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到了。瑪麗亞不去看戲,古羅夫沒有上班,坐在客廳中,翻閲積累了一週的報紙,有時候望望他所心愛的女人,她拿着抹布在住宅裏走來走去,擦乾淨灰塵。
瑪麗亞回來以後已經度過了兩星期,但她仍舊不能安靜下來,而使她感到不能容忍的是,古羅夫始終沒有向她問過一句話,他所持的態度好像沒有發生什麼事,而且他們的相互關係尚未處於破裂的邊緣。
“我時常這樣想,你不愛我,對你來説,我十分冷漠,只不過是有時使人舒適而已。”
他丟開報紙,打量瑪麗亞苗條而神態端莊的身段,甚至在家庭環境中她也故意保持着筆直的姿勢,經常穿一雙橡膠後跟的皮鞋。
“你是個真正的女人,聰穎、狡黠、有心計而且富有直覺力。你十分明確地知道我是很愛你的。我不擅長於談話這件事,我不希望向你的許多愛慕者去奪一點點殘羹剩飯。”
“即是説,我很狡黠、有心計嗎?”瑪麗亞拿起抹布朝古羅夫身上擲去。
“想必是,”古羅夫抓住抹布,把它放在桌子上。“上帝使每個女人養成這種品質,其他品質有的女人具備,有的女人則不具備,這各種品質你兼而有之。你美麗迷人,你的天才還涉及各個領域。這是隨意的羅列,不過我處之泰然。至於舒適呢?”他做個鬼臉。“和豹虎同居舒適嗎?美麗、異國情調,你引起旁人的注意:人人皆無,你則有之。舒適嗎?我不是彩畫匠,但是我能夠忍受。主要是我不害怕你,這一點你也清楚。你可以在任何時刻離開,但是你不能破壞我。親愛的,我想説説別的話。今天我們應邀出席午宴。可以穿家常衣服,這不是一次隆重的招待晚會,而是家庭宴會,赴會者共計六人。”
如果改變話題前沒有短暫的停頓,瑪麗亞對古羅夫的派頭是不會習慣的。
“是去哪一位將軍家麼?我知道你非常不喜歡做客。”
“不是將軍家,而是個億萬富翁家,還有他的夫人、女兒、追求女兒的人、我和你而已。他們都是正派的,招人喜歡的人,此外我所需要的是這頓午飯。”
“億萬富翁也是正派的嗎?你想不到什麼更好笑的話嗎?”
“瑪莎,現實生活中什麼都會發生的啊!”古羅夫揮一揮手。“我認識一些不受賄賂的密探,而且我還認識一個有才華的、挺標緻的女演員,不過我確切地對你説,她不慕虛榮,非常聰明。”
“你的斯坦尼斯拉夫會這麼説:撒謊吧,撒謊吧,可是要曉得哪裏是極限。你的女朋友是慕虛榮的,是慕虛榮的,”瑪麗亞跳到古羅夫身上,他靈活地把她捉住,吻吻她。
“她絕對不是慕虛榮的人……”古羅夫開始説。
瑪麗亞接吻時捂住他的嘴唇,喘一口氣説:
“我害怕你,古羅夫!我害怕!”
“我永遠不會使你受委屈。”
“你可以離開,不由自主地離開……”
“哎呀!是這麼回事!”古羅夫站立起來,把瑪麗亞放在長沙發上,吻了一下她的手。“我們的生活,可貴的生活,不由我們來支配,”他向上看看,“在這裏,大家都是平等的。”
“就是這些,忘掉嘛!”瑪麗亞和古羅夫一樣不善於突然改變話題。“人人都處在上帝的庇護之下,但是令人感到幸福的是,我們不知道自己的時問。即是説,在億萬富翁家裏舉行的午宴嗎?哪些人,多大年紀,穿什麼衣服?”
“我平常會説,穿舊式衣服,很有風度。主人有五十歲左右,夫人更年輕。住宅的陳設與家庭環境相適應。”
“是這麼回事!”瑪麗亞沉吟片刻,向卧室跑去,她推開立櫃,開始挑選自己的衣服,“小女兒呢?”
