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從壁櫥裏拿出預備的毛毯,蓋住男人巨大的軀體。然後再次把手指搭在他的脖頸上,確認脈搏已完全消失。這位被稱作“領袖”的人物已經遷移到另一個世界了。她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但肯定不是1Q84年。並且,在這邊的世界裏,他已經變成了被稱作“死者”的存在。連微弱的一聲都沒有發出,就像感到寒冷般,僅僅是身體微微一顫,這個男人便越過了分隔生死的界線。不流一滴血。
此刻,他從一切痛苦中解放出來,趴在藍色的瑜伽墊上,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她乾的工作一如既往,迅速而精確。
青豆將針尖插在軟木上,放進小硬盒裏,再裝入健身包。從塑料小包中取出赫克勒一科赫,塞進了運動褲腰間。保險已經打開,槍膛裏上好了子彈。堅硬的金屬抵在脊骨上的感覺讓她安心。走到窗邊拉上窗簾,再次將室內弄暗。
然後她拿起健身包,向門口走去。抓着門把手回過頭,又望了一眼趴在黑暗中的男人那龐大的身姿。完全像睡熟了,就像第一眼看到他時一樣。知道他已經喪命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青豆一個。不對,小小人大概知道,所以他們停止了打雷。他們知道時到如今,再發出那種警告已是徒勞。他們挑選的代理人已經喪命了。
青豆開了門,扭過臉踏進明亮的房間,不出聲地悄悄拉上門。光頭正坐在沙發上喝咖啡。茶几上放着看來是讓送餐部送來的咖啡壺和盛着三明治的大托盤。三明治少了一半。兩隻沒用過的咖啡杯放在旁邊。馬尾像剛才一樣,上身挺得筆直,坐在門口的洛可可風格椅子上。
兩個人好像都久久地保持着相同姿勢,無聲地度過了這段時間。房間內飄漾着這樣的氣氛。
見青豆走進來,光頭將手中的咖啡杯放到茶碟上,靜靜起身。
“結束了。”青豆説,“他現在睡着了。費了好長時間。我猜他的肌肉一定負擔很重,請讓他多睡一會兒。”
“他睡着了?”
“睡得很沉。”青豆説。
光頭直勾勾地盯着青豆的臉,一直看進她的眼睛深處。然後緩緩地掃視到腳尖,檢查有無可疑之處。
“一般都是這樣嗎?”
“肌肉的緊張得到消除,有許多人會因此陷入沉睡狀態。不是什麼特殊情況。”
光頭走到分隔客廳與卧室的門前,靜靜地旋動把手,將門推開一條小縫,向內窺探。青豆將右手放在運動褲腰間,以便萬一出事時立刻能拔出手槍。光頭觀察了大概十秒鐘,終於縮回腦袋,關上了門。
“要睡多長時間?”他問青豆,“總不能讓他一直那樣睡在地板上。”
“過兩個小時左右,就該醒來了。在那之前,請儘量讓他保持那個姿勢。”
光頭看了一眼手錶,確認時間。然後輕輕點頭。
“明白。暫時先讓他這麼睡着。”他説,“您需要洗個淋浴嗎?”
