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點的電視新聞大幅報道了地鐵赤坂見附車站內進水的情形,但隻字未提“先驅”領袖死於大倉飯店高級套間內的消息。NHK的新聞播完後,她調轉頻道,又看了好幾家電視台的新聞。但所有節目都沒向世界宣告那個巨漢毫無痛苦地死去的事。
那幫傢伙把屍體藏起來了,青豆皺起了眉,想。Tamaru事先就預言過,這很有可能。但青豆還是難以相信這種事居然真的發生了。他們大概是用了什麼方法,從大倉的高級套間裏把領袖的屍體抬出去,裝進汽車運走了。那樣一個巨漢,屍體一定非常沉重。飯店裏又有很多客人和員工,還有眾多監視鏡頭在各個角落嚴密監視。怎麼才能把屍體搬到飯店的地下停車庫,卻絲毫不被人注意呢?
總之,他們肯定是連夜把領袖的遺體運往山梨縣山中的教團總部去了,然後協商如何處理它。至少不會再向警方正式通報他的死亡了。
一旦隱瞞不報,接下去就只能隱瞞到底。
大概是那場猛烈的局部雷雨,以及由雷雨引發的混亂,讓他們的行動變得容易了。總之,他們避免了將此事公之於眾。湊巧的是,領袖幾乎從來不在人前露面,其存在與行動都深裹在迷霧中。即使他忽然消失,暫時也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他死了——或是被人殺了——這個事實被嚴格保密,只有一小撮人知道。
今後他們將用何種方式,去填補領袖的死亡造成的空白,青豆當然無法知道。但他們必定想盡一切辦法,確保組織的存續。就像那個人説過的,即使領導人不在了,體系還將繼續存在與運轉下去。誰將繼承領袖的位置?但這是和青豆毫不相干的問題。她接受的任務是殺掉那位領袖,而不是粉碎一個宗教團體。
她想象那兩個身穿深色西裝的保鏢。光頭和馬尾。他們回到教團後,會不會因為領袖就在眼前輕易被殺,而被追究責任呢?青豆想象着他們倆被賦予使命:追殺她——或者活捉她。“不管怎樣都得找到她!不然就別回來了!”有人這樣命令他們。很有可能。他們曾近距離地看到過青豆的臉,武功很高,心中又燃燒着復仇的怒火,可謂追殺者的絕佳人選。況且教團的幹部們必須弄清青豆背後藏着什麼人。
她早餐吃了一個蘋果,幾乎沒有食慾。手上仍然殘留着將冰錐扎進男人後頸時的感覺。右手握刀削着蘋果皮,她感到了體內輕微的顫抖。迄今為止從未感到過的顫抖。不管是殺了什麼人,只要睡上一夜,那記憶便會基本消散。當然,剝奪一個人的生命絕非令人心情舒暢的事,但對方反正都是不配活在世上的傢伙。與其將對方作為一個人憐憫,倒是會先生出憎惡之情。但這次不同。如果只看客觀事實,那男人的所作所為也許是違揹人倫的行為。但他本人在多種意義上卻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他的非同一般,至少在某些部分,令人覺得似乎超越了善與惡的標準。而剝奪他的性命也是件非同一般的事。它留下了各種奇怪的手感。非同一般的手感。
他留下的,便是“約定”。青豆經過一番思考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是“約定”的重量作為證明留在她手上。青豆理解了這一點。
這個證明,也許永遠不會從她的手上消失。
上午九點過後,電話鈴響了。Tamaru來的電話。鈴聲響了三次後斷掉,繼而在二十秒後再次響起。
“那幫傢伙果然沒有報警。”Tamaru説,“電視新聞也沒有播,報紙上也沒有登。”
“不過他真的死了。”
“我當然知道。領袖肯定已經死了。有幾個跡象。他們已經離開飯店。半夜裏有幾個人被召集到市內的教團支部,大概是為了不為人知地處理屍體。那幫傢伙幹這種事非常熟練。還有一輛煙色玻璃的S級奔馳和一輛車窗塗成黑色的豐田海獅在凌晨一點駛出飯店的車庫。
兩輛車都是山梨牌照。大概在天亮前已經抵達‘先驅’總部。他們前天曾經受到警方搜查,但不是正式的搜查,而且警察們工作完畢就回去了。教團裏有一個正規的焚燒廠,屍體扔進去的話,連一塊骨頭都不會剩下,整個人變成一縷青煙。”
“好嚇人啊。”
“是啊,一幫令人毛骨悚然的傢伙。領袖雖然死了,組織本身大概暫時會繼續活動下去。就像一條蛇,頭雖然被斬掉了,身子照樣還會動。儘管沒了頭,卻知道該向哪裏爬。今後將會怎樣説不清楚,也許過段時間就會死掉。但也可能長出新的頭。”
“那個傢伙不同尋常。”
Tamaru沒有表示意見。
“和以前的完全不一樣。”青豆説。
Tamaru估量着青豆話中的餘韻,然後説:“和以前的不一樣,這我也想象得出。不過,我們應當考慮從今以後的事情。應該現實一點。
不然,就沒辦法活下去。”
青豆想説句什麼,但沒説出來。她的體內仍然殘留着顫抖。
“夫人想跟你説話。”Tamaru説,“你行嗎?”
