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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中午下班時分,市委書記洪鐘華從機關大樓走了出來,還沒出大門,滾滾熱浪便迎面撲來。最近一段時間受副熱帶高壓的控制,本市及周邊地區一直保持着33℃到36℃的高温。門外沿着台階停滿了等着接領導下班的轎車和供普通幹部乘坐的通勤大巴。車子的發動機都轟隆隆運轉着,一大堆汽車空調運轉時產生的噪音震耳欲聾,烘出的熱氣活像沸騰的開水朝人劈頭蓋臉地潑灑過來。洪鐘華的車停靠在最方便上下的位置上,政府大院裏的司機都認識這台車,所以誰也不敢跟這台車爭先恐後。洪鐘華鑽進車裏,一股沁人肺腑的冷風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冷風開得太足了,沒必要。"司機連忙把空調開到了弱擋,然後起步,汽車平穩地朝市府大院的大門開去。洪鐘華問司機:"你們每天都這樣早早地把汽車發動着,冷氣開開等領導嗎?"

    洪鐘華的司機叫司馬達,原來是省武警總隊政委的司機,車開得好,又有全省武警系統散打比賽第三名的頭銜,復員的時候總隊政委把他當做禮物送給了洪鐘華。司馬達人很老實,話極少,從銅州市到省城有二百來公里,一路上如果洪鐘華不説話,他也能沉默一路,這樣的人最適合給領導當司機。聽到洪鐘華問,司馬達説:"現在天熱,一般要提前半個小時左右就把車發動着,空調打開,這是車隊統一要求的,説現在天氣熱,不能讓領導上了車身上出汗。"

    洪鐘華嘟囔了一聲:"老百姓的血汗全都變成汽油也不夠燒。"

    司馬達沒聽明白,連忙追問:"洪書記,您説什麼?"

    這種近似於發牢騷又帶着無奈情緒的話洪鐘華當然不會再給司馬達重複一遍,況且説了也沒用,因為坐車的並不僅僅是他洪鐘華一個。洪鐘華含糊其辭地回答:"我説開慢點,注意安全。"

    司馬達奇怪地掃視了洪鐘華一眼,因為不用洪鐘華説,車也快不了。正是下班時間,政府大院臨街的道路上車輛活像過江之鯽,魚貫而行,政府機關的公車從大門裏蜂擁而出,就像山洪暴發的污泥濁水衝入河牀,頓時攪亂了正常的交通秩序,原本正常行駛的車輛有的爭道搶行,有的避讓停車,交通開始混亂起來,交通警察狼狽不堪地指揮着沒法指揮的車輛。司機們根本看不懂手忙腳亂的警察的張牙舞爪是什麼意思,各種車輛在政府大院門前擠成了一團。洪鐘華的司機小心翼翼地駕駛着汽車,在亂成一團的鋼鐵洪流中慢慢爬行,既要防止撞到別人,又怕別人撞到自己,精神高度集中,腮幫子咬出了兩個硬核桃。

    市府機關大院斜對面有一個公交車站,市民李桂香牽着她十歲的女兒在這兒等車,遮陽篷是玻璃鋼的,在這樣的酷暑烈日下,篷下面成了正在被蒸烤的籠屜,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李桂香是一個下崗女工,今天到勞務市場找工作,招工單位倒是不少,可是人家都嫌她年紀大,文化低,沒人肯聘用她。其實她才三十五歲,由於長年在生產崗位上沒日沒夜地倒班,繁重的勞動損害了她的容顏,讓人看上去足有四十五歲。拿出身份證給人家看,誰也不相信她才三十五歲,有的招工單位甚至問她這身份證是不是真的。在勞務市場奔波了一個上午,結果是一無所獲,李桂香就到學校接了女兒,也算是今天上午沒有白出來一趟。