“金髮女郎,二十五歲左右,她怎樣穿着,我沒有概念,也許是穿緊身褲,儘管這未必……我想請求你,”古羅夫躊躇起來。瑪麗亞不再挪動東西了,她好奇地,甚至警覺地瞥了他一眼。“我畢竟説過你是隻小貓,預感到那關閉的門後有危險。”古羅夫顯露出微笑,晃了晃腦袋,他堅決果斷地説:“我向你提出一項偵探任務。”
他不去描述詳情,只是敍述了巴黎發生的事件、尤里雅在謝列梅季耶沃失蹤的情況。
“尤里雅不去回答關於客機抵達後她在什麼地方度過一晝夜這件事,她決不會説給我聽,而我必須熟悉一切情況。”
“即是説,您只是要把偵探措施叫做宴會,而我來充當間諜角色嗎?”瑪麗亞扔開一件什麼女短上衣,“不過我平生從來不幹這種事啊!”
“誰問你呢,親愛的?”古羅夫甚至兩手一攤,真的感到驚奇。“誰也不會問你。做好這件事,你想跑到哪裏去?下了賭注。看運氣。”
“可惡的囈語!”瑪麗亞提高嗓音,但立刻控制自己,用那略微低沉的嗓音問道:“想起問一下,事情仍沒有進展嗎?”她用指頭敲敲太陽穴,“你也能夠把自己的母親變成間諜嗎?”
“要完成這項任務,媽媽是不適合的。而在必要時我得奪取一份電報,媽媽就乘坐第一次航班起飛,不要大喊大叫,就是説,讓她問一下:姑娘,你到哪裏去,辦什麼事呀?你不要亂搞,我對你説了,你把什麼都辦好。你也不要把皮鞋向我身上亂扔,打不中的。我講的不夠清楚。你正從池塘旁邊走過去,池塘裏有個小孩快要淹死了。附近沒有一個人。你是穿着一件短上衣光瞧着,還是跳下水去救小孩呢?尤里雅站在邊上,竟不知道這件事。只有我和你才能拯救她。我對你説了,你無可選擇,你和我搭車同去出席宴會,認識一家人,看看尤里雅的套間,隔壁的房門,姑娘會喜歡你的。你全明白嗎?”
“那麼你也要招募自己的偵探嗎?”瑪麗亞明白了自己的錯誤看法,但是她無法抑制這種傲氣。“我應當提出哪些問題呢?”
“用不着提出什麼問題,你請我去看戲,在那裏什麼都一目瞭然。”
“很長的故事。”
“我們很快就搞成了,這真是個難得的機會。現在就談談我吧。我是民警機關的工作人員,我正在追求女人。我和你處於哪種關係,由你自己來決定,但是最好説實話,只是缺乏特殊的愛情和各種複雜的情節。”
“簡單地説,我和你是情侶。”
“關於我的工作你一點也不曉得,而且還不感興趣。我和戈爾斯特科夫,即是和她的父親打哪些交道,你並不知道。”
“我知道她到過巴黎嗎?”瑪麗亞對“任務”頗感興趣,彷彿她認識這個新角色。
“你順路聽見有人談論到巴黎旅行這件事。”
“你究竟指望什麼呢?姑娘將對我充滿信任感和愛情,她就會開始懺悔嗎?”
