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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是抱着康紅過青片河的,她傷口還未痊癒,如果沾了水容易感染引起腹腔炎。不能背,也不能扛,怕壓着她正在長攏的傷口。

    我抱着她過河,一邊趟水,還在一邊問她,我想讓你喜歡我,幹不幹。

    康紅閉着眼,不説話,像睡着了一樣。

    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大雨之後的夕陽最好看,一抹嫣紅打在她臉上,像喝醉了一樣。可以想象這個情景其實還是有點浪漫,當時空氣濕潤、河面升霧,逆光中我抱着她淌在寬寬的青片河中,就像幕布後面一對緩緩而行的皮影戲。我每走一步就問一句,喜歡我,幹不幹。聲音漸漸傳來,就像號子,在河面上留下回音。

    這是我過河之前跟她商量好的,因為我怕自己體力不支,抱着抱着就把她掉水裏去,所以必須要有打氣的口號,喊加油太沒創意,喊雄起太沒情調,我就想起這句,她先説不幹,後來就同意了,她説她同意的原因,一是真怕我把她扔到水裏去,再就因為這只不過是個疑問句,她並沒有回答。

    我説要是把疑問句改成設問句,你的答案是什麼,幹,還是不幹。

    她閉着眼睛説,這個詞用得好俗,好沒情調。

    我改口説,那就改成,喜歡,還是不喜歡,快説。

    康紅突然睜開眼睛,怒道李可樂你抱還是不抱,不抱就放我下水,讓我淹死算了。

    我趕緊回到原來的句式,喜歡我,幹還是不幹。

    這一天最後的陽光照在她臉上,有一層薄薄的茸毛,她閉着眼睛活像個嬰兒,純潔得透明。我很累,但其實是很想一直這麼走下去,一直這麼抱着她逃命下去,逃到天邊,還不放手。這時我聽得見水嘩啦啦的聲音,漩渦輕輕地淌過我的兩腿,天邊好像還有一抹彩虹,可能是我的幻覺,但我還是很想讓她去看彩虹,這時,卻發現她早睜開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其實是琥珀色的,我也看着她,心中很恍惚,忍不住垂下頭去,要吻她。她眼睛閃爍,忽然雙腳沾地,説到岸了。我抬頭一看,孩子們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河邊,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倆。

    夜宿青片河邊一處高高的石台上,寒風習習,有一些夜鳥在飛翔,想着有一次她開着車和我一起經過這裏,她還用手銬把我銬在車上説怕我逃跑,那晚她兩眼放光,鼻樑高挺,對面的車燈打在臉上,像一座雕像。我突然想到身上帶着在寧縣給她刻的那個雕像,那其實是讓木匠偷偷幫忙刻的,以後一定要親手刻一個。我躺在熟睡的她身邊,手捧那個木雕,悄悄看她一眼。

    她是那麼漂亮,即使在黑夜也熠熠發光。

    *******

    紅棉嶺比我們想象的要險峻得多,雖然海拔不高,但絕對落差很大,從山頂到山谷有一千五六百米,地質疏鬆,每走一步都可能踩掉一層浮土,還有很多碎石,轟隆隆順着山坡滾到山谷,巨響不絕。我和康紅仍然殿後,小心錯開隊列,以躲避前面人踩下來的泥石。

    青青爸説只要翻過紅棉嶺最頂峯,過了白水河,銀錠山非常平緩,等於就到了北縣縣城,就得救了。大家一陣歡呼,加快手腳,碎石被踩下來很多。我也一陣歡呼,因為過了白水河老子就可以逃得無影無蹤,諒警察在地震中也無暇顧及我,不過內心又頗為不忍,這一路逃生已讓我和孩子們建立起難以割捨的感情,還有康紅……

    碎石越來越多,我大喊小心點,後面還有人。突然地開始搖晃,抬頭看,泥石流嘩啦啦就下來了,康紅喊一聲閃開把我往旁邊一推,自己卻向後一仰,重重摔倒在坡上,我趕緊衝過去拉住她的手,又是一陣搖晃,我和她像被一隻大手使勁一推,像滾木一樣向下滾去,想抓那些殘留的樹和藤,沒有用,下滑的速度越來越快,那些樹藤由於地震根都鬆了,抓不住,卻和我們一起向下滾去。

