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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吾 我們擁有很長很長的手臂

    此後一段時間,情況沒有進展。天吾處沒有任何人聯繫過。小松、戎野老師,以及深繪里,都沒有送來任何口信。也許大家都忘了天吾,到月球上去了。天吾想,如果真是這樣,倒也無話可説。但事情不可能這樣湊巧地發展。他們不會到月球上去。只是由於非做不可的事情很多,每天忙得不可開交,沒有多餘的時間和心情特意告訴他一聲。

    天吾按照小松的指示,努力堅持每天讀報,但至少在他閲讀的報紙上,已經不再刊登有關深繪里的報道。報紙是一種對“突發”的事件積極報道,而對“持續”的事件態度相對消極的媒體。所以,這肯定是一種無聲的訊息,表明“目前沒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而電視新聞對這起事件又是如何報道的,沒有電視的天吾自然無法知道。

    至於週刊雜誌,幾乎每一家都報道了這起事件。只是天吾沒有讀過這些文章。他不過是在報紙上看到了雜誌廣告,其中連篇累牘地充斥着諸如《美少女暢銷作家神秘失蹤事件真相》、《作者深繪里(十七歲)消失於何處》、《失蹤美少女作家“隱秘”身世》之類聳人聽聞的標題。好幾種廣告裏甚至還登着深繪里的肖像照。都是在記者見面會上拍的照片。裏面都寫了些什麼,天吾不是不感興趣,但要特意出錢把這些雜誌蒐羅齊全,他卻沒那麼高的興致。如果裏面寫到了天吾非關注不可的內容,小松應該會立刻跟他聯繫。他沒來聯繫,就説明目前並沒有令人耳目一新的進展。換言之,人們還沒覺察到《空氣蛹》背後(説不定)還有一位代筆者的事。

    從標題來看,媒體的興趣目前似乎集中在深繪里的父親曾是著名過激派活動家、深繪里系在山梨縣深山與世隔絕的公社裏長大、現在的監護人是戎野老師(曾經的著名文化人)這些事實上。而且,一方面這位美少女作家仍下落不明,一方面((空氣蛹))的暢銷勢頭有增無減。目前,僅憑這些內容便足以吸引世人耳目。

    然而,如果深繪里的失蹤拖延更久,調查之手伸向更廣泛的周邊恐怕只是個時間問題。這樣一來,事情説不定會有點麻煩。比如説,如果有誰到深繪里曾就讀的學校去調查一番,她患有閲讀障礙症,以及因此幾乎沒上過學之類的問題,只怕會一一曝光。她的國語成績、寫的作文——假如她寫過這種東西——也許會被接連披露。理所當然,自然會產生這樣的疑問:“一個患有閲讀障礙症的少女,居然能寫出如此漂亮的文章,豈非太不自然?”等到了這一步,再提出“弄不好會有別人代筆”的假設,並不需要天才般的想象力。

    首當其衝會受到這種質疑的人,當然是小松。因為他是《空氣蛹》的責任編輯,有關出版的一切事務都由他負責。但小松肯定始終一問三不知。他大概會若無其事地聲稱,只是將投寄來的應徵稿件原樣轉交了評委會,其寫作過程與自己毫無關係。經驗老到的編輯多少都練就了這套本事。小松善於面不改色地撒謊。大概轉身就會打電話找天吾:“哎,天吾君,這下火燒到屁股了。”那腔調就像演戲一樣,簡直是在享受災禍。

    也許他真是在享受災禍。天吾有這種感覺。在小松身上有時能發現某種類似追求毀滅的渴望。説不定他真在心底盼望着整個計劃徹底敗露,一起鮮活的醜聞壯觀地炸裂,相關人士統統被炸飛到九霄雲外。

