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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班車一進東陽縣站,金狗就被縣委的小車接走了。小車經過縣城街道,街上的人多得如潮水,司機就不停地鳴放喇叭,但依然讓不開空地,且一起扭轉頭來往車裏看。金狗幾次提出下車步行,迎接的人卻將他拉住,解釋説:“你別見怪,這裏的山民文明度不夠!”就搖下車窗玻璃,將半個身子探出去大聲斥責和吆喝。車終於鑽進縣委大院,那位曾在州城報社見過面的書記,笑吟吟地與他握手,説着熱情的歡迎詞,把他安置在後院的一排平房裏。一位瘦小精幹的少年立即去打來了水,一壺熱,一壺冷,熱水倒在盆裏了,用手試試,再倒冷水,再用手試試,又倒了些熱水,又是探手試試,説:“抹把臉吧?”金狗把臉抹了,去潑髒水,少年先搶過潑了。立即又沏了茶端來,立即又遞了煙,將火柴點燃。金狗有些不好意思了,書記説:“讓通訊員幹吧,他專門幹這些的。”就問起一路行車情況,來沒來過東陽,東陽的感覺如何?説:“這裏山高溝大啊,縣上幹部有這麼一句話:祖國山河可愛,東陰東陽除外。東陰是我們朝南的一個縣。有些城市女同志到這裏來,一路在車裏嚇得膽戰心驚!”金狗説:“我無所謂,車上倒瞌睡了一路,我也是山地人,白石寨縣的。”書記則叫了:“你是白石寨的?白石寨哪兒人?”金狗説:“仙遊川的。”書記越發高興了,説:“怪不得的,出人才的地方!”就談起他怎麼認識州城的鞏家人,如何又與白石寨縣委田書記熟。如此交談半個小時後,書記陪同金狗在縣委小灶上用膳。飯菜極豐盛,大多又是本地特產。金狗頂感興趣的是一種娃娃魚和一種魔芋製作的涼粉,書記就大講了一通縣上養娃娃魚的專業户,以及廣泛開展羣眾種魔芋,説這本是野生植物,這幾年突然身價百倍,含極高營養,防治癌症,外地人都來搶購,廣種魔芋便成為他們縣委為民致富的一項具體措施。

    這頓飯金狗吃得蠻有興趣,他初步的印象是,作為這麼一個偏僻邊遠的小縣,如何致富,充滿了極大的學問,僅僅一種魔芋的生產,足可以證明這些山區特產發展前景。飯後,金狗就專門和書記交談,讓他介紹情況,金狗對他的口才十分佩服,一個僅僅初中畢業的領導幹部説起話來,振振有詞,慷慨激昂,金狗覺察到他是極善於運用排比句的。也就在這天晚上,第二天的早上、中午,他接連召開了幾個幹部座談會。每次座談會,人都來得很整齊,都爭着發言,但發言必持了講稿,座談會的桌子上擺滿糖果和香煙,金狗目之所及,迎着的皆是笑笑的臉。他足足記錄了兩個筆記本,顯得很激動,會後要求能到鄉下轉着看看,作些親身感受,書記説:“應該這樣,形勢的發展非常快啊,下去轉轉,你就會更愛上我們這個地方的!可是你不要急,再過兩天,我也要下去檢查工作,咱倆一塊走,行嗎?”金狗就留下來,在房子裏翻閲縣委辦公室送來的一沓一沓材料,腦子裏慢慢形成着這篇通訊報道的角度和形式。