“當然。”青豆答。
老夫人接過了電話,從她的聲音裏可以聽出安心感。
“我非常感謝你。無法用語言表達。這次的工作你完成得太完美了。”
“謝謝。不過我恐怕再也做不了第二次了。”青豆説。
“我明白。讓你為難了。你能安全回來,我非常高興。我不會再請求你做這樣的事了。到此結束。已經為你準備好安身之處。一切都不必擔心,就在現在的地方等着。我們在這期間為你做好迎接新生活的準備。”
青豆表示了謝意。
“現在缺什麼東西嗎?如果需要什麼,請告訴我。我馬上就讓Tamaru去準備。”
“不缺什麼。看上去是應有盡有。”
老夫人輕咳一聲。“我想跟你説,有一點請你牢牢記住:我們的行為是正義的。我們懲罰了那個傢伙犯下的罪行,預防了今後可能發生的罪惡,阻止了出現更多的犧牲者。你不必介意什麼。”
“他也説了同樣的話。”
“他?”
“先驅’的領袖。我昨晚處理掉的人。”
老夫人沉默了五秒左右,然後説:“他知道了?”
“對。那傢伙知道我是前去處理他的。他明明知道,卻接納了我。
他其實是在盼望死亡的降臨。他的身體受到嚴重損傷,正在緩慢但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我只是將時間提前了一些,讓他被劇烈痛苦折磨的身體安息了。”
老夫人聽到這話,似乎非常震驚,再次有片刻説不出話來。這在她而言,是相當罕見的情況。
“那個人……”老夫人尋覓着詞句,“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主動盼望着接受懲罰?”
“他盼望的,是儘早結束充滿痛苦的人生。”
“並且做好心理準備,讓你殺死了他。”
“正是這樣。”
至於領袖與她達成的交易,青豆絕口未提。為了讓天吾在這個世上活下去,自己必須去死——這是那傢伙與青豆兩人締結的密約,不能告訴別人。
青豆説:“那個傢伙乾的事違背倫常,的確怪異,應該説是死有餘辜。但是,他是一個非同尋常的人。至少他身上具有某種特殊的東西。這一點千真萬確。”
“某種特殊的東西。”老夫人説。
“我解釋不清。”青豆説,“那是一種特殊的能力和資質,同時又是苛酷的重負。就是它,從內部腐蝕了他的肉體。”
“是那種特殊的什麼,使他走向怪異行為的嗎?”
“也許是。”
“總之,你平息了這一切。”
“是的。”青豆用乾澀的聲音答道。
青豆左手拿着聽筒,將依然殘留着死的感覺的右手攤開,望着手掌。和少女們進行多義性的交合究竟是怎麼回事?青豆理解不了。自然也無法向老夫人解釋。
“和以前一樣,在外表上很像自然死亡,不過他們大概不會視為自然死亡吧。從事件的推移來看,他們肯定會認定我和領袖的死有某種關係。正像您知道的,他們至今沒有向警方通報他的死亡。”
“不管他們今後採取什麼行動,我們都會全力保護你。”老夫人説,“他們有他們的組織,但我們也有強大的人脈和雄厚的資金。而且你又是個非常謹慎、聰明的人。我們不會讓他們得逞。”
“還沒找到阿翼嗎?”青豆問。
“還沒弄清她的下落。我猜,可能是在教團裏。因為她沒有其他地方可去。眼下還沒找到把那孩子奪回來的辦法。但由於領袖的死亡,教團會處於混亂狀態。利用這種混亂,説不定能把那孩子救出來。那孩子無論如何都必須得到保護。”
領袖説,在那間庇護所裏的阿翼並非實體。她不過是觀念的一種形態,而且被回收了。然而這種話,卻不能在這裏告訴老夫人。這究竟意味着什麼,其實連青豆也沒弄明白。但她還記得被舉起來的大理石鍾。那一幕的確發生在眼前。
青豆説:“我得在這個藏身處躲避多久?”
