱,你尕司令放心好了,我今天不就是親自登門拜訪跟你商量辦法來了嘛。”
我心想:你狗日的肯定早就想好法子才來對付我,我就先聽聽你有什麼鬼主意來應付我們,便説:“李縣長肯定已經有妥當辦法了,説出來咱們商量商量。”
李冬青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公文説:“尕掌櫃,這可是國民政府的正式公文,你一定要看看。”
我接過來一看,原來是收編非法武裝的通令,通令中威脅如果不接受政府的整編,一律採取強硬手段解除武裝,首要分子還要予以嚴厲制裁。我問他:“這跟我們有啥關係呢?我們非法了嗎?啥叫法?誰家的法?”
李冬青説:“根據國家法令,你們這樣的非法武裝必須接受政府的整編,看在我們過去共同抗日的份上,我先跟你商量一下整編的條款。只要你們接受整編,啥事情都好商量,別説那幾個糧食錢,我帶來的這些人都可以歸你指揮。怎麼樣?全副的美式裝備,接受過中央軍的正規訓練,配備的火力等於日本人的一箇中隊。”可是我絕對不相信天下會有這種好事,只要接受什麼整編,就白送給我這麼一個連的兵力,別説連人帶槍都給我,就是光把配備的武器給我都是不可能的。過去我們那麼密切地配合打鬼子,李冬青都沒給過我們一槍一彈,現在他哪裏有這麼好心,更不可能有這麼大方。
“那好麼,我接受整編,就叫這些人留下幫我守狗娃山。”我故意這麼説。
李冬青嘿嘿一笑説:“尕掌櫃,你知道啥叫整編嗎?”
我説咋不知道,我早就接受過整編了,你忘了我還是靖邊剿匪第一軍的司令呢。
李冬青説:“那早就是過去的事情了,整編第一要接受國家的管制,納入國家正式部隊的番號,聽從國軍的調遣。”
我問:“是不是要把我們調去跟共產黨打仗?”
李冬青説:“現在還沒有這個打算,不過要是真的下來命令讓你們參加剿共,你們自然要無條件服從命令,服從是軍人的天職麼。”
我説:“跟共產黨打仗我可不幹,你們胡長官帶了幾十萬軍隊,飛機大炮比日本人還多,剛開始威風得了不得,把人家延安都佔了,現在還不叫人打得像見了鷹虎子的野兔子漫山遍野地亂跑,我可不給你們擋槍子去。”我嘴上這麼説,心裏卻想着,好賴我的把兄弟李敢為和那個洪連長還是共產黨,我跟共產黨打仗不就跟我的結拜兄弟打仗一樣嗎?
李冬青説:“你們要是不願意扛槍打仗也成呢,那就按照整編的第二方案,把武器裝備全部上繳,然後你們就地解散,老老實實種地過日子。”
我説:“這也不成,要是我們把槍都交給你了,你能還欠下我們的麥子錢嗎?再説了,我除了打槍別的事情也不會,你總不能眼看着我端着碗拄個打狗棍滿世界討飯去吧?我們的槍都是我們用命換來的,是從日本鬼子手裏繳獲來的,又不是你跟國民政府發下來的,憑啥要交給你們?”
李冬青説:“這是國家的統一政令,我今天就給你正式傳達了,這其實不是跟你商量的事情,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我還不是看在咱們一起打日本的面子上來跟你好好商量,別的土匪我們都已經剿了,你還沒有聽説嗎?”