    襪子也狂叫着跟着我們滾落。

    不知滾了好久,渾身也感覺不到疼痛,我只是死死地抓住康紅的手不鬆開,那一刻覺得快死了,世界沒有重量,只剩下我倆在漂浮。突然一陣劇痛,昏迷過去。

    等我睜開眼睛時,看到康紅蒼白的臉,她嘴角也有一抹血絲,問我有沒有事,我説抬不起頭來,你幫我看看有沒有少什麼。她説沒少,連襪子都還在。襪子跑過來舔我的臉,我知道沒事了就慢慢坐了起來,努力抬頭一看,我們滑落到了半山腰一處山坳,有一塊巨石正好把我們的去勢擋了一擋,我幸好屁股着地,沒有大礙。

    再觀察一下,暗暗叫苦,我們其實是處在一個孤單的山坳裏,剛才那陣泥石流已封住上山頂的路,泥石流淘空了山體,陡峭得連猿猴都爬不上去,下面是深深的河澗,就算慢慢爬下去,也不知河澗裏有什麼,又通向哪裏。左右全是鬆鬆的泥石,也不敢輕舉妄動。

    上面傳來隱約的人聲,武六一領着人在喊,沒有事吧。康紅向上喊,沒有事。襪子汪汪一邊大叫,一邊到處嗅着出路。

    上面的幾次試圖派人下來,可根本下不來,?且稍有動作,碎石就嘩啦啦落下來,我趕緊大喊,不慌下來,怕把我們淹了。天色漸晚,康紅又對上面喊,你們先走,我們再想辦法。上面説,不行,我們等着你們。

    其實我很矛盾,我很想讓上面的大部隊等着我們,這裏兇險異常,隨時可能把我們埋在泥石下面;可是我怎麼也不好讓那麼多孩子等着,等了也是白等,只有跟着康紅大喊,你們先走,孩子們要緊。

    上面沉默了很久,終於聽見武六一在喊,我們在頂上留了一些可以吃的野果子,等送完孩子再來救你們……

    一些碎石落下,再也沒有聲音了。他們走了。

    山裏的天黑得很快,刷的一下就像拉上一層黑色的幕布,孤獨像水一樣淹沒了我們,很冷,我讓康紅抱着襪子,依稀發現她的一隻胳膊垂着,脱臼了。我試着要幫她接上去,可不得要領,倒弄得她痛苦地叫着。我就讓她靠着背後那塊大石頭坐省力,可她半天也沒動彈,覺得她不對勁,往下一看,她的一條腿已經出現明顯的彎曲,斷了。我心中黯然,要抱她過去,可她啊的一聲捂着左肋,我知道那不是闌尾炎的部位,讓她給我看看,她説別看,斷了。

    我呆在原地看着她,心裏刺痛,卻不知説什麼好。她聲音虛弱,沒事,等明天他們來救我們肯定要帶醫生。

    我嘴巴里一陣發苦,明天,他們能來麼。她沉默不語,襪子圍着她直轉,知道她疼,還不斷舔着她的臉。

    雨嘩啦啦又落下來了,我脱下衣服儘量給她擋住,襪子也緊緊湊上去為她取暖,她身體軟軟地偎在我懷裏,一會兒竟開始發抖,牙齒咯咯地不停,我伸手一摸,心裏一沉,雖然雨水冰冷,但還是能摸出,她發燒了。

    現在最大的敵人是寒冷,她本來術後剛愈,再加上胳膊脱臼,腿、肋骨折,低温會很快消耗掉她最後的能量,那她就離死不遠了,我並沒有更多的衣服,一件雨衣拿出去做帳篷了,逃跑的時候帶着一條睡袋,可給那孕婦用了。現在我能做到的,就是摟着她,不觸碰到她的傷處,給她一點温度。