“大概要四天到一週。然後你就會得到新的名字和環境,遷移到遠處去。你在那裏安身後,為了你的安全考慮,我們必須暫時中斷接觸。會有一段時間見不到你。考慮到我的年齡,説不定會再也見不到你了。也許我本不該請你加入這種麻煩的事情。我好幾次這麼想。否則,我也許就不會像這樣失去你了……”
老夫人聲音哽咽。青豆默默等着她説下去。
“……但是,我不後悔。恐怕一切都像是宿命。不得不把你捲進來。我沒有別的選擇。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在起作用,是它一直推動着我前行。弄成這種局面,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但是,正因為這樣,我們分享了某種東西。某種不可能和其他人分享的、非常重要的東西。在別處無法獲得的東西。”
“沒錯。”老夫人説。
“與您分享它,對我來説是必要的。”
“謝謝你。你能這麼説,我多少得到了些安慰。”
不能再見到老夫人,對青豆來説也是很痛苦的事。她是青豆手中極少的紐帶之一。好不容易將她與外界連接起來的紐帶。
“多多保重。”青豆説。
“你更要多多保重。”老夫人説,“祝你幸福。”
“如果可能的話。”青豆回答。幸福是離青豆最遙遠的事物之一。
Tamaru接過了電話。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用過那個吧?”
“還沒用。”
“最好不要用。”
“我儘量照你的希望去努力。”青豆説。
稍微停頓了片刻,Tamaru又説:“上次告訴過你,我是在北海道深山裏的孤兒院長大的,對不對?”
“跟父母離散,從樺太撤退回國,被送進了那裏。”
“那座孤兒院裏有一個比我小兩歲的孩子,是和黑人的混血兒。
我猜是和三澤一帶基地裏的大兵生的。不知道母親是誰。不是妓女就是吧女,總之差不多吧。一生下來就被母親拋棄,送到那裏去了。塊頭比我大,腦子卻不太機靈。當然經常受到周圍那幫傢伙的欺負。膚色也不一樣嘛。這種事你能理解嗎?”
“嗯。”
“我也不是日本人,一來二去就變成了他的保護人般的角色。説來我們境遇差不多。一個是從樺太撤回來的朝鮮人,一個是黑人和妓女生的混血兒。社會等級的最底層。不過我反倒因此變得頑強了。但那小子卻頑強不起來。我要是不管他的話,他必死無疑。那種環境下,你要麼是腦筋好用反應快,要麼是身體粗壯能打架,不然就活不下去。”
青豆默默昕着他説下去。
“你不管讓那小子幹什麼,他都幹不好。沒有一件事能做得像樣。
連衣服紐扣也不會扣,自己的屁股都擦不乾淨。但是,只有雕刻雕得好極了。只要有幾把雕刻刀和木頭,一眨眼他就能雕出漂亮的木雕。
還不需要草稿。腦子裏浮出一個形象,就這樣準確而立體地雕出來。
非常纖細、逼真。那是一種天才。了不起。”
“學者症候羣。”青豆説。
“是啊,沒錯。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個的。所謂的學者症候羣。
有這類天賦不尋常的人。可是,當時誰都不知道還有這種説法。人們認為他是弱智,是個儘管腦子反應遲鈍,手卻很巧的會雕刻的孩子。
但不知為何他只雕老鼠。他可以把老鼠雕得惟妙惟肖,怎麼看都跟活的一樣。可是除了老鼠,他什麼都不雕。大家都讓他雕別的動物,馬和熊之類的,為此還特意帶他到動物園裏去看。可是他對別的動物沒表現出絲毫興趣。於是大家心灰意冷,由着他雕老鼠去了。就是説隨他去了。那小子雕了各種形狀、大小和姿態的老鼠。要説奇怪,可真有些奇怪。因為孤兒院裏根本沒有什麼老鼠。冷,而且在哪裏都找不到食物。那座孤兒院,就連老鼠都覺得太窮了。為什麼那小子對老鼠如此執著,沒人能理解……總而言之,他雕的老鼠成為小小的話題,還上了地方報紙,甚至有幾個人表示願意出錢買。於是孤兒院的院長,一個天主教的神甫,把那些木雕老鼠放到了民間工藝品店裏,賣給遊客,賺了一小筆錢。當然那些錢一個子兒也不會用到我們身上。不知道怎麼用的,大概是孤兒院的上層隨便花在什麼上面了吧。就給了那小子幾把雕刻刀和木頭,讓他在工藝室裏沒完沒了地雕刻老鼠。不過,免除了累人的田間勞動,只要一個人雕刻老鼠就行了,單看這一點,也該説是萬幸啦。”
