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後的一個多星期,天吾是在奇妙的靜謐中度過的。那個姓安田的人某天夜裏打來電話,宣告他的妻子已經喪失,再也不會拜訪天吾了。過了一個小時,牛河打來電話,宣告天吾和深繪里兩人一組,發揮了“思想犯罪”病原菌主要帶菌者的作用。他們分別將隱含(只能認定是隱含)深刻意義的信息傳達給了天吾。就像身穿託加袍的羅馬人站在廣場正中的講壇上,向感興趣的市民發表宣言。而且兩人都在講完想講的話後,單方面地將電話掛斷了。
這兩個是最後的來電,之後再也沒有人和天吾聯繫。電話鈴也不響,信件也不來。沒有人來敲門,更沒有聰明的信鴿咕咕叫着振翅飛來。小松、戎野老師、深繪里,以及安田恭子,好像都不再有事向天吾傳達了。
天吾似乎也對這些人失去了興趣。不,不僅是對他們,他似乎對世上一切事物都喪失了興趣。不論是《空氣蛹》的銷路,還是作者深繪里此刻在何處做什麼,才子編輯小松策劃的謀略前景如何,戎野老師那冷徹的計劃是否順利,媒體究竟刺探到了多少真相,充滿謎團的教團“先驅”又顯示出怎樣的動向,這一切他都無所謂了。即使乘坐的小船要衝着瀑布下的深潭翻落,也無可奈何,任它下去吧。反正無論天吾如何掙扎,河水也不可能改變流向。
安田恭子的事自然令他揪心。儘管不知詳情,但如果能幫得上忙,他準備不辭勞苦。但不管她此時面對的是何種問題,都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外。實際上,他無能為力。
報紙也完全不讀了。世界在和他毫不相干的地方運轉。沉沉暮氣如同只屬於一個人的煙霞,環擁着他的身體。他討厭看到《空氣蛹》在書店裏堆積如山的景象,索性連書店也不去了,只是在補習學校和住所間直線往返。世間已進入暑假,補習學校有暑期培訓課程,這個時期反而比平時忙碌。但對天吾而言,這倒是值得歡迎的事,至少他站在講台上時,除了數學,不必思考任何問題。
也不寫小説了。雖然在桌前坐下,插上文字處理機的開關,調出界面,他卻無心在上面寫字。想思考什麼,腦海中就會浮現出與安田恭子的丈夫談話的片斷,要不就是與牛河談話的片斷。無法將意識集中到小説上。
我太太已經喪失了,無論以何種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訪您了。
安田恭子的丈夫這樣説道。
借用一個古典式的表達,也許應該説,你們是把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啦。你們兩個雖是偶然邂逅,卻是一對遠遠超出您想象的強大組合,有效地彌補了彼此的不足。
牛河這樣説道。
兩人的表達都極其暖昧。中心模糊,模稜兩可。但他們試圖表達的意思卻有相通之處。天吾在連自己也不知情的情況下,發揮了某種力量,這又給了周圍的世界現實的影響(恐怕是不太令人滿意的影響)。他們想傳達的,好像就是這個意思。
天吾關掉文字處理機,坐在地板上,盯着電話看了一會兒。他需要更多的啓示,希望得到更多拼圖所需的小片。但誰也不給他這樣的東西。愛心,目前(或恆常地)是這個世界缺乏的東西之一。
他也想過給誰打個電話。打給小松,或者是戎野老師,再不就打給牛河。但他毫無打電話的心情。他們塞過來的莫名其妙、故弄玄虛的訊息,他已經厭煩透頂。他試圖針對某個謎團尋找線索,得到的卻是另外一個謎團。他不能永遠玩這種沒完沒了的遊戲。深繪里和天吾是一對強大的組合。既然他們這麼説,就由他們説吧。天吾和深繪里,簡直就像索尼和雪兒①一樣。世上最強的二重唱組合。節奏永不停歇。
時光流逝。沒過多久,天吾徹底厭煩了一直枯守家中靜待事態變化。他把皮夾和文庫本塞進衣袋,頭上扣了頂棒球帽,戴上一副太陽鏡,走出家門。步伐堅定地來到車站,出示月票之後,乘上中央線快車。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看見電車駛入站台,就跳了上去。電車空蕩蕩的。這天,他一整天都沒有任何安排。不管到哪兒去,不管幹什麼事(或是什麼也不幹),都是他的自由。上午十點,這是個無風而且陽光猛烈的夏日清晨。
