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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個充滿着傳奇色彩的身世

    從那以後,我就記住這個狗屁孩子韓起科了。不少人給我講過他的身世。一個充滿着傳奇色彩的身世……

    韓起科……

    從那以後,我就記住了這個狗屁名字。不少人給我講過他的身世。一個充滿着傳奇色彩的身世。據説,他是個棄兒,被他爹媽扔掉時,可能還沒滿月。當時就扔在岡古拉那片神奇的黑楊林裏。是高福海在第十七棵黑楊樹下撿回了他。那是從西頭數起的第十七棵,並把他哺養成人。據説,高福海撿到他時,有一羣母狼正圍着這個狗屁娃娃。據説當時他嘴裏正叨着一個母狼的xx頭。所以岡古拉的人都説這狗屁娃娃是喝狼奶長大的。據説,這羣母狼經常會回岡古拉來看望它們這個“奶孩子”。不管它們走得有多遠,離開的時間有多長,只要韓起科往高處一站,仰起頭,扯直了嗓門,長長地吼出一聲,它們一定會急速地趕回岡古拉來看望他,救助他。而這個“喝狼奶長大的狗屁娃娃”,至今身上還保留着許多的“狼性”,比如,他只要穿件單薄的外衣就能在岡古拉過冬。而這在一般人,簡直無法設想,因為岡古拉冬天的氣温,常常在零下二三十攝氏度之間。這狗屁孩子還特別喜歡生吃牛羊肉。這一點,據説哈拉努裏鎮政府裏不少的人都親眼看到過。平時,他沉默寡言,温文爾雅。總把雙手插在他那條似乎永遠也不換洗、但也永遠不會怎麼太髒的褲子兜裏,靜靜地看着你。但你可不能惹他發火,一旦發火,他就會像十二頭無助而又絕望的公狼似的,豎起全身的毛髮,向你直撲過來。這時,能叫住他的,只有一個人——高福海。他從來沒把高福海叫過“父親”。高福海也從來不許他叫他“父親”。十歲前,他管他叫“高伯伯”。十歲以後,他跟所有人一樣,很正規地叫他“高場長”。這也是高福海要求的。但岡古拉的人誰都知道,這狗屁孩子一直把高福海當自己的親生父親對待。高福海也一直把他當自己的親生骨肉。這種親情關係的建立,不僅因為高福海和他的老伴這一生沒能生養兒女,他老人家一生都撕心裂肺地希望能有這麼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這裏還藴含着一種幾乎誰也沒法描述得盡的知心知肺知冷知熱知根知底知情知魂的東西。據説幾年前,他倆的關係還沒到這個程度。質的轉變發生在那一年——人説是韓起科十二歲那年,還有人説是在他十三歲那年——在此以前,他“父子”倆的關係還有點生硬。高福海為人嚴厲,經常的,一不對頭,就用鞭子跟小起科“説話”。據説韓起科的“沉默寡言”,還不是“狼奶”帶給的,而是高福海的鞭子教導出來的。十一二歲前,人們經常能看到小起科的額頭上肩膀頭上帶着一道道青紫的傷痕。但沒人從他小嘴裏聽到過半句埋怨的話。人們只是覺得這娃娃越來越沉默,當然,額頭和肩膀頭上的青紫傷痕也一年比一年地少見。十二三歲那年,高福海下令讓韓起科學開拖拉機。在此以前,他已經讓他把所有的農活都學了。當十二三歲的小起科能獨自駕駛着龐大的履帶式拖拉機,帶着笨重而又威力無比的五提犁,在直達地平線的條田裏,轟轟隆隆走動起來以後,人們發現,高福海再也不打他了。不僅沒動用過鞭子,甚至都沒跟他動過一根手指頭……

