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裏,青豆打算去看月亮,便穿着一身灰色運動衣,趿拉着拖鞋走到了陽台上。手中端着可可杯子。居然想喝可可了,這可是許久沒有過的事。櫥櫃裏放着範·豪爾頓罐裝可可粉,望着它,忽然就想喝了。晴朗無雲的西南方天空,清楚地浮着兩個月亮,一大一小。
她想嘆氣,卻沒有嘆出聲來,只是在喉嚨深處低低地發出一聲嘆息。
從空氣蛹裏生出了子體,月亮隨即變成兩個,而1984年變成了1Q84年。舊的世界一去不返,再也不可能回來。
青豆坐在陽台裏放着的園藝椅上,喝了一小口熱可可,眯起眼望着那兩個月亮,努力追憶舊的世界。但如今她能回憶起來的,只有那棵擺在房間角落裏的橡皮樹盆栽。現在它在什麼地方?Tamaru會像在電話裏承諾的那樣,照看那棵樹嗎?沒關係,不必擔心,青豆告訴自己。Tamaru是個信守諾言的男人。如果需要,他也許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但即使如此,他也肯定把你託付的橡皮樹一直照顧到最後。
但我為什麼如此惦念那棵橡皮樹?
直到扔下它、離開那個家,青豆根本沒在意過什麼橡皮樹。那真是棵毫不起眼的橡皮樹。色澤也差,望上去就顯得無精打采。是大減價,價格標籤上寫着一千八百元,可拿到收銀台去,一句話還沒説,對方就主動降到了一千五。要是跟她討價還價,也許會更便宜。肯定是很長時間無人問津吧。抱着那盆樹回家的路上,她始終在後悔一時衝動買下了這種東西。是棵外觀很不起眼的橡皮樹,枝幅太大,不好拿。但無論怎麼説,它畢竟是有生命的東西。
手中捧着個有生命的東西,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寵物也好盆栽植物也好,她從來沒有買過,也沒人送過她,更沒在路上撿過。對她來説,這是第一次和有生命的東西共同生活。
在老夫人家的客廳裏看見在夜市上買給阿翼的小小紅金魚,青豆也很想要那樣的金魚。非常強烈地想要。甚至無法從金魚身上移開視線。為什麼會忽然想要這種東西?説不定是羨慕阿翼。有人在夜市上買東西送給自己——這樣的體驗青豆連一次都沒有過,甚至從來沒有人帶她逛過夜市。她的父母身為“證人會”的熱心信徒,無限忠誠於《聖經》的教誨,對一切世俗的節慶活動嗤之以鼻,避之不及。
所以青豆決定自己到自由之丘車站附近的折扣店去買金魚。既然沒人買金魚和金魚缸送給自己,就只能去給自己買。這樣不是也很好嗎?她想。我已經是三十歲的人了,一個人住在自己的房間裏。在銀行的保險箱中像磚塊般壘着成捆的鈔票。買兩條金魚之類的事,不必顧忌誰。
但到了寵物櫃枱,青豆親眼看到在水槽裏輕飄飄地掀動着蕾絲般的鰭游來游去的金魚,卻不敢買了。金魚很小,而且看上去像是缺乏自我和省察的沒有思想的魚,但無論怎麼説,它畢竟是個完整的生命體。將一個生存於世的生命花錢買來據為已有,在她看來似乎不合適。
這讓她想起自己小時候的情景。被囚禁在狹小的玻璃缸裏、哪兒也去不了的無奈的存在。看上去,金魚似乎覺得這種狀態無所謂。實際上也許真無所謂,真的哪兒都不想去。但青豆怎樣都難以釋懷。
在老夫人家的客廳裏看到金魚時,她根本沒感覺到這一點。魚兒彷彿非常優雅、非常愉快地在玻璃缸裏遊弋。夏日的光線在水中搖曳。
於是她覺得,和金魚一起生活似乎是個美好的想法,肯定會給她的生活多少帶來温馨。但在站前折扣店的寵物櫃枱,金魚的身姿卻只能讓她感到窒息。青豆望了一會兒水槽裏的小魚,緊緊閉攏嘴唇。不行。
我根本養不了金魚。
就在這時,商店角落裏的橡皮樹躍人眼簾。它被擠到了最不醒目的地方,就像一個遭人遺棄的孤兒,瑟縮在那裏。至少在青豆看來是這樣。沒有光澤,形狀也失衡不正。但她甚至沒有好好考慮,便買了下來。不是因為喜歡才買的,而是不得不買。説老實話,買回去放在家裏,除了偶爾澆水時,幾乎沒看過它一眼。
司一旦將它丟在身後,想到以後再也看不到它了,青豆不知為何對那棵橡皮樹牽掛不已。像平常心情混亂、很想大吼幾聲時那樣,她狠狠地皺起了臉。面部每一塊肌肉都被拉到接近極限。於是她面目全非,像變了一個人。青豆將臉皺到了不能再皺的程度,再從各個角度扭曲,然後總算恢復了原狀。
為什麼我如此掛念那棵橡皮樹?