“未必,”古羅夫冷冷一笑。“尤里雅還不瞭解她真會遭受危險,但是近日來她發生的事件當然會令人十分驚訝。這個姑娘什麼事都不告訴父親和母親,也決不告訴追求她的人,她的一些親近的女友都看不見了。你是個馳名的女演員,成年的有經驗的女人,然而一個人必須和某人推心置腹地談談。”
“你真是毒蛇……”
“有點兒對頭。”古羅夫表示贊同。
從認識瑪麗亞的第一天起,古羅夫心裏就明白,她美麗迷人,不過她的容顏並沒有影響他的安寧,古羅夫對儀表的態度不外乎如此。他愛瑪麗亞不是出於她的優美,可能是出於她那毛茸茸的睫毛底下有時候流露出來的神秘,可能是出於她的輕快自如、少許的粗野、預見之不足,可能是出於她的沁人的香氣,只有鬼才曉得,男人為什麼愛慕女人。事實仍然是事實,在今夜以前他還是心平氣和地、善意地對待女演員的外貌,有人説,美麗的姿色無損於婦女,但是精神力量不在於美麗,在你和某位女人交往一段時間後,你就會遺忘她的秀麗。
今天他弄明白了,正如常言所説的,在節目會演時,在“跑龍套”時從來沒有看見瑪麗亞。在互相認識的那天晚上,她情緒很壞,未能充分發揮她的特長,每逢晚上演出後她非常疲倦,神經緊張,或者説萎靡不振,而每逢早晨,她顯得美麗,僅此而已。
白天,他們規定在三點鐘開午飯,瑪麗亞已經穿上一套新裝,當古羅夫把一件很輕的銀白色皮襖遞給她的時候,她的外貌也沒有引起他的心理反應。他不願意開汽車,因為他打算在戈爾斯特科夫家中痛飲一杯,於是請斯坦尼斯拉夫用小汽車把他們帶去兜風,然後再把他們送去目的地。當他們走出大門的時候,克里亞奇科用臂肘支在“梅爾謝傑斯”牌小轎車上,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看看瑪麗亞,稍微轉過身去,從他的嘴唇的開啓來推斷,他説了一句罵孃的話,然後打開汽車門,深深地鞠躬,向她打招呼。
“斯坦尼斯拉夫,我也喜歡你,但在舉止上要尊嚴莊重,”瑪麗亞説完這句話,輕盈地鑽入小汽車。
古羅夫還不明瞭,出了什麼事,拍拍朋友的肩膀,説道:
“你好,你來了,謝謝,你有點兒不自在,彷彿有個什麼人照你的前額突然猛擊一下。”
“您好,”斯坦尼斯拉夫回答,把手掌貼在胸前,嘴角邊掛上習慣的微笑。“我嗎?什麼都好,上校先生,”他莫名其妙地繼續説,“你要提防提防,密探,你不要把小姑娘送入上流社會,用鎖鎖起來。有人會綁架她的。”
古羅夫心裏想着不相干的事,不能插嘴,他把朋友的忠告信以為真,習慣地碰碰擱在口袋裏的“伏爾泰”手槍,坐上小汽車,答道:
“兩杆槍,我們能擊退敵人。”
克里亞奇科什麼都沒有回答,只是詼諧地哼了一聲,開車了,轉瞬間他變成一個偵察員,仔細地觀察駛行的汽車,謹慎地配合起來。
“我很想知道,一個普通的密探打哪兒來這樣豪華的小轎車?”瑪麗亞詼諧地問道。
“斯坦尼斯拉夫遠遠不是普通的密探,所以你不要引誘人,他正在工作,”古羅夫説。“在閒暇時你想個法子提醒我,我就把斯坦尼斯拉夫人怎樣偷走這部車子的情形講給你聽。”
克里亞奇科向來不聽廢話,他朝着大路望去。那是一個禮拜天,街上的汽車並不多,過了十五分鐘以後,他們在車場停車並且約定克里亞奇科在三個鐘頭以後回來,於是他譴責地瞧瞧瑪麗亞,乘車突然離去。