    雨還在下,黏糊糊的寒冷直往骨縫裏鑽,我冷得牙齒咯咯的,她毫無聲息,一度像睡死過去,我怕她死了,輕輕摸着她的臉,心裏如同刀攪,卻聽她忽然清醒地説,可樂,你説我們還能出去麼。我心中悲苦,大聲説能,一定能,你説過我是一員福將,我一定會救你出去。

    她嘆了口氣,這時候誰也救不了誰出去的……昏昏睡去,身體不停地發抖。

    我完全看不見四周的情景,耳朵裏全是雨聲、石頭滑落聲、樹木折斷聲、還有腳下河澗流水聲,這些莫名其妙的聲音,讓我覺得隨時都會掉到下面的深淵,四肢散落整個山溝。我頭皮發麻,魂飛魄散,不知為何卻暗暗發誓,等天亮了,我一定要找到出路,爬也要爬着把她救出去。

    然後,我再逃跑。龜兒的,老子怎麼會逃到這個地方來了。

    背靠大石直直坐着,睜大眼睛看着四周的黑暗,竟一夜沒有閤眼。她偶爾動一下,嘴裏輕念着,可樂,可樂。

    *******

    我竟然在這大山裏看見了太陽昇起,一夜大雨,太陽嬌豔地照着,山坡上起了很多薄霧,我搖醒她,讓她快看日出,她嘴唇起泡,還在發燒,精神卻好了許多,喃喃地説,日出,好美啊。

    這才仔細打量了環境,這是一處山坡的中央,上面依稀能看得見紅棉嶺頂峯,下面能聽得見流水聲,可我們這兒就是上不沾天下不接地,離上下都有七八百米。讓我心中一喜的是,左側有一處小小的緩坡,有一些長了果子的樹,如果能吃,我們至少不會馬上餓死。把她側靠在石頭上,我小心翼翼摸爬過去,儘量不驚動那些碎石,我找了一些果子,應該是沒有毒的,前兩天青青爸説過,山裏的果子只要是青的,上面有蟲點,大多就沒有毒。

    有幾種果子,我不敢確定哪種沒毒,就都摘了一些,多了個心眼,就算吃也不會在一種上吃許多,這就可以分攤風險。懷裏揣了十幾個果子,慢慢爬回來,見康紅正在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頭髮,她的手指長長的很好看,不像拿槍的,倒像是彈鋼琴的,我看得痴了,竟忘了正處險地,説你好漂亮。

    她蒼白的臉竟然有些紅潤,説我幫你也梳一下。我湊過去,她卻掐了我一把,然後又啊的一聲捂住肋部。

    我安慰她,剛才看了地形,慢慢從那片坡往下滑,滑到河澗就好,只要順着河方向走,總能走到有人的地方。其實我知道,以她的傷勢,別説滑下這麼高的山,就是有人抬,也會痛苦不堪,稍有不慎,斷了的肋骨扎進肺葉裏,無異於自殺。

    可我還是説,等會兒我找幾根木頭給你做一個滑板,你不動,我拉着你慢慢往下滑。我心裏明白,這座山陡峭異常,又不是遊樂園或者滑雪場,要是滑到山溝裏,只怕連骨頭都找不到。

    康紅明知道我在安慰她,還是點點頭,説她現在感覺好多了。

    我先吃起果子來,我要先試吃一個看有沒有毒,然後讓她吃,一會兒見無大礙,就把一個使勁擦了擦,遞給她,她皺着眉頭吃了一個,説太酸。我説酸的東西療傷,你沒見武俠小説裏全是在大山裏找這些怪果子吃,出山以後功力大增,拳打惡霸,腳踢流氓,要是抓捕個把逃犯,輕功一練手到擒來……

    説到逃犯,我一時就停住,這幾天和康紅獨處我竟然忘記自己也是個逃犯。她喘了一會氣,李可樂,張傑和巴豆都招了,你説實話,到底有沒有騙莊家的錢。

    我不説話,扭頭去看太陽昇起,她還在追問,我就嬉皮笑臉説,我可以保持沉默,但所説的一切都是呈堂證供,我得等我的律師來了,才給你講。

    她怒道,李可樂,你是不是又要氣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低低地説要是這個世界只有你和我,多好,天天圍着樹皮吃果子,也不管外邊的是是非非……不過我還是要出去,要把你救出去,救出去後,我才逃跑。