總之,Tamaru肯定會鄭重其事地照料那棵橡皮樹。肯定要比我更細心、更負責地照料它。他習慣照料和愛護有生命的東西。和我不同。
他對待狗就像對待自己的分身一樣。就連老夫人家裏的樹木,他也是一有空就滿院轉悠,仔細地檢查。在孤兒院的時候,他曾挺身而出,保護比自己小的笨手笨腳的弱者。這種事我根本做不到,青豆想,我沒有時間去承擔別人的生命。僅僅是承受自己的生命之重、承受自己那份孤獨,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孤獨這個詞,讓青豆想起了亞由美。
亞由美被某個來歷不明的傢伙,用手銬銬在牀上強暴,又用浴袍腰帶勒死。據青豆所知,兇手至今還未落網。亞由美有親屬,又有同事,但她孤獨無依,孤獨得甚至只能落得如此可憐的死法。而我卻未能回應她的訴求。她肯定對我有所訴求,毫無疑問。但我也有必須守護的秘密與孤獨,怎樣也無法和亞由美分享的秘密與孤獨。亞由美為什麼偏要向我這種人尋求心靈交流呢?這世上難道不是有很多人嗎?
一閉上眼睛,那棵留在空空的房間裏的橡皮樹盆栽,便會浮上腦際。
為什麼我如此掛念那棵橡皮樹?
然後,青豆哭了一陣。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微微地搖頭,心想,這陣子哭得太多了。她根本不想哭。幹嗎要為那棵呆頭呆腦的橡皮樹流淚?但淚水卻抑制不住。她哭得雙肩亂顫。我已經一無所有了。連一棵寒酸的橡皮樹都沒有。只要是有點價值的東西,都紛紛湮滅。一切都離我遠去,除了對天吾的温暖的記憶。
我不能再哭了,她對自己説,我現在是待在天吾的體內呢。就像《神奇旅程》裏的科學家一樣——是的,那部電影叫《神奇旅程》。想起了片名,青豆多少平靜下來,停止哭泣。即使淚流成河也無濟於事。
必須恢復成那個冷靜而堅強的青豆。
是誰期盼這樣?
是我期盼這樣。
然後她環顧四方。天上依然浮着兩個月亮。
“那就是標誌哦。你可要注意看天。”一個小小人説。是那個聲音很輕的小小人。
“嗬嗬——”負責起鬨的嚷道。
這時青豆忽然發現,此刻像這樣抬頭望月的人,並非只有自己一個。隔着馬路,能看見對面的兒童公園裏有一個年輕男子。他坐在滑梯頂,正盯着和她相同的方向。這個男人和我一樣,看見了兩個月亮。
青豆憑直覺明白了這一點。不會有錯。他和我看着同樣的東西。他能看得見。這個世界裏有兩個月亮,但那位領袖説,並不是所有生活在這裏的人都能看見它們。
但那個高大的年輕男子,無疑正看着這對浮在天上的月亮。我敢打賭,賭什麼都行。我心裏明白。他坐在那裏,正望着黃色大月亮和生了一層苔蘚般的變形的綠色小月亮。而且他似乎在冥思苦想,思索着兩個月亮並排存在的意義。這個男人難道也是身不由己地漂流到這1Q84年的世界的人之一?也許正因為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的意義困惑不已。肯定是這樣。他才不得不在夜裏爬到滑梯上,孤單地一個人凝望月亮,在腦海裏羅列出所有的可能、所有的假設,細緻地進行驗證。
不對,也許不是這麼回事。那個男人也許是到這裏搜尋我的,是“先驅”派來的追殺者之一。
於是一瞬間,心跳猛然加速,耳中發出叮的一聲耳鳴。青豆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插在腰帶下的自動手槍。她緊緊地握住那堅硬的槍柄。
但無論怎麼看,從那位男子身上都感覺不到那種緊迫的氣息,也看不出暴力的跡象。他獨自坐在滑梯頂,腦袋倚在扶手上,直勾勾地盯着兩個浮在天上的月亮,沉湎於漫長的思索。青豆在三樓陽台上,他在下面。青豆坐在園藝椅上,從不透明的塑料遮板和金屬扶手的縫隙間,俯視着那個男人。就算對方抬頭向這邊望,肯定也看不見青豆。
加上他一心只顧看天,可能有人在暗中窺望自己的念頭,似乎根本不會掠過他的腦際。
青豆穩定情緒,靜靜吐出積澱在胸中的濁氣。然後放鬆手指上的力氣,鬆開抓着槍把的手,繼續保持相同的姿勢觀察那個男人。從她的位置望過去,只能看見他的側影。公園的水銀燈從高處將他的身姿照得雪亮。這是個身材很高的男人,肩幅也很寬。看起來硬硬的頭髮剪得很短,身穿長袖T恤,袖子一直捲到肘部。相貌説不上英俊,卻很精悍,給人好感。腦袋形狀也不差,等再上點年紀,頭髮變稀一些,肯定會更好看。
隨即,青豆恍然大悟。
那是天吾。
這不可能,青豆想。她簡短但堅決地連連搖頭。這肯定是荒唐的錯覺。無論如何,事情也不可能這樣湊巧。她不能正常呼吸,身體系統出現紊亂,意志與行為無法相連。想再仔細看看那個男子,但不知為何眼睛無法聚焦。彷彿由於某種外力,左右兩眼的視力忽然變得迥然相異。她下意識地狠狠扭着臉。
我該怎麼辦?