當大家走進套間,古羅夫把瑪麗亞介紹給太太們、尤里雅和站得遠點兒的阿連托夫認識的時候,忽然出現了一陣短暫的停頓。古羅夫感覺到了平日他在危險出現時常有的那種輕微的寒顫,他聚精會神,由一個彬彬有禮的客人變成了司空見慣的密探,説得更準確些,恢復了人面獸心的密探的原形。他發覺,尤里·卡爾洛維奇沒有必要地弄正領帶,體態原來就端正的阿連托夫繃緊了面孔,變得緊張而不自然,尤里雅惱怒地眯縫上眼睛,女主人尼娜·季美特里耶芙娜有點惘然若失地微笑起來。古羅夫把目光轉向瑪麗亞,那時他看見她非常標緻,他心中明白,正是她的出現引起了極其短暫的混亂。瑪麗亞化過妝的粉臉,特別顯示出高高的顴骨,在長長的睫毛底下有閃閃發亮的眼睛,當她頭髮梳得筆挺,束成一個很緊的髮髻,裸露頸項的時候,舊式的髮型,緊緊地裹着身體的連衣裙,那是普通式樣、但又價值極其昂貴的連衣裙,並不能暴露,但特別能顯示出婦女體態的優美和性感,加上最普通的高跟鞋,一同構成了另一個世界的婦女的形象。彷彿她來自上一個世紀,從古舊照片、木刻和繪畫作品中走出來,純粹是由於好奇心,順路來觀賞今日的世界。
在任何場合中古羅夫都習慣於處在注意的中心,現在他感到他僅僅是個陪伴的人物。
“瑪麗亞,您就是那位……對不起,”女主人有點兒結結巴巴地説。女演員天真無邪地微微一笑,她挽住尼娜·季美特里耶芙娜的胳臂,笑眯眯地説起話來:
“親愛的,尼娜·季美特里耶芙娜,如果您説的是瑪麗亞·斯秋阿爾特,那麼我就是另外一個人。”她望望阿連托夫:“中尉勒熱夫斯基,稍息。”把目光轉向尤里雅:“親愛的,我向您提出一百個問題和一個請求。找一輩子總會想起這麼一件女襯衫。”她聚精會神地看看主人,一字一板地很準確地説:“資本巨頭和統治者尤里·卡爾洛維奇·戈爾斯特科夫原來是這個模樣嗎?真是有趣啊!請注意我並不喜歡您。”
“為什麼?”主人伸開他那強壯的肩膀。
“把酒杯端來,讓我來説明。”
午宴開始了,瑪麗亞斬釘截鐵地説,只有在上個世紀才喝香檳酒,那是在小説中描寫的,她本人則寧可不用量杯,就像平常那樣一口一口地喝伏特加酒。她緊貼着阿連托夫的耳朵講了一則關於中尉勒熱爾斯基的趣聞,這項趣聞有傷風化,以致青年政治家滿面通紅了。但是尤里雅決不爭風吃醋,因為她和瑪麗亞已經交談了幾句關於裝束及其式樣的話,主要是用法語表達的。
瑪麗亞大膽地喝了一杯白酒,瞟了主人一眼,生氣地眯縫上眼睛,問道:
“資本巨頭先生,您知道,酒席上什麼是最可怕的事情?”當戈爾斯特科夫在思考答案的時候,女演員向女主人扭過臉去。“我特別愛吃大餅,但是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嘗過這種好吃的食物。”
“酒席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酩酊大醉。”主人堅定地説。
“當然,猜不中的話,從您手上可以拿到百萬美元,”瑪麗亞坦率地哈哈大笑。“暫停!”於是她指着一隻空酒杯,“最可怕的是暫停。”
戈爾斯特科夫發出短促的笑聲,斟了第二杯,於是問道:
“那麼,瑪麗亞,您為啥不喜歡我呢?”