    小松身上不無這種傾向。但同時,小松也是個冷靜的現實主義者。渴望歸渴望,先放在一旁。實際上,他不太可能草率地逾越界限,跨入毀滅。

    也許小松已有勝算:無論發生什麼,自己都能安然無恙。天吾不知道他打算如何擺脱這次的困境。小松這個人,只怕不管什麼——令人生疑的醜聞也好,毀滅也好——都能巧妙地利用,是個不好對付的傢伙,沒理由對戎野老師説三道四。但總而言之,關於《空氣蛹》的寫作過程,如果有疑雲在地平線上浮起,小松肯定會跟自己聯繫。在這一點上,天吾有相當的信心。之前,他對小松來説的確起着便利而有效的工具般的作用,但現在他又成了小松的“阿喀琉斯之踵”。假如他把事實和盤托出,小松無疑將陷入困境。他成了不容忽視的存在。因此,他只要靜等小松的來電即可。只要電話不來,就表明還沒有“火燒到屁股”。

    戎野老師究竟在做什麼?天吾反而對此更感興趣。戎野老師一定在和警察一起推動某種事態。他肯定在拼命向警察宣揚,“先驅”很可能和深繪里的失蹤事件有關.試圖以這起事件為撬槓,撬開“先驅”

    堅硬的外殼。警察是否正朝這個方向行動?恐怕是的。媒體已經在大肆炒作深繪里與“先驅”的關係了。警察如果袖手旁觀,後來萬一在這條線上發現重大線索,勢必被指責為怠慢工作。但不管怎樣,偵破工作肯定是在暗中悄悄進行。就是説,閲讀週刊雜誌也好,觀看電視新聞也好,真正的新訊息不可能出現。

    一天,天吾從補習學校下班回到家,見信箱裏塞着一隻厚厚的信封,寄信人是小松。在印有出版社標誌的信封上,蓋着六顆快件郵戳。天吾走回房間,打開一看,裏面裝着《空氣蛹》的各種書評複印件。還有小松的一封信,字照例寫得東倒西歪,他費了很長時間才看明白。

    天吾君:

    目前還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動靜。深繪里依然下落不明。週刊雜誌和電視報道的,主要是她的身世問題。所幸還未波及我們。

    書倒越來越暢銷。到了這個地步,已經難以判斷是否該慶賀了。

    社裏可是非常高興,社長髮給我一份獎狀、一筆獎金。我在這家出版社幹了二十多年,受到社長表彰還是頭一次。等到真相大白,這幫傢伙會是怎樣的表情,我還真想看看。

    隨信寄上迄今為止的《空氣蛹))書評和相關報道。為將來着想,空閒時不妨一讀。裏面肯定有些你會感興趣的東西。如果你想開懷一笑,其中還有些令人發笑的東西。

    上次談到的“新日本學藝振興會”,我托熟人做了調查。該團體在幾年前成立,得到過正式批准,的確在開展活動。也設有辦公處,並提交年度會計報告。每年挑選幾個學者和作家,向他們提供資助金。至少協會本身是如此宣稱的。其錢款來路不明。總之,那位熟人坦率地表示覺得十分可疑。那也可能是為了節税設立的冒名公司。如果進行詳細調查,也許還能搞到些信息,只是費時費事,我們沒有這份餘裕。無論如何,就像我上次在電話裏跟你説過的,這個團體打算向默默無聞的你提供三百萬元,這件事太蹊蹺。只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不容否定,也可能是“先驅”插了一腳。

    真是如此的話,則説明他們已嗅到你和《空氣蛹》有關。不管怎樣,聰明的抉擇恐怕是避免與該團體發生關係。

    天吾將小松的信放回信封。小松為什麼特地寫封信來?也許只是在郵寄書評時,順便塞了封信,可是,這不像小松的一貫做法。如果有事要説,像往常那樣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嗎?寫這種信,可是要落下證據的。處事謹慎的小松不可能想不到。也許,和落下證據相比,他更擔心電話可能被竊聽。

    天吾瞥了一眼電話。竊聽?自己的電話可能被竊聽,這種事他連想也沒想過。但這麼一想,這一個多星期,還真是一個人也沒來過電話。這台電話遭到了竊聽,也許已經是世人皆知的事實。就連酷愛打電話的年長女友,都罕見地連一個也沒打過。