    當天下午,我離開三五零八,坐上一輛特意安排的解放牌大卡車,直奔岡古拉而去。我一直希望宋振和能再找我談一次,能推心置腹地告訴我他個人對派我去岡古拉到底還有一個什麼樣的“用意”。但他沒再找我。只是在過了很多年以後,在許多肯定要發生、可能要發生和不一定會發生的事情一一地都發生之後,我都成了哈拉努裏市市委副書記,他也早就被調到省裏某個商業銀行當了主管業務的副行長,我倆再度見面,回憶起這一段無法忘懷的生活時,他才感慨地告訴我,其實當時他最迫切的是希望我到了岡古拉後,能準確地深入地瞭解一下高福海這個人的為人。搞清楚這些年來,高福海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他到底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是否真的像外頭傳説的那樣,變成了一個非常傲慢、非常排斥、非常霸道、非常不能合作,非常自以為是的一個人?在曾經的一個長時間裏,高福海曾是宋振和最敬佩的一個人。他堅毅,強硬,有主見,能吃苦。特別讓宋振和看重的是,這傢伙對岡古拉的未來有一套自己的設想和安排,並且長時間以來,頑強地,力排眾議地在岡古拉一步步實現着自己的這套設想。這在眾多基層主官中,實屬少見。但後來為什麼變了呢?他真變得那麼“可怕”了?他懷疑。為此,兩年多前,他曾親自去岡古拉接觸過高福海。從直接獲得的印象看,高福海比起多年前,稍稍顯得有些沉悶,固執,但依然坦蕩,直爽。那一副自信的眼神中,依然閃爍着狡黠和探求的光澤。宋振和沒法想象這樣一個人近年來怎麼會發展到只靠一批十六七歲的小娃娃和幾個歷史上曾經犯過嚴重錯誤的人在控制和管理岡古拉?而且居然還拒絕外出參加任何會議。最近這段時間,據説連家門都很少走出了……

    岡古拉是個很特殊的地方。它地處邊陲,原先有個邊防軍的現役建制團在那兒駐守。由於種種政治和外交的原因,這個現役的建制團後來後撤,在它的防區建起了這麼一個不軍不民、亦軍亦民的“岡古拉農場”。農場人員雖少,但場長政委卻仍享受縣(團)級的待遇。而哈拉努裏鎮的鎮長和書記只夠到科(營)級。按説它本不該歸屬哈拉努裏鎮管轄。但它離所有本該管轄它的那些單位部門都太遠太遠,由省政府和省軍區聯合發文,做了這麼個古怪的決定,把它交由離它最近的哈拉努裏鎮“託管”。而最近的哈拉努裏鎮離它也有一百六十八公里。有了這個“託管”,哈拉努裏鎮的所轄面積整擴大了一倍。在包容了這片神秘而又廣闊的荒原後,哈拉努裏在所有人眼裏也變得神秘和重要起來。宋振和一直想在岡古拉做點什麼。但礙於種種説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一直沒能早早地把手伸過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握住這個級別比他高、資歷比他老、年齡也比他大許多的“高福海”。這是他不敢把手早早地伸過去的重要原因之一。當時他同樣拿不準的是,我這個“年輕娃娃”是否也有這個志向,有這個勇氣,跟他一起去“把握”那個高福海,在岡古拉好好做一點事情。所以,猶豫再三,那天,他還是沒有來找我説明他的真實“用意”……

    吃午飯時,領導們還沒走,但等吃罷中午飯,我歪在兵站司務長那個特別暖和、又特別雜亂的小屋裏,稍稍打了個盹兒,醒來再一瞧,竟然全走空了。兵站再一次又只剩下了滿院的荒蕪和全部的空鳥窩,只有一陣陣很平淡的風在窗外林間的雪地上孤獨而又悽清地來回穿梭,彷彿這兒從來也沒接待過什麼人,召開過什麼將要左右岡古拉命運的秘密會議,也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似的。連宋振和和張書記也走了。

