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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回家不斷用肥皂洗身體,甚至拿刷子刷,但洗下來的不是黑色,是紅色,是血!

    別讓自己更孤獨

    傍晚,站在台北辦公大樓的門前,看見一輛公共汽車駛過,有個黑人正從後排的車窗向外張望,我突然興起一種感傷,想起多年前在紐約公車上看到的一幕:

    一個黑人媽媽帶着不過四五歲的小女兒上車,不用票的孩子自己跑到前排坐下,黑人媽媽叮鈴噹啷地丟下硬幣,但是,才往車裏走,就被司機喊住:

    “喂!不要走,你少給了一毛錢!”

    黑人媽媽走回收費機,低着頭數了半天,喃喃地説:“沒有錯啊!”

    “是嗎?”司機重新瞄了一眼,揮揮手:“喔!沒有少,你可以走了!”

    令人驚心的事出現了,當黑人媽媽漲紅着臉,走向自己的小女兒時,居然狠狠出手,抽了小女孩一記耳光。

    女孩怔住了,捂住火辣辣的臉頰望着母親,露出惶恐無知的眼神,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滾!滾到最後一排,忘了你是黑人嗎?”媽媽厲聲地喊:“黑人只配坐後面!”

    全車都安靜了,每個人,尤其是自大的人,都覺得那一記耳光,是火辣辣地打在自己的臉上。

    當天晚上,我把這個故事説給你母親聽,她卻告訴我另一段感人的事。一個黑人學生在入學申請書的自傳上寫着:“童年記憶中最清楚的,是我第一次去找自人孩子玩耍。我站在他們中間,對着他們笑,他們卻好像沒看見似地,從我身邊跑開。我受委屈地哭了,別的黑小孩,不但不安慰,反而過來嘲笑我:‘不看看自己是什麼顏色。’我回家用肥皂不斷洗身體,甚至拿刷子刷,希望把自己洗白些,但洗下來的不是黑色,是紅色,是血!”

    多麼怵目驚心的文字啊!使我幾乎覺得那鮮紅的血,就在眼前流動,也使我想起“湯姆歷險記”那部電影星的一個畫面——

    黑人小孩受傷了,白人孩子驚訝地説:“天哪!你的血居然也是紅的!”

    這不是新鮮笑話,因為我們時時在鬧這種笑話,我們很自然地把人們分成不同等級,昧着良心認為自己高人一等,故意忽略大家都同樣是“人”的本質!

    最近有個朋友在淡水“打”到一棟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房子,前面對着大片的綠地,後面有山坡,遠遠更能看到觀音山和淡海。但是就在他要簽約的前一天,突然改變心意,原因是他知道離那棟房子不遠的地方,將要建國民住宅。他忿忿地説:

    “你能容忍自己孩子去跟未來那些平價國宅的孩子們玩耍嗎?買兩千萬元的房子,就要有兩千萬身價的鄰居!”

    這也使我想起幾年前跟朋友到阿里山旅行,坐火車到嘉義市,再叫計程車上山。車裏有四個座位,使我們不得不與一對陌生夫妻共乘。

    途中他們認出了我,也就聊起來,從他們在鞋廠的辛苦工作,談到我在紐約的種種。

    下車後,我的朋友很不高興地説:“為什麼跟這些小工説那麼多?有傷身份!”

    實在講、他説這句話正有傷他自己的身份!因為不懂得尊重別人的人。正顯示了他本身的無知,甚至自卑造成的自大。

    我曾見過一位畫家在美國畫廊示範揮毫,當技驚全場,獲得熱烈掌聲之後,有人舉手:“請問中國畫與日本畫的關係。”

    “日本畫全學自中國,但是有骨沒肉,毫不含蓄,不值得一看!”

    話沒完,觀眾已紛紛離席。

    他竟不知道:

    “彰顯自己,不必否定他人!

    你可以不贊同,但不能全盤否定!

    否定別人的人,常不能有很好的人際關係,因為他自己心裏有個樊籬;阻擋了別人,也阻礙了自己。

    你的小學老師曾對我説:“當你發現低年級的孩子居然就有種族歧視的時候,不必找他的父母説,因為孩子懂什麼?他的歧視多半是從父母那裏學來的!只是,我操心這種孩子未來在社會上會變得孤獨!”

    她跟我説這些話,是因為你被白人孩子歧視,罵你為“中國奴”。你記得我回家怎麼安慰你嗎?我説:

    “如果你發現這個社會不公平,與其抱怨,不如自己努力,去創造一個公平的社會。所以當你發現白人歧視黃種人時,一方面要努力,以自己的能力證實黃種人絕不比白人差。更要尊重其他人種!如果你自己也歧視黑種人、棕種人,又憑什麼要白人不歧視你呢?!”