    不僅如此。上個星期五,她沒有到天吾家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如果因事來不了,她肯定會事先打個電話。孩子感冒了沒去上學。忽然來月經了。大多是這類理由。但那個星期五,她沒有任何聯繫,就是人沒來。天吾做了簡單的午餐等她,結果白等了一場。也許是忽然有急事,但是事先事後都不來任何聯繫,就有些不尋常了。但他不能主動聯繫她。

    天吾不再思考女朋友和電話的事,坐在餐桌前,將寄來的書評複印件依次讀下去。書評按日期順序排好,左上角的空白處用圓珠筆寫着報紙和雜誌的名稱與發表日期。也許是讓打工的女孩整理的。小松怎麼也不會幹這種麻煩活。書評內容大多充滿好意,許多評論者都高度評價故事內容的大膽和深刻,認為文章用字準確。有幾篇書評寫道:“簡直難以置信這竟是一位十七歲少女的作品。”

    不錯的推測,天吾想。

    “呼吸過魔幻現實主義空氣的弗朗索瓦茲·薩岡①”,也有文章這①FrancoiseSagan(1935-2004),法國著名女作家,18歲時以《你好,憂愁》-舉成名,代表作還有《某種微笑》、《一月後,一年後》等。

    麼評論道。雖然通篇遍佈保留意見和附加條件,文義不太明確,不過從整體氖圍看來,倒像是在褒揚。

    但關於空氣蛹和小小人究竟意味着什麼,不少書評家都大惑不解,或是難下判斷。“故事寫得趣味盎然,引人人勝,然而若問空氣蛹是什麼、小小人又是什麼,我們直至最後依然被丟棄在漂滿神秘問號的游泳池裏。或許這正是作者的意圖,但將這種姿態看作t作家的怠慢,的讀者肯定為數不少。對於這樣一部處女作,我們先暫且認可,但作者準備今後作為小説家發展的話,恐怕在不久的將來,就得真誠地檢討這種故弄玄虛的姿態了。”一位批評家得出這樣的結論。

    讀了這篇文章,天吾不禁覺得奇怪:既然作家成功地“將故事寫得趣味盎然、引人人勝”,誰又能指責這位作家怠慢呢?

    但老實説,天吾並不敢直抒己見。説不定是他的想法有誤,批評家的主張是對的。天吾曾專心埋頭於《空氣蛹》的改寫,幾乎不可能再用第三者的眼光客觀審視這部作品。如今,他將空氣蛹和小小人當作存在於自己內部的東西看待。老實説,天吾也不太清楚它們意味着什麼。但對他來説,這不是重大問題。是否接受它們的存在,才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天吾能毫不牴觸地接受它們的存在,才能全心全意埋頭於((空氣蛹》的改寫。如果不能把這個故事當成不言自明的東西接受,不論塞來多少鉅款,或是威逼恫嚇,他肯定都不會參與這種欺詐行為。

    話雖如此,這説到底只是天吾的個人見解。不能原樣強加給別人。

    對那些讀完《空氣蛹》後“依然被丟棄在漂滿神秘問號的游泳池裏”

    的善男信女,天吾不由得滿懷同情。眼前浮現出緊抓着五顏六色救生圈的人們一臉困惑,在漂滿問號的寬大泳池裏漫無目標地漂游的光景。

    天上始終閃耀着非現實的太陽。作為將這種狀況散佈於世的責任者之一,天吾並非毫無責任感。

    但究竟誰能拯救全世界的人?天吾想。把全世界的神統統召集起來,不是也無法廢除核武器,無法根絕恐怖主義嗎?既不能讓非洲告別乾旱,也不能讓約翰·列儂起死回生,不但如此,只怕眾神自己就會發生分裂,開始大吵大鬧。於是世界將變得更加混亂。想到這種事態會帶來的無力感,讓人們暫時在滿是神秘問號的游泳池裏漂一會兒,也許算罪輕一等吧。

    天吾把小松寄來的《空氣蛹》書評讀了一半,剩下的又放回信封裏,不再讀了。只要讀上一半,其餘的寫了些什麼就可想而知。《空氣蛹》作為一個故事,吸引了眾多的人。它吸引了天吾,吸引了小松,也吸引了戎野老師。而且吸引了數量多得驚人的讀者。此外還奢求什麼呢?