    她在那邊半晌不説話,我俯身一看,她竟然眼睛紅紅的。我急急問她,是不是傷口又痛了,難受麼。她搖搖頭,我要不是警察該多好。

    這句話她曾在寧縣山頂看牡丹時説過,當時我説,你要不是警察,我也不認識你了,我寧願你是警察,認識你,再把我抓起來。

    可這時我沒有再這麼説,我直直地盯着她,你喜不喜歡我,這次不是過河的號子,我真的想知道你喜不喜歡我。

    她想了很久,一字一句説,我第一次認識你就是追尾,後來你又攪了我的案子,後來你又讓局裏風言風語,再後來還碰上車匪路霸,做急性手術,再再後來跟着你追,居然追到這個地方來被困住,就算昨天,要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滾到下面來……李可樂,你就是克我、就是方我,和你在一起,我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你説我該不該喜歡你,你還是個逃犯。

    我心裏難受,揮揮手,扔出去一塊石頭,一陣嘩啦啦,幸好沒有引起更大的泥石流。

    她見我沮喪,軟軟地靠在我懷裏,可樂,你一定要當一個好人,自首吧,你從來沒聽過我的話,這次要乖,就聽我一次好不好。

    我負隅頑抗,説我又沒有犯罪自什麼首,自殺都可以,自首不幹。

    突然聽到嘩啦啦一陣巨響,我抬頭向上看,膽都飛到半空中了,一片巨大的石頭和着樹枝滾滾而下,地面也震動得像要垮了一樣,我猛地把康紅撲倒在背後那塊大石頭下面,死死壓住她,只聽到轟隆隆地一陣泥石像瀑布一樣從頭頂上掠過,感覺到天空暗了,光線越來越弱,鼻子裏全是窒息的泥腥味,碎石子彈般砸在我身上,泥沙正在把我們埋住。我知道這時絕對不能離開前面的這塊大石頭,它能幫我們阻擋泥石流,至少不會被直接砸死,所以我死死用手腳抓住地面。可是這陣泥石流太猛烈了,大石也在漸漸移動,我感到康紅的身體被拉離我懷裏,我也被震得翻了一個身,我四處去抓,抓住了她的一隻手,我死死抓住,只要我抓住她的手,她就不會被衝到懸崖下面。

    聲音大得像一列火車經過,耳膜快破了,轟隆隆很久,聲音才消失。我睜開眼睛,什麼都看不見,我是不是被石頭砸瞎了,想動一動,身體卻被卡住了,我抓她的手用了用力,大喊你還在嗎。聲音甕甕的,像在一個洞裏,鼻子裏全是土腥味,我使勁把另一隻被埋在土裏的手拔出來,摸了一摸,沒有摸到她的身體,卻全摸的是石頭,再打打臉,很疼,不是夢,也沒有死。

    我又大喊,你在不在。沒有聲音,我急了,使勁掐她的手,她的手動了動嚶的一聲,説在。

    我大聲問我為什麼看不到東西,她在那邊説,我也看不到,我們可能是在洞裏。

    當下四處一摸,一些碎石泥土撲撲落下,那塊大石頭還在,這才明白,我們不是掉到一個洞裏,也許是剛才我隨手扔了塊小石頭,當時並沒有引發泥石流,可山體鬆散,就像大橋大樓的承力點,即使受了一小點力也會引起整個結構的不平衡,最後竟崩塌下來,那個小石頭破壞了平衡力,最終引起了這場差點讓我們死無葬身之地的泥石流。幸好有那塊大石頭在中間擋着,泥石流下來後掩埋在四周,最後竟讓我倆身體分陷在兩個洞裏,只是手緊緊抓住,可以遙通音信。

    如果真是這樣,她就沒有説錯,她和我在一起就會倒黴,扔一塊小石頭都會出事。

    聽到她在那邊呻吟了一聲,我趕緊問你受傷沒有,其實她早就受了傷,我想問的是這次她有沒有又添新傷。她説沒事的,很好。我覺得她的手仍然很燙,而且黏糊糊的,我趕緊用另一隻手一摸,再用舌頭舔了一下,鹹鹹的,她流血了。