她從園藝椅上站起身,毫無意義地東張西望。然後想起了客廳的裝飾櫥裏有尼康的小型雙筒望遠鏡,便去取。拿着雙筒望遠鏡匆忙趕回陽台上,衝着滑梯望去。年輕男子還在那裏,姿勢和剛才一樣,側面朝着這邊,仰望天空。她用顫抖的手調節望遠鏡的焦距,將他的側臉拉近。屏息,凝神。沒錯,那是天吾。縱然二十年歲月流逝,青豆卻明白,那就是天吾,絕不是別人。
青豆最驚訝的,是天吾的外貌從十歲以來幾乎沒有變化,彷彿一個十歲少年就這樣變成了三十歲。倒不是説他滿臉稚氣。身材當然變得遠為高大,脖頸粗壯,面容充滿成熟感,表情中也顯現出深度。放在膝頭的手大而有力,和二十年前她在小學教室裏握過的手很不一樣。
儘管如此,那具軀體釀出的氖圍,卻和十歲時的天吾完全一樣。強壯厚實的身軀給她自然的暖意和深深的安心。青豆渴望把面頰貼上那副胸膛。非常強烈地渴望。這讓她很高興。而且他坐在兒童公園的滑梯上,仰望着天空,熱心地凝視她看着的東西,兩個月亮。對,我們能看見同樣的東西。
我該怎麼辦?
青豆不知所措。她把望遠鏡放在膝頭,使勁攥緊了雙手。指甲甚至都陷進了肉裏,留下難以消失的印痕。攥緊的雙拳瑟瑟發抖。
我該怎麼辦?
她傾聽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她的身體似乎不知何時從正中分裂成了兩半。一半試圖積極地接受天吾就在眼前的事實。另一半則拒絕接受,試圖把它趕到某個看不見的角落,讓她相信這種事根本沒有發生。
這兩種朝着相反方向運動的力量,在她體內激烈爭鬥。雙方都極力把她朝各自的目標拉拽。彷彿周身的肌肉被扯碎,關節快要散架,骨頭將成為粉塵。
青豆很想就這樣衝進公園,爬上滑梯,向坐在那裏的天吾訴説。
可是,説什麼好呢?她不知道如何運用嘴部的肌肉。儘管這樣,她恐怕還是會竭力擠出什麼話來。我是青豆,二十年前在市川的小學教室裏握過你的手。你還記得我嗎?
這樣説行嗎?
肯定還有更好的説法。
另外一個她卻命令:“別動!就這麼躲在陽台上!”你已經無計可施了。不是嗎?你昨夜和那位領袖談妥了交易。你要放棄自己的生命來拯救天吾,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這就是交易的內容。契約已經簽訂。你同意將領袖送到那個世界去,並奉上自己的生命。現在你在這裏和天吾見面敍舊,那又能怎樣暱?而且,萬一他根本不記得你,或只記得你是個“專做嚇人祈禱的不體面的女孩”,你打算怎麼辦?要是那樣,你會懷着怎樣的心情去死?