他想,也許牛河説的“調查員”在尾隨自己,便留心四周。在前往車站的途中,他猛然停下,迅速回頭向後看,但沒發現可疑的人影。
在車站,他又故意走向別的站台,再假裝忽然改變主意,掉頭奔下台階,卻也沒看見有人跟着他一起行動。典型的跟蹤妄想症。根本就沒人盯梢。天吾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他們肯定也沒那麼多閒工夫。其實,究竟打算到哪兒去、去幹什麼,連他自己都稀裏糊塗。從遠處滿懷好奇地觀望着天吾之後的行動的人,不如説正是他自己。
①Sonny&Cher,美國流行音樂二重唱夫婦組合,自1965年起風靡全美。
他乘坐的電車駛過新宿,駛過四谷,駛過御茶水,然後抵達終點東京站。周圍的乘客都下了車。他也和他們一樣在那裏下了車。先在椅子上坐下,重新思考接下去該怎樣做。該去哪兒?天吾想,此刻我在東京站。整整一天,沒有任何安排。現在可以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看樣子今天會很熱,不如到海邊去。他仰起臉,望着換乘指南。
這時,天吾明白了自己想做什麼。
他不停地搖頭。但無論怎樣搖頭,都不可能打消這念頭。也許在高圓寺車站跳上中央線的上行列車時,在連自己也未覺察的情況下,心便做出了決定。他嘆息一聲站起來,走下站台的台階,朝着總武線站台走去。他打聽最早一班到千倉的列車發車時間,站員翻開時刻表幫他查找。十一點半有一趟開往館山的臨時特快,再換乘普通列車,兩點多就可以到達千倉站。他買了東京與千倉之間的往返票和特快列車的對號車票,然後走進車站裏的餐館,要了一份咖喱飯和沙拉。飯後喝着淡咖啡消磨時間。
去見父親讓他心情沉重。天吾原本就對父親沒有好感,也不覺得父親對自己懷有親情,甚至不知父親是否希望和自己會面。天吾念小學時斷然拒絕隨他去徵收NHK視聽費之後,兩人一直關係冷淡。於是從某一刻起,天吾幾乎不再接近父親。除非萬不得已,兩人連話也不説。
四年前,父親從NHK退休,不久便進了千倉一家專門護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療養院。他迄今為止只到那裏探望過兩次。父親剛入院時,事務性手續上出了點問題,天吾作為唯一的親屬,不得不前去處理。後來還有一次,也是有事務性的事需要辦理,只得趕過去。就這麼兩次。
那家療養院佔地很廣,隔着一條公路面對着大海。原是某財閥的別墅,後來被一家人壽保險公司收購,用作福利設施,近年來又改建成主要護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療養院。因此古意盎然的木結構建築和嶄新的鋼筋混凝土三層樓混雜在一起,多少給人雜亂無章的印象。不過空氣清新,除了濤聲,始終十分安靜。風和日麗的日子,還可以在海邊散步。庭院裏種着氣派的防風松林。醫療設備也一應俱全。
靠着健康保險、退職金、存款和養老金,天吾的父親大概可以在這裏安度餘生了。多虧他幸運地被NHK錄用為正式職員。儘管身後不能留下稱得上財產的東西,他至少也可以自食其力。這對天吾來説實在值得慶幸。不管對方在生物學意義上是不是自己真正的父親,天吾都不打算從他那裏繼承任何東西,也不準備特別給他什麼。他們來自並不相干的地方,奔赴並不相干的去處。只是偶然在一起度過了人生中的幾年。僅此而已。結局變成這樣,固然令人遺憾,但天吾也一籌莫展。
然而,天吾明白,再次去探望父親的時間已經到了。他極不情願,如果可能,很想就這樣向右轉回家去。可是口袋裏已經裝着往返車票和特快票,事情已經這樣了。
他站起身付了飯錢,站在站台上等着開往館山的特快列車進站。
再次仔細掃視附近,沒看到可能是調查員的人影。周圍全是拖家帶口、笑容滿面的遊客,打算去海邊小住、洗海水浴。他摘下太陽鏡塞進口袋,重新戴好棒球帽。管他呢!他想。想監視就監視個夠吧。我現在要到千葉縣的海濱小鎮,去見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父親。他説不定還記得兒子,也可能已經忘了。上次去見他時,他的記憶力已經相當模糊,現在只怕更加惡化了。都説老年痴呆症只會越來越重,不會恢復。就像只能一直向前的齒輪。這是天吾對老年痴呆症不多的瞭解之一。