    市府門前的道路此時活像堤岸崩塌的河牀,各種車輛擠成一團小心翼翼地朝前磨蹭,比小腳老太婆走得還艱難。體格龐大的公交車被堵在遠處根本動彈不得,等車的市民眼睜睜看着公交車已經來了,卻無法進站,焦急和煩躁憋悶在心裏,人們的臉就像剛剛漿洗過的牀單,呆板、緊繃,上面還掛滿了汗珠。李桂香緊緊牽着女兒的手,耐心地等待着交通混亂的場面能夠好轉,耐心地等待着公交車能夠來到,生活已經教會了她忍耐,她也習慣了在無盡的忍耐中生活。她已經想好了,今天不回家做飯了,咬咬牙領着女兒奢侈一回,孃兒倆買盒飯吃,吃盒飯還可以喝到免費的蘿蔔湯,那是消暑解渴的佳品。她女兒扯扯她的手説:"媽,我難受得很,想吐。"她看看女兒,女兒臉色蠟黃,她連忙摸摸女兒的額頭,女兒的額頭冰冷,滿臉冷汗,她把女兒攬到懷裏,安慰着:"是不是早上吃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沒關係,等車來了媽直接帶你去醫院,先檢查檢查,然後再吃飯。"

    可是女兒已經等不及去醫院了,突然像脱骨肉似的在她懷裏軟軟地朝下脱落,眼睛也閉了起來,牙關緊咬,嘴角溢出了白沫,隨即昏迷過去。李桂香嚇壞了,大聲呼喊着女兒,一起等車的人們紛紛圍攏過來,有懂得急救知識的人就開始忙碌,讓李桂香把女兒平放在地上,然後就開始掐人中、做人工呼吸。一位老者翻開李桂香女兒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她的脈搏,對李桂香説:"中暑,得趕緊送醫院,不然很危險。"

    這時候就有好心人趕緊打電話叫120急救車,也有人提醒叫急救車也沒用,現在塞車這麼嚴重,急救車根本過不來。李桂香看着昏迷不醒的女兒,焦急萬端,恨不得給滿大街的汽車跪下,求他們給自己的女兒讓出一條活路。公交車站等車的人們亂成一團,有幫忙搶救的,有給110、120打電話的,有在一旁怒火中燒罵政府、罵官員的……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李桂香再也控制不住,焦急地喊着女兒的名字痛哭起來。

    2

    洪鐘華的車費盡力氣蹭到了公交車站不遠處,見公交車站前面的馬路上人們擠成了一團,哭的喊的好像出了什麼事,洪鐘華吩咐司馬達:"怎麼了?你去偵察一下。"

    司馬達下車擠進人叢看到李桂香扶着昏迷不醒的女兒失聲痛哭,問問旁邊的人,旁邊的人告訴他,這個女人帶着孩子等公交車,天氣太熱,可能孩子中暑暈倒了,叫了120,路上塞車,120過不來。司馬達是個熱血青年,聽到這個情況,看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女孩和痛哭失聲的母親,顧不上多想,俯身抱起女孩對李桂香説:"大姐,別急,我拉她去醫院。"然後就抱着李桂香的女兒來到了洪鐘華的車上,洪鐘華看到司馬達抱了一個人回來,知道肯定不是碰上傷員就是碰上病號了,連忙幫他把李桂香的女兒接進車裏,李桂香也鑽進車裏摟着女兒,不斷叫着女兒的名字。司馬達顧不上解釋,掛擋就要出發,可是路已經塞死了,有車也沒用。正在徒勞地指揮交通的警察一扭臉見到市委書記的座車被堵在車流中間動彈不得,大驚失色,跑過來小心翼翼地敲開車窗,連連敬禮,語無倫次地解釋彙報:"洪書記,你好……對不起,我正在值勤,我是交警直屬中隊……"

    洪鐘華攔住了他:"別説了,求你一件事,我的車上有個孩子病了,得馬上送到醫院救治,你能不能幫我疏通一下道路?"

    交警連忙敬禮:"是,請問洪書記還有什麼指示?"

    洪鐘華説:"沒指示,請你快一點,救人要緊。"

    交警朝對講機講了幾句,片刻便招來了同事,開來了警用摩托車,亮起了警燈,拉響了警笛,開始給洪鐘華的汽車開道。同事們則把吃奶拉屎的勁都使了出來,拼了老命想把其他車輛攔住給市委書記的專車讓路。

    車裏冷氣充足,衣着單薄的李桂香從酷熱的室外突然進到車裏,凍得哆哆嗦嗦,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裏,孩子依然昏睡不醒,李桂香急得淚流滿面。司馬達一狠心,就着警察剛剛扒拉開的縫隙把車開上了人行道,然後又插進了輔路,再從輔路轉回人行道,哪有空隙朝哪鑽,七扭八拐車子總算衝出車流朝醫院奔去。交警忙活半會兒,一回頭市委書記的車沒了,瞠目結舌愣在馬路當中,成了名副其實的馬路橛子。