我真的沒聽説這個消息。方圓百里除了我們狗娃山,原來的小股土匪大都歸順我們或者歸順了保安團,哪一方面都沒有歸順的就讓我們趕跑了。李冬青可能真的對那些小股土匪動手了,可是由於他們距我們遠,新近發生的事情還沒有傳到我耳朵裏。
李冬青説:“尕掌櫃,咱們打了這麼多年交道,説實話我對你跟奶奶佩服得很,只要你服從國家的政令,我就請你們進城,想從政,副縣長、縣參議長都好商量,想帶兵你就當保安團長,咋都比你守着這荒山野嶺當山大王強。説實話,憑咱們的私交,無論如何我狠不下心跟你交手,你也看了我帶來的新整編的保安團了,要是真的咱兩個再交手,我不是説大話,打你這狗娃山用不上半天時間。”
李冬青帶這些人上山來,目的還是要震懾我,讓我怕了他們的美國裝備,好順從他們乖乖地接受整編。這件事情不要説我不願意,就是我願意,奶奶、胡小個子那些夥計也不會同意。再説了,這是關係到我們前途命運的大事,我一個人也做不了主。我説:“李縣長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這件事情太大了,雖然我是掌櫃的,這些事情我也不敢自作主張。一見面我就給你説了,今天不管你説啥事情,都不能逼我馬上回話,我就是怕你説的事情太大我一個人做不了主。這樣,你先回去,等我跟奶奶還有夥計們商量過了再給你答覆。”
李冬青也知道這種事情我不可能馬上就答覆他,便説:“成呢,我想你只要把我開的條件原原本本給奶奶和夥計們説清楚,誰都能贊成呢,誰會有福放着不享非得吃苦受罪呢,那樣可就是紅苕了。”
我又問他:“按你剛才的意思,要是我們不接受整編,麥子錢你也不給了?”
李冬青愣了一下,馬上爽快地説:“這是兩回事情,要是你們接受了整編,我就好辦了,給你們多弄些人數報上去,就説發餉配武器,麥子錢自然有辦法籌措回來。要是你們不接受整編,我也不能虧你們,生意要做到明處,原來的價錢我出不起了,起碼按照咱們本地的價錢給你們,你看成不成?”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本地麥子大概一石能賣三塊大洋,價錢比他説的少了一多半,那也就是多掙少掙的問題,總比血本無歸強。如果他真的耍賴硬是不給錢,説實話我們現在憑實力還真沒本錢跟他刀對刀槍對槍地鬥個你死我活。於是我説:“成呢,做買賣麼,哪有光掙不賠的事情,這一回就這樣了,你啥時候付款呢?”
李冬青做出為難的樣子説:“唉,尕掌櫃説出來不怕你笑話,款我一時半會兒還真湊不齊,你得容我個時間,三個月你看成不成?”
我們給他麥子的時候他付了百分之二十的定金,按照他跟我現在説的價格,他再付原來貨款的百分之三十就差不多了,就連這他都要拖三個月,明擺着是要賴賬。我坐不住了,起身對他説:“李縣長,那一年你就把我的一千石麥子一爪子全抓走了,你的為人我也知道,我不為難你,價錢就按你説的,可是不能拖三個月。你今天帶的人不是多嗎?你留下,派人回去籌錢,啥時候我見到錢了,你啥時候回去繼續當你的縣長。”
李冬青哈哈大笑,笑聲是做作出來的,聽着就像夜貓子叫,刺耳、瘮人。笑夠了他才説:“尕掌櫃這是要綁我的票呢,你真是名副其實的土匪,除了綁票你還能耍些高明的手段不?俗話説事不過三,今天你要再把我綁了,就是綁我李冬青第三回了,哈哈哈,可惜呀可惜,多虧我深知你的為人,知道你除了會綁人再就不會幹啥了,這不,我今天帶來的這些人你要能全都綁起來,才算你尕掌櫃好本事。”
我説我不是愛綁人,是你老想坑人害人,今天沒話説了,就這個樣子,你留下,叫你的人回去籌款去。李冬青啪的一聲摔了杯子,狠狠地説:“今天還不知道誰綁誰呢,來人,把這個土匪給我拿了。”
我倒愣了,難道這傢伙忘了這是在我的地盤上?敢在我的狗娃山上拿我這個掌櫃的?我果然沒有想錯,隨着李冬青的呼喊,胡小個子帶了兩個夥計衝進來扭了李冬青的胳膊,嘿嘿笑着説:“李縣長,對不起了,你的號令在狗娃山行不通。”
李冬青氣急敗壞地大喊:“來人哪,來人哪,來人哪……”
外頭傳來嘻嘻哈哈的笑聲,有人學他的聲音喊:“來人哪,來人哪……”
胡小個子把李冬青腰裏的手槍掏了出來,然後把他結結實實地綁了。這時候奶奶走了進來,對李冬青説:“李家娃兒,你不愧是吃人賊的種,咋就老想着害人坑人呢?我們把命扔在腦殼子後頭支援你打日本,又老老實實跟你做生意,你為啥就不學好呢?今天我一看你上山的陣勢就知道你這財東家娃兒沒安好心,咋了,美國幹老子跟胡長官給你長精神了是不是?想借整編來吞沒我們兩千石麥子是不是?”