    傍晚時分,我到達沙黑裏克老風口。翻過這個風口,就是岡古拉了。但不幸,我被告知,風口有風——哦,這話説得不夠準確。因為,風口一年四季天天都有風,“大風三六九,小風天天有”。假如有人跟你説,今天風口沒風,只是説那兒正常地颳着三四級、五六級的風。假如有人跟你説,今天風口有風,那就標明,風口正在刮的是特大級的風,是能夠把拖拉機刮翻在路溝裏的那一號風。那天,刮的正是這一等級的風。風口的雪已經堆到道班房房頂那麼高了。兩輛專門用來清道的斯大林一百號推土機,也已經讓雪埋沒。其中一輛,據説還讓一陣瞬時風力達到十七級的狂風折翻在了路溝裏。為此,交管部門宣佈封路。兩小時後,一二百輛過路貨車客車把沙黑裏克鎮上所有能停車的空地都佔得滿滿當當的了。鎮上僅有的兩三家旅社客店,連過道里都坐滿了疲憊不堪的過客。憑着司機的老關係,我倆好不容易才在一家老字號的大碗羊肉湯麪店的店堂裏爭到一個空隙;待安頓下自己,天色便漸漸暗淡了下來。因為風雪只在風口處肆虐,而高高聳立在西邊地平線上的風口,離鎮子還有三四公里遠。所以,整個鎮子顯得異常安靜。零下三十多攝氏度的氣温,好像把一切都凍結了起來,狗不叫貓不躥,一根根炊煙柱子,也都像是凝固了似的,筆直筆直地懸掛在空中。明淨的四野,在晚霞迴光返照的映射下,惟有風口處有一小塊深灰色的雲霧在那兒蠕動翻滾。那塊雲霧,濃淡不均,像一個軟體妖魔似的,無聲無息地,時而匐伏蔓延,時而又收縮凝聚,時而特立突兀得讓人感到恐怖,時而又千姿百態得讓人感到神奇無比。經驗告訴人們,只要那團雲霧消失,就説明大風已離開風口,人車就能安全通過。但,多長時間它才肯消褪?那就難説了,要看老天爺的興致和肚量了。

    我一直靜靜地坐在那羊肉湯麪店裏,靜靜地注視着那塊默默地在跟世人較勁的雲霧。後來,我就睡着了,趴在那張特別油膩、又散佈着濃烈的羊肉湯味兒的餐桌上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大會兒工夫,麪店的經理從人堆裏擠過來,用力晃醒我和司機,興奮地告訴我們:“你們不是要去岡古拉農場嗎?哎呀呀,我咋就沒早想起這檔子事呢?趕緊趕緊,這鎮子上有他們的駐點站哩。我剛給那個駐點站打過電話去。奇怪得很咧,這會兒站里居然沒人接電話。你看,你們要不要先上那達瞧瞧呢?那達,肯定比我這兒寬敞哩。”

    啊,有這等好事?趕緊,發動車。一二十分鐘後,我倆顛簸着便趕到山跟前一面大漫坡腳下。那裏四處並無人家,孤零零地只蓋着兩三間帶個小院的土房子。小院裏長着一兩棵孤高勁瘦的白楊樹。院門和房牆上都不見掛有任何單位招牌。但人們告訴我們,這就是岡古拉農場“沙黑裏克鎮駐點站”。扛起行李,敲開“駐點站”的兩扇破木門,屋裏居然已經有人了,還有燈光。

