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重新睡下,而且為了舒服,褲頭在被窩裏脱下,用手一丟,恰好掛在了對面牆上的一個木橛子上。)
第二天,他高興地把信拿到鎮上的郵電所替我寄發了,還給我買了一盒煙,我們就往北山方向去。但這一路,我卻覺得好像什麼都變了,路邊的花開了一層,蜂也特別地多,尤其樹上的鳥兒一個叫起來,立即十個八個鳥兒都在叫。過路的人和我們擦身而過了,總是看着我微笑,我問爛頭是不是我臉上有黑,爛頭説沒有呀,是不是瞧着你長得漂亮啦?!
去北山要從前邊十五里公路處的一條溝往北走,爛頭誇耀溝口有一座廟,廟裏香火很旺,咱們可以去廟裏許願,他當年路過那裏求能找個媳婦,結果當年婚姻就動了,你是不是也去許個願,讓你這次在商州也遇上個相好的?我就説你嘴裏給咱吐個象牙行不行?他説,那我給你學狼叫吧,就屈腿坐下,雙手湊在嘴上,先是把頭勾到地面上,然後發出嗚嗚嗚的叫聲,頭也隨之揚起,以致於臉面朝天,那喉骨就上下滾動。又説:我給你瞪狼眼吧,雙目一睜,瞳仁幾乎全部翻白,只留一點黑在左上角。“這是狼發情時的眼光,你見過沒?”“我沒見過。”“狼發了情猛得很!可狼專一,若是公狼和母狼那事幹上了,這公狼就一直只和那個母狼幹。”“那倒比你強!”“但狼那××不大,不像這些驢。”公路上的人不多,除了過往的汽車外,騎自行車的少,陸續卻有着毛驢拉車。爛頭就又介紹這裏離縣城不遠了,山區農民的交通運輸全靠這種毛驢拉車,家裏若是毛驢死了,肉是不吃的,只割下驢××,還要給毛驢燒紙過喪事的。這裏的驢子樣子特別有趣,長耳朵,矮身子,小若大狗,跑起來四蹄歡快,節奏碎而脆。這時有一輛驢拉車又過來了,車上的主人在睡覺,毛驢只低着頭噔噔噔地走,凡有汽車過來,驢就自動避讓一邊,主人依然沉睡如泥。爛頭給我做個鬼臉,便前去擋住了驢,牽着掉過車頭,一拍驢的屁股,毛驢噔噔噔又拉着車子朝來的方向去了。看着爛頭的惡作劇,我倒想起了舅舅,舅舅若在,爛頭就不至於這麼放肆了。可舅舅這陣在哪裏呢?“你不快去讓驢掉頭,要把車拉回縣城的!”“那老漢總有醒來的時候。”爛頭説,“有一年我們在二龍山打獵,一羣熊被我們攆着,一個跑着跑着收不住腳從崖上衝下去了,後邊的也一個接一個地衝下去,就像西邊天上的太陽,看着看着,咕咚,掉下去了!麝卻不是這樣,你攆着它的時候,它也知道你攆它是為了麝香,它就在你快攆上的當兒,前爪就將自己的麝囊抓下來弄個稀巴爛。狼成了精就和狐子一樣會迷惑人,我和你舅舅一次攆狼,到了一個蘆葦灘上,明明是走幾步就可以到岸上的,可就是發迷狂,整整半個小時尋不吶路,等我們上了岸,狼坐在對岸石頭上唱歌哩!”“舅舅是不是……”“想你舅舅了?”