    電話鈴是在星期二晚上九點多響起的。天吾正在邊聽音樂邊讀書。

    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刻。睡覺前盡興地讀書,讀得疲倦了就這樣沉入夢鄉。

    時隔多日後又聽到電話鈴聲,他卻從中感覺到了某種不祥。這不是來自小松的電話。小松的電話有另一種響聲。天吾猶豫了片刻,不知該不該拿起聽筒。他等電話響了五聲,才抬起唱針,拿起聽筒。説不定是女朋友打來的電話。

    “是川奈先生家嗎?”一個男人問。是個中年男子的聲音,深沉,柔和。從未聽過的聲音。

    “是的。”天吾小心地回答。

    “這麼晚了.很抱歉。敝姓安田。”男人説。十分中立的聲音。不是特別友好,也不含敵意。並不事務性,又不親切。

    安田?安田這個姓氏,他毫不記得。

    “有一件事想轉告您,所以才給您打電話。”對方説,接着像在書頁裏夾上書籤似的,頓了一頓,“我太太已經不能再去打攪您了。我想告訴您的就是這件事。”

    於是,天吾猛然醒悟過來。安田是他女朋友的姓。她的名字叫安田恭子。她在天吾面前大概沒機會提到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這位打電話的男子,就是她的丈夫。他感覺自己喉嚨裏彷彿堵着什麼東西。

    “您聽明白了嗎?”男人問。聲音裏不含任何感情。至少天吾沒能聽出類似的東西。只是語調中帶有地方口音。不是廣島就是九州,大約是那一帶。天吾辨別不出。

    “不能再來了。”天吾重複道。

    “是的。她不能再去打攪您了。”

    天吾鼓足了勇氣問:“她出什麼事了嗎?”

    沉默。天吾的提問沒得到回答,漫無着落地浮游在空中。然後對方説:“因此,您和我太太,今後恐怕再也不會相見了。我想告訴您的就是這件事。”

    這個男人知道天吾和自己妻子偷情的事,知道這種關係每週一次,持續了大概一年。這一點,天吾也明白了。不可思議的是,對方的聲音裏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其中藴含的是某種不同的東西。説是個人的情感,不如説是客觀情景般的東西。比如説遭到廢棄而荒蕪的庭院,或是大洪水退去之後的河灘,這一類的情景。

    “我不太明白……”

    “那麼,就隨它去吧。”那男人像要阻攔天吾開口似的説,以他的聲音裏能聽出疲勞的影子。“有一件事很清楚。我太太已經喪失了,無論以何種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訪您了。就是這樣。”

    “喪失了。”天吾茫然地重複對方的話。

    “川奈先生,我也不願給您打這種電話。但如果提也不提就讓它過去,連我也會睡不好覺。您以為我喜歡和您談這種話題嗎?”

    一旦對方陷入沉默,聽筒裏便沒有任何聲音傳來了。這個男人像是在一個異常寂靜的地方打電話。要不就是他胸中的感情起着真空般的作用,將周圍所有的音波都吸納了。

    我總得問他幾句,天吾想。不然一切都會這樣充滿着莫名其妙的暗示結束了。不能讓談話中斷。但這個男人原本不打算把詳情告訴天吾。面對一個無意説出實情的對手,到底該怎樣提問才好?面對一片真空,該迸出怎樣的話語才好呢?天吾還在苦苦思索措辭,那邊的電話卻毫無預告地掛斷了。那男人一聲不響地放下聽筒,從天吾面前走開了。大概是永遠。