    那“人兒”,就是馬桂花。日後我第一任妻子。當時,她肯定也是剛進屋,剛生着爐子,所以整個屋子都充斥着逼人的寒氣。而爐膛裏的那點寒氣又逼得大團大團的煤煙不斷從爐子的各個縫隙處往外逃逸。所以,屋子裏同時又充斥着嗆人的煙氣。那女孩一張嘴,簡直讓我吃一大驚,她説“您”,“您就是來給我們當校長的顧老師?請坐。快請坐。”完全一口純正的北京普通話,真讓我懷疑自己是否“進錯廟門”了哩。女孩端着一盞煤油燈。這使這間也還算寬敞的屋子的許多角落,都處於一種柔和的幽暗和朦朧之中。女孩約有十六七歲吧。從外表看,她似乎跟別的同齡女孩並無多大的不同,但此時此刻出現在這樣一個環境裏,加上她特殊的氣質和裝束,就使我不得不對她有一點另眼的看待和感受。她腳旁的地板上扔着一件灰布面料的羊皮大衣和一雙高腰氈筒。身旁的桌子上醒目地橫陳一杆蘇制七點六二口徑的步騎槍和一條馬鞭。脱了皮大衣,她上身只穿一件舊毛線衣(用四五種顏色的舊毛線混織成的),而下身在棉褲外卻還加了一條特製的皮褲。這皮褲是用光板子老山羊皮縫製的,只有褲腿而沒有褲腰,分別靠兩根細細的牛皮帶子係扣在腰帶上。她的身材在女孩子中算起來,應該還是挺拔的,圓熟的,只稍顯單薄。小小的乳胸也顯得有點兒平坦。但,因為那件舊毛衣較為單薄,又比較小,繃住了她身軀,加上腰間還很緊身地束了根軍用武裝帶,她那並不尖凸的乳胸,此時還是恰到好處地呈顯出了本該的那種生命隆起,再加上剛脱去笨重的高腰氈筒,她腳上只穿着一雙灰布縫製的舊襪,或許再加上跟她全身裝束和全部的大環境完全不相稱的那種文靜和文雅、那點憂鬱和從容,即便是一眼之下,也絕對能給任何一個陌生人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

    她就是馬桂花,岡古拉農場小分隊的副隊長,當時兼任岡古拉農場駐沙黑裏克鎮工作站站長。也就是説,假如小分隊的一把手韓起科不在家,她就有權代他列席農場場長辦公會和農場臨時黨委的常委會,並行使分隊長的全部職權。

    但我完全不能想象,高福海和韓起科怎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女孩,來擔當這個重要職務。在我想象中,擔當這個職務的,應該是嘴角上和牙齒縫裏整天帶着生肉屑和唾沫星子、橫着走路、斜着瞧人的那種愣頭青。怎麼會是她呢?而且,哦,她長得還挺好看……既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芳香”,也有“丁香一樣的哀怨”……過了許多許多年,我才會感受到,她還具有丁香所沒有的那種堅強和固執……甚至生僻……

    ……屋子很快燒暖和了。晚飯也很快端上桌子。一大鍋苞谷糊糊,一籠屜新苞穀粉蒸的苞谷饅頭,一大盤迴鍋肉炒洋葱,一大盆白菜燉老豆腐,四五頭生蒜,一碟油潑辣子。哦,此時此刻,此境此景,你還想要什麼?還能要什麼?神仙也不過如此!在給我準備的房間裏,牀頭的小桌子上,居然還放着一個扁扁的小鐵皮盒子。按當地的慣例,這是用來盛放莫合煙的器具。我打開盒蓋一看,裏頭盛放的果然是已經卷得的莫合煙。十支。用舊報紙捲成。一頭尖一頭粗。長短粗細完全一樣。可謂卷功精到。另外還放着一個鐵皮小盒,裏頭裝的是散裝莫合煙粒兒,黃燦燦,香噴噴。鐵皮小盒下面壓着一小摞捲煙使的舊報紙。假如你跟許多老煙鬼似的,只喜歡抽自己卷的莫合煙,那麼,就這邊請便……

    哦,她這個“站長”,當得真可以啊。

    感慨之餘,我又疑惑了。一個老人,能把自己貼身寵用的小分隊成員訓練得如此細膩周到,他真的會有傳説中的那麼暴烈?他真的會如此蠻橫地對待一百五十名剛退伍的軍人和他們的年輕妻子?會不知天高地厚地“拘捕”北京總部派出的護送軍官?我開始有些疑惑了。