列車駛出東京站後,他拿出隨身帶着的文庫本閲讀。這是一本以旅行為主題的短篇小説集。其中有一篇,寫的是一位青年男子去了一座由貓兒統治的小城旅行的故事。題目叫作《貓城》。這是一個充滿幻想的故事,作者是一位沒聽過的德國作家。導讀中介紹説,小説寫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間。
那位青年揹着一隻包,獨自遊歷山水。他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坐上火車出遊,有哪個地方引起他的興趣,便在那裏下車。投宿旅館,遊覽街市,愛待多久就待多久。待到盡興,再繼續坐火車旅行。這是他一貫的度假方式。
車窗外出現了一條美麗的河。沿着蜿蜒的河流,平緩的綠色山崗連綿一線,山麓有座玲瓏的小鎮,給人靜謐的感覺。一架古舊的石橋橫跨河面。這幅景緻誘惑着他的心。在這兒説不定能吃上美味的鱒魚。
列車剛在車站停下,青年便揹着包跳下車。沒有別的旅客在此處下車。
他剛下車,火車便揚長而去。
車站裏沒有站員。這裏也許是個很清閒的車站。青年踱過石橋,走到鎮裏。小鎮一片靜寂,看不見一個人影。所有的店鋪都緊閉着捲簾門,鎮公所裏也空無一人。唯一的賓館裏,服務枱也沒有人。他按響電鈴,卻沒有一個人出來。看來完全是個無人小鎮。要不然就是大家都躲起來睡午覺了。然而才上午十點半,睡午覺似乎太早了點。或許是出於某種理由,人們合棄了這座小鎮,遠走他鄉了。總之,在明天早晨之前,不會再有火車,他只能在這裏過夜。他漫無目的地四下散步,消磨時光。
然而,這裏其實是一座貓兒的小城。黃昏降臨時,許多貓兒便走過石橋,來到鎮子裏。各色花紋、各個品種的貓兒。它們要比普通貓兒大得多,可終究還是貓兒。青年看見這光景,心中一驚,慌忙爬到小鎮中央的鐘樓上躲起來。貓兒們輕車熟路,或是打開卷簾門,或是坐在鎮公所的辦公桌前,開始了各自的工作。沒過多久,更多的貓兒同樣越過石橋,來到鎮裏。貓兒們走進商店購物,去鎮公所辦理手續,在賓館的餐廳用餐。它們在小酒館裏喝啤酒,唱着快活的貓歌。有的拉手風琴,有的和着琴聲翩翩起舞。貓兒們夜間眼睛更好用,幾乎不用照明,不過這天夜裏,滿月的銀光籠罩小鎮,青年在鐘樓上將這些光景盡收眼底。將近天亮時,貓兒們關上店門,結束了各自的工作和事情,成羣結隊地走過石橋,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了。
天亮了,貓兒們都走了,小鎮又回到了無人狀態,青年爬下鐘樓,走進賓館,自顧自地上牀睡了一覺。肚子餓了,就吃賓館廚房裏剩下的麪包和魚。等到天開始暗下來,他再次爬上鐘樓躲起來,徹夜觀察貓兒們的行動,直到天亮。火車在上午和傍晚之前開來,停在站台上。
乘坐上午的火車,可以向前旅行;而乘坐下午的火車,便能返回原來的地方。沒有乘客在這個車站下車,也沒有人從這個車站上車。但火車還是規規矩矩地在這兒停車,一分鐘後再發車。只要願意,他完全可以坐上火車,離開這座令人戰慄的貓城。然而他沒有這麼做。他年輕,好奇心旺盛,又富於野心和冒險精神。他還想多看一看這座貓城奇異的景象。從何時起,又是為何,這裏變成了貓城?這座貓城的結構又是怎麼回事?貓兒們到底在這裏做什麼?如果可能,他希望弄清這些。親眼目睹過這番奇景的,恐怕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了。
第三天夜裏,鐘樓下的廣場上發生了一場小小的騷動。
“你不覺得好像有人的氣味嗎?”一隻貓兒説。
“這麼一説,我真覺得這幾天有一股怪味。”有貓兒抽動着鼻頭贊同。“其實俺也感覺到啦。”又有誰附和着。
“可是奇怪呀,人是不可能到這兒來的。”有貓兒説。
“對,那是當然。人來不了這座貓城。”