“不需要淋浴。只是我得再換換衣服。”
“沒問題。請您用洗手間好了。”
可能的話,青豆可不想換什麼衣服,她巴不得儘早離開這個房間。
但最好別讓對方生疑。來的時候我換過一次衣服,回去時也有必要再換一次。她走進浴室,脱下那套運動服,脱掉汗濕的內衣,用浴巾擦去身上的汗水,換上新內衣。再穿上原來的棉布褲子和白襯衫。手槍別在褲帶下面,從外面看不出來。反覆扭動身軀,確認動作沒有不自然之處。用肥皂洗臉,用發刷梳頭。然後對着洗臉枱上的大鏡子,從各種角度痛快地皺起臉。這是為了放鬆因緊張變得僵硬的肌肉。這樣做過一通後,。恢復了平常的臉。臉皺了太久,要花點時間才能想起平常的臉是什麼模樣。但反覆試驗,就能穩定在那種程度上。青豆盯着鏡子,仔細檢查那張臉。沒問題,她想。平常的臉。連微笑也能浮出來。手也不發抖。視線也堅定。就是一貫那個冷酷的青豆。
然而,剛才光頭可是直直地盯着從卧室裏走出的她。也許他發現了淚痕。哭了很久,肯定留下了些許痕跡。這麼一想,青豆不安起來。
做肌肉舒展時幹嗎要哭呢?對方也許會感到奇怪。沒準會懷疑發生了什麼異樣的事情。於是推開卧室的門,再次查看領袖的情況,發現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青豆把手伸向後腰,確認槍把的位置。必須鎮定,她想,不能害怕。怯意會露在臉上,讓對方產生懷疑。
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左手提着健身包,小心翼翼地走出浴室。
右手隨時都能伸向手槍。房間裏並沒有異樣。光頭抱着雙臂,站在房間正中央,日米着眼睛正在沉思。馬尾還是老樣子,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冷靜地觀察着房間內部。他擁有一雙轟炸機機槍射手般冷靜的眼睛,性格孤獨,習慣一直觀察藍天。眼睛都染成了藍天的顏色。
“您累了吧?”光頭説,“要不要來一杯咖啡?三明治也有。”
青豆説:“謝謝。不必了。剛乾完活肚子不餓。要過一個多小時,才會慢慢想吃東西。”
光頭點點頭,然後從上衣內袋取出一隻厚厚的信封,在手中掂了掂分量,遞給青豆。
光頭説:“失禮了,這裏面應該比貴方告知的費用多放進了一點。
剛才我也跟您説過,這件事請千萬代為保密。”
“是保密費嗎?”青豆開玩笑地説。
“是因為給您添了分外的麻煩。”光頭面不改色地説。
“我會嚴守秘密的,這跟金額無關,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絕對不會泄露到外邊。”青豆説着,把收下的信封順手放進了健身包,“您需要收據嗎?”
光頭搖搖頭。“不需要。這只是我們之間的事,您不必作為收入申報。”
青豆默默地點頭。
“一定非常費力吧?”光頭試探般地問。
“比平時費力。”她答。
“因為他不是一般人。”
“好像是那樣。”
“無可替代的人。”他説,“而且長期飽受劇烈的肉體痛苦的折磨。
可以説,他是一人承受了我們眾人的痛苦。我們的願望就是減輕他的痛苦,哪怕一點也好。”
“我不瞭解根本原因,所以説不清楚。”青豆斟詞酌句地説,“不過,痛苦大概多少減輕了一點。”
光頭點點頭。“您看上去,體力好像也消耗得厲害。”
“可能是吧。”她答道。
青豆與光頭談話時,馬尾坐在門邊,無言地觀察着室內。他腦袋不動,只有眼睛在轉動。表情不露出任何變化。不知兩人的交談是否進入了他的耳朵。孤獨,沉默,小心謹慎到極點。在雲縫間尋找敵方戰鬥機的機影,那起初只有芥子大小。
青豆猶豫了一下,問光頭:“這話也許問得多餘:喝咖啡、吃火腿三明治,不違反教團的戒律嗎?”
光頭扭過頭,看了一眼茶几上放着的咖啡壺和裝三明治的托盤,唇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我們教團並沒有什麼嚴格的戒律。飲酒和抽煙是禁止的。性方面也有某種程度的禁忌。不過對於食物還是比較自由的。雖然平時只吃些簡單的東西,但並不禁止咖啡和火腿三明治。”
青豆不表示意見,只是點點頭。
“畢竟人員眾多,一定的紀律還是必要的。但如果太注重一成不變的形式,可能就會迷失原來的目的。戒律和教義始終是權宜之計。
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裏面的內容。”
“是那位領袖給框架賦予內容?”