    天吾依然把死去的聽筒放在耳邊聽了片刻。如果電話被人竊聽,大概能聽到些動靜。他屏息傾聽,卻根本聽不到絲毫可疑的響動。他聽見的,只有自己心臟的跳動。聽着這心跳聲,他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卑劣的盜賊,半夜溜進別人家中,躲在陰暗處屏住呼吸,等着家中眾人靜靜睡熟。

    天吾為了鎮定情緒,用水壺燒了開水,沏了綠茶。然後端着茶杯坐在餐桌前,把兩人在電話中的談話按順序從頭再現了一遍。

    “我太太已經喪失了,無論以何種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訪您了。”

    他説。無論以何種形式——尤其是這個表達方式讓天吾困惑。他從中感受到了一種陰暗潮濕的黏液般的感覺。

    安田這個人想傳達給天吾的似乎是:即使他的妻子希望再次與天吾見面,也不可能實現。為什麼?究竟是在怎樣的語境中,這是不可能實現的?所謂“喪失了”又是什麼意思?天吾的腦海裏浮現出安田恭子的身影:她遭遇事故身負重傷,或是患上了不治之症,或是遭受暴打臉部嚴重變形。她不是坐在輪椅上,就是缺了部分肢體,再不就是身上裹滿繃帶動彈不得。甚至像狗一樣,被粗大的鐵鏈鎖在地下室裏。但無論是哪一種,從可能性來説都太過離奇。

    安田恭子(天吾現在用全名來想她了)幾乎從未談起她的丈夫。

    她丈夫從事什麼職業?今年多大年齡?臉長得怎樣?性格如何?何時結婚?對這些,天吾一無所知。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否英俊?

    夫妻關係和不和睦?這些也不知道。天吾知道的,只是她在生活上沒有困難(她好像過着優裕的生活),她似乎對和丈夫做愛的次數(或質量)不太滿足,僅此而已。但就連這些,其實也只是他的推測。天吾和她在牀上聊着天消磨了一個個下午,但其間,她丈夫卻一次也沒有成為話題。天吾也不是特別想知道這種事。如果可能,他想最好不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從怎樣的男人手中搶走了妻子。他覺得這是一種禮貌。但如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又為從不曾打聽她丈夫的情況深感後悔(如果打聽,她肯定會相當坦率地回答)。這個男人是否嫉妒心很重?是否佔有慾很強?是否有暴力傾向?

    天吾想,暫且當成自己的事考慮一下看看。如果處於相反的角度,我自己會有何感受?就是説,假設自己有妻子,有兩個小孩,過着極為普通安定的家庭生活。卻發現妻子每週一次和別的男人睡覺,對方還是個比自己年輕十歲的男人,這種關係已經持續了一年多。假設自己處於這種境遇,又會怎樣想?會有怎樣的感情支配着內心呢?是極度的憤怒?是沉痛的失望?是茫然的悲哀?是漠然的冷笑?是現實感的喪失?還是無法判別的多種情感的混合物?

    無論怎麼思索,天吾也找不到這種情況下自己可能抱有的情感。

    通過這樣的假設浮上腦際的,是母親身穿白色襯裙、讓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吮吸乳頭的身姿。Rx房豐滿,乳頭變得又大又硬。她臉上陶醉地浮出性感的微笑。嘴巴半開,眼睛微閉。那微微顫動的嘴唇令人聯想起濕潤的性器官。在一旁,睡着天吾。他想,簡直就像因果循環。

    那個謎一般的年輕男子也許就是今天的自己,而自己摟在懷中的女人便是安田恭子。構圖一模一樣,只是人物調換了。這樣説來,我的人生難道只是將內心的潛在意象具象化,將其描摹下來的過程?而且,對於她的喪失,我究竟該承擔多大責任?