“不過,的確有那幫傢伙的氣味呀。”
貓兒們分成幾隊,像自衞隊一般,開始搜索小鎮的每個角落。認真起來,貓兒們的鼻子靈敏極了。沒用多少時間,它們便發現鐘樓就是那股氣味的來源。青年也聽見了它們那柔軟的爪子爬上台階、步步逼近的聲音。完蛋了,他想。貓兒們似乎因為人的氣味極度興奮,怒火中燒。它們個頭很大,擁有鋒鋭的大爪子和尖利的白牙。而且這座小鎮是個人類不可涉足的場所。如果被抓住,不知會受到怎樣的對待,不過,很難認為知道了它們的秘密,它們還會讓他安然無恙地離開。
三隻貓兒爬上了鐘樓,使勁聞着氣味。
“好怪啊。”其中一隻微微抖動着長鬍須,説,“明明有氣味,卻沒人。”
“的確奇怪。”另一隻説,“總之,這兒一個人也沒有。再去別的地方找找。”
“可是,這太奇怪啦。”
於是,它們百思不解地離去了。貓兒們的腳步聲順着台階向下,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青年鬆了一口氣,也莫名其妙。要知道,貓兒們和他是在極其狹窄的地方遇見的,就像人們常説的,差不多是鼻尖碰着鼻尖。不可能看漏。但不知為何,貓兒們似乎看不見他的身影。
他把自己的手豎在眼前。看得清清楚楚,並沒有變成透明的。不可思議。不管怎樣,明早就去車站,得坐上午那趟火車離開小鎮。留在這裏太危險了。不可能一直有這樣的好運氣。
然而第二天,上午那趟列車沒在小站停留。甚至沒有減速,就那樣從他的眼前呼嘯而過。下午那趟火車也一樣。他看見司機座上坐着司機,車窗裏還有乘客們的臉,但火車絲毫沒有表現出要停車的意思。
正等車的青年的身影,甚至連同火車站,似乎根本沒有映人入們的眼簾。下午那趟車的蹤影消失後,周圍陷入前所未有的靜寂。黃昏開始降臨。很快就要到貓兒們來臨的時刻了。他明白他喪失了自己。他終於醒悟了:這裏根本不是什麼貓城。這裏是他註定該消失的地方,是為他準備的、不在這個世界上的地方。並且,火車永遠不會再在這個小站停車,把他帶回原來的世界了。
天吾把這則短篇小説反覆讀了兩遍。註定該消失的地方,這個説法喚起了他的興趣。然後他合上書,漫不經心地眺望着窗外向後退去的臨海工業帶索然無味的風景。煉油廠的火焰,巨大的燃氣儲存罐,像遠程炮般粗壯的巨大煙囱。行駛在公路上的重型卡車和油槽車。這是和“貓城”相去甚遠的情景,但景象中也有夢幻般的東西。這裏是從地下支撐着都市生活的冥界般的場所。
不久,天吾閉上眼睛,想象着安田恭子被囚禁在她註定該消失的地方的情形。在那裏,火車不停。沒有電話,也沒有郵筒。白天,那裏存在的是絕對的孤獨,而和夜晚的黑暗一起存在的,是貓兒們執拗的搜索。這將永無休止地重複。他不知不覺好像在座位上睡着了。不長,去口是很深的睡眠。醒來時,出了一身汗。列車正在盛夏的南房總沿着海岸線疾馳。
在館山下了特快,換乘普通列車前往千倉。一下到站台上,便飄來一陣令人懷念的海濱氣息,走在街上的人們個個曬得黝黑。他從車站前叫了輛出租車,趕往療養院。在服務枱前報上了自己和父親的名字。
“您今天要來,有沒有事先通知過我們?”坐在服務枱後面的中年女護士硬邦邦地問。她身材矮小,戴着一副金屬框眼鏡,短髮裏混着一點白髮。短短的無名指上戴着像是和眼鏡配套的戒指。胸牌上寫着“田村”。
“沒有。今天早晨忽然想起來,就坐上電車來了。”天吾如實答道。
護士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看着天吾,然後説:“探望病人時,按規定是要事先聯繫的。院方也有各種日程安排,就算病人自己,也可能有不方便的時候。”
“對不起。我不瞭解情況。”
“您上次是什麼時候來的?”
“兩年前。”
“兩年前。”田村護士一隻手握着圓珠筆,一邊查閲訪客名冊一邊説,“就是説,這兩年中一次都沒來過嘍?”
“是的。”天吾回答。
“根據我們的記錄,您應該是川奈先生唯一的親人。”
“的確是。”
護士將名冊放在桌子上,瞅了天吾一眼,沒再説什麼。那眼光並非在責難天吾,只是在確認什麼。看來天吾絕不是特例。
“您父親正在做分組康復治療。再過三十分鐘就會結束。然後,您就可以去探望他了。”
“我父親情況如何?”