“對。我們的耳朵聽不見的東西,他能夠聽見。他是一個特殊的人。”光頭再次盯着青豆的眼睛,然後説,“今天辛苦您了。正好雨也停了。”
“剛才雷聲好凶。”青豆説。
“非常兇。”光頭説。但他看上去似乎對雷雨沒有興趣。
青豆微微頷首,拎着健身包,走向門口。
“請等一下。”光頭在身後喊住了她。聲音尖厲。
青豆站在房間中央,扭頭望去。她的心臟發出激烈乾澀的跳動聲,右手若無其事地抵在腰際。
“瑜伽墊。”那個年輕男子説,“你忘記把瑜伽墊帶走了。還鋪在卧室的地板上呢。”
青豆微微一笑。“他正睡在那上面,不能推開他硬拉出來。您不介意的話,就送給你們了。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也用了很長時間。
你們不要的話,就扔掉好了。”
光頭略一沉吟,然後點點頭。“謝謝您。”
青豆走到門口,馬尾從椅子上站起來,為她開門,並輕輕頷首示意。此人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説,青豆想。她也頷首回應,從他的面前穿過。
但在那一瞬間,一個暴力的念頭如同強烈的電流,劃過青豆的肌膚。馬尾忽然伸過手,要抓她的右臂。那本該是極其迅速而準確的動作。迅速得幾乎能抓住空中的飛蠅。的確有這樣一種鮮活的、轉瞬即逝的感覺。青豆渾身肌肉變得僵硬,皮膚粒粒起粟,心臟停跳了一拍,呼吸滯澀,脊背上彷彿爬過一條冰蟲。意識裸露在白熱的光下。假如被這傢伙抓住了右臂,我就無法伸手掏槍,如此一來,我絕無勝算。
這傢伙感覺到我做了手腳,直覺這間屋子裏出了事。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肯定是非常不當的事。本能告訴他必須抓住這個女人,將她按倒在地板上,狠狠將體重壓上去,先把她的肩關節卸下來再説。
但説到底,那只是直覺而已,沒有確證。萬一只是誤會,他將處於非常尷尬的境地。他猶豫不決,終於還是放棄了。作判斷下指示的,畢竟是光頭,他沒有那個資格。他拼命抑制住右手的衝動,卸去了右肩的力量。青豆清楚地感知到了馬尾的內心在這一兩秒內經歷的一連串變化。
青豆走到鋪着地毯的走廊裏,頭也不回地走向電梯,若無其事地穿過筆直的走廊。馬尾好像把頭伸出了門外,用目光追逐她的一舉一動。青豆的後背上,始終能覺出他利刃一般鋒鋭的視線。全身的肌肉奇癢難熬,但她硬是沒有回頭。絕不能回頭。繞過走廊拐角,渾身的緊張才鬆弛下來。但還不能掉以輕心,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摁下電梯下行按鈕,直到電梯抵達(等了近乎永遠的時間才抵達),始終把手放在背後,握着手槍的把。萬一馬尾改變主意追上來,隨時都能拔槍。必須在那強勁的手抓住自己的身體之前,毫不猶豫地擊斃對方,或是毫不猶豫地殺了自己。應該選擇哪一個,青豆猶豫不決。
也許到最後關頭仍然會猶豫。
但沒有人追上來。飯店的走廊依舊無比安靜。電梯門丁零一聲,緩緩打開,青豆跨進去,按下一層大堂按鈕,等着門關閉。然後咬着嘴唇,盯着樓層指示燈。步出電梯,走過寬闊的大堂,坐進在門口候客的出租車。雨已經完全停了,車子卻像剛從水中鑽出來,全身水滴淋漓。去新宿車站西口,青豆説。出租車起動,離開飯店,她大口吐出鬱積在體內的悶氣。然後閉上眼,讓大腦變成一片空白。她暫時什麼也不想。
強烈地想嘔吐。覺得胃裏的東西全湧到了喉嚨口。她勉強把它們推回去。摁下按鈕,打開一半車窗,將夜晚濕潤的空氣送入肺裏。讓身體靠在座位上,連做幾次深呼吸。口中有一種不祥的氣息,一種像是體內有某種東西開始腐爛的氣味。
她忽然想起來,摸索着棉布褲子的口袋,找到了兩片口香糖。用微微顫抖的手剝去包裝紙,塞進口中慢慢地嚼。薄荷味。令人懷念的香味。它總算撫慰了神經。隨着下顎的蠕動,口中討厭的氣味一點點減弱。並非我體內真有什麼東西腐爛了,不過是恐懼讓我變得有些異常。
但總而言之,一切都結束了,青豆想,我已經再也沒有必要殺人了。而且,我是對的,她告訴自己。那傢伙罪當受死,這只是應得的報應。更何況——儘管實屬偶然——他本人渴求死亡。我按照他的願望,給了他平靜的死亡。我沒做錯,只是有違法律。
但不論怎樣努力説服自己,她都不能由衷地信服。她就在剛才親手殺了一個非同一般的人。鋒利的針尖無聲無息地沉入那人後頸的感覺,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其中隱含着一種非同一般的手感。正是這東西攪得青豆心煩意亂。她攤開兩隻手掌,望了片刻。不對。和平常很不相同。但看不透是什麼不同、怎樣不同。