“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了?”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後來怎樣了。我十四歲時逃離了孤兒院,此後一直是孤身一人活了下來。我馬上坐上渡船來到了本土,之後再也沒有踏上北海道半步。我最後一次看到那小子時,他還彎着腰坐在工作台前,孜孜不倦地雕老鼠呢。這種時候,你説什麼話他都聽不見。
所以我連一聲再見也沒説。如果他還沒死,只怕還在某個地方繼續雕刻老鼠吧。因為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會幹。”
青豆沉默不言,等着他説下去。
“我到現在還常常想起他。孤兒院的生活很悲慘。食物不足,經常餓肚子。冬天凍得要死,勞動異常嚴酷。大孩子欺負小孩子,厲害得要命。可是,他似乎不覺得那裏的生活艱苦。只要手拿雕刻刀,獨自雕刻着老鼠,好像就心滿意足了。如果拿走他的雕刻刀,他就會發瘋。除了這一點,他非常聽話,不給任何人添麻煩。只管默默地雕老鼠。手上拿着一塊木頭看半天,裏面藏着一隻怎樣的老鼠、做出怎樣的姿態,那小子都能看出來。要看出眉目來,得花不少時間,可一旦看出來了,接下去就只剩揮舞着雕刻刀把那隻老鼠從木頭裏掏出來了。
那小子經常這麼説:‘把老鼠掏出來。’而被掏出來的老鼠,真的就像會動一樣。就是説,那小子一直在不斷地解放被囚禁在木頭裏的虛構的老鼠。”
“而你保護了這位少年。”
“是啊。並不是我主動要那樣做,而是被放在了那樣的角色上。
那就是我的位置。一旦接受了某個位置,不管發生了什麼,都得守住它。這是球場上的規則,所以我遵守了規則。比如説,假如有人把那小子的雕刻刀搶走,我就上前把他打倒。對方是個大孩子也好,比我有力氣也好,不只一個人也好,這種事我都不管,反正就是把他打倒。
當然有時會反被人家打倒,有過好多次。可是,這不是輸贏的問題。
不管是把人家打倒,還是被人家打倒,我肯定把雕刻刀奪回來。這件事更重要。你明白嗎?”
“我想我明白。”青豆説,“不過説到底,你還是拋棄了那孩子。”
“因為我必須一個人活下去,不能永遠守在身邊看着他。我沒有那個餘裕。這是理所當然的。”
青豆再次攤開右手,凝視着它。
“我好幾次看見你手裏拿着個木雕小老鼠。是那孩子雕的吧?”
“是啊。沒錯。他給了我一個小的。我逃出孤兒院時,把它帶出來了。現在還在我身邊。”
“我説Tamaru先生,你幹嗎現在和我説這些?我覺得,你可是那種絕不會毫無意義地談論自己的類型。”
“我想説的事情之一,就是我至今還常常想起他。”Tamaru答道,“倒不是説盼望再次見到他。我並不想和他再見。時至今日,見了面也無話可説。只是,呃,他全神貫注地把老鼠從木頭裏‘掏出來’的情景,還異常鮮明地留在我的腦海裏。這對我來説,成了非常重要的風景之一。它教給了我什麼東西。或者説,它試圖教給我什麼東西。
人要活下去,就需要這種東西。很難用語言解釋清楚,但這是具有意義的風景。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説就是為了巧妙地説明那個東西而活着。我這麼想。”
“你是説,那就像我們活着的根據?”
“也許。”
“我也有這樣的風景。”。應該好好珍視它。”
“我會珍視的。”青豆答道。
“我想説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會盡我所能來保護你。如果有必須打倒的對手,不管他是誰,我都會上前把他打倒。這和輸贏無關,我不會棄你於不顧。”
“謝謝你。”
數秒平靜的沉默。
“這幾天不要走出那個房間。記住,走出一步,外邊就是原始森林。知道了嗎?”