    我在這邊大聲問,你試試脖子能不能動。

    聽到一些細土流下,她好像在試,説能動。

    我又大聲問你的腿能不能動。

    她啊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就説陷在裏面動不了。

    我心裏一緊,知道她的腿傷肯定不輕,我急急地問,那你另外一隻手能不能動。

    過了一會兒,她説不知道手在哪裏。

    我再問,她那邊竟然沒有聲音了,掐她的手,也沒有反應。她休克了,還是死了。

    我內心極度愧疚,加上害怕她死了,大聲説我一定要救你出去,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一時間,竟聯想到我倆從第一次認識到現在一幕一幕,特別是自地震以來,我倆每秒鐘都在一起經歷生死,是連體嬰兒,是上輩子糾纏錯結的冤家,我百感交集,哽咽了一下眼睛竟有些濕潤。自地震到現在我從來沒有流過淚,可想到像她這麼一個美好的女孩子,自從認識我以後從來沒過一天好日子,本來她應該威風凜凜在城裏執行任務,或者和同伴一起玩耍,可現在竟陷入這個萬劫不復的地方。如果她死了,就是因我而死的,我竟害死最關心我的人,我愧疚悲傷,內心猶如一千根針在扎,我也不掩飾了,放聲大哭起來。

    我哭得腦子暈眩,幻覺自己到了認識她的那一天,我就説,其實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很漂亮,我從小最喜歡看女兵了,女兵都長得很白,脖子長長,坐在那裏學習文件。不知為什麼,我忍不住回憶起小時候的情景,甚至覺得眼前一切開始有了顏色,繼續回憶:

    那次在雲南抱着你,你好香,我咬得疼不疼,等出去後,我讓你咬回來好不好……我真正開始喜歡你是那次你幫我打架,我覺得你出手很漂亮,那一個飛腿很像楊紫瓊,你還請我吃包子,還幫我取車回來,對了,你坐過山車時頭髮飄揚起來很帥氣,我喜歡聞你身上的味道,喜歡你掐我,喜歡你用眼睛瞪我,那天抱你過河,我實在就想親一下你的,你知道你最迷人的地方是什麼嗎,就是你穿着警服站在我面前大吼一聲,李可樂。你雖然平時像個母老虎,可心裏卻細得很,其實你真正是個好女孩,是個很好的……

    我迷迷糊糊,説得顛三倒四,竟然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手上一痛,發現康紅在那邊使勁掐我,我哇的一聲叫出來,你沒死,你還活着。

    她哼了一聲,你才死了,剛才胡説八道什麼,你是不是吃果子中毒説胡話了。

    我搖搖頭,覺得頭很痛,很噁心,就説真可能是那果子有毒,每一個我都嘗過一口,怪不得剛才覺得眼前五顏六色的,你有沒有事。

    她説,剛才就覺得吃完以後腦袋暈,身子發軟,也暈了一會兒,不過也可能是在這洞裏缺氧。

    這才想起我倆卡在了兩個互通聲息的洞裏,周圍全是掉下來的山石,泥土遮住了縫隙,完全不見天日,我問她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她説不知道,手錶早就不知丟哪兒了。

    我騰出一隻手來四處敲卡在身邊的山石,她説不要敲,等會再引起塌方壓死我倆了。

    黑暗中我再一次絕望,想到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空氣,沒有人來救我們,我倆就會死在這裏,我死了沒什麼,想到康紅那麼漂亮的一個女孩也埋在這不知名的地方化成一堆白骨,那簡直是暴殄天物。我突然笑起來了,我每在絕望的時候就想笑,一是我居然想得起暴殄天物這個成語,二是,我覺得上次我跟康紅髮的那個毒誓真起作用了,我説,要是我騙她,就會被這山裏的石頭掉下來壓死,我處心積慮要避開這山,結果還是被壓在下面。