“就身體狀態來説,他很健康。沒有任何特別的問題。其他方面時好時壞。”護士説着,用食指輕輕按住太陽穴,“至於是怎樣時好時壞的,請您親眼確認吧。”
天吾道了謝,在玄關旁的休息室裏打發時間。他坐在散發着舊時代氣息的沙發上,從口袋裏掏出文庫本繼續讀下去。不時有挾着大海氣息的風拂過,松樹枝條發出清涼的聲響。許多蟬兒緊摟着松枝,縱聲嗚叫。雖然正值盛夏,可蟬兒們明白,已經來日無多了。它們彷彿在憐惜所剩無幾的短暫生命,讓叫聲響徹四野。
不一會兒,戴眼鏡的田村護士走來,告訴天吾康復治療已經結束,可以探視病人了。
“我領您去病房。”她説。天吾從沙發上站起來,從掛在牆上的大鏡子前走過,這時才想起自己的穿着相當隨便。他在傑夫·貝克①訪①GeoffeiyArnoldBeck,英國三大搖滾吉他手之一,曾多次訪日,距1984年最近的一次訪日公演,應為在1980年的第4次。
日公演的T恤上,套了一件紐扣不全還退了色的牛仔布襯衫,下穿一條膝蓋上染了幾點比薩醬的卡其布長褲,腳穿長年未洗的土黃色球鞋,頭戴棒球帽。再怎麼看,這身裝扮也不像一個時隔兩年趕來探望父親的三十歲的兒子。連禮物也沒帶,只是在口袋裏塞了一冊文庫本。也難怪護士面露驚訝的神色。
穿過庭院,走向父親所在的那棟病房時,護士向天吾做了簡單的説明。療養院裏共有三棟病房,根據病情發展的不同階段,病人們分別人住不同的病房。天吾的父親現在住在“中度”樓。病人大多先入住“輕度”樓,然後再搬入“中度”樓,最後住進“重度”樓。就像只能單向打開的房門,沒有逆向的搬遷。“重度”樓之後,就沒有地方可以搬了。除了火葬場以外。護士當然沒有這麼説,然而她暗示的去處很明白。
父親的病房是兩人一間,同室的病友出去上什麼課了,不在。療養院裏開設各種康復課程:陶藝課,園藝課,體操課。只不過雖説是康復,但目的其實不是治癒,只是將病情的進展多少推遲一些。或僅僅是為了消磨時間。父親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從敞開的窗子向外眺望,雙手放在膝頭。身旁的桌子上擺着盆栽,開着幾朵花瓣細小的黃花。
地板用柔軟的材料鋪成,以防摔倒時受傷。兩張簡樸的木牀,兩張寫字枱,~個擺放替換衣物和雜物的櫥櫃。寫字枱兩邊各放着一個小小的書架。由於長年日曬,窗簾已經成了黃色。
天吾沒能立刻認出來,這個坐在窗邊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親。他變小了一圈。不對,縮小了一圈或許才是正確的表達。頭髮剪短了,像下了霜的草坪,變得雪白。雙頰瘦削,或許是這個緣故,眼窩顯得比從前大了許多。額頭上深深刻着三道皺紋。腦袋的形狀似乎變得比以前扭曲了,也許是因為頭髮剪短了,那種扭曲才顯得醒目。眉毛又長又密。而且從耳朵裏也伸出白髮來。又大又尖的耳朵,如今顯得更大,看上去就像蝙蝠的翅膀。只有鼻子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和耳朵形成鮮明的對比,圓圓的,還帶着黑紅色。嘴角鬆垮地下垂,似乎馬上會有口水滴落下來。嘴巴微張,露出裏面不整齊的牙齒。父親坐在窗邊一動不動的身姿,讓天吾想起了凡‘高晚年的自畫像。
這個男人只是在他走進房間時,迅速瞟了他一眼,然後繼續眺望着窗外的風景。遠遠望去,説他是人類,不如説更像和老鼠或松鼠相近的生物。不能説是很清潔的生物,但也擁有很難對付的智慧。但不容置疑,這就是天吾的父親。或者該説是父親的殘骸。兩年的歲月從他身上帶走了許多東西,就像税務官從貧窮的家庭毫不留情地奪走了家產。天吾記憶中的父親,總是在勤快地幹活,是個堅強的男人。儘管和內省與想象力無緣,卻具備相應的倫理意識;雖然單純,卻有堅強的意志。而且堅忍耐勞,天吾從來沒有聽過他訴苦或抱怨。但此刻坐在眼前的人,不過是一具空殼、一間被剝奪了暖意的空屋。
“川奈先生。”護士對着天吾的父親喊。字正腔圓,聲音響亮。顯然受過用這種聲音跟病人説話的訓練。“川奈先生,哎,打起精神來呀。您兒子來看您啦。”
父親再次轉過臉來。那雙毫無神采的眼睛,讓天吾想起了兩個留在屋檐下的空空的燕子窩。
“您好嗎?”天吾説。
“川奈先生,您兒子從東京趕來啦。”護士説。
父親一言不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天吾的臉。像在閲讀用外文寫的無法理解的告示。
“六點半開始供應晚餐。”護士告訴天吾,“開飯前這段時間,您請隨意。”
護士離去後,天吾猶豫了一下,走到父親跟前,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那是一把蒙着退色布面的椅子,似乎已經用了很長時間,木頭傷痕累累。父親的目光追逐着他坐下。
“好嗎?”天吾問。
“託您的福。”父親十分客氣地答道。
天吾不知道接下去該説些什麼。他用手撥弄着牛仔布襯衫從上面數第三粒紐扣,看看窗外的防風林,又看看父親的臉。
“您是從東京來的嗎?”父親問。看樣子他想不起天吾是誰了。
“從東京來。”
“您是乘特快來的吧?”