如果相信那人的話,她殺的就是一位先知。一位代言神的聲音的人。但那個聲音的主人並不是神,只怕是小小人。先知同時也是王,而王註定要遭到殺戮。就是説,她是命運派來的刺客。於是她動用暴力除掉這位王兼先知,從而保住了世界的善惡平衡。結果,她卻不得不死去。但是,當時她做了一筆交易。通過殺害那人、並在事實上放棄自己的生命,天吾的生命便能得救。這就是交易的內容。如果相信那人的話。
然而,青豆不得不基本相信他。他不是一個瘋狂的信徒,況且瀕臨死亡的人常常不會説謊。最主要的,是他的話具有説服力。像巨錨一樣沉重的説服力。所有的船上都有一隻與船的大小和重量相配的錨。
青豆不得不承認,那傢伙不管幹過多麼下流無恥的惡行,也的確是個令人聯想起大船的人。
她避開司機的視線,拔出赫克勒一科赫,關上保險後放進了塑料小包。大約五百克堅固的、能致死的重量,從她身上除下了。
“剛才雷打得好厲害。雨也下得很猛。”司機説。
“雷?”青豆説。她覺得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其實就發生在三十分鐘前。這樣説來,的確打過雷。“是啊,好厲害的雷。”
“天氣預報根本沒提到這種事,還説是一整天都是晴天呢。”
她開動腦筋,總得説點什麼。但想不出説什麼好。腦子像變得遲鈍了許多。“天氣預報總是説不中。”她説。
司機從後視鏡裏瞟了青豆一眼。也許是她説話的腔調有點不自然。
他説:“道路漫水,聽説水一直流到了地鐵赤坂見附車站裏,線路也被水淹了。因為雨集中在一片狹窄區域的緣故。銀座線和丸之內線暫停運行。剛才廣播裏説的。”
由於暴雨的緣故,地鐵停止了運行。這會不會給我的行動帶來影響?必須抓緊時間思考。我前往新宿車站,從投幣式寄存櫃裏取出旅行包和挎包。然後給Tamaru打電話,接受指示。如果一定得從新宿乘坐丸之內線,事情就有些麻煩。可用於逃生的時間只有兩個小時。
過了兩個小時,他們發現領袖不醒,自然會覺得奇怪,恐怕要到隔壁去查看情況,發現那人已經斷氣。他們就會立刻開始行動。
“丸之內線還沒有恢復運行嗎?”青豆問司機。
“這個嘛,不清楚啊。要不要打開收音機聽聽新聞?”
“呃,麻煩你了。”
據領袖説,是小小人帶來了這場雷雨。他們在赤坂附近一帶下了一場暴雨,造成了地鐵停運。青豆搖搖頭。其中也許隱藏着什麼企圖。
事情不會那麼順利。
司機將收音機調到了NHK。正在播放音樂節目。是流行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日本歌手演唱的民謠專輯。青豆小時候曾在廣播裏聽過這些歌,有着遙遠的記憶,但她絲毫不覺得懷念,胸中反而湧起了不快的情緒。這些歌讓她回想起來的,都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耐着性子聽了一會兒,但無論怎麼等,也沒有關於地鐵運行情況的消息。
“對不起,這就可以了。請你把收音機關上好嗎?”青豆説,“反正到了新宿站看看情況再説。”
司機關掉收音機。“新宿站,肯定很擠。”他説。
新宿站果然如同司機説的那樣,擁擠不堪。由於在新宿站與國鐵相接的丸之內線停運,客流有些混亂,人們東奔西竄。雖然已過了下班回家的高峯時段,要在人羣中擠出一條路來也不容易。
青豆好容易擠到投幣式寄存櫃前,取出挎包和黑色人造革旅行包。
旅行包裏裝着從銀行保險箱拿出來的現金。從健身包裏取出一些物品,分別裝進挎包和旅行包。光頭給的裝有現金的信封,放着手槍的塑料小包,裝冰錐的小盒子。沒用了的耐克健身包則放進旁邊的投幣式寄存櫃裏,投入百元硬幣,上了鎖。她不打算再取走了,反正裏面沒有任何可以追查到她的東西。
她拎着旅行包在車站裏走來走去,尋找公用電話。所有的公用電話前都擁擠不堪。人們排着長隊,等着打電話告訴家人:由於列車停運,得晚點到家。青豆微微皺起眉。看來小小人不會那麼簡單地讓我逃脱。按照領袖的説法,他們不能直接對我下手,但是能動用其他間接的手段攻擊我的弱點,阻礙我的行動。
青豆放棄了排隊等待,出車站後走了一會兒,走進一家映入眼簾的咖啡館,叫了一杯冰咖啡。店裏的粉紅投幣電話有人正在打,但畢竟無人排隊。她站在那位中年婦女身後,一直等着她那冗長的電話打完。中年婦女面露不快,一再斜眼瞟着青豆,説了五分多鐘,終於無奈地掛斷電話。
青豆把手頭所有的硬幣都塞進電話,按下心中記住的號碼。鈴聲響過三次,錄音磁帶無機的聲音宣告:“現在外出。如有要事,請在信號聲後留言。”
聽到信號聲後,青豆對着聽筒説:“哎,Tamaru先生,如果你在,就接電話好嗎?”