    到了市第一醫院,洪鐘華和司馬達幫着李桂香把孩子抱到了急救室。現如今像洪鐘華一類的地方官員都是當地電視台、報紙的明星級人物,天天露臉,百姓沒有不認識的,醫生護士們看到市委書記親自送來病人,驚訝之餘不遺餘力地馬上開始急救。值班醫生經過對病人的認真檢查,犯難地對洪鐘華彙報:"洪書記,這個病人的情況很特殊,既有中暑的症狀,又有感冒併發炎症的症狀,情況挺不好,需要馬上轉到重症監護室去。"

    洪鐘華説:"那就轉啊,你是醫生,我們都聽你的。"

    醫生和護士們就手忙腳亂地把李桂香的女兒轉送到了重症監護室。由於是市委書記親自送來的病人,無論是醫生還是護士,都沒敢張口談錢的問題。洪鐘華擺脱了千恩萬謝幾次要下跪的李桂香,鑽進汽車打道回府。路上司馬達沉默片刻忽然説:"洪書記,對不起,我向你檢討,剛才我心急沒有事先徵得你的同意就把病人接到了車上……"

    洪鐘華學了一次雷鋒,做了一次好事,儘管回家吃飯的時間耽擱了一個多小時,心中卻仍然充盈着跟當市委書記截然不同的成就感,聽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司馬達突然説出這樣一句話,心中一怔:"你做得對啊,我沒説你做得不對啊,你這種助人為樂的精神值得表揚。是不是我沒表揚你,你就以為我不高興了?"

    司馬達"嘿嘿"一笑説:"那倒不是,嗯,嗯……"

    洪鐘華説:"有什麼話你就直接説,跟我這麼長時間了,怎麼還認生啊?"

    司馬達又吭哧一陣才説:"洪書記,還有一件事,我覺得那個孩子病情加重可能跟坐我們的車有關係。我小的時候在家裏跟着大人打場,天熱中暑了,有人要拿涼水澆到我身上降温,我爺爺拎起揚場的木杈打人家,説人家想害我。後來聽爺爺解釋我們才明白,人中暑,就是天氣太熱,火氣慢慢在體內積累起來,散發不出來就會頭暈噁心血壓下降,嚴重的還會造成呼吸停止等等。如果這個時候突然讓病人用涼水、空調強迫降温,弄不好把內火裹在心裏會要人命的。中暑首先好像應該把病人放在陰涼通風的地方,慢慢恢復,送到醫院當然更好……可是……可是……"

    洪鐘華催促他:"你別可是了,有什麼就説什麼。"

    司馬達這才吞吞吐吐地接着説:"可是剛才我們車裏空調的温度太低了,當時我光一門心思想着救人,沒有想到空調的問題,醫生説她既中暑又感冒,會不會是因為我們突然把她從高温下轉到了低温環境裏,造成了併發症,中醫説,這種情況就是外寒裹內火,對人的損傷嚴重得很,唉,都怪我……"

    洪鐘華聽到司馬達這麼説,內心也暗暗後悔,如果真的是因為他們的車內空調開得太足,温度太低,想救人家反而害了人家,那真是好心辦壞事的典型。想到這些,剛剛因為做了好事而產生的滿足感、成就感頓時煙消雲散,既是安慰司馬達也是安慰自己地説:"不要緊吧?現在在醫院裏,即便有點什麼併發症,醫生也會救治的。今天下午上班你把我扔到辦公室以後,再到醫院看看,如果真的是因為我們加重了人家的病情,一切後果我負責。對了,你就給醫院説,他們是我的親屬。"

    洪鐘華之所以要給醫院説病人是他的親屬,是怕醫院草率應付李桂香孃兒倆,如果因為醫院的疏忽把人家的病給拖大發了,麻煩事就多了。他知道,只要説那孃兒倆是自己的親屬,醫院絕對會全力以赴地進行救治。

    洪鐘華到了家門口,下車後剛要進門,電話響了,市委秘書長氣喘吁吁地在電話裏報告:"洪書記,不好了,民政局副局長車福祿出車禍了,市政管理局局長魏奎楊死了。"

    洪鐘華讓他説得直犯暈:"車福祿出車禍魏奎楊怎麼死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慢慢説。"

    "他們倆在高速路上同時出的車禍,車福祿沒死,輕傷,魏奎楊死了,兩台車都報廢了。"

    洪鐘華問道:"市領導誰到現場去了?"