“我從小就懷有嫉妒心,如果誰有什麼東西,而我沒有的話,我每夜都睡不着,”她用市場上的女商販的語調説。“你看,尤里雅比我小三歲多,即是説——該死。小姑娘們成羣地追求勒熱夫斯基,這種東西就是飛着我也能鑑別,可以宰殺。我愛人那裏,”她向古羅夫點點頭,“手槍多得數不清,可是還有手銬哩。他把我扣在炮台上過夜,要不然,我就會和這種人共同生活的。這話只能在我們之間説,有一次當他刮臉的時候,我拿一柄刀從後面走到他跟前,於是這個可惡的密探幾乎扯斷了我的手,他把所有愛慕我的人都肅清了。”
“而您,親愛的女主人,”瑪麗亞端詳一下尼娜·季美特里耶芙娜,“請您別天使般的望着我吧。我把大餡餅給您,我這輩子可不需要香醋漬蘑菇。”
客廳變成了一名女演員的戲院。大夥兒,其中包括古羅夫都入了迷似的望着瑪麗亞。
“親愛的,關於您的情況用不着談了。況且我是個神經質的女人,可是桌上擺着的幾把刀都是很快的。順便提一句,你已經輸給我一百萬元,而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在家裏身上沒有帶錢,您拿支票嗎?”戈爾斯特科夫問道。
“找到了我這個女傻瓜,你還要把我派到馬弗羅吉那個地方去,有了積蓄,再交回?主人們,我們要吃吃喝喝或者談話,可以嗎?我們今天沒有戲,明天也沒有,嘿,古羅夫,夠你受的。”
他們喝了酒,談起後來了,古羅夫發現,瑪麗亞只幹了第一杯,之後她留下半杯,把另外半杯悄悄地倒進大高腳杯裏。當他們端上咖啡茶,瑪麗亞站立起來,如果古羅夫真的不知道,她完全沒有喝醉,那麼他就要向天發誓,説站在他面前的是個爛醉如泥的女人。而且瑪麗亞沒有搖搖晃晃,沒有流露出蠢笑,她説話吐字仍舊很清晰。但是她醉醺醺的,哪怕殺了她,她還是醉了。
“尤里雅,我從長輩兼女客的身份下命令了。我們兩個人在你這兒喝咖啡茶,很想閒聊一會兒。女主人有事,那些談話時嚴肅認真的男人都是無益之輩,我們到你那裏去,播弄播弄是非吧。”
尤里雅簡直愛上了女客。甚至連瑪麗亞的姿色也不是障礙物。小姑娘懂得,女演員能夠泰然自若地,有時候是譏諷地對待自己的外表和名望。尤里雅緊緊地握住瑪麗亞的手,把她帶進自己的住宅。
戈爾斯特科夫把男人們請進辦公室,他張開強健的雙肩,向阿連托夫轉過身去。
“尼古拉,你是個討人喜歡的人,你會向少女求婚麼?”
“不,尤里·卡爾洛維奇,拿不定主意。”阿連托夫回答,但他遠遠不是膽小的人。
“你反覆考慮什麼呢?如果你愛她,那麼,沒有什麼可考慮的,如果不愛她,躊躇不前又有什麼益處。”
“未來的岳父的地位使我猶豫不決。我不害怕人們的議論,有人説,和金錢結婚。”阿連托夫走到敞開的酒吧間跟前,給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酒。“您很偉大,身體強健,而我是個固執的人,我獨立自主,不願聽命於任何人。”
“你撒謊!你是杜波夫的二號人物。不過我尊重你的答覆。假如你對她感興趣,那麼我勸你不要延誤大事。在愛情上不毆鬥,不冒險是不行的。你要使少女服從你自己,在大路上把她抓住,否則生活上的羊腸小道多得數不清。做個朋友吧,請你給我斟上十五滴酒。”
阿連托夫斟滿兩杯酒。
“您看得見,親愛的尤里·卡爾絡維奇,今天在我心目中只有您,而沒有別人,‘我不建議’、‘應當’已經成了口頭禪,我不喜歡這些話。”
“這是我,不是別人嗎?”戈爾斯特科夫把威士忌酒倒進嘴裏,彷彿倒進了水盆裏。“我,戈爾斯特科夫·尤里·卡爾洛維奇將一輩子為你服務,即使你當上總統也如此。沒出息的人!你們知識分子在一九一七年使俄國大為震驚,今天你們不能使俄國四分五裂。人們手上只要有了幾個錢,六月份一定會把你們塞進洞裏去。”他揮揮手,心平氣和地繼續説,“對不起,尼古拉,要結婚的不是我,而是你,你自己決定。而在現實生活中,看見你真叫人心痛!小夥子們,要知道,你們在瓜分俄國,而你們都有野心,就像你們在市場上經常不斷地數落。你,柯利亞,不要對我懷有惡意,我對你非常和氣,要不然我們就不會面談的。現在你去吧,幫助我太太,我和列夫·伊萬諾維奇要交談一兩句話。”
瑪麗亞走進尤里雅的住宅,坐到安樂椅上,脱下高跟鞋。
“上帝啊,多麼幸福!”她用手撥撥腳趾。“男人們會對我們怎麼樣,讓雷劈死他們吧!”