走到十五里處,果然一條溝口有座寺院,寺院前是偌大的池塘,爛頭就進去燒香許願了,我坐在山門前看三三兩兩的香客都是一個竹盤盛着鱉,端着去了大殿,不一會兒又端着往池塘去,原來要放生。拉住一位放生者,問怎麼這樣多的鱉?回答山門左邊的坡下賣鱉的多得很。在省城,飯館裏的鱉湯是一道名菜,那鱉多是人工飼養的,山區的鱉當然是野生,可哪兒竟有這麼多鱉出售?我從山門往左,下了一道慢坡,但見一片雜貨攤點,大都是賣香賣表和刻有彌勒佛像的小掛件,有四家專售鱉。“這麼多鱉!”我説。“買一隻吧,放生了你會延年益壽哩!”一個賣鱉的婦女説。“鱉都是哪兒來的?”“捉的麼。”“哪兒捉的?”“池子麼。”“什麼池子有這麼多鱉?”婦女看着我,臉上不好看起來:“你買不買,不買了請你別擋着櫃枱。”旁邊有人就給我招手,我過去了,他説:“什麼池子,放生池嘛!白天裏有買鱉的去放生,夜裏又撈回鱉來賣,錢就這麼賺麼!”我恍然大悟,卻不明白這種事寺裏和尚難道不管,老頭説:“和尚也得吃飯啊!”我喟嘆良久,抬頭見慢坡上爛頭滿臉大汗向這邊張望,看見了我埋怨道:“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瞧我這是什麼?”他脖子上掛着一件質地極差的玉片,玉片上刻着一個如來。“多少錢買的?”“應該説請。”“請”。“咱倆換一下行不行?”他原來在謀着舅舅留給我的金香玉,“你想得美!”我説,不換給他。
我們順着溝往北走,話題就一直圍繞了金香玉。我説古代傳説中的香妃,其實哪兒有香,就是佩戴着這種玉石的。爛頭卻説你還講究是城市人,你不懂,真的有自來香的人哩。他一生見過兩個奇女子,一個就是下邊有香氣,一個倒長得像菊花瓣,緊起來緊得很哩。我罵他:“你活該着頭痛哩!”不想這一罵,他真的頭疼起來了,趕忙吞了兩片“芬必得”,讓翠花梳了一陣頭。
溝越來越深,人家也越來越少,有一種像牛的飛蟲繞着我們身前身後地飛,奇怪的是飛蟲並沒有叮了我,而棵頭背上被叮了幾個紅疙瘩,他拔了撮草就不停地拍打,説這飛蟲從來不叮你舅舅,怎麼也不叮你?我説飛蟲都是母飛蟲嘛!他就嘿嘿嘿地笑,説舅舅什麼都能行,就是對女人不行,不沾女人,就連看都不看,要沾了就來真的,那不把人累死了?自己把什麼都搭進去了,結果事情不成,他見女人就怕啦!路過一個山埡,一堆墳墓和一片密樹林子的旁邊是三户五户人家,矮牆茅屋,籬笆院落,有婆娘們和孩子端了大海碗吃糊湯煮土豆,土豆並不切片,大若小兒拳,吃時皆睜大眼,然後哽噎着脖子。瞧見我們走過,全拿筷子敲了碗沿,叫道:“來吃飯啊!”我招手致意,狗卻吠聲如豹,且一路猛撲過來,我遺憾着舅舅走了,富貴也走了,平白遭這些土狗欺凌。爛頭在我後邊斷後,用槍桿已打翻了一隻,但三隻四隻還是窮追不捨,吃飯的孩子就過來呵斥,我們已踏上一條小溪獨木橋了,孩子雙腿夾住了為首的那條狗,還在説:“來吃飯啊,怎麼就走啦?”到了溝前,樑上獨獨長着一棵皂角樹,樹上卻生有九種葉子,可能因樹的奇異,樹前有一個塌了的土廟,牆邊一塊碑,殘破不堪,隱約能看得是“春□□□□□□,□□□□□□江”,不解其意。我和爛頭坐下來,吃乾糧,翠花則爬上了皂角樹,摘一個幹皂角擲下來,打着爛頭的頭,再摘一個幹皂角擲下來打着我的肩,我説:翠花,翠花,我打死你!
翠花在枝頭上得意洗臉,爛頭卻叫道:書記你快看!