對方拿起了聽筒。“在。”Tamaru説。
“太好了。”青豆説。
Tamaru似乎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不同於平時的急迫。“你不要緊吧?”他問。
“目前還行。”
“工作進展順利嗎?”
青豆説:“睡熟了。熟得不能再熟了。”
“哦。”Tamaru説,似乎在心底長舒了一口氣。這從他的聲音中流露出來。對感情從不外露的Tamaru來説,這很罕見。“我會如實彙報。
她一定會感到安心。”
“工作不太容易。”
“我知道。不過總算成功了。”
“總算。”青豆説,“這個電話安全嗎?”
“用的是特殊線路。不必擔心。”
“我已經從新宿站的寄存櫃裏把行李取出來了。接下來呢?”
“時間上有多少寬裕?”
“一個半小時。”青豆説。她簡單地説明了事情經過。再過一個半小時,兩個保鏢就會去檢查隔壁房間,到時恐怕會發現領袖已經沒有呼吸了。
“有一個半小時就足夠。”Tamaru説。
“發現後,他們會立刻報警嗎?”
“這可難説。昨天,教團總部剛受過警察的搜查。現階段還只是調查情況,並沒發展到正式搜查的程度。如果這時教主死於非命,事情可能會變得相當麻煩。”
“這麼説,他們可能不公開此事,自己處理嗎?”
“那幫傢伙完全乾得出來。只要看了明天的報紙,就知道他們有沒有向警察通報教主的死訊。我這個人不喜歡賭博。不過,要是非賭一樣不可,我肯定把賭注下在他們不會報警上。”
“他們不會認為是自然死亡嗎?”
“只看外表是判斷不出的。除非進行細緻的司法解剖,沒人會知道是自然死亡還是殺人案件。但無論如何,那幫傢伙肯定先要找你,因為你是最後一個見到活着的領袖的人。發現你已經退掉房子銷聲匿跡,那幫人當然就會推斷出,一定不是自然死亡。”
“他們就會尋找我的行蹤,不遺餘力。”
“大概不會錯。”Tamaru説。
“我能成功躲過他們嗎?”
“計劃制訂妥當了。是個周全的計劃。只要按照它小心地、耐心地行動,一般不會被人發現。最糟糕的是膽怯。”
“我在努力。”青豆説。
“得堅持努力。而且得迅速行動,爭取讓時間成為自己的朋友。
你為人謹慎,吃苦耐勞。只要像平時那樣做就足夠了。”
青豆説:“赤坂附近下了暴雨,地鐵停運了。”
“我知道。”Tamaru説,“你不必擔心,我們沒打算利用地鐵。你馬上坐上出租車,到市內的藏身處去。”
“市內?不是説去很遠的地方嗎?”
“當然要去很遠的地方。”Tamaru緩慢而清晰地説,“但在那之前,還有一些準備要做。得改名換姓,還得改頭換面。而且,這次的工作太辛苦,你的情緒也一定很亢奮。在這種時候慌張地採取行動,反而不會有好結果。你先在那個安全的地方避一段時間再説。沒關係,有我們全力支援呢。”
“那是哪裏呢?”