    (説到“拘捕”,我曾經對此表示過極大的懷疑。因為捕人是要經檢察機關批准,再由公安機關派員執行才能得逞的。而高福海手下,並沒有這些機關,只有一個“政法股”。後來我才搞清楚,上級曾經批准邊遠地區的像岡古拉那樣享有縣團級政治待遇的國營農場,由場政法股統一集中行使公檢法的權力。也就是説,高福海通過自己掌管的政法股,既可以行使刑偵權,捕人權,也可以對人犯處以刑罰權——只在最後一點上,稍稍加了一點限制,它最高只能處人犯四年和四年以下的徒刑。為此,某些農場,既設有自己的拘留所,還設有自己的勞改隊,也就是通常意義上的“監獄”。而後來我知道,這二者,在岡古拉是都齊全的。)

    夜深人靜,我聽到馬桂花在電話裏跟誰彙報這邊的情況。十分鐘後,她踮着腳尖走過來,輕輕敲了敲我房門,向我報告,高場長讓她轉告,岡古拉農場全體革命幹部和革命羣眾都熱烈歡迎我去那兒工作。高場長已經責成韓分隊長,讓他立即開車來駐點站接我。“立即?老風口不是正颳着特級大風嗎?”我疑惑地反問。“不管風有多大,只要高場長下了命令,韓分隊長都會親自來接您。”她一臉認真地回答道。“可這時刻強行通過老風口,那是很危險的……”我説。“沒事,韓分隊長一定會來的。啥也擋不住的。這是命令。”她依然説得那麼認真和肯定。我沒再跟她爭論。因為,“擋得住”,“擋不住”,幾個小時後就能見分曉了。

    然後我就睡去了。但沒過幾小時,我就被一陣嗡嗡的喧譁聲鬧醒。從被窩裏折起身,向窗外看去,天色剛開始隱約放亮,但大面積仍然青黑着。那喧譁中摻和着雜亂的腳步聲。備不住是風口放行了?被堵塞在這小鎮子上疲憊不堪的旅人們正紛紛忙着起程?我趕緊起牀,套上棉衣棉褲,又裹上棉大衣上外頭去看個究竟。一出門,就看到馬桂花已經在院子當間站着,正向風口方向眺望着。

    “放行了?”我問。

    “沒呢。”她説。

    “那,這些人在瞎起啥哄呢?”我問道,並仔細向她眺望的方向看去。淺灰色晨光中,有不少人湧出他們昨晚過夜的地方,紛紛聚集到大路邊,也在向風口方向駐足翹首眺望。而風口那裏,非常明顯,風雪並沒有消褪,它仍被一塊翻滾着的灰色雲團遮蔽着,只是那雲團的顏色比昨天的稍淺白了一點,範圍也稍稍縮小了一圈,翻滾的激烈程度也稍有平緩。

    “韓分隊長強行通過風口接您來了。”她兩眼只是盯着風口方向,並告訴我道。

    “你怎麼知道?他們打過電話來了?”我忙問。

    “您看啊,車正往這邊走吶。”她衝我多少有點憂慮地笑了笑,然後趕緊又轉過臉去注視風口方向的動靜了。我再去打量風口方向,才看到,在高處那塊灰色色塊中,果然出現了兩個小亮點,時隱時現地向這邊掙扎而來。這就是説,真有人開着一輛車(拖拉機?)妄圖趁凌晨風勢有所減弱的當口,強行衝過老風口。這傢伙的冒險舉動,顯然引起了所有被堵人羣的關注。

    “真底在玩命咧……啥人嘛……”“二球貨咧!”人們迸住氣,在凜冽的晨空下,裹緊了大衣圍巾,一口噴出一朵濛濛的白花,一邊悄悄地議論着,一邊無比緊張地把眼光盯住那兩個小亮點從高處慢慢往下挪動。有一會兒,那亮點突然不見了,在場的幾百號人幾乎同時都“喲”地一聲叫喊起來。我看到馬桂花也好幾次把捏緊的雙手下意識地舉到自己嘴邊,以防止自己跟着他們一起驚懼叫喊。

    “就是那車?”我忙問。

    “是……是……就是他……”她抱歉似的笑笑,但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那兩個亮點。