“知道了。”青豆答道。
於是電話掛斷了。放下聽筒後,青豆才發現,自己剛才把它攥得那麼緊。
青豆想,Tamaru想傳達給我的信息,恐怕就是告訴我,我如今已是他們所屬的家族中不可缺少的一員,而那紐帶一旦形成,就沒有什麼東西能割斷。説起來,我們是由一種虛擬的血緣關係彼此相連。青豆感謝Tamaru,因為他傳達了這樣的信息。他大概覺得,對青豆來説,目前正是痛苦的時期。把她當作了家族的一員,他才會一點點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她。
然而,想到這種密切的關聯,只有通過暴力的形式才能成立,青豆便覺得痛苦難忍。違反法律,連殺數人,這次自己又遭人追殺,説不定還會死於非命,身處這種特異狀態之中,我們才能心心相通。如果沒有殺人這一行為介入其中,究竟是否可能建立這種關係?如果不是站在非法的立場,究竟能否締結信賴的紐帶?只怕會很難。
一邊喝着茶,一邊看電視新聞。關於赤坂見附車站進水的報道已經不見了。一夜過去,水退了,地鐵恢復正常運行,這種事情便成了往事。而“先驅”領袖的死亡仍舊沒有被世人獲知。知道這一事實的,只是一小撮人而已。青豆想象着那個巨漢的屍體被高温焚燒爐火化的情形。Tamaru説,會連一片骨頭也不剩。恩寵也好痛苦也好,統統無關,一切都化作一縷輕煙,融人初秋的天空裏。青豆的腦海裏,浮出了那縷輕煙與天空。
有一條暢銷書《空氣蛹》的作者——一位十七歲少女失蹤的消息。
深繪里,即深田繪里子,已經兩個多月行蹤不明。警方收到監護人的搜尋請求,對她的下落進行了慎重的調查,目前還未查明真相。播音員如此宣告。播放了書店裏《空氣蛹》如山堆積的圖像,書店牆上貼着印有這位美麗少女肖像的海報。年輕的女店員對着電視台的麥克風説:“書現在暢銷勢頭驚人。我自己也買來讀過。小説充滿豐富的想象,非常有趣。我希望能早點找到深繪里的下落。”
這段新聞並沒有特別提及深田繪里子和宗教法人“先驅”的關係。
一旦涉及宗教團體,媒體就會高度警惕。
總之,深田繪里子下落不明。她十歲時被生父強xx。如果原樣接受他的説法,就是他們多義性地交合了。並通過這個行為,把小小人導入了他的內部。他是怎麼説的?對,是感知者和接收者。深田繪里子是“感知者”,她父親是“接受者”。於是這個男人開始聽見特別的聲音。他成為小小人的代理人,成了“先驅”這一宗教團體的教主般的存在。然後她離開了教團,並且開始負責“反小小人”運動,與天吾結成搭檔,寫了一本叫《空氣蛹》的小説,成了暢銷書。而現在,她由於某種理由去向不明,警方正在搜尋她的下落。
而我在昨晚,將教團“先驅”的領袖——深田繪里子的父親,使用特製的冰錐殺害了。教團的人把他的屍體運出了飯店,偷偷地“處理”了。深田繪里子得知父親的死訊後,會如何接受此事?青豆無法想象。儘管那是他本人希望的死,是沒有痛苦的堪稱慈悲的死,我也畢竟是親手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人的生命雖然本質上是孤獨的存在,卻不是孤立的存在。它總是在某個地方與別的生命相連。對於這一點,只怕我也要以某種形式承擔責任。
天吾也與這一系列事件深深相關。把我們聯繫起來的,是深田父女。感知者和接收者。天吾如今在哪裏?在做什麼?他是否與深田繪里子的失蹤有關?他們倆此刻還是結伴行動嗎?電視新聞當然隻字未提天吾的命運。他才是《空氣蛹》實質上的作者一事,眼下似乎還無人知道。然而,我知道。
我們之間看來好像在一點點縮短距離。天吾君和我出於某種緣由,被送進了這個世界,如同被巨大的旋渦吸進來一般,向着對方靠攏。