    她在那邊問我笑什麼。

    我一嘴苦澀,説想起當初騙你的好多事情。

    她幽幽説,我知道,你從來就沒對我説過真話,有些女人,一輩子就會被某一個男人騙定了,我就知道你是騙我的,可我還是相信你,好像有本書上寫過,愛你,你就是我的敵人。

    我説,有一句話我沒騙你,我喜歡你。

    她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聽她聲音喑啞地説,我知道。

    她突然問,你究竟有沒有騙莊家,我需要你親口證實。

    我嘆了口氣,如果你真想知道答案,我可以告訴你,但以後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你想好結果,我只要一告訴你答案,我就會逃跑,跑到你永遠都找不到的地方,就算有時我回來偷偷看你一眼,也不會讓你知道,因為,你見我就要抓我,你這個人最愛大義滅親。

    她呸了一口,誰跟你是親,誰大義滅親。她又啊了一下,我趕緊問是不是傷口又痛了,她痛苦地嗯了一聲,我感到她的手越來越燙,説你怎麼樣。

    我內心焦急,她半天不言語,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只能感受她的手又開始發抖,似乎還聽到牙齒打戰的聲音,這幾天幾夜的折磨,就算常人也經受不起,何況她還斷腿斷骨發燒,還被埋在這地下,能撐到已經是奇蹟了。

    我難過得恨不能把山石砸開過去抱着她,給她取暖,可我無能為力,我用手通通砸着周圍的石頭,也不管是否會引起再一次泥石流了,與其悶死不如痛快死,砸着砸着,我突然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汪汪,襪子。

    這一番驚心動魄的折騰,我已忘了襪子,或者潛意識中以為襪子已經死了,沒敢去想它。想不到它卻在外面大叫,我感覺得到它正在洞口使勁用爪子刨着碎石和泥巴,鼻子發出急促的聲音,他們説我是福將,其實襪子才是我的福將,只要有它這條醜狗在,就有了光明。

    我在裏面也使勁敲,用手挖,即使挖不下幾塊石頭也要給它準確的位置,一些碎石從頭頂上落下,突然有點擔心這個洞會塌方,我大喊,襪子先不要忙挖,怕塌了……就聽到轟隆隆一片巨響,頭頂上又是一陣震動,落下好多泥沙碎石,我聽見在巨響之中還有襪子悽慘的叫聲,它好像被砸中之後滾了下去,再也沒有聲音。

    襪子,襪子沒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我連襪子都沒有了,老天爺就是要讓我走投無路,我悲憤異常地用手、用頭去撞這個洞,感到上面來的這陣泥石流比把我們困在這洞裏的那次還要強烈,嘩啦啦地像無數列高速火車從頭頂開過,相撞,脱軌,地動山搖,土腥瀰漫,很多碎石砸在頭頂,洞體明顯受到重力擠壓開始變型,我的腿被夾得奇痛無比,幾乎失去知覺,只感受得到那邊的康紅用手緊緊掐着我,我魂飛魄散,可是極度恐懼中我突然想通了,人總有一死,能牽着自己心愛的女人的手死去,也他媽不是一件壞事,我哈哈大笑起來,對她説,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只不過,讓你這個美女就跟我這龜兒子一起死了,很不划算,我很心痛。

    轟地一聲巨響,眼前亂石齊飛,然後我暈了。

    我不知什麼時候才醒來,聽見康紅虛弱地在喊我,可樂,快,快看。我睜開眼,眼前有一道刺目的陽光。

    開了,居然開了,因禍得福,這次泥石流居然把我們這個洞砸開了一個缺口,我呼吸着新鮮的空氣,努力用手去扒前面的石頭,可一動石頭就撲簌籟落下來,落下來一點,洞裏的光線就暗一點。康紅説小心點,先別動,免得塌方。

    我停下手仔細觀察前方,這場泥石流砸開了原來的洞口,卻又有一塊狹長的石塊卡在洞口中央,它像一個門軸一樣可以輕輕轉動,可推可拉,像一個異形的小石門,只是角度很小。我從我這個方向試着推拉了一下,但一動之下碎石就往下掉,康紅也從她那個方向推拉了一下,也是這樣。