尤里雅詫異地望着。
“為什麼要受折磨,穿另外一雙皮鞋吧!”
“尤里雅,我親愛的小姑娘,地位要求這樣做。這樣的皮鞋後跟不僅使我變得更高,更苗條,而且它能夠使我嚴守秩序,一舉一動與地位相適應。可是我的腳掌生來就稍微寬大,所以受折磨。古羅夫不在面前時,我在家中也不穿這樣的高跟皮鞋,但是我不讓自己穿便鞋。要不然,我的體型就會變成別的樣子了,屁股會下垂,總之,不外乎如此。”瑪麗亞揮一揮手。“我們的生活貫穿着鬥爭。喂,我在你這兒休息一下,赤着腳噗哧噗哧地走起來,我們走吧,讓我看看你的住宅。我好奇極了。”
“要不要喝點什麼呢?”
“可以,只不過要晚點兒,”瑪麗亞站立起來,在地毯上走動一下,向四周望望。“你要明瞭,這是你的客廳。行啦,但這是事實,你不會不同意過這種富裕生活的吧?”
“我沒有過錯,父親是億萬富翁啊!”尤里雅勃然大怒。
“你這個傻瓜,請恕我直説。原先你父親是個真正的老粗,但後來他是實業家。一個人繪畫,另一人修建房屋,你父親掙錢,錢不是藏在貯藏室,而是給人們帶來好處。你應以父親而自豪,自己也不亞於他。好吧,如果對你進行教育,只會使你墮落,請你讓我看看廚房和其餘的東西。”
瑪麗亞在套間裏走來走去,聚精會神地向四周觀看,好像她從來沒有到過富人的住宅似的,然後她坐在一張帶有雕花靠背的長沙發上伸直兩條腿。
“喂喂,現在就請你拿一瓶酒來,否則不飲酒是不成體統的。”
尤里雅從酒吧間走開,瑪麗亞一面打量小姑娘,一面思索,有人説,偵探工作在某個地方接近於演出工作,只是我們會在精神上受到極度折磨。這個小姑娘有點兒毛病,她神經經常很緊張。瑪麗亞感到神經的緊張,內心的抗議,她真想一走了之。古羅夫警告,説不宜向她提出問題,瑪麗亞現在明白了,密探講的話是完全對的。可是應當朝什麼方向扭轉話題呢?
尤里雅端來兩杯含有冰塊的威士忌酒,把一杯遞給女客人。
“喂,現在你懺悔吧,吐露自己的心緒。”瑪麗亞抿了一小口威士忌酒後説,她看見女主人似乎“受到鉗制”,便漫不經心地繼續説下去:“你喜歡這個小夥子或者只同他睡覺呢?”