恐怕那是致死的旋渦。不過根據那位領袖的暗示,在不會致死的地方,我們本來沒有理由邂逅。就像暴力製造出某種純粹的聯繫一樣。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後把手伸向赫克勒一科赫,確認其堅硬的觸感。把槍口塞進自己的口中,想象手指扣動扳機的情形。
一隻大烏鴉飛上了陽台,落在欄杆上,響亮地發出幾聲短促的啼叫。半晌,青豆和烏鴉隔着玻璃窗相互觀察對方。烏鴉轉動着長在面頰兩旁的又大又亮的眼睛,窺探着屋子裏青豆的舉動,看樣子是在揣摩她手中拿的手槍的意義。烏鴉是腦子很聰明的動物。它們理解那個鐵塊具有重要意義。不知為何,它們明白這一點。
然後,烏鴉像來時一樣,唐突地猛然振翅,飛走了。似乎在説:該看的已經看到了。烏鴉飛走後,青豆起身關掉電視,然後嘆息一聲。
並祈禱着,但願那隻烏鴉不是小小人派來的間諜。
青豆在客廳的地毯上做老一套的舒展運動。她花了一個小時,折磨着肌肉,和適當的痛楚一起度過了這段時間。將全身的肌肉一一召喚前來,嚴加盤問。這些肌肉的名字、職責和性質,都細密地鐫刻在青豆的腦中。她什麼都不放過。流了許多汗,呼吸器官和心臟全力開動,意識的頻道更替。青豆側耳傾聽血液流動,聆聽內臟發出的無聲信息。面部肌肉如同變臉表演一般,劇烈扭動,同時在咀嚼這些信息。
然後她洗淋浴,將汗水衝去。站在體重計上,確認沒有太大的變化。站在鏡子前,確認Rx房的大小和xx毛的形狀未變,劇烈地扭歪臉龐。每日早晨必行的儀式。
走出洗手間,青豆換上了一套適宜活動的運動衣。為了消磨時間,把屋子裏的物品再次盤點了一遍。首先從廚房開始,這裏準備了什麼食品、配備了什麼餐具和炊具,她逐一記錄在腦中。這樣的食品儲備,該按怎樣的順序烹製食用,制訂了大體的計劃。根據她的估計,就算不出房門一步,也起碼十天不會餓肚子。如果有意地節約着吃,大概可以堅持兩週。竟準備了這麼多食物。
接下來詳細地查看了雜貨儲備。衞生紙、面巾紙、洗滌劑、垃圾袋。不缺任何東西。一切都細緻地買齊了。大概有女人蔘與準備工作吧。從中可以看出經驗豐富的主婦式的周全與細心。一個三十歲的健康單身女子在這裏短期生活,需要什麼,需要多少,細微之處都經過細密的計算。這不是男人能做到的。觀察力敏鋭的細心的男同性戀也許可以。
卧室放卧具的壁櫥裏,牀單、毛毯、被套和預備的枕頭一應俱全。
每一樣都發出嶄新的卧具氣味。當然,全部是白色、無花紋的。徹底排除了裝飾性。在這裏,趣味與個性被視為沒有必要的東西。
客廳裏放着電視機、錄像機和小型立體音響。還有唱機和磁帶錄音機。窗子正對面的牆邊,有一排高及腰際的木製裝飾櫥,彎腰拉開櫥門一看,裏面放着約二十本書。不知是什麼人如此體貼,讓青豆在此潛伏期間不會太無聊。果然周到。都是些精裝本的新書,沒有翻閲過的形跡。她粗略地看了看書名,主要是最近成為談資的熱門新書。
大概是從大型書店堆放的新書中挑選出來的,但從中還是可以看出某種選擇的標準。雖然還沒到愛好的程度,標準卻是有的。小説與非虛構類大致各一半。這些選擇中,《空氣蛹》也包含在內。
青豆微微點頭,將那本書拿在手裏,坐到客廳的沙發上。那兒灑着柔和的陽光。書不厚。輕,鉛字也大。她望着封面,望着印在上面的深繪里這個作者姓名,放在手上掂了掂分量,閲讀腰封上的廣告詞。
接着又嗅了嗅書的氣味。散發着新書特有的氣味。天吾的名字儘管沒有印在這本書上,其中卻包含了他的存在。印刷在這裏的文章,是透過天吾的身體成形的。她鎮定情緒之後,翻開了第一頁。
茶杯和赫克勒一科赫,就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