李冬青懵懂地問:“我的人呢?你們把我的人咋樣了?”
奶奶説:“你的人走路太辛苦,這陣都睡得香着呢。”
胡小個子説:“這三番五次害我們,乾脆徹底了了,送他跟吃人賊見面去。”
奶奶説:“好得很,我也是這個想法,錢咱也不要了,就當給李縣長燒的紙。”
李冬青一聽這話,臉頓時煞白,他相信在這種時候我殺了他確實跟殺一條狗沒什麼區別。人的生命是受法律保護的,可是當碰上根本拿法律不當回事兒的人,或者法律根本管不了的人,人的生命價值就跟狗一樣。我們就是不拿法律當回事兒、法律也管不了我們的人。李冬青開始説軟話了:“尕掌櫃,奶奶,不就是欠你們兩千石麥子錢嗎?我保證還,馬上還,你們把我扣下,我叫他們回去馬上給你們籌措,就是賣房子賣地砸鍋賣鐵我也把你們這兩千石麥子錢還上。我的命不值錢,可是我們一起打日本的交情還值兩千石麥子錢吧?”
李冬青這傢伙確實招人恨,可是就這樣把他殺了我又有些於心不忍,不管怎麼説打日本的時候我們合作得還是很好的,我們多次支援他們,他們支援我們的時候也從來沒有耍奸溜滑,那段時間我們的血確實流在一起,心也想在一起,不然我也不會忘了前車之鑑把兩千石糧食交給他代賣。自從日本人投降以後,這傢伙又當上了省參議員,把原來的那個錢團長也趕跑了,自己兼任保安團長,聽説縣黨部書記也是他,黨政軍一把抓,就又開始故態復萌。他確實屬於那種只能同患難,不能共富貴的人。
我説:“算了吧,看在我們共同抗日的份上,還是給李縣長留一條命,不過欠我們的錢可是一定要還。”
李冬青馬上説:“還還還,馬上就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事情。”
奶奶説:“不成,今天把這放了後患無窮,就像他説的,不就是兩千石麥子嗎?今年虧了明年還能種,咱不要了,就當今年遭天災了,這個壞今天非得滅了他不可,不能放虎歸山,再留着他害人。”
胡小個子也幫腔:“對,不能留着他害人。”
奶奶性子急,拔出槍對着李冬青的腦殼子就要扣火。李冬青嚇壞了,連滾帶爬地躲到了我的身後,一時間我倒成了他的保護傘。想來想去李冬青還是不能殺,尤其不能在狗娃山上殺,人活着就是義、氣兩個字,想到李冬青多次跟我們在打日本人的戰場上並肩奮戰,為了兩千石麥子殺了他,我這一輩子都會於心不安,外面的老百姓也會罵我們不仁不義。於是我對李冬青説:“你李縣長剛才不是説了麼,帶來的這一百來人都給我了,人我就不留了,麥子都叫你騙走了,我養活不起,槍支彈藥留下,你要是想要武器,就拿錢來贖,不想給錢就拿這些武器頂賬。這些槍我看了,都是美國造的好東西,胡長官的親隨衞隊可能都沒有這麼好的裝備,吃我們這碗飯,好槍比大洋更重要。”
李冬青肉疼了,蹙眉咧嘴。我趕緊説:“李縣長要是不贊成就算了,做買賣麼,總得兩相情願,強拉不是買賣。”
這個時候到底怎麼辦也不由他了,他反應倒也快,不等奶奶瞪眼睛,馬上説:“好好好,一切就按尕掌櫃的意思辦。”
奶奶看我,我做出拍板定案的架勢説:“就這麼辦,人不能殺,李縣長好賴也是抗日英雄呢,做了錯事,認錯改正了還是好人,把人放了。”