    秘書長説:"萬市長讓王副市長去了,根據王副市長反饋的信息,責任不在車軲轆,也不在魏奎楊,好像是有一台汽車突然剎車,造成了這次重大的交通事故。"

    洪鐘華追問:"他們幹嗎去了?怎麼同時在高速路上。"

    秘書長説:"他們都是到省城開會的,應該算公傷吧。"

    洪鐘華暗暗嘆息,現在公車配備基本上已經失控,副局級以上幹部基本上都配了專車,連下面很多鄉鎮長也有了事實上的專車。這既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大家都舒服了,辦事也方便了,壞處就是不但公車經費支出像洪水一樣猛漲,出車禍的幾率也大大增加。洪鐘華告訴秘書長:"這樣吧,你先代表市委到魏局長家裏慰問一下,其他問題等交管部門結論出來了以後再説。"

    3

    車軲轆和葫蘆是乘坐王副市長帶去的車回來的,那台撞爛了的本田轎車被一台公路施救車拖在後面,活像剛剛用拖網撈上岸的死魚。王副市長是個話多的人,坐在前座上扭過頭來不斷嘮叨:"你們真是命大,看看老魏,好好的一個人,昨天下午還跟我在一起開會來着,這陣成啥了?慘不忍睹,慘不忍睹啊。"魏奎楊是被殯儀館的冷藏車拉走的,他的司機也被交警帶走了。那台奧迪已經稀巴爛成了一堆廢鐵,車上又死了人鮮血淋漓的,交通警察嫌它堵在路中間影響交通,也不吉利,勘察完現場就叫來大吊車給扔到了高速路外面,通知市政管理局抽空過來運走。

    車軲轆驚魂未定,心中有鬼,不敢多説話,王副市長説什麼他都連連點頭。這種場合沒有葫蘆説話的份兒,他也不敢説話。事故發生後,車軲轆跟他商定,讓他一口咬定車當時是由他駕駛的,這樣一來,車軲轆沒有任何責任,司機的責任也就相應地減輕了,事故的性質只不過是一樁因超速造成的普通的交通事故而已。如果實事求是地説車是車軲轆駕駛的,雖然車軲轆有駕照,那他們倆也違反了市紀委的文件,除了承擔交通肇事責任以外,還要受紀律處分。葫蘆代人受過,有口難言,現在他只好老老實實地聽王副市長訓斥:"你這個司機也真是的,根據交警的測量,你的車速已經超過了一百五,幹嗎?找死啊?你找死別害別人啊,現在你活得好好的,把人家魏局長變成了火葬場的燒烤,多虧魏局長家裏沒什麼人,如果人家家屬在這兒,今天不扒你一層皮才怪。這場車禍也夠貴的了,兩台車報廢,六七十萬一眨眼沒了,三個人受傷,一個局級幹部死亡,損失慘重啊。"

    "這就叫豪華車禍。"司機毛毛雨冷笑着説了一句,話裏話外透着讓人心寒的幸災樂禍。給王副市長開車的司機綽號毛毛雨,過去是給主管財政的副市長開車的,那位副市長到站退休之後,他也被打入冷宮,成了值班司機。領導一般不喜歡用原任領導身邊的舊人,再加上他話多吐沫星子也多,毛毛雨的綽號就是根據這一生理特徵起的,就更沒人愛用,整天在司機值班室坐冷板凳,心裏自然覺得憋屈,一有機會就想發泄。

    王副市長狠狠瞪了毛毛雨一眼,毛毛雨不敢吭聲了。這輛車不是王副市長的專車,王副市長的專車是一台最新版的奧迪V6,他小姨子到銅州市看望姐姐、姐夫,明天要回去,今天王副市長的老婆陪妹妹逛銅州著名風景區龍山植物園,捎帶着逛街,奧迪V6讓老婆帶走了。中午快下班的時候王副市長接到市政府值班室轉過來市長萬魯生的電話,車軲轆、魏奎楊出了車禍,命他趕到現場處理善後,他只好坐這台值班車。