    十幾分鍾後,那亮點終於擺脱“灰色調”的拼死糾纏撕扯,開始大踏步向下衝來,人們鬆下一口氣,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蜂擁過去,都想親眼看一看這個敢於駕車(事後證實是一輛履帶式東方紅拖拉機)衝老風口的傢伙到底長得一副啥“二球”樣。

    “快回屋吧,別凍着了。”已經完全放下心來的馬桂花,最後又看了一眼那兩道越來越晃眼的車燈光,這才回過神來照顧我這個“賓客”。看得出,她的身子還在微微地顫慄,她的內心還處在剛才那一陣緊張的餘悸之中。

    拖拉機在眾人的哄圍下,直接開進了駐點站的小院。機車上一共下來三個人,其中兩位都穿着跟馬桂花那件同一式樣的灰布面羊皮大衣,也戴着灰色的野兔皮縫製的三塊瓦皮帽,灰布棉褲外套着同樣的皮護腿,腳下穿的也是同樣的高腰氈筒。很顯然,這一身,全是作為小分隊的“制服”,統一製作的。拖拉機周身通紅,駕駛室的門扇上用金黃的油漆畫着一個大大的五角星。五角星中央,又畫着一隻平展雙翅的黑雀。後來我才知道,這五角星和黑雀,就是岡古拉小分隊的“隊標”。他們自視是“岡古拉高地上一羣黑雀”。這句話出自他們的分隊長韓起科的嘴。而三人中的第三位,正是這位“韓分隊長”,也就是宋振和再三提醒我,要認真加以對付的那個“韓起科”。我仔細看去,卻是一個長得白白淨淨書生型的娃娃。個頭比我還稍許矮一點。眼神明亮隨和,似乎在表明,他隨時都樂意跟你交換他對各種問題的看法,並樂意替你去做你需要他做的各種事情。如此寒冷的早晨,駕駛一輛沒有一點取暖設備的國產履帶式大馬力拖拉機,衝擊那風雪交加的老風口,他卻只穿了一件很舊的淺灰色短呢大衣,大衣的長度也就剛剛能蓋住一點膝蓋;既沒戴帽子,也沒戴手套。這一身完全是秋裝打扮啊。(後來我才知道,全體小分隊成員中,只有他一人可以這麼不按高場長的規定穿着,而這也是經高場長特批的。)如果一定要説,這一路超極限的酷寒在他身上留下了什麼痕跡的話,那麼,我發現他臉色還是有一點蒼白。如果一定還要我説,那天一眼之下,從他神情中發現了什麼跟一般十六七的娃娃有什麼不同的地方,有那麼一點,給我的印象特別深。機車開進駐點站院子的時候,圍觀的人已經集聚得不算少了,説是裏三層外三層都不算誇張。但他跳下機車,對那些完全是衝着他而來,衝着他而欣喜驚詫萬分的人們,卻好像什麼都沒瞧見似的,兩隻手插在大衣兜裏,頭一低,就照直走進了我所在的那個大房間。那種經世之人才可能有的孤傲(如果能稱之為“孤傲”的話)和淡漠(哦,久違了的“淡漠”,原先在我眼中它只應屬於小哈獨有),一瞬間,竟然在這個十六七的小男娃身上表現得如此充分和徹底,真的讓我駭異。而讓我更感到意外和吃驚的是,一進屋,剛掩上門,他居然立即回頭吩咐緊隨他的那兩個同伴,替他去招呼一下那些“老百姓”(是的,他稱呼他們“老百姓”):“讓他們趕緊回去。大冬天的,跟着擠來擠去,有啥意思嘛?別凍感冒了。”這是我聽到他説的第一句話,讓我難以想象的是,他居然也跟馬桂花似的,説一口純正的北京官話。完全純正。

    完全莫名其妙嘛!在岡古拉荒原上,一個據説是生喝狼奶,生吃牛羊肉長大的娃娃卻説着一口純正的北京官話,完全莫名其妙嘛!