“不知道,我好像感到懷疑,”尤里雅帶着明顯的輕快的神態來回答。“儘管我已經嫁人了,但是我的經驗不豐富,父親催促我結婚,媽媽卻保持中立,而我拿不定主意。”
“即是説,不要嫁給他,在這種事情上你不能猶豫不決。”
“等待強烈的愛情,等待得顫抖,等待得失眠,然後就好像倒栽葱地鑽入了漩渦嗎?你不要裝成傻瓜的樣子,你會搞不出什麼名堂來。應該根據清醒的估計來組建家庭。現在我只用簡短的話給你開導一下。”
尤里雅滿面通紅,她嘴角邊的皺紋舒展開了。
“一個聰明的男人對我説,我們起源於不同的猿猴,我們在原則上不能互相諒解。我完全贊成他所説的話。神領意會是他們的大事,我們都必須有所體會。家庭不是起始於户籍登記、牀鋪及普通的金屬鍋,而是起始於嬰孩。你想受孕於某個男人,那麼他就是你的丈夫候選人。主要的品質就是,他必須始終不渝,不像戰鬥英雄那樣強而有力,而是可以永遠信賴,以便你在必要時可以為他而長久不拋頭露面。當然,他在身體上令人喜愛,平常在他身上發散出宜人的氣息,他很聰明,絲毫不吝嗇,他只是在剃鬚時才照鏡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讓他愛我愛得發瘋呀?”
“永遠不變心的男人真的會愛女人的。如果他對你説,若是你不嫁給他,他準會從窗口跳出去的,那麼你就替他找到電梯,到理髮師那裏去。只有蠢人和固執的二流子才比瘋狂的戀人更壞。其次,要談的是主要問題!”瑪麗亞翹起了手指。“普通的男人我不説,他們引不起興趣。如果你喜歡他,特別是你已經愛上他,那麼你一刻也不要忘記,他是你的對手,甚至是敵人,你必須經常處於能充分發揮自己才能的狀態中,用不着任何充分的啓示。你沒有權利去抱怨,説自己覺得不舒暢,説什麼決非故意地淘氣。像拳擊台上的拳擊運動員似的,你總得處於能充分發揮所長的狀態中。你可以隨心所欲地竊竊私語,但是應經常保持距離,在監督下維持局面。用不着任何油污的家常罩衫、便鞋、出溜下去的長襪、露在外面的乳褡。當你覺得不舒適,就不必處於上述狀態中,你把他趕走,就説: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可以不説明任何緣由。”
尤里雅聽得入迷了。簡直張開了口。在這個時刻她已經忘卻在巴黎發生的事故,並已忘卻她在謝列梅季耶沃航空站發生的那一幕情景。她兩眼瞅着瑪麗亞,心裏卻想到,她是個女人,必須想法子和她交朋友,彼此好起來。可是怎樣呢?她是個聞名的演員,她一點也不需要我。今日是她的休息日,她喝醉了酒,變得虛弱無力了,她無事可做,説些沒意思的話。
“其次談談最主要的問題!”瑪麗亞哈哈大笑,“我好像代表從前的政治局,每一項決議都有劃時代意義。明天的決議更有劃時代意義。但現實生活就是這樣的,小姑娘,你想成為幸福的人,每天都奮不顧身地掙扎。一張牀鋪啊!這兒是你的廣場。你是這兒的女皇,你可以鬆弛鬆弛,做一個正常的人,讓自己任性地為所欲為。女人心裏想讓她牀上的男人舒適到哪種程度,他就會有那種舒適的感覺,所以説男人受制於女人。如果他感到自己有勢力,他逐漸地變成嚴厲的首長,他認為他啪地打你一下,其實是你啪地打他一下,早晨當他以勝利者赫刺克勒斯的姿態起牀時,你就應當和氣地與他保持一段距離。他忿怒起來,訴説怎麼會這樣呢,要知道不久以前我還佔有你的肉體和靈魂,是你的主人?而你則應以微笑、暗淡的目光相酬答,請您把咖啡茶端來,請您把手往回收一收。而夜晚我倒忘記了,夜晚已經過去了,是的,我們今日不分手,即是説,又有一夜就要到了。”
“我的上帝!”尤里雅兩手舉起輕輕一拍,“即是説,女人都必須玩它一輩子嗎?”