    但還是不可以輕舉妄動,這石塊看上去像個出路,其實危險性也很大,稍不注意就會再次塌方,我並不沮喪,因為這總比剛才的暗無天日好很多,我們困在裏面,不被壓死,也要被渴死餓死病死。

    我倆商量了一下,覺得首先得讓自己的身體能夠自由活動,先把埋住的腿腳拔出來,然後再想怎樣出去。我慢慢地活動一隻腳,奇疼無比,但咬牙輕搖腳部,搖鬆了埋在旁邊的碎石泥土,用了十幾分鍾光景好歹拔了出來,而且沒有斷,另一隻腳則輕鬆一些,本來就沒埋得很深。

    康紅費了好長時間,因為她有條腿斷了。我教她一個辦法,用沒斷那條腿去幫忙把埋在斷腿上面的泥土颳走,可能她那邊的洞活動空間比我這邊還要大些,搞了一個多小時,她終於説成了。

    因為又餓又累,而且康紅身上又有幾處傷,我倆稍事休息,準備養一下體力再一鼓作氣行動,正靜養呼吸時,突然聽到洞外好像有人聲,很微弱,我豎起耳朵再聽,似乎是山澗下有一些人在呼喊,不像水流聲,應該就是人聲。

    我大喜過望,對康紅説得救了,下面有人,肯定是武六一他們。我大聲呼喊,來人哪,我們在這裏,在這裏。

    康紅沒聽見下面是否有人,但也跟着我使勁喊,喊了兩聲由於傷處疼痛,就停下來。我雙手合做一個喇叭,儘量靠近洞口喊着,救命,來人,在山坡上,有一塊大石頭下面,大石頭下面……

    可是下面的人似乎並沒有聽到我的呼喊,或者我根本就是幻覺,我喊一陣,聽一陣,後來下面就再也沒有人聲了。我知道,就算是下面河澗有人,他們聲大,我聽得見,可從洞口往外喊聲弱,他們正處在河澗,耳邊全是水聲干擾,很難聽到上面七八百米的地方有人在呼救,何況這麼大一座山,到處都是亂石,他們就算是聽到了,也很難找到我們這個狹小的洞口。

    我嘆了一口氣,並不絕望,因為我們還有眼前這個機會,這是我們可以掌握的求生機會。

    又觀察了一會兒那石塊,知道要想活着出去,首要原則是不能去破壞它的穩固,它現在雖然擋住我們的出路,但是同時也是整個洞的支撐,要是它突然垮了,整個洞也可能被重新淹沒。

    康紅説賭一下,反正留在這裏肯定是死,不如冒險試試。她突然想了一個相對可行的辦法,先把那石塊往一個方向輕輕推出,再找塊小石頭墊在它下方保持穩固,這樣落下來的碎石就不會太多,等一個人先出去後,再把石塊往另一個方向像旋轉門一樣推拉一下,再用小石頭墊在下面以作穩固,外面那個人配合着把裏面還沒出來的那個人拉出來。

    當然這也有風險,因為石塊每動一下就會落下不少碎石,如果一個人先出去了,這時驚動了石塊落下,還沒來得及拉出另一個人來,洞口就封住了。所以,先出去的人,求生的幾率比後出去的人大得多。

    我捏了捏康紅的手,你先出去。康紅又掐了掐我的手,你先出去。

    我説,你有傷,先出去。

    她虛弱地説,正因為我有傷,才該你先出去,我爬得慢説不定會引發塌方,你動作快點,出去後就趕緊把我拉出去。

    我説,不行,要是真只有一個人能活着出去,必須是你,我是逃犯。

    她聲音虛弱,但明顯聽出來急了,李可樂,這時候還爭個屁,你快出去,動作快點拉我出去,就算洞口被封住了,你也可以跑出去通知人來救我,我現在斷了一條腿,就算一個人出去了,沒有人幫我也跑不了多遠,説不定就死在這山溝裏了。