“是的。”天吾回答,“先乘特快到館山,再轉普通客車來千倉。”
“您是來洗海水浴的嗎?”父親問。
天吾説:“我是天吾。川奈天吾。是你的兒子。”
“您住在東京什麼地方?”父親問。
“高圓寺。杉並區。”
父親額頭上的三道皺紋猛地加深了。“有好多人因為不願付NHK的視聽費而撒謊。”
“爸爸。”天吾喚道。他很久很久沒有説過這個詞了。“我是天吾。
是你的兒子。”
“我沒有兒子。”父親乾脆地説。
“你沒有兒子。”天吾機械地重複道。
父親點點頭。
“那麼,我到底是什麼?”天吾問。
“你什麼都不是。”父親説着,簡潔地搖了兩下頭。
天吾倒吸一口氣,一時無言以對。父親也不再開口了。兩人在沉默中各自探尋着思緒糾結不清的行蹤。只有蟬兒毫不猶豫,依舊縱聲嗚叫個不停。
天吾感覺,這人剛才説的只怕是實話。他的記憶可能遭到了破壞,意識處於混沌之中。但他脱口而出的只怕正是實話。天吾憑直覺明白了這一點。
“這是怎麼回事?”天吾問。
“你什麼都不是。”父親用毫無感情的聲音重複着同一句話,“從前什麼都不是,現在什麼都不是,以後大概也什麼都不是。”
這就足夠了,天吾想。
他很想站起來,走到車站,就這麼回東京去。該聽到的話已經聽到了。但他沒能站起來。和來到貓城的流浪青年一樣,他懷有好奇心,想知道那背後更為深刻的理由,想聽到更為明確的回答。其中當然隱藏着危險。但如果喪失這個機會,只怕將永遠無法瞭解關於自己的秘密。它也許會徹底地湮沒於混沌中。
天吾在腦海中組織着詞語,再加以調整,而後毅然問出口來。從小時候起就多次差點脱口而出,但終於沒問出口的疑問。
“就是説,你不是我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對不對?你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是不是?”
父親一言不發,看着天吾的臉。他是否理解了問題的意義,從表情上看不出來。
“盜竊電波是違法行為。”父親看着天吾的眼睛,説,“就和盜竊錢財一樣。你説是不是?”
“大概是吧。”天吾暫且表示同意。
父親似乎十分滿意,連連點頭。
“電波不是雨也不是雪,不是不花錢就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
父親説。
天吾緊閉嘴巴,看着父親的手。父親的雙手整齊地放在膝頭。右手在右膝上,左手在左膝上。那雙手靜止不動,又小又黑,望上去像是太陽一直曬進了骨子裏。那是一雙長年累月在室外勞作的手。
“母親,並不是在我小的時候,病死的吧?”天吾緩慢地、一字一句地問。
父親沒有回答。他表情毫無變化,手一動也沒動。那雙眼睛彷彿在觀察未曾見慣的東西,注視着天吾。
“母親離開你出走了。她拋棄了你,人去了。不對嗎?”