“高圓寺。”Tamaru説。
高圓寺,青豆想着,用指尖輕輕叩了叩門牙。對高圓寺的地形可一點也不熟悉。
,Tamaru説了住址和公寓名稱。一如往常,青豆不記下來,全都銘刻在心裏。
“高圓寺南口。環七①附近。房間號碼是三O三。在大門口按下二八三一這個數字,自動門鎖就會打開。”
Tamaru停頓一會兒。青豆在腦子裏複述三O三和二八三一。
“鑰匙用膠帶粘在門前的腳墊背面。房間裏,目前需要的生活用品一應俱全,這段時間完全可以不出門。由我跟你聯繫。鈴聲響過三次後我會掛斷,過二十秒再撥。你儘量不要主動打電話來。”
“知道了。”青豆説。
“那幫傢伙厲害嗎?”Tamaru問。
“旁邊兩個人好像功夫不錯,還把我嚇了一大跳。不過不是行家,和你比水平差得太遠。”
“像我這樣的人,可不太多。”
“太多了怕也麻煩。”
“或許。”Tamaru説。
青豆拎着行李走向車站旁的出租車候車點。那裏也排成了一條長龍。看來地鐵還沒有恢復運行。只好耐着性子排隊等待,因為沒有選擇的餘地。
混在滿臉焦慮的下班的人中間,她一邊等着出租車,一邊反覆在腦中複述藏身處的地址、名稱、房間號碼、自動門鎖的暗號和Tamaru的電話號碼。就像苦行僧端坐在山頂的岩石上唸誦寶貴的真言。青豆原本對記憶力充滿自信,這點信息不費力氣就能記牢。但對現在的她來説,這幾個數字就是救命稻草。忘記或弄錯一個,只怕就難保全性命。必須牢牢銘記在心裏。
①即T文所説的環狀七號線。
她好容易坐進出租車時,離留下領袖的屍體離開那個房間,差不多過去了一個小時。到此為止,花去了預定時間的兩倍。也許是小小人贏得了這段時間。讓赤坂驟降暴雨,使地鐵停運,擾亂交通,造成新宿站的混亂,導致出租車數量不足,延緩了青豆的行動。就這樣慢慢勒緊她的神經,企圖讓她喪失冷靜。不,這也可能只是巧合,只是偶然形成了這樣的局面。我只是被無中生有的小小人的身影嚇壞了。
青豆把目的地告訴司機,深深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那穿着深色西裝的兩人組,此時肯定在看着手錶確認時間,等待教主醒來。青豆想象着他們的情形。光頭一邊喝着咖啡,一邊默默思考。思考是他的職責。思考,然後判斷。他也許會覺得詫異:領袖睡得過於寧靜了。
領袖總是無聲無息地酣眠,連鼾聲和鼻息都不發出。儘管如此,也總有些動靜。那個女人説,總得熟睡兩個小時。為了肌肉的恢復,至少要讓他安靜地休息這些時間。現在才過去一個小時。然而,有種東西撩撥着他的神經。也許最好去看一看。怎麼辦才好?他猶豫不定。
不過真正危險的還是馬尾。離開房間時馬尾顯示的轉瞬即逝的暴力跡象,青豆記憶猶新。一個寡言少語卻有敏鋭直覺的傢伙,也許還擅長格鬥技巧,比預想的似乎高超得多。青豆這點武術修行,恐怕遠遠不是對手。連伸手摸槍的時間大概都別想有。所幸他不是個行家。
將直覺付諸行動之前,他的理性先起了作用。他習慣了聽命於別人。
和Tamaru不一樣。如果是Tamaru,大概會先將對方撂倒,除去其戰鬥力,然後再進行思考。行動當先,相信直覺,邏輯判斷放到以後再説。他知道,瞬間的躊躇便會錯過時機。
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腋下滲出薄薄的汗水。她無言地搖搖頭。
我真幸運,至少逃過了被當場活捉的厄運。今後得加倍小心。就像Tamaru説的,謹慎為人、吃苦耐勞比什麼都重要。危機,就在放鬆警惕的那一瞬間造訪。