    我還是不幹,説我是福將,你出去了,我未必被封在裏面,最好的結局是我倆都出去了。

    又爭了一會兒,我倆都不説話了。山裏黑得快,似乎對面山形都看不太清楚了。又聽到一些嘩啦啦的聲音,洞裏開始往下掉一些碎石。我心裏着急,再這樣下去有可能誰都出不去,剛才的泥石流把洞口砸開,幾乎不會再有這樣的機遇了,可我不能先出去,只是掐着她的手。

    耳邊聽得見又有一些泥石流,洞裏的光線更加黑暗。

    她也使勁掐着我的手,嘆了一口氣,幽幽地問,李可樂,我問你一句話你不準再撒謊,你是真的喜歡我麼。

    我大聲説,聲音在洞裏迴響,我李可樂要是假喜歡你,這輩子都在這洞裏過日子,變成穿山甲,不對,還沒有穿山甲那麼堅硬,我就變成山耗子,見不得光,永世不得翻身。

    她好像輕輕笑了一下,説李可樂,你就是這張嘴招人喜歡,怪不得你那樣害我,我吃那麼多苦,還天天跟着你跑來跑去,真是上輩子欠你的,你要記得下輩子還給我。

    我一時沒聽出來她話中有話,掐着她的手説,是的是的,我下輩子一定還你。正覺得這句話不對勁時,感覺她使勁把一直被我握着的手抽過去,我哎哎大叫,康紅你要幹啥子……

    只看見我眼前的石塊嘩地打開了,原來是康紅用她那隻沒有脱臼的手,把石塊往自己的方向使勁一拉,那石塊本來卡在洞口,像個門軸一樣可以轉動,這下像門嘩地從我這方向打開了,豁然開朗,可碎石就開始往下掉落,只聽見康紅大聲喊,可樂,快跑,快出去。

    我説你瘋了嗎,我不出去。我試圖把門往我這個方向拉,好讓她從那邊出來,她破口大罵,李可樂你這個龜兒子,你狗東西連狗都不如,快他媽給我滾蛋……這時碎石嘩啦啦大面積往下掉,我知道我這一拉,和她等於是兩邊使力,那個石塊當即就要塌方,要是這樣,我們兩個會全部死在這洞裏,那我真就是天下第一大混蛋。

    耳邊聽得康紅罵了一句,你他媽這逃犯根本不配來愛我,滾蛋吧。我知道這是她在刺激我,不惜這樣想激我趕緊出去,我血往上湧,心一橫就撲到洞口,先出去再説,我努力把上身先擠出去,兩手抓住外面,一發力,把自己掙出了洞口。

    回頭看去,碎石正像雨水般往洞口淹去,我手腳並用爬到她的那邊,要把卡在洞口中央的狹長石塊拉過來,我一邊大叫她的名字,一邊使勁,我也能依稀看到她蒼白的面龐,她在裏面用一隻手努力推石塊,可剛才我爬出來時引發了太多碎石,卡在那門軸下面很難再打開原來的角度,我眼睛赤紅,熱血激憤得像要從頭頂冒出來了,我嗨地一聲發力,可是石塊紋絲不動,碎石竟大有把門封住的跡象。突然聽得一陣暴響,一大片碎石泥沙從我頭頂上傾瀉而下。又來了,我不為所動,仍然手不放那石塊,康紅在裏面喊,快跑,可樂。我説,我跑了,就他媽不是人。

    碎石和泥沙如瀑布一樣傾瀉下來,康紅蒼白的臉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我手上使勁,可是仍無法阻止沙石像幽暗的幕布漸漸遮住了那個洞口,漸漸遮住了她曾經英姿颯爽、生動傳神的臉龐,最後一刻她好像放棄了,竟對我從容地笑了一笑,她蒼白的臉,像新月一樣好看,最後就不見了。我瘋了一樣,十指如戟插進沙石,鮮血直冒,指甲倒翻,卻拼命要把我最愛的女人挖出來,挖出來,可沙石越來越多,越堆越厚,我只是在做一個重複機械的動作……

    我一聲大喝,正要找根樹丫去撬,耳邊卻掠過一陣大風,覺得身體被猛烈地撞了一下,我就飛了出去,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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