父親點點頭。“盜竊電波是不對的。
幹完了就逃之天天。”
丟下了我。大概是跟別的男
不應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這個人完全明白我的提問是什麼意思,他只是不願正面回答。天吾這樣感覺。
“爸爸。”天吾喚道,“也許你其實不是我爸爸,不過我暫且這麼稱呼你。因為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稱呼。説老實話,我一直不喜歡你,更多的時候也許是恨你。這些,你明白嗎?可是,假如你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你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我就沒有理由再恨你了。能不能對你產生好感,我不知道。不過我想,至少能比現在更理解你。我一直追求的是事情的真相。我是誰?我是從哪兒來的?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但是誰都不告訴我。如果現在你在這裏告訴我真相,我就不會再恨你再討厭你了。這對我來説也是值得慶幸的事。因為我可以不必再恨你再討厭你了。”
父親一聲不響,仍然用毫無表情的眼睛注視着天吾。但天吾覺得,那空空的燕子窩深處似乎有種微小的東西在閃爍。
“我什麼都不是。”天吾説,“你説得對。我就像在漫漫黑夜裏,被孤身一人拋進了大海,隨波逐浪。我伸出手,身畔卻杳無人跡。我高聲呼叫,卻沒有任何回應。我無依無靠。勉強能算作親屬的,只有你一個人。但你明明掌握着關鍵秘密,卻不肯向我透露一絲一毫。而且你的記憶在這座海濱小城裏時好時壞,正明確地一天天惡化,有關我身世的真相也正在一點點消失。如果得不到真相的幫助,我就什麼都不是,今後也仍然什麼都不是。這其實就像你説的那樣。”
“知識是寶貴的社會資產。”父親語調呆板地説。但聲音比先前小了一些,彷彿背後有人伸手把音量旋鈕擰小了。“這些資產必須豐富積累、謹慎運用。還必須碩果累累地傳給下一代。哪怕是為了這個目的,NHK也需要諸位繳納視聽費……”
天吾想,這個人口中唸誦的,其實是一種符咒啊。一直以來,就是藉着唸誦這樣的符咒,他才能保全自身。自己必須突破這頑固不堪的符咒,必須從那圍牆深處拉出一個活生生的人來。
天吾打斷了父親的話:“我媽媽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到哪兒去了?
後來又怎麼樣了?”
父親忽然沉默了。他已經不再念誦符咒。
天吾繼續説道:“我已經厭倦了嫌惡別人、憎恨別人的生活。厭倦了無法愛任何人的生活。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哪怕是一個。最重要的是,我甚至連自己都愛不起來。為什麼不能愛自己呢?是因為無法愛別人。一個人需要愛某個人,並且被某個人所愛,通過這些來學習愛自己的方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會愛別人的人,不可能正確地愛自己。不,我不是説這些該怪你。仔細想想,或許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你大概也不知道該怎樣愛自己。不是嗎?”
父親蜷縮在沉默中,雙唇緊閉。天吾的話他到底理解了多少,從表情中看不出來。天吾也沉默着把身體深埋在椅子裏。風從敞開的窗口吹進來,掀動着曬得變了色的窗簾,搖曳着盆栽細小的花瓣,再穿過洞開的房門吹向走廊。大海的氣味比剛才更濃烈了。蟬鳴聲裏,可以聽見松樹的針葉彼此摩挲的柔和聲響。
天吾用寧靜的聲音繼續説下去:“我常常看到幻象。從小到大,一遍又一遍,一直看到同一幕幻象。我覺得這大概不是幻象,而是對真實情景的記憶。我一歲半,母親坐在我旁邊。她和一個年輕男人抱在一起。但那個男人並不是你。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不是你,只有這一點是肯定的。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這情景牢牢地烙在我的眼睛裏,從不會剝落。”
父親一句話也不説。但他的眼睛明顯在望着別的東西,某種不在此處的東西。然後兩人繼續保持沉默。天吾側耳傾聽忽然加劇的風聲。
父親的耳朵聽到了什麼,他不知道。
“能不能麻煩您讀點什麼給我聽聽?”父親在長長的沉默後,語調客氣地問,“我眼睛壞了,沒辦法看書。我不能長時間地用眼睛看字。書在那個書架上,您只管挑您喜歡的吧。”
天吾無奈地從椅子上站起身,瀏覽了一番排列在書架上的書。大半是歷史小説。全套《大菩薩嶺》①,一卷不缺。然而要在父親面前朗讀這種用老掉牙的詞語寫的舊小説,天吾卻怎麼也提不起興趣。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給你讀一段關於貓城的故事,行不行?”