    正因此,我對同去阿里山,和那位買淡水別墅的朋友

    “我們多麼有幸,生活在這個沒有什麼明顯種族區別的國家,又何必要在自己的心裏劃分等級?!小小的台灣島,立在海洋之中,已經夠孤獨了,不要讓自己更孤獨吧!”

    在你即將畢業,進一步跨人社會的前夕,我寫這封信給你。希望你有個寬大的胸懷!

    我在那女生的牀上看到一個玻璃盒子,裏面擺了一把又黃又黑的乾草……居然是我好久以前給她的那把小草花……

    愛的消息

    今天下午,走進書房的時候,赫然發現四隻大蟲站在我的桌上,它們一動也不動,卻張牙舞爪地好像“墾際大戰”電影裏的怪犬一般,近看原來是四隻蟬蜕下來的幹殼。

    “是誰放這許多髒東西在我桌上?”我心裏想,要喊沒喊出來,腦筋一轉,不可能是你母親或你,因為你們沒有這種閒工夫;當然更不可能是你妹妹,她沒有這份膽子。於是我趕緊把到嘴邊的話收回來,改口叫道。

    “哇!棒極了!多完整的蟬殼啊!”

    説着,就見你祖母笑嘻嘻地走來。

    “是啊!我以前看你櫃子裏有一個,知道你收集,所以在院子裏看到,就撿回來給你!”八十四歲的老人家,笑得像小孩兒一樣天真。她豈知道,在台北這固然稀奇,但是在我們的院子裏,只要到樹幹高處,能一下子找幾十個呢!

    你或許要問我為什麼不明講,但是你可曾想到,那四個平凡的蟬殼裏,有老人家多少愛?!當她聽到我的讚歎,又是多麼高興!

    記得我以前畫室的牆上,總掛着幾張兒童的塗鴉嗎?我為什麼掛?因為那是一個學生的小女兒送我的。學生每次來,看見她女兒的畫被放在最醒目的位置,都興奮得不得了。隔幾個星期便拿來一張新的作品,説:

    “現在我小孩又進步了,換張新的給老師!”

    於是你要笑我假了!但什麼是假?什麼是真?我覺得這世上最真的莫過於關心。我這樣做,是表示我欣賞那孩子的情,也喚起了她媽媽的愛,我時時得到新的情愛,提高了孩子畫畫的興趣,不是比什麼都真嗎?

    相信你一定不記得。當你妹妹剛會走路的時候,有一次在院子裏拔了一朵蒲公英花給你,你接過來,哼一聲就甩了。妹妹又一扭一扭地摘了一朵送給你媽媽,媽媽高興地喊:“好漂亮的小黃花!謝謝!謝謝!”並插在頭髮上。

    請問,從那之後,妹妹還摘過花送你嗎?而你母親則總在不同地方夾着小小的蒲公英花。

    這世上任何人,不論八九十歲的老人家,或剛學步的幼兒,都有着滿滿的愛,都會因那付出的愛得到迴響而興奮,也可能因為反應的冷漠而受到傷害。我們更可以説,每個人都在隨時接收與傳遞愛的消息,許多看來無意義的舉動,卻可能含有很深的意義!

    大學時,一次全班出遊,有位男同學攀到巖壁上摘了一大把小草花送給女同學們。幾個月之後,那位男同學對我説:

    “我發現自己可能要戀愛了,不是我主動要去愛她,是她使我不得不愛她!”

    看我不懂,他繼續説:

    “前天校慶,女生宿舍開放,我也去參觀,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感人的畫面嗎?我在那女生的牀上看到一個玻璃盒子,裏面擺了一把又黃又黑的乾草。我起初很好奇,注意看,才發現居然是我好久之前分給她的那一把小草花……”

    後來,他們真戀愛了!

    你説,那把小草花,不就是“愛的消息”嗎?!而人們最容易受到感動的。正是在自己平凡表現中,所獲得對方的關注。因為若沒有心,沒有愛,誰會去注意別人的小動作呢?

    有位政界非常著名的機要秘書,她的學歷不高,外文也不強,卻成為大家爭聘的對象。因為她跟什麼人,什麼人在政壇就做得順。

    聽來確實有點近於迷信,但你知道她最大的長處嗎?她私下對我説:

    “從政的人,日理萬機,不可能注意別人的瑣事。而我在主管每次出去應酬之前,都會提醒他,當天可能遇見哪些人,而那些人於公子私,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我甚至為他與個便條,在車上再複習一遍。於是,雖然久未碰面的朋友,他也能立刻親切地問候對方的近況。譬如‘新添的小外孫如何?’‘兒子快結婚了吧?’‘聽説尊夫人剛歐遊歸來!’‘您在某報發表的那篇文章好極了!”

    於是人人覺得自己被他關心,更驚訝於他的消息之靈、記憶之強,他當然受大家歡迎,事情也做得順!”

    聽了這許多,你覺得他們假嗎?其實一點也不!只要你有心去注意、去記憶、去表現,就不假!

    那是關心!

    而關心總能得到相等的回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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