    後來我才得知,所有小分隊的成員都説一口純正的北京官話。這正是那位高場長嚴格訓練的結果。高場長,一九二七年生於北京南城鐵匠營衚衕。祖父曾為一位落籍到北京當寓公的外省小軍閥當過差。那個小軍閥的長子從小酷愛聽戲,稍有年歲,瞞着家裏人,偷偷入科班,學鬚生。這事兒,在他那樣的家庭裏,怎麼能長久得了?後來舉家干涉,他不得不退出科班,拿着老子的贊助,在前門外辦了家戲裝廠,正經當起“廠長”來了。這傢伙當廠長居然還行,漸漸發達,在西城東城分別都盤下些店面,並擠進京城為數不多的能趁起私家小汽車的時髦富户行列。高場長的父親一早在他的戲裝廠打過幾天雜,後來因為為人勤謹實誠,手腳麻利,腦袋瓜又比較好使,眼裏也有活兒,被那位長子聘為專車司機。但好景不長,那位長子妄圖進一步盤下西四牌樓附近一家金店,慘遭一夥“京油子”暗算。而這夥京油子實際上又是替當時名噪一時的“京城幾大衙內”跑腿的。長子不僅賠了個底兒掉,還在一場經年累月的官司中得了重病,差一點丟了性命,一氣之下,連車子帶廠子全賣了,連帶戒煙戒酒,甚至都不再去煙花巷裏找樂子,從此偃旗息鼓,看透人生。高場長的父親從他手中得了一筆較為豐厚的“遣散費”,買下鐵匠營那兩間平房,安頓全家。拿現在的北京地圖照量,鐵匠營雖不算市中心,但畢竟還在三環以裏,怎麼説,也是城區的“繁華地段”。但那會兒,真真切切是在郊外落了大荒了。房基地原先是宮內哪位旗爺家的老墳場。天一黑,四周連個路燈都沒有。六八月裏,鬼火飄搖。所以,地價房價都特便宜。高場長父親這人,精細,還會倒騰,沒過多些日子,居然把兩間平房擴大成了三正兩廂的院子。院子裏還栽了幾棵他們全家人久久嚮往的棗樹,柿樹和香椿樹,直把長子一家人驚歎得不行。後來兩家依然來往。長子經常來南城看望高場長一家人,並在酒後茶餘,常跟年輕的高場長撫掌感嘆“舊社會的黑暗”。現在回過頭來説,作為共產黨員的高場長,他最早的“階級教育”恰是無意間從這位舊軍閥的後裔、倒黴催的資本家那兒獲得的,絕不為過。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高場長當然是不能這麼説的。而事實上,他一九四九年參軍時,父親和祖父全反對,祖母拿着把鏽了刀刃的剪子,生生對準自己皺褶密佈的喉頭,非要跟這位“奇出怪樣,放着太平日子不過,居然要去當兵吃糧的孫子”拼命。倒是這位舊軍閥的長子,敗落的資本家,匆匆趕來,上下一通安撫,反覆給做了不少工作,才艱難玉成。(當然,當時起作用的還有其他一些地下黨人,就不去一一説他們了。)高福海一九五八年轉業。當時有一批熱血沸騰的年輕轉業軍官被分配到岡古拉荒原。那批軍官,經過一年的鍛鍊,大部分都上調到別的廠礦縣鄉任職去了。只有三人“傻不唧唧”地主動要求留在岡古拉,繼續幹。高福海便是那三隻“傻鳥”中的一隻,也是那三人中惟一好好地活到今天的人。從那以後,他就一屁股坐定在了荒原上的這片黑楊林中,再沒挪動過。照理説,他應該早就忘了那曾經讓他魂牽夢繞的北京南城。但是,事實上他卻什麼也沒忘了,也完全忘不了。他那一口絕對標準的京腔和下了死命令也不許他的“小分隊”隊員們説話帶半點土腔土調兒,就標誌着他內心那股極強大的“京城意識”,歷數十年都未曾稍有衰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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