    天吾根本睡不着。那個姓安田的男人的聲音一直迴響在耳邊。他留下的暗示沉甸甸的,他説出的話帶着奇妙的真實感。天吾琢磨着安田恭子,浮想着她面容和身體的細節。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兩週前的星期五。兩人一如既往,花時間做了愛。但接到她丈夫的來電之後,他感到這一切似乎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簡直像一幕歷史場景。

    她為了和他一起躺在牀上聽,從家裏帶來的幾張密紋唱片,還放在唱片架上。都是年代久遠的爵士樂唱片。路易·阿姆斯特朗,比莉·荷莉黛①(在這張唱片裏,巴尼·畢加德作為伴奏參加了演出),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艾靈頓公爵②。每一張都聽過無數遍,保存得十分細心。封套由於歲月的流逝多少有些退色,但裏面的東西看上去和新的沒兩樣。把這些封套拿在手上看着,一種真實感漸漸在天吾的心中成形:大概今後再也見不到她了。

    當然,準確地説,天吾並不愛安田恭子。他從不曾想過要和她共同生活,並不覺得和她分手令人心酸,也從未感到過劇烈的心靈震撼。

    但他已經習慣了這位年長女朋友的存在,也對她有自然的好感。每週一次像日程安排一般,在自己家中迎接她的到來,兩人肌膚相親,他盼望着這些。在天吾來説,這是比較少見的情況。他並不是對很多女人都有這種親密的感覺。不如説,不管有沒有性關係,大部分女人都讓天吾感到不快。為了抑制這種不快,他只好精心守護着內心某個領①BillieHoliday(1915-1959),美國爵士樂女歌手。

    ②DukeEllington(1899-1974),本名EdwardKennedyEllington,美國爵士樂作曲家、鋼琴家,爵士音樂史上的重要人物。

    域。換個説法,就是隻好把心中的房屋牢牢關上幾間。但對方是安田恭子時,就不需要這麼複雜的做法了。天吾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她似乎能心領神會。能遇上她,天吾覺得是一種幸運。

    但不管怎樣,出事了,她喪失了。出於某種理由,無論以何種形式,她都不會再到這裏來了。而且據她丈夫説,不管是那理由,還是那結果,天吾最好還是不要知道。

    天吾無法入睡,正坐在牀上,將音量放得低低地聽艾靈頓公爵的唱片,電話鈴又響了。牆上的掛鐘正指着十點十二分。這個時間打電話來的,除了小松,他想不出還會有誰。但那電話鈴的響法不像小松。

    小松來的電話,鈴聲更加匆促、性急。也許是那個姓安田的男人忽然想起有事忘記告訴天吾。如果可能,他不願接這個電話。根據經驗,這種時候打來的電話不可能令人愉快。儘管如此,考慮到自己的處境,他除了拿起聽筒別無選擇。

    “您是川奈先生吧?”一個男人説。不是小松,也不是安田。聲音無疑是牛河的。那是一種口中的水分——或莫名其妙的液體——就要溢出的説話方式。他那奇妙的相貌、走形的扁平腦袋,條件反射般浮現在天吾的腦海裏。

    “呃,這麼晚了還打攪您,實在不好意思。我是牛河。上次冒昧拜訪,耽誤了您的時間。今天也是,要是能早點給您打電話就好了,可誰知來了件急事得辦,等緩過神來,就到了這種時候。哎呀,川奈先生您是早睡早起的,我非常瞭解。實在了不起。拖拖拉拉地熬夜不睡覺,根本沒一點好處。天一黑就趕快鑽進被窩,早上跟着太陽一起醒來,這樣再好不過。不過,啊,這大概算直覺吧,川奈先生,我忽然感到您今晚可能還沒睡下。儘管知道這麼做很失禮,可您看,我還是給您打了電話。怎樣,是不是給您添麻煩了?”