“決不是,女人真是應該遵照一定的準則過日子。你會向母親、父親和女朋友哭訴一陣,不能對男人心軟,他會折磨你,會把你拋棄。男人生來是個征服者,否則他感到煩悶和乏味,他勢必出走。”瑪麗亞打量打量尤里雅,她感到,小姑娘有氣沒力了,她忘乎所以,但是古羅夫曾經告訴她,説到尤里雅處於危險的邊緣,所以不宜催促她,不宜直接地向她提出問題。而他是一條很有智慧的毒蛇,事事應該聽從他。
“瑪麗亞,對不起……”尤里雅中斷話頭,滿面通紅。“您和列夫·伊凡諾維奇這位上校是這樣生活的嗎?”
“我向你講了一般的準則,每個男人就像我和你一樣,是具有個性的人。古羅夫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我和他訂了互不侵犯、保守中立的公約。古羅夫是個什麼人,你馬上就會明瞭,我向你講一件很小的事。一個月以前我離開他,很久不露面。我發生了這麼一回事,唔,這沒啥趣味。兩星期以前,他把汽車開到戲院前面,把我拖上車,帶到家裏去。他把車子開來了,真見鬼,那天夜晚我覺得很不舒服。誰也不知道的事他怎麼知道,我相信,他本人是猜不中的。他的嗅覺和野獸一般,常常不知不覺地起作用。而問題卻在另一方面。他有兩個星期沒有問我,為什麼我不露面,我呆在什麼地方,出了什麼事,人活着,好像沒有出現過什麼情況。而他很愛我,我是知道的。我準備抓緊他的喉嚨,只希望他問問我的情況。而他卻面露微笑,以此表示斷絕來往,在牀上就寢時他吻我的兩腿和屈股,含糊不清地説話,早晨他又不吭聲,也不問問我的情況,既是親人,又是陌生人。小姑娘,我有過幾個男人,但像古羅夫這樣的人我卻沒有遇見,我甚至懷疑,世上竟有這種人存在。他非常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威力,但是他不露聲色,我們是按照‘你尊敬我’這一原則共同生活的。鮮花,一切的一切,正如約定的那樣,但是他畫了一條望不見的界線,我不能超出這個範圍。”
“我需要這樣的人……”
“你不需要這種人,請原諒,你還沒有長到那個歲數,也許隨着歲月的推移,情況會有所不同。”瑪麗亞堅定地説,她想起,古羅夫突然打斷他們的談話並且問道:“你在日常生活中從事什麼呢?”
“我嗎?”尤里雅惘然若失,“您瞧瞧,”她向客廳掃了一眼。“我是尤里·卡爾洛維奇·戈爾斯特科夫的女兒,所以我能夠這樣生活。我去參加展覽會,上上戲院。我還出國遊歷,去過的國家多極了。我會用法語胡扯一陣子,會用英語表達思想,世界上的國家多極了。可是有誰需要我呢?去任何一個營業所當女秘書嗎?我爸爸立刻可以派我去任職,那麼要曉得,這是毫無興趣的。去當演員嗎?那麼我的智力還是足夠的,但是沒有志向和天才又能做什麼……”
“沒有苦役般的勞動,”瑪麗亞補充一句,“你約莫有二十五歲麼?請你原諒,你在爸爸的保護下把自己耽擱住了。你的處境確實困難。”她譏諷地微微一笑。“你在愛慕你的人們中挑選一個男人,組織家庭吧,你生個小孩,最好生兩個,培養兒女和丈夫,成家立業。我對你説,這是一項不簡單的工作,人人尊重的工作。到戲院裏去,我請你看戲,後天,星期二,售票處有兩張送給你的戲票。不過你最好和你的伴侶商量一下,他在演出結束後讓我倆留下來,我們在一起共進晚餐,在那樣的黃昏,男人都是多餘的。”
“是真的嗎?”尤里雅幾乎要鼓起掌來。“謝謝!,一定來!可是我只有二十四歲。”於是她伸出了舌頭。
“小姑娘,我有三十七歲了,對我來講,你這樣的年紀沒有啥意思。要講的就是這些!中間休息結束了,該投入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