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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老子是殺了狼又怎麼着?老子還要槍斃了你哩!”)

    舅舅在拉動第二下槍栓的時候,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了他,爛頭就勢也奪過了他的槍,“男不跟女鬥,人不跟狗咬,你致他什麼氣?!”並將他連抱帶拖地弄回了住屋。

    在房東的小樓上,舅舅的罵聲歇了,他説你回來了,我説回來了,他再説相機修好了,我説修好了,他不再言語,便輪到我來訓責他了:那狼是怎麼回事?怎麼就把狼打死了?咱們是為了十五隻狼來建立檔案的,為什麼卻要知法槍殺了狼呢?舅舅鼓着眼睛看我,似乎要和我爭辯,卻説不出來,粗聲粗氣地籲着氣,然後就坐在二樓的窗子前吸煙,煙吸得很急,煙頭在突突突地抖。我還是潑水般地向他發難,他抬起頭來,對我説:“你就少説兩句吧。”我回坐到我的房間,爛頭跟着進來了。

    “你沒瞧見你舅舅怪可憐的嗎,你要再數落,我真怕他受不了。”“可他是殺了狼!”“狼重要還是我重要?”

    “這話怎麼講?”

    “他殺狼是為了救我,行了吧!”“救你?”

    “你去了劉公鎮,我倆就睡下了,到了半夜,你舅舅睡不着,他説他鋪的狼皮毛扎人哩,他這麼一説,我頭上的毛也都豎起來了,我倆提了槍就去了牛肉店前的土台那兒,果然就發現了狼。狼一身白毛,坐在那裏,像個穿孝的婆娘。你舅舅端起了槍瞄,我提醒他不敢打吧,你舅舅瞄了一會兒,放下槍來,放下槍了,又瞄準着,最後嘟噥着:子明偏就不在這裏!我們是轉了身往回走的,可那狼卻站了起來嗷嗷地叫,其實我們看着狼的時候,狼也是看見了我們,它壓根不把我們當回事,忘這麼一叫,你舅舅擰頭端槍扳了槍機,狼應聲就倒了。”它死了?“”是死了。

    “”那這怎麼是為了救你?“”你舅舅説狼在叫着:喂,獵人,過來麼獵人!你舅舅能聽得懂狼的叫聲,他哪兒受得這份羞辱,就控制不住了。“”我問怎麼救的你?“”……你總得給我們個台階呀,書記。“”既然是狼羞辱你們,就那麼一句,就把狼打死啦?!“”你不是獵人!“我看着爛頭心裏想,再爭執下去,爛頭也不肯同我合作了,我閉上了嘴。我不是獵人,但職業性的自尊我是知道的,現在倒擔心的是十五隻狼只剩下了十四隻,若將來拿回照片,專員他們問起為什麼只有十四而那一隻呢,我該怎麼回答?樓底下,老頭又不知對誰説着他的故事:第一天呀,敵人給我上老虎凳,我什麼也沒有説。第二天,敵人給我灌辣椒水,我什麼也沒有説。

    第三天麼,敵人把我的指甲蓋一片一片都拔了,我還是什麼也沒有説。第四天,敵人給我送了個大美人,我把什麼都説了。到了第五天……是一個婦女抱了個嬰兒來串門了吧,接口道:“我還想説哩,敵人就把我槍斃了!他老老爺,你別賣你那五馬長槍了,再賣,不知被槍斃了幾十回了!你去翻柏朵吧,我和我嫂子説幾句話呀!”兩個女人就議論街上新生的那個嬰兒渾身是毛,嘴裏還長着牙哩,這孩子肯定長不了,就是能活下來,將來説不定成什麼禍害。接着又説生這怪胎得整治哩,用瓷片兒劃眉心點硃砂,還得在堂屋門檻裏埋一個犁地的鏵,五年前根勞家生的孫子就是個毛孩長牙的,也是這般整治過。“咱這地方怎麼總生長毛長牙的孩子?這碎人不聲不響屙下啦,她孃的,狗子,狗子!快來舔舔!”