於是胡小個子解開了李冬青身上的繩子,李冬青活動着身子骨,對胡小個子説:“你這個弟兄真狠,把人往死裏捆呢。”
來到外面,我不由笑了起來,李冬青帶來的那一個連,都被解除了武裝,人人都提着褲子,緊緊地擠成一堆,活像一羣企鵝。原來不知誰出的損招,把他們的褲腰帶都沒收了,兩手稍一鬆懈,褲子立刻就會從腰上滑落下來。那個時候的人不像現在的人這麼講究,天氣稍冷裏三層外三層穿着不説,最裏頭誰也少不了一條貼身的褲衩,所以即便褲子脱落下來也不至於原形畢露。那時候的普通百姓,大都是老虎下山一張皮,夏天一條單褲子,冬天一條棉褲子,裏頭都是空膛啥也不穿,誰要是在褲子裏頭再穿個褲衩之類的東西,就跟就着餃子吃炒菜一樣,是奢侈、浪費的事。這些保安團的士兵們也一樣,此時正在深秋初冬時節,他們都穿上了棉軍褲,可是裏頭都是空膛的,誰的褲子要是掉下來,誰的家底就暴露無遺了。羞恥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誰也不敢稍稍鬆懈讓自己成為光天化日之下的奇景。夥計們和我們那些狗字輩的後代們圍在保安團的四周嘻嘻哈哈地笑鬧着,我把他們都趕走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也不能讓人家太難堪了。士兵們腳上的靴子也全被脱了,穿到了夥計們的腳上,而夥計們的破鞋爛襪子則成了士兵腳上的裝備。
李冬青見狀趕緊捂住了自己的褲腰:“尕掌櫃,士可殺不可辱,你要是抽我的褲腰帶我寧可死去。”
我連忙安慰他:“你是士,我們當然不敢辱沒你。這些當兵的可不是士,你帶回去吧,要槍就拿錢來贖,不然就拿這些槍抵賬,勉強也夠了。”
胡小個子朝保安團的士兵們喊了一聲:“立正!”
這些士兵確實經過正規訓練,在這種難堪的情況下,聽到口令仍然立刻站成了三排,雖然人人雙手不得空閒,卻仍然站得挺整齊。胡小個子説:“請尕掌櫃訓話,鼓掌歡迎。”那些兵顯然聽慣了命令,一聽“鼓掌”兩個字,便本能地執行,手一鬆褲子齊刷刷地朝下滑。胡小個子就哈哈地笑。兵們趕緊去抓褲子,隊形頓時有些亂。花花在一旁罵胡小個子:“胡小個子你咋那麼缺德,戲耍人家幹啥呢。”
胡小個子忍住笑一本正經地説:“噢,我忘了弟兄們手腳不方便,下面請尕掌櫃訓話,不用鼓掌了。”
我哪裏有什麼話可訓,既然胡小個子這麼説了,我也不好拒絕,想了想説:“弟兄們,過去我們在一起打過日本人,日本人投降了,誰都想安安穩穩過好日子。我們跟你們李縣長做生意一直好好的,今年打下的兩千石麥子都叫你們李縣長給吞沒了,今天還領上你們欺上門來叫我們投降呢。今天得罪弟兄們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你們回去,槍我們留下了,頂我們兩千石麥子的賬了,今後有機會請你們到山上喝酒。”
一個穿着軍官服裝的保安團怯生生地請求:“尕掌櫃,我跟你們一起打過日本人,你能不能把褲帶還給我?”