    這台值班車是桑塔納2000,這種車市級領導早就沒人坐了,王副市長的座駕如果不是派給了老婆,他也不會坐這台車。值班車都是領導們配了新車之後退下來的舊車,司機也大都是原任領導退休之後剩下來的,這些司機就像過季的服裝,窩在市府車隊裏守着跟他們一樣受到冷落的舊車一起體會被打入冷宮的感覺。現在的領導用司機一般都要用體己人,同級調動、提升上任很多人還會帶原來用慣了的司機一起走,有點像滿清時候達官貴人到哪都要帶着家奴。不同的是,家奴靠東家養活,司機由國家養活。司機如果能成為領導的專車司機都會滿心歡喜,讓領導甩下便會喪魂落魄。因為,給領導當專職司機和當值班司機身份、待遇差別太大了。給領導當專職司機,在別人眼裏就有了領導身邊人兒的身份特徵,時不時還會有人送點小禮、請喝小酒、求辦小事兒。領導如果有一些小小不言、自己看不上眼的小福利也會隨手甩給司機當做小恩小惠,如果遇到了提工資、發獎金、以工代幹這種好事兒,跟固定領導時間長了的司機往往都會受到特殊關照。如果再跟領導的秘書混好了,這個司機的辦事能力就會大大提高,能量不在一個處長以下。而那些沒有固定領導可伺候的司機則像沒孃的孩子,一切工資待遇生活福利都是公事公辦,額外好處想都別想。

    毛毛雨嘴上不敢説話了,心裏卻憤憤然,王副市長那恐嚇、鄙視的眼神更是讓他惱恨不已:"他媽的,都撞死了才好,死一個老百姓少養活一個,一個個人五人六的,坐好車,吃海鮮,喝茅台,唱小曲,抱小妞,還都免費不花錢,什麼東西,憑啥?都撞死、都撞死……"毛毛雨在心裏詛咒着,卻忽略了一個現實問題:中國缺能源卻不缺官員,死了這一個自有後來人。

    毛毛雨心裏鬱悶肚裏罵人,王副市長繼續嘮叨:"這個魏奎楊啊,還真是個好人,平時省吃儉用,就一個兒子還跑到了美國,老婆死了別人給他介紹對象,他連看都不看,整天一個人守着一百五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日子過得恓惶啊。"

    毛毛雨又冷哼了一聲,王副市長此時煩透了毛毛雨,跟着冷哼了一聲:"你要説啥?好,我不説了,你説。"

    毛毛雨連忙道歉:"王市長,對不起啊,我沒想説啥,我就是有點感冒,嗓子痛。"

    王副市長呲兒他:"感冒了就在家休息,還跑什麼車?你不要命別人還要命呢。"

    毛毛雨不敢再吭聲,在心裏罵:"王八蛋,我感冒就能要你們的命?都是王八蛋!"

    4

    車子進了銅州市區,車軲轆説:"王副市長,實在對不起,今天這件事情太麻煩您了,害得您中午飯都沒吃,這樣吧,咱們一起到-海天-隨便吃一口。"當然,他説的"隨便吃一口"絕對不是"隨便吃一口",海天大酒店是銅州市的五星級賓館,在那種地方"隨便吃一口",每人不當一次二百五別想出門。王副市長很為今天的事情惱火,這場車禍雖然死的是一個局長,説到底也不過就是死了一個人,又不是多人傷亡的災害性事故,值得他一個副市長冒着酷暑為此奔忙整整半天嗎?他生氣的就是市長萬魯生僅僅比他高那麼半級,就可以對他發號施令。

    萬魯生是空降部隊,稀裏糊塗從外省調過來就當了市長,所以本地幹部對他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服氣。可是沒辦法,不管人家是通過什麼手段當上市長的,那也終究是市長,比他這個副市長高了半級。就因為差了這半級,心裏再惱火,再不願意,還得去。處理車禍是什麼好事?血肉模糊的屍體,廢鐵一樣的汽車,靠近了都嫌晦氣,可是不去又不行,就是因為他比人家低了半級。鼓了這一肚子氣,王副市長哪有心情跟車軲轆去"隨便吃一口",再説他也根本不缺"那一口",於是板着臉説:"你們去吃吧,屁股後面一攤子事情我哪有時間陪你吃吃喝喝,碰上你們這一檔子事,浪費我半天時間。你趕緊吃一口回家報個平安吧,別讓你老婆以為你已經因公殉職了呢。"