    女人尖聲鋭叫,富貴卧在樓道里不動,女人又皺了嘴嘖嘖地招呼,爛頭就吼了一句:“富貴是獵狗,富貴是舔屎的嗎?”嚇得女人抱了嬰兒順門就走。

    “咱得想個法兒吧。”我説。

    我和爛頭終於共訂同盟,這也是受爛頭説舅舅是為了救他的話所啓發的:舅舅那天的情緒不好,他是把對郭財的仇恨無處發泄而發泄在了狼的身上,在不應該窮追不捨時把狼攆得從地塄上跌滾下去,而當爛頭也跳下土塄,狼撲倒了爛頭,為了不致於爛頭受到生命的威脅,舅舅開了槍。

    被殺死的狼,舅舅説是二號狼。

    現在,我得交待故事之外的一個故事了。就在我們踏上尋狼之路後,沙河子村,也即軟骨人的本家侄兒去漲了水的河裏撈柴草,撈出黑乎乎的一塊東西,奮力將其拖上岸,發現既不是動物,也不是植物,通體深褐色的一個大肉團。他自認黴氣,將肉團丟在沙灘,背了撈上來的柴草回家吃飯去了。回到家裏,小夥越想越奇怪,撈出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呢?第二天又到河邊去看,那肉團竟然還在,未凍僵也未死,揹回來用秤稱量,重達二十三公斤,三日後再稱,已達三十五公斤。從其身上翌下幾塊肉,肌體呈純白色,且無血流出,放進鍋裏煮着吃,也沒什麼特別的味道,再用油炸着吃卻奇香無比。更奇怪的是它能自生自長,原來割下來的幾塊肉,沒過幾天便又長好了。小夥就背了軟骨人去看稀罕,軟骨人經見世事多,軟骨人也不識為何物,給軟骨人看病的醫生卻驚呼:天吶,這是“太歲”!太歲本是木星的名稱,民間傳説裏太歲卻是神名,認為太歲之神在地,掘土興建要躲避太歲方位,否則便遭受禍害。醫生説,《本草綱目》上將此物叫肉芝,秦始皇當年派徐福東渡尋找仙藥,尋的就是這肉靈芝,遂讓軟骨人喝了浸泡肉團的水。軟骨人喝了水當然沒能立即站起來,但自覺神清氣爽,渾身有力,竟能坐在地上揚钁頭挖了半天地。此事轟動了沙河子村,有人就報告了州行政公署,專員便聞訊趕去,巧的是省城一所大學的生物系師生在商州實習,隨專員也一塊去了,立即將活體標本帶回州城研究,認定所謂的太歲是罕見的粘菌複合體,並結論為:通常認為真菌與植物的親緣關係要比與動物的關係近得多,而分析了某一核蛋白、核糖核酸的排列順序,發現人類與真菌的共同祖先顯然是遠古時代的一種鞭毛類單細胞動物。既然動植物有着共同的祖先,那麼太歲就是由原始鞭毛的單細胞生物分化而來的,其自養功能的加強和動物功能的退化,便進化到單細胞綠藻,由之發展成植物界,相反,運動功能和異着功能的加強和自養功能的退化,便進化到單細胞原生動物,由之發展為動物界。總之,太歲和大熊貓一樣是大自然漏遺的古生物活化石,它產生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地質年代的白堊紀,它是人類和一切動植物的祖先。既然太歲是人類和一切動植物的祖先,專員便有意將太歲保護起來,保護人員他首先考慮到了待業在家的施德,抽調了施德負責籌建一個“太歲館”,“它不是動物,也不是植物,更不是文物,”