出租車司機是個説話很客氣的中年男子。他拿出地圖,停下車,關上計價器,好心地幫忙查找門牌號碼,找到了那座公寓。青豆道謝後下了車。這是一座別緻的新建六層公寓,位於住宅區的正中。大門口沒有人。青豆按下二八三一,解除自動鎖打開自動門,坐着乾淨但狹窄的電梯上了三樓。走下電梯,先確認逃生梯的位置。然後拿到了用膠帶粘在門前腳墊背面的鑰匙,開門進屋。房門一打開,門口的照明就自動亮起。房間裏發出新房特有的氣味。擺設的傢俱和電器似乎全都嶄新,看不到使用過的形跡。恐怕是剛從紙箱裏拿出來、解去塑料包裝的吧。這些傢俱和電器,看上去像是為了裝飾公寓的樣板間,由設計師成套買齊的東西。形式簡單,注重功能,感覺不到生活的氣息。
一進門,左邊有一間餐廳兼客廳。有走廊,有衞生間和浴室,靠裏有兩個房間。一間卧室裏放着大號雙人牀,被褥已經鋪好。百葉窗關着。打開臨街一側的窗户,環狀七號線上車來車往的聲響便像遙遠的海濤聲,傳了過來。關上窗子,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客廳外有一個小小的陽台,可以俯瞰路對面的小公園。那裏有秋千、滑梯、沙坑,還有公共廁所。高高的水銀燈將四周照得通明,亮得幾乎讓人覺得不太自然。高大的櫸樹枝條縱橫。房間雖在三樓.但周圍沒有高樓,不必介意別人的目光。
青豆想起剛離開的自由之丘的家。那是一座陳舊的建築,説不上乾淨,不時還有蟑螂現身,牆壁也很單薄。很難説是令人留戀的住所,但此刻她卻很懷念。待在這所沒有一點污痕的新房子裏,她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一個被剝奪了記憶與個性的匿名者。
拉開電冰箱,門袋裏冰着四罐喜力啤酒。青豆開了一罐,喝了一口。打開二十一英寸的電視機,坐在前面看新聞。有關打雷和暴雨的報道。赤坂見附車站內進水,丸之內線和銀座線停運被當作頭條新聞報道。漫溢的雨水順着車站的台階,如同瀑布般往下流淌。身穿雨衣的員工在車站入口堆放沙袋,那怎麼看都太晚了。地鐵依舊停止運行,修復不知得等到何時。電視記者伸出麥克風,採訪無法回家的人們。
也有人抱怨説“早晨天氣預報還説今天一天都是晴天呢”。
新聞節目一直看到了最後,當然還沒有報道“先驅”領袖死亡的消息。那兩人組肯定還在隔壁房間裏等着呢。接下去他們會知道真相。
她從旅行包中取出小包,拿出赫克勒一科赫,放在餐桌上。擺在嶄新的餐桌上的德制自動手槍,看上去異常粗俗沉默,而且通體烏黑。但靠着它,全無個性的屋子裏似乎誕生了一個焦點。“有自動手槍的風景。”青豆嘟囔道。簡直像一幅畫的標題。總之,今後必須片刻不離地帶着它了,必須時刻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不管是衝着別人開槍,還是衝着自己。
大冰箱裏準備了足夠的食品,萬一有事時可以半個月不出門。蔬菜和水果,一些立即可食的熟食。冷凍箱內各種肉類、魚和麪包凍得硬邦邦的。甚至還有冰淇淋。食品架上排列着袋裝熟食、罐頭和調味品,應有盡有。還有大米和麪。礦泉水也綽綽有餘。還準備了葡萄酒,紅白各兩瓶。不知是誰準備的,總之無微不至。暫時想不出有什麼疏漏。
她感到有點餓了,於是取出卡芒貝爾乾酪,切好和鹹餅乾一起吃了。吃了一半乾酪,又洗了一根西芹,蘸着蛋黃醬整個兒啃下去。
然後,她把卧室裏的櫥櫃抽屜一個個依序拉開看。最上層放着睡衣和薄浴巾,嶄新的,裝在塑料袋裏還沒開封。準備得很周到。第二層抽屜裏放着T恤和三雙短襪、連褲襪、內衣。一律和傢俱的款式相配,白色,式樣簡潔,也都裝在塑料袋裏。恐怕和發給庇護所裏的女人的一樣。質地優良,卻總感覺飄漾着“配給品”的氣息。