這麼一想,她就全身僵硬,開始瑟瑟發抖。她無法抑制這種顫抖。
就像患重感冒時打寒戰一樣,似乎一直凍到心底。她用兩臂抱緊自己的身體,在這嚴寒面前顫抖不已。但她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坐在滑梯上仰望天空的天吾。似乎一旦移開視線,天吾就會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渴望被天吾摟在懷中。渴望讓他那雙大手撫摸自己的身體。渴望全身感受到他的温暖。渴望他撫摸周身每一個部位,温暖它們。我想讓你幫我驅走身體深處的寒氣,然後進入我的體內,盡情地攪動,像用勺子攪拌可可一樣,緩緩地直抵深處。如果你為我做了這些,縱然當場死去,我也心中無憾。真的。
不,真是這樣嗎?青豆想。假如這樣,也許我就不想死了。也許我會盼望永遠和他在一起。赴死的決心就像被朝陽直射的露珠,痛快地蒸發,轉瞬即逝。或許我想把他殺死。或許會用赫克勒一科赫先把他射殺,再把自己的腦漿打出來。完全無法預測會發生什麼情況,自己可能做出什麼蠢事。
我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她無力判斷。呼吸變得急促,種種思緒紛至沓來,交替出現,理不出頭緒。什麼才是對的,什麼又是錯的?她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渴望現在就在這裏被他粗壯的雙臂擁人懷中。至於以後的事,哪裏還顧得上?上帝也好魔鬼也好,就讓他們隨意安排吧。
青豆下定決心。她衝進洗手間,用毛巾拭去臉上的淚痕,對着鏡子迅速地理理頭髮。整張臉一塌糊塗。眼睛紅紅的,充血了。身上的衣服也糟糕透頂。一套退了色的運動衣,腰帶下面插了一把九毫米自動手槍,在後腰上形成一個古怪的包。絕不是適合去見二十年來朝思暮想的人的裝扮。為什麼沒穿得稍微像樣一點?但事到如今已無可奈何。沒有時間再換衣服。她赤着腳蹬上運動鞋,門也沒鎖,就快步奔下公寓的逃生梯。然後橫穿馬路,衝進沒有人影的公園,跑到了滑梯前。可是,天吾已經蹤影全無。沐浴着水銀燈那人工燈光的滑梯上空無一人,比月亮的背面還要昏暗還要陰冷,空空蕩蕩。
那會不會是錯覺?
不會,不會是錯覺,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想。就在剛才,天吾還在這裏。絕對沒錯。她爬上滑梯,站在頂上環視四周。到處不見一個人影。然而,他肯定還沒有走遠。就在幾分鐘前,他還在這裏。頂多四五分鐘,不會再多。這麼一點距離,如果跑着追的話,現在還可以趕上。
但青豆改變了主意。她幾乎是竭盡全力才攔住了自己。不,不行,不能這麼做。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朝哪個方向走的。在深夜的高圓寺街頭漫無目標地狂奔,尋找天吾的行蹤,這種事我不願意做。這不是我該採取的行動。當我在陽台上猶豫着難以決定的時候,天吾走下滑梯離開,不知去向了。想起來,這就是上天賜予我的命運。我躊躇了,猶豫不決,一時喪失了判斷力,就在此時.天吾悄然離去。這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就結果而言,這樣也好。青豆告訴自己。也許這樣才是最正確的。
至少我和天吾重逢過。我隔着一條馬路看到了他,還因為可能被他擁入懷中而顫抖。雖説只有幾分鐘,我畢竟也全身心地體味過那種激烈的喜悦和期待。她閉上眼睛,緊攥着滑梯的扶手,咬住嘴唇。
青豆用和天吾相同的姿勢在滑梯上坐下,仰望西南的天空。那裏浮着一大一小兩個月亮。然後朝公寓三樓的陽台看去,房間裏亮着燈。
就在剛才,她還在那個房間的陽台上凝望坐在這裏的天吾。那個陽台上,似乎還殘留與漂漾着她深深的猶豫。
1Q84年,是這個世界被賦予的名稱。我在大概半年前進人這個世界,而現在正準備出去。並非自願地進來,卻是自願地打算出去。
我離去之後,天吾仍會留在這裏。對天吾來説,這究竟會成為怎樣的世界,我當然不知道。我無法親眼目睹。不過這無所謂。我將為他而死。我不能為自己而活,這種可能性從一開始就被剝奪了。可是,我卻能為他而死。這樣就夠了。我可以微笑着去死。
這不是謊言。
青豆拼命想感受天吾在滑梯上殘留的氣息,哪怕一點也好。但沒有留下一絲温度。帶着秋日預感的夜風,穿過櫸樹的葉間,力圖將那裏的一切痕跡都抹去。儘管如此,青豆依然久久地坐在那裏,仰望兩個並排浮着的月亮,沐浴着那缺乏情感的奇妙光芒。由形形色色的聲響混合而成的都市噪音,變成了合奏低音,團團環繞着她。她想起在首都高速的避難階梯上結巢的小蜘蛛。那隻蜘蛛還活着嗎?還在結它的巢嗎?
她微微一笑。
我已經準備好了。
她這樣想。
不過在此之前,有個地方我必須去拜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