    專員對施德説,“但咱們得像古人保存-和氏璧-一樣地把它保存起來啊!”專員安置了施德,當然就想到了我和我的舅舅正為保護狼而進行的工作,當他批示着他的秘書要打聽我們的行蹤時,我將我們在生龍鎮發生的事情向秘書去電話彙報,秘書告訴了我州城裏的故事,並叮嚀我們先在生龍鎮待著,因為專員以示關心,特意買了三雙旅行膠鞋要送給我們,他很快讓順車將鞋捎到鎮上的。

    旅行膠鞋是第二天中午就順車捎來了,但舅舅沒有穿,他説他幾十年一直穿麻鞋,腳浪得又大又厚,還是穿着麻鞋舒服。“你是嫌穿了不像個獵人了,”爛頭説,“你不穿我穿!”爛頭當下扔了腳上的舊鞋,換上新鞋,而另一雙就掛在肩頭上。

    就在我們換新鞋的中午,準確地説,是太陽剛剛從屋檐上跌到台階下,郭財蹬了蹬腿,喉嚨裏發了一聲痰響死了。據村人説,舅舅再次拉動了槍栓而我把他拉走後,郭財是逃走了,逃走了還拿着那張狼皮,回到家裏對老婆説:“他傅山怎不往我身上打呢,他不敢麼,他踢了我一腳權當是踢他爹,我可是白白得了一張狼皮哩!”

    晚上,他將狼皮鋪在身下,但狼皮卻裹住了他,狼皮見熱收縮,越收縮越裹得緊,幾乎要把他約束窒息,他老婆用刀子一條一條割那狼皮才解脱出來。可從此身上生出血泡,起不了炕,第三天從炕上往下爬,一頭卻從炕上栽下來就死了。

    消息傳開來,爛頭有些緊張:這會不會與我們有關呢?我説,從死的情況看可能是死於心肌梗塞或腦溢血吧,舅舅冷冷笑了三聲,就拉着我們去小酒館喝酒。

    殺死了二號狼,舅舅的情緒似乎好轉,雖然沒有了寬長腰帶,又繫上了一條買來的極寬的生牛皮帶。

    生龍鎮子上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那個捕狼隊的隊長傅山,這一家那一家輪流着叫他去吃飯,那情景真有些景陽岡上打了虎回到陽穀縣的武松,舅舅完全被這種崇拜陶醉了,終日酒喝得昏昏沉沉。住過了三天,他竟再不提離開鎮子的話。我穿上了專員送來的旅行膠鞋,心就急如火焚,更是對鎮子上的生活無法忍受,街面上店鋪極少,除了兩家是從州城販來的低檔服裝出售外,幾乎所有人家在後院晾曬搗碎着柏朵,而門面上從事的小吃買賣,種類又不外乎是鍋盔、燴麪和餃子,再就是平底鏊鍋裏烙豆腐塊,澆上辣子醋水汁兒。我第一次吃覺得蠻有味道,可連吃了三頓,胃口就全倒了,一看見那賣豆腐的人黑乎乎的手和在胳膊下夾着擦擦遞過來的筷子,大腸小腸都在痙攣。我們住的這家基本上還算乾淨,但一次吃蒸饃時突然發現了饃裏有一個乾癟了的蝨子,我説:掌櫃掌櫃,你這是怎麼搞的,饃裏有蝨子啊?!老頭拿過看了看,把蝨子摳下來,説:這有啥呀,摳掉不是沒有了嗎!酵面是在炕上焐了被子發的,能沒一半個蝨子跑進去?舅舅開心笑:吃吧吃吧,權當吃沒骨頭的肉哩!我嘟囔着幾時離開啊,總不能在這裏呆十天八天吧。

    “這是飯沒吃好發躁了哩!”舅舅説,“我總覺得別的地方的狼要跑過來的。”

    “這可是真的嗎?”

    “真不真就得問狼它舅哩。”民間的意識裏,狗是狼的舅,爛頭就把富貴摟到懷裏,問狼來不來?富貴説:汪。又説了一句:汪。

    是來還是不來,爛頭聽不懂,一口濃煙噴在富貴的臉上,富貴跑到門口咳嗽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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