洗手間裏有洗髮露、護髮素,以及護膚霜、化妝水。她需要的東西一應俱全。青豆平時幾乎從不化妝,需要的化妝品很少。還有牙刷、牙縫刷和牙膏。連發梳、棉棒、剃刀、小鑷子、生理用品都準備好了,細緻周到。衞生紙和麪巾紙也儲備充足。浴巾和洗臉毛巾疊得整整齊齊,堆放在小櫥裏。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條。
她拉開壁櫥。説不定這裏面會掛滿和她的身材相符的連衣裙、和她的尺碼相配的鞋子。如果都是阿瑪尼和菲拉格慕,就更無可挑剔了。
但事與願違,,壁櫥裏空空的。無論如何也不至於這樣。到什麼程度叫周到,從哪裏開始叫過分,他們心中明白。就像傑伊·蓋茨比的圖書室一樣,真正的書應有盡有,但不會事先為你裁開書頁。況且在此逗留期間,大概不會有外出的必要。他們不會準備不必要的東西。但準備了很多衣架。
青豆從旅行包中拿出帶來的衣服,一件件地確認沒有皺紋之後,掛到衣架上。儘管她明白,其實不這麼做,讓衣服放在包裏原封不動,對逃亡中的她來説反而更方便。但這個世界上青豆最討厭的,就是身穿滿是褶皺的衣服。
我不可能成為一個冷靜的職業犯罪者,青豆想。真是的。都這種時候了,居然還介意什麼衣服的褶皺。於是她想起了以前與亞由美的對話。
“把現款藏在牀墊子裏,一旦情況危急,馬上抓起來跳窗而逃。”
“對對對,就是那個。”亞由美説着,打了個響指,“豈不是跟《賭命鴛鴦》-樣嘛。史蒂夫·麥奎恩的電影,鈔票捆加霰彈槍。
我就喜歡這種樣子。”
這種生活好像不太好玩呀,青豆對着牆壁説。
隨後,青豆走進浴室,脱去衣服,洗了個淋浴。淋着熱水,將身上討厭的汗水衝去。走出浴室,坐在廚房吧枱前,用毛巾擦拭潮濕的頭髮,喝了一口剛才沒喝完的罐裝啤酒。
今天一天內,幾件事情確實有了進展,青豆想。齒輪發出咔嚓一聲,向前進了一格。而一旦向前邁進,齒輪就不能倒退了。這就是世界的規則。
青豆拿起手槍,翻個個兒,把槍口向上塞進口中。齒尖觸到的鋼鐵感覺又硬又冷,微微發出潤滑油的氣味。只要這樣擊穿腦袋就行了。
推上擊錘,扣動扳機,於是一切都結束了。沒有左思右想的必要,也沒有東逃西竄的必要。
青豆並不怕死。我死了,天吾君就能活下去。他今後將生活在1Q84年,生活在這有兩個月亮的世界。但這裏不包括我。在這個世界裏,我不會和他相逢。無論世界如何重疊,我都不會遇到他。至少那位領袖是這麼説的。
青豆再次緩緩掃視室內。簡直就像樣板間,她想。清潔,風格統一,必需品應有盡有,但缺乏個性,冷漠疏離。只是個紙糊的東西。
如果我得死在這種地方,或許説不上是令人愉快的死法。但即使換成自己喜歡的舞台背景,這個世界上究竟存在令人愉快的死法這種東西嗎?而且細細一想,我們生活的世界,歸根結底不就像一個巨大的樣板間嗎?走進來,坐下,喝茶,眺望窗外風景,時間一到便道謝,走出去。陳設在這裏的傢俱只是應付了事的贗品。就連掛在窗前的月亮,也許都是個紙糊的假月亮。
可是我愛着天吾君,青豆心想。還小聲地説出口。我愛天吾君。
這可不是廉價酒館的表演秀。1Q84年是個現實的世界,一刀就能割出血來。疼痛是真實的疼痛,恐怖是真實的恐怖。懸在天上的月亮並不是紙糊的月亮,而是一對真正的月亮。而且在這個世界裏,我為了天吾君主動接受死亡。我不允許任何人説這是假的。
青豆抬頭望了一眼掛在牆上的圓形的鐘。是布朗公司造型簡約的產品,與赫克勒一科赫十分相配。除了這座鐘,這所屋子的牆上什麼都沒掛。時鐘的針指向十點過後,這是那兩人即將發現領袖屍體的時刻。
在大倉飯店優雅的高級套間的卧室裏,一個男人斷了氣。體形龐大、不同尋常的男子。他已經遷移到了那邊的世界。無論是誰,無論怎麼做,也不可能將他拉回到這邊的世界了。
終於,妖怪就要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