    牛河的一通話,讓天吾很不高興。他居然知道自己的電話號碼,這也讓天吾很不開心。再説,這哪是什麼直覺。他是明明知道天吾睡不着,才打電話來的。只怕牛河知道他的房間裏還亮着燈。這個房間是不是被什麼人監視着?他眼前浮現出熱情又能幹的調查員正端着高性能望遠鏡,躲在某處窺望自己房間的情景。

    “今晚我真的還沒睡。”天吾説,“你的直覺非常正確。也許是剛才喝多了濃茶。”

    “是嗎?那可不好。不眠之夜往往會讓人琢磨些無聊的事。怎樣?

    我跟您聊一會兒可以嗎?”

    “如果不是讓我更睡不着的話題。”

    牛河縱聲大笑,像是覺得很可笑。在聽筒的那一端——這世界上的某個角落——他那不規則的腦袋正不規則地搖晃着。“哈哈哈,您説話可真有趣,川奈先生。這話聽起來當然不可能像搖籃曲一樣舒服,但也不至於嚴重得讓人睡不着。請您放心,您只需要回答Yes還是No就可以。嗯,就是那筆資助金的事。一年三百萬的資助金。這不是好事嗎?怎樣?您考慮好了沒有?我這邊也該向您要最終答覆了。”

    “資助金的事情,上次我也明確表示過謝絕了。我感謝您的器重。

    不過我並沒有對自己的現狀不滿。在經濟上也不感到拮据,如果可能,我寧願堅持現在的生活節奏。”

    “不願依靠任何人。”

    “説得直白些,就是這個意思。”

    “嗬,這可真叫用心良苦,叫人佩服啊。”牛河説着,輕輕發出一聲響動,像是在清嗓子,“您是想自己幹,不想和任何組織產生關係。

    您這種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川奈先生,我又得懇切地説您幾句了。

    您看看這世道。誰知道什麼時候會出什麼事。所以怎麼説都需要個保險一樣的東西。可以倚靠,可以避風,要是沒這個東西,您總會不方“那好,小小人究竟又是什麼?”

    “我説啊,川奈先生,那個什麼小小人,我也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自然,我説的是除了那東西在小説《空氣蛹》裏出現過以外。

    不過您看,照這麼説,好像您嘩啦一下,把什麼東西給放出來了,連您自己都沒弄清那是什麼。那也許會成為非常危險的東西。那到底有多危險,又是怎樣的危險,我的客户心中很清楚。還掌握某些應對這種危險的知識。所以我們才向您伸出了援助之手。坦率地説,我們擁有很長很長的手臂,又長又強壯的手臂。”

    “您説的客户到底是誰?是不是和‘先驅’有關係?”

    “很遺憾,我沒被授予在這裏向您公開客户姓名的權利。”牛河不無遺憾地説,“總而言之,我的客户擁有相當的力量。不容輕視的力量。我們可以成為您的後盾。您看,這可是最後一次提議了,川奈先生。接受還是不接受,是您的自由。不過一旦做出決定,想走回頭路可沒那麼容易了。所以請您好好想想。而且您看,假如您不站在他們這一邊,十分遺憾,説不定他們伸出來的那兩隻手臂,會帶來讓您不快的後果。”

    “你們那兩隻長手臂,會給我帶來什麼不快的後果暱?”

    半天,牛河沒有回答。像在從嘴角吸口水般的微妙聲響,從電話線那端傳過來。

    “具體的事我也不清楚。”牛河説,“他們沒有告訴我這些。所以我只是泛泛而談罷了。”

    “再説,我到底又把什麼東西給放出來了?”天吾問。

    “這個我也不清楚。”牛河回答,“又要重複一下了,我只是個談判代理人,對詳細的背景沒什麼瞭解。客户只給了我有限的信息。那個信息的源泉,本來水量豐沛,只不過流到我這裏來的時候,就變成了瀝瀝的細流。我不過是從客户那裏獲得有限的授權,原樣向您轉告他們的指示。也許您會問:為何客户不直接同您聯繫,這樣不是更快嗎?為何得弄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做中介呢?為何要這樣做,我也不明白。”

    牛河清了一下嗓子,等待着對方的提問。卻沒有提問。於是他繼續説下去:

    “那麼,您是問把什麼東西給放出來了,是嗎?”