    王副市長話説得難聽,車軲轆也不敢硬拽人家,只好讓毛毛雨先把王副市長送回了家,然後帶了毛毛雨和葫蘆到海天大酒店花了七百五十多塊錢"隨便吃了一口"。吃飽喝足了,毛毛雨請示車軲轆用不用把他們送回家,車軲轆老婆在中行當工會主席,每天都有免費的午餐,從來不回家吃午飯,兒子寄存在奶奶家,回家了也就他一個人。今天死裏逃生,又驚又嚇,身心疲憊,懶得回家,再加上還有些事情要跟葫蘆商量,就説不回去了,在酒店開個房間休息一下,下午還得到局裏安排個人代替他到省裏開會,他自己是絕對不會再去了,出門不順,不能再勉強。

    打發走了毛毛雨,車軲轆讓葫蘆埋單開房。葫蘆幹這一套早就熟了,結了賬,開了發票,回去讓車軲轆簽字報銷。開了一個標準間,車軲轆跟葫蘆鑽進房間就開始繼續商量善後事宜,車軲轆又把事情朝實裏砸了砸:"葫蘆,這麼些年我待你不薄,今天的事情你一定要一口咬死,不然你跟我都沒法交代。"

    葫蘆的特徵就是光頭,不是剃光,而是根本就沒有毛髮,包括眉毛、鬍鬚,那顆肥腦袋就是一個裝上了五官的大葫蘆。好在他長得慈眉善目,活像彌勒佛,所以雖然沒有毛,倒也不難看,有人説他有福氣,他也自認為有福氣,不然怎麼會給領導開專車呢?今天這件事情讓他更認準了自己有福氣,發生那麼嚴重的車禍,自己車上一個人沒死,甚至連傷都沒傷,雖然車軲轆擦破了點油皮,相對於這麼嚴重的翻車事故,根本算不上受傷,這就是福氣。聽到車軲轆叮囑,葫蘆信誓旦旦地説:"車局長您放心,這件事情説出去我自己倒黴,我明白,這是為我好,不是為別人,打死我我也不會説,關鍵是您別自己説出去就好。"

    他説得誠懇,而且也是實情,如果這件事情穿幫,葫蘆自己也得跟着倒黴,車軲轆也就徹底放了心:"那就好,過後我們再申請一台好車,這回不要日本車了,要德國的,還是你給我開。"

    葫蘆滿心歡喜地連連答應,趕緊給車軲轆放水洗澡,車軲轆洗過澡爬到牀上倒頭便睡,片刻就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鼾聲。葫蘆沒有睡,自己也洗了個澡,然後在衞生間裏吭哧吭哧地給車軲轆和自己洗衣服。夏天衣服單薄,估計趕車軲轆起牀的時候衣服就乾透了,儘管這樣,葫蘆仍然不敢掉以輕心,生怕車軲轆起牀後衣服未乾,晾好衣服又打開衞生間的換氣扇風乾。做好這一切,又給車軲轆沖茶水,他知道,車軲轆有個習慣,每天午睡起來必須喝一杯濃茶,每次出差,這杯午茶都由葫蘆衝。伺候好了車軲轆,葫蘆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打盹,剛剛睡着,卻做起了噩夢,魏奎楊滿臉血污,身子卻是一條蠕動的蛇,掙扎着想從一堵坍塌的牆壁下面鑽出來,嘴裏還發出嘿喲嘿喲的聲音……葫蘆嚇壞了,雖然在睡夢中,他卻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魏奎楊已經死了,見到他這副血肉模糊苦苦掙扎的樣子,還以為自己跟着魏奎楊一塊到了地獄,忍不住驚叫起來……葫蘆被嚇醒了,轉臉看去車軲轆躺在牀上睡得正香,呼嚕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歇了,改成了粗重的喘息,夢中"嘿喲嘿喲"的聲音正是他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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