天吾問,“這本書是我帶來自己讀的。”
“貓城的故事。”父親説,沉吟了這個詞片刻,“如果不麻煩的話,請您給我讀一讀。”
天吾瞄了一眼手錶。“算不上麻煩。趕電車還得再過一段時間。
只是這個故事有點怪,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天吾從口袋裏掏出文庫本,開始朗讀《貓城》。父親仍坐在窗邊的椅子上一動不動,側耳傾聽天吾朗讀的故事。天吾用清晰易懂的聲音緩緩讀着文章。途中休息了兩三次,喘口氣。每一次他都觀察父親的臉,卻看不見任何反應,也看不出他是否喜歡這個故事。故事全部讀完時,父親一動不動,緊閉雙眼,看上去像是睡熟了。但他並未睡①武俠小説,長達42卷,描寫江户末期至明治年間劍客的故事。作者為中裏介山。
着,只是深深地沉浸在故事世界中。從那裏脱身,他需要不少時間。
天吾耐心地等待着。下午的陽光稍稍變弱,四周開始滲入黃昏的氣息。
來自大海的風不斷搖曳着松枝。
“那個貓城裏有沒有電視機?”父親首先從職業角度出發,這樣詢問。
“這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德國寫的故事,那時候還沒有電視機。收音機倒是出現了。”
“我在滿洲待過,那裏沒有收音機,也沒有廣播電台。報紙也老是不送來,看的是半個月前的報紙。連吃的東西都不太有,也沒有女人。不時還有狼跑出來。簡直是世界盡頭。”
他沉默片刻,陷入了沉思。大概是在回憶年輕時作為“開拓移民”
在滿洲度過的艱難歲月。但這些記憶立刻渾濁起來,被虛無吞噬。從父親的表情變化中,可以讀出這樣的意識活動。
“那個貓城是貓兒們建造的小城嗎?還是由從前的人建造,後來貓幾們再住進去的?”父親對着窗玻璃,自言自語似的説。然而,這似乎是擲向天吾的提問。
“這個我不知道。”天吾答道,“好像是很久以前由人建造的。可能是因為某種理由,人沒了,貓兒們就住進去了。比如説因為傳染病,人都死光了,這一類的原因。”
父親點點頭。“只要產生空白,就得有什麼東西來填補。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完全正確。”父親斷言。
“你填補了什麼空白呢?”
父親露出嚴肅的表情。長眉毛垂下來,遮住了眼睛。他隨即用含着嘲弄的聲音説:“這個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天吾説。
父親的鼻孔鼓脹起來,一側的眉毛微微上挑。這在以前就是他感到不滿時露出的表情。“不解釋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樣解釋也弄不懂。”
天吾眯起眼睛,揣測對方的表情。父親從沒像這樣古怪而充滿暗示地説過話。他總是隻説具體的、實際的話。只在非説不可的時候,簡短地説非説不可的話。這是這個男人給談話下的毫不動搖的定義。
但他的臉上沒有可揣測的表情。
“我明白了。總之,你填補了某個空白。”天吾説,“那麼,你留下來的空白,又由誰填補呢?”
“由你。”父親簡潔地答道,並抬起食指有力地直直指向天吾,“這種事不是明擺着嗎?別人製造的空白由我填補了。作為補償,我製造的空白就由你去填補。就像輪值一樣。”
“就像貓兒們填補了無人小城一樣。”
“對,像小城一樣消失。”他説。然後果望着自己伸出的食指,彷彿看見了一個不合時宜、莫名其妙的東西。
“像小城一樣消失。”天吾重複父親的話。
“生了你的女人,已經在哪裏都不存在了。”
“在哪裏都不存在。像小城一樣消失。這麼説,她已經死了?”
父親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天吾長嘆一聲。“那麼,我父親是誰?”
“是一片空白。你的母親和空白交合,生下了你。是我填補了那個空白。”
“和空白交合?””是的。”
“然後你養育了我。是這樣嗎?”
“所以我不是説了嗎?”父親煞有介事地清了一聲嗓子,説,就像向一個笨頭笨腦的孩子解釋淺顯的道理。“不解釋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麼解釋也弄不懂。”
“我是從空白中生出來的?”天吾問。
沒有回答。
天吾在膝頭上將手指交叉着合攏,再次從正面直視父親的臉,心想:這個男人絕不是空空的殘骸,也不是空蕩的破屋,而是有着頑強狹隘的靈魂和陰鬱的記憶,在這片海濱的土地上訥訥地苟延殘喘的活人。他無奈地和體內徐徐擴張的空白共存。現在空白和記憶還在你爭我奪,但無需多久,不管他自己是否希望,空白恐怕就會將記憶完全吞噬。這只是個時間問題。他今後要面對的空白,和生出我的是同一種空白吧?
在掠過鬆樹梢頭、接近黃昏的風聲中,他似乎聽見了遙遠的海濤聲。然而,可能只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