    天吾説是。

    “我總覺得,川奈先生,那恐怕不是別人能隨便回答説:‘看,就是這樣。’那答案怕是得由您自己滿頭大汗地去找。不過,等您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弄清是怎麼回事,也許已經晚了。呃,在我看來,您具有特殊的才能。非常出色而美好的才能。一般人不具備的才能。這一點確切無疑。正因如此,您這次做的事才有不容忽視的威力。而我的客户似乎對您這種才能評價很高,這次才會提出向您提供資助金。可是,就算有才華也不夠。弄不好,擁有不怎麼出色的才華,反而比什麼都沒有更危險。這就是我從這次事件中得出的模糊印象。”

    “另一方面,您的客户卻對此擁有足夠的知識和能力,是嗎?”

    “不不,我可説不準。究竟是足夠還是怎樣,這種事誰也沒法斷言。對啦,您想一想新型傳染病好了。他們手中掌握與之相關的技術,就是疫苗。目前也已判明,這疫苗能產生某種程度的效果。但病原菌是活的,還在時刻強化與進化自身。這是一羣聰明頑強的傢伙,拼命想凌駕於抗體的能力之上。疫苗的效力究竟能維持多久,沒人知道。

    儲備的疫苗數量是否充足,也沒人知道。恐怕正因如此,客户的危機感才不斷增強吧。”

    “為什麼那些人需要我?”

    “如果允許我再次用傳染病類比,這話説得失禮了——你們只怕在發揮主要帶菌者的作用。”

    “你們?”天吾問,“是指深田繪里子和我?”

    牛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呃,借用一個古典式的表達,也許該説,你們是把潘多拉的盒子打開了。於是許多東西從盒子裏飛到了這個世界。把我的印象綜合一下,這好像就是我的客户的考慮。你們兩個雖是偶然邂逅,卻是一對遠遠超出您想象的強大組合,有效地彌補了彼此的不足。”

    “但這在法律意義上並不是犯罪。”

    “完全正確。在法律意義上,在現世意義上,呃,當然不是犯罪。

    但如果引用喬治‘奧威爾的偉大經典,或者説是作為偉大出處的小説,這恰恰是接近‘思想犯罪’的東西。今年正巧又是一九八四年。也許是機緣巧合吧。不過川奈先生,我今晚好像説得有點多了。而且我説的許多話,只是自己胡亂猜測罷了。純屬個人猜測,沒有確鑿的證據。

    因為您問了我,我就粗略地談了談自己的印象,僅此而已。”

    牛河沉默了。天吾思考着,純屬個人猜測?這傢伙的話究竟有多少是可信的?

    “我也該告一段落了。”牛河説,“事關重大,所以我再給您一點時間。但不能太長。要知道,時鐘此時此刻就在宣告時間的流逝,滴滴答答,永無休止。請您再次仔細考慮一下我們的提議。過幾天我們恐怕還會跟您聯繫。晚安。能再次和您交談,我非常高興。呃,川奈先生,祝您好好睡一覺。”

    自顧自地説完這一大通,牛河毫不遲疑地掛斷了電話。天吾對着手中死去的電話機,默默地凝視了一會兒。就像一個農夫在乾旱的季節,凝視着拾在手中的乾癟青菜一樣。這一陣子,有好多人都是自顧自地結束和他的對話。

    一如所料,安穩的睡眠沒有來訪。直到微弱的晨曦染上了窗簾,都市裏頑強的鳥兒睜開眼又開始了一天的勞作,天吾始終坐在牀上靠着牆,思考着年長女朋友的事,還有那不知從何處伸來的、又長又強壯的手臂。但這些念頭不會將他帶往任何地方。他的思考只是繞着同一一個地點漫無目標地兜圈子。

    天吾環視四周,喟然長嘆。然後,他覺察到自己完全是孤零零一個人。也許的確像牛河説的那樣,能倚靠的東西,在自己四周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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