樑上可以看見梁前梁後左左右右的溝岔,溝岔裏都有彎彎曲曲的路,路被樹林子遮得時隱時現,樹林子在雲霧中半藏半露,而在溝岔底沿路的地方,這兒那兒有些土屋茅舍,聽見誰家的雞在叫,是那種才生下蛋的顯誇地叫。就在東溝岔上的那個土塬上,梯田一層一層圍上來,土塬如一個孤島,孤島上有一所房。山區常常有這種情況,麥收後碾幹一塊地做打麥場,碾打過麥後,麥場又耕犁了種莊稼,所以離土房不遠的一塊地角有一個小的麥秸垛。爛頭要我看的是兩隻犄角奇大的黃羊就洶麥秸垛前的土地上抵仗。這簡直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戰爭,兩隻羊都不咆不哮,各自相持在十米之外,突然間一起相對着跑,頭那麼低着,脊樑拱起,砰,聲音悶悶的,頭與頭相撞了,盤角扭在一起。然後各自又以極快的動作掉頭跑開,又回到了十米之外,然後再突然間衝去,又是一聲沉重發悶的相撞聲。如此分開,相撞,相撞,分開,如古時戰場上的大將搏殺,來來往往四五個回合,最後一次相撞,就再沒有分開,而是互相推着,一個將一個呼呼呼往左推了五六米,接着那一個又推着這一個呼呼呼往右過來了五六米,八條腿幾乎沒打彎,就那麼如鐵打的棍子撐着,地上犁出了深渠兒。再再最後,左邊的那個一口氣推着右邊的那個往前,往前,還往前,竟從麥秸垛中穿了進去,又從麥秸垛的那邊冒出來,仍在推着,麥秸垛就塌了。這樣的場面,我沒有見過,甚至看電影,西班牙的鬥牛也沒有這鏡頭,我取出相機拍照,爛頭説,這地方什麼野物都有,最多是狼和黃羊,黃羊抵角粗大有力,狼多的時候,它們怕狼,狼也怕它們,狼是銅頭麻稈腿豆腐腰,黃羊就專門抵狼的腰,一頭撞過去狼就癱在那裏了,現在狼少了,黃羊就稱王稱霸,它們愛窩裏鬥,抵開仗了人是輕易不敢靠近的,常常就相互殘殺,數量也越來越少了。
“噢。”我應着,照下了三張照片。
“吃羊肉不?”爛頭突然説。
“你可不能隨便打!”“放一槍,我往高處打。”砰!
槍聲使兩隻黃羊凝固在那裏,且都擰過了頭看,倏忽就全不見了。但槍聲引出了一條狼,拖着一條長尾迅疾地躥進了那土屋裏去。
真沒有想到,這隻狼竟如此容易就露面了,它剛才藏在哪兒,是在躲避着黃羊呢還是在觀察着黃羊爭鬥,要等着黃羊體力耗盡時而突襲嗎?我在抓拍黃羊時突然鏡頭裏出現了狼的,當我意識到這是狼時,狼已經消失在土屋裏,但我相信我是為狼拍下了一張照片。這令我十分激動。為了要清楚地拍下這隻狼的形象,我舉着相機從樑上往下跑,爛頭一邊叫喊着危險,一邊提了槍來追我,山道上的荊棘掛破了我的衣服,腳脖和手也不知被什麼撕爛了幾處,殷紅的血道如蚯蚓一般爬在腳面和手背上。
跑近土屋,土屋竟無人住,很顯然,狼是鑽進屋裏去了,因為用一根木棒兒拴着門環的門開着,折為兩截的木棒兒掉在台階上。進了屋,屋裏一個鍋台,鍋台上油乎乎地掛着三串鹹肉,鍋台旁一個大瓷缸,或許裝着酸菜,或許是盛水的,缸上放着一個篩子。再就是一個石板砌成的大炕,炕頭牆上有木橛,橛上架了木板,堆放着這樣那樣的口袋和陶罐。炕邊着一台小石磨,小石磨的手搖柄套着長長的搖桿,搖桿的一頭用繩繫了吊在屋樑上。土屋裏的設備就這麼簡單,狼在哪兒呢?會不♂是我剛才看花了眼,或是狼真地跑了進來,而在我們從樑上跑下來時它又從門裏跑出去了,或是從後牆那個小窗逃走的,可小窗雖僅僅是個洞,洞卻極小,狼能逃得出去嗎?“人要急了斗大的一個窟窿也能鑽進去,”爛頭説,“狼更會縮骨法。”我喪氣地坐在炕沿上。
“這家怎麼沒人?”我説。
“鬼知道。”“就是出門了,柴棒也能當鎖?”
“鬼知道。”翠花是這時候才從門外跑進來,它一定是發覺我們突然地離去,從樹上跳下追來的,渾身的毛已經蓬亂,甚至後腿上一片毛都沒有了,它對着我們叫,驀地圍着瓷缸轉了一圈,雙爪撓缸。
“翠花,翠花,你瞧你這樣子,”爛頭説,“做女人也是窩囊女人!”缸上的篩子猛地跳起來,打在了我和爛頭坐着的炕沿,我們嚇了一跳,驚魂未定,一隻肥狼忽地從缸裏躥出來,一股風般地衝出了門,不見了。
“狼!狼!”爛頭鋭聲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