胡小個子搶着説:“不成,你要是還念着跟我們一塊打過日本鬼子,今天跟上李冬青上山幹啥來了?要不是我們提防你們,現在提褲子的就是我們了。”
過油肉説:“你知道我們這是啥地方?是狗娃山,就是你們説的土匪窩子。雁過拔毛、過路收錢是我們的規矩,要不是看在你們跟我們一起打日本人的份上,連你們的衣裳都得剝了。”他這麼一説,保安團的兵們本能地夾緊了胳膊肘子,夾緊了兩條腿,好像那樣一來就能保住身上的那套衣裳了。
我做出無奈的樣子説:“沒辦法,夥計們不答應,你們慢慢走好,半路上尋些樹藤、茅草湊合着也能當褲帶呢。”
李冬青急於離開這個時刻隱藏着危險的地方,對那個想要回褲帶的小軍官下命令:“胡連長,把隊伍帶上撤退。”
那個小軍官原來跟胡小個子還是八百年前的親戚,當了個連長,跟我們夥裏的隊長官差不多大。胡小個子也許看在一筆寫不出兩個胡字的份上,也許看在兩人職務差不多的份上,也許還是看了我們共同打過日本人的份上,拿過一條皮帶遞給了胡連長。胡連長謝了一聲連忙繫上,整理隊伍離開了狗娃山。
他們一走我就問奶奶那些保安團的兵怎麼回事,咋就那麼老實地束手就擒。奶奶説:“李冬青領了這麼多人上山明擺着是跟我們亮底牌來了,要是跟他們在堡子裏頭動手,他們用的都是美國人的連發槍,我們還是日本人的大蓋子,我們還有一堆老婆娃娃,先不説最後結果,光是在我們堡子裏打上這麼一仗你想會是啥結果?我也不客氣,表面上裝着熱情招待,用麻葉子混上大煙給這些美美熬了一大鍋茶,説是剛從西安城裏買的老伏茶。這些走路爬山正口乾舌燥,喝了個美實,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你看奶奶的手段咋樣?”
我由衷地説:“好手段,好手段,薑還是老的辣。”
麻葉子是山裏的一種蕨類野草,熬成水可以治跑肚拉稀。我們夥裏缺醫少藥,一般的病痛都靠硬扛,或者用熬麻葉、喝薑湯、吃大蒜之類的土辦法治療。後來不知道誰發現把麻葉子跟大煙放在一起熬出的湯喝下去可以止痛,而且特別靈,不管哪裏疼,喝上一大碗疼痛很快消除。就是有一樣副作用,喝過後不疼了,卻也像被抽掉骨頭一樣渾身癱軟乏力,只能躺在地上休息。體力好的兩個時辰以後四肢才能慢慢動彈,體力不好的就得躺上一整天才能恢復體力。保安團的士兵喝了我們自制的麻葉大煙湯,自然就成了任人宰割的肥羊,於是夥計們就讓他們當了一回油點子。過油肉説的是實話,如果不看在過去我們一起打日本人的份上,按照夥計們的貪心勁兒,非得把他們扒光再趕下山不可。不費一槍一彈,就得到了大批美式卡賓槍,還有美式軍用大皮靴、美國牛皮褲腰帶,夥計們興高采烈,一個個像賭場裏成功作弊發了大財的賭棍。李大個子知道我們發了洋財,帶了十幾個夥計上山來吵着鬧着要分贓。夥計們到了手的東西誰也捨不得再交出來給別人,山下山上兩方人吵成了一鍋粥。還是奶奶發了威,重申了我上台時頒佈的八項禁令,把繳獲的東西集中起來重新分配,給了李大個子二十支卡賓槍、二十條褲腰帶、二十雙大皮靴才算平息了內訌。
夥計們今天憑空發了一筆大財,熱熱鬧鬧像過年,我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我知道,從今天開始,我跟李冬青在抗戰時期建立起來的合作關係就像沙子堆成的房屋遇上了疾風暴雨而徹底垮塌了。從今天開始,我們徹底決裂成了不共戴天的敵人。我斷定李冬青絕對不會白白吃這麼一個啞巴虧,抗戰勝利後短暫的好日子到頭了,歷史就像磨道,我們就像磨道里蒙上眼睛的驢,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那就是仇殺、陰謀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