    縣委這個後院並不大,一排兒平房裏,書記是住在第四號房子裏,他並沒有帶家屬,老婆和孩子全住在州城裏,他是想僅在這裏工作兩年三年便罷了,還是嫌老婆孩子在身邊,分散和拖累自己工作的精力?這一排平房裏,除了書記的住房,還有一間電視室,一間常委會議室,一間設有象棋、麻將的遊藝休息室,其餘的就是接待重要客人的房子。每日早晨,金狗一爬起來,通訊員就打好了洗臉水,洗罷臉,髒水就被端出來潑了,那地板,桌椅茶几,已被擦洗得乾乾淨淨。金狗發現,待他是這樣,待書記更是這樣。他有些不好意思,讓這瘦小少年抽煙時,少年只會擺手,臉上是十二分和氣的笑。書記的會特別多,要審閲的文件又堆滿桌頭,金狗不忍心去打攪他,在院子裏的高枝闊葉的大芭蕉樹下站了一會兒,就兀自往城街上去。城街主要有兩條,一條是舊式的,一條是新興的,沿街的店鋪門前,隔一段就擁集一堆人,擠進去,卻差不多是些賣老鼠藥的,賣肥豬粉的,耍猴的,有一推銷羊毛衫的小販,為了證實他的貨真價實,竟當場用火點燃了一件羊毛衫,狂呼亂叫。也有幾個小姑娘在這裏作氣功表演,囚首垢面,衣衫破爛,拿指粗的鐵絲在脖子上纏,故意難受得臉面扭曲,然後持了草帽向圍觀者討要零錢。金狗是見不得這種刺激的,卻疑惑縣城裏怎麼能允許這種現象?心沉沉地踱進一家飯店買了一壺酒坐喝,卻見門裏進來了一個漢子,面黑如漆,形象醜陋,將一根扁擔在飯桌靠了,兩條皮繩纏在腰上,買了一瓶白乾一斤餅乾便大嚼大飲起來。眨眼工夫,白乾飲盡,餅乾吃完,唱起“醜醜花鼓”拽扁擔出走,至店門口就栽倒下去了。店堂服務員叫道:“倒了,又一個倒了!”過去將那醉漢拖到外邊台階上,就回來笑笑地説:“這個還能唱‘醜醜花鼓’,他唱得不錯哩!”金狗覺得奇怪,問這是什麼人?回答是,山裏的。再問怎麼這種吃喝法?回答得越發使金狗不解:這些人都是親無妻小,家無財產,每日在山上砍了柴挑進城賣了,就來這裏吃喝一頓,醉個爛泥,天黑返回,第二天又來賣柴醉酒了。金狗再沒有問下去,出了店門,瞧見那醉漢還卧在台階上不醒,屁股上的褲子已經破了,露出骯髒不堪的黑屁眼,而同時擦身進店的又是三個提了扁擔的漢子,粗聲吼着:“來三碗酒吧,要純酒!要是摻了水,老子扭你的胳膊見×書記去!”

    金狗返回縣委後院,書記已經開完會在那裏休息了,遊藝室的棋盤移至芭蕉樹下,正和三個幹事在下棋哩。書記的棋走得很得意,將吃掉的棋子在手裏磕着,不住地嘲笑着對方,結果三個幹事一個一個全輸掉了,搓着手叫喊書記的棋道高。書記讓金狗也來下下,金狗推託一番後就下開來,卻發現書記極其一般,當頭炮,攔道馬,跨將抽車,老帥露面,直逼死宮,極快就讓對方推盤認輸了。而再與三個幹事對弈時,則直殺得難分難解,末了反被人家治死。至此,金狗方明白,這些幹事是一直讓着書記的,便苦笑了笑,未把底兒道破。

    這天晚上,那個棋藝最好的幹事又來和金狗對弈,金狗説:“你是不是有棋無對手的苦惱?”

    幹事説:“書記的棋是不錯,就是下着太累。”

    金狗説:“我可是州城來的記者呀,你也敢再下贏我嗎?”

    幹事臉色赤紅,笑而不答。兩人下到一半,幹事問:“你這次下來,具體要寫些什麼?”

    金狗説:“你是這裏的幹事,情況最熟悉,你説寫些什麼為好?”

    幹事説:“當然應該寫寫書記,寫書記怎樣領導全縣人民致富的事呀,報紙上都是這麼寫的。”

    金狗説:“一個地方父母官真有政績,當然要大寫特寫的。還有什麼需要寫的嗎?”就説了他白天在飯店碰見的那些醉漢,問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幹事説:“你怎麼都知道這些了?……這事情很複雜,我們作過調查,這些是困難户,但他們懶,缺乏文明生活,破罐子破摔。”

    金狗説:“這類人在全縣有多少?”

    幹事就嚅嚅了半日,欲言又止了,説:“縣上有材料,你願意看嗎?”

    金狗就推了棋盤,讓他去把材料找來。幹事很快拿來一沓打印稿,上面盡是幾個幹事下鄉調查的事例:××鄉×××一家三口,土地承包後不會安排生產,種麥時因地墒不足,未及時下種,準備清明種豆,但種豆時又將豆種炒吃了,地便全年空閒。×××鄉××母子兩人,母癱兒傻,麥未飽仁就割下來炒了磨面吃,到收穫時僅收到一斗八升,所以一個月後就出外乞討。××鄉××糧食可以,但沒來路錢,家中財產全無,衣被破爛,不能出門,整個冬天?!?!在家中烤火……金狗大概翻看下去,但最後材料上總結為:山民缺乏文化,性懶惰,缺乏安排生活經驗。金狗眉頭就皺起來了,説:“縣上怎樣解決這些問題的?”

    幹事説:“這屬於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呀!當然好的方面更多,致富的例子很典型的,高爾基不是説過:在陽光最明朗的時候,骯髒的東西是格外顯眼的。”

    金狗立即看出這個幹事的小小的心計了。他再沒有説什麼,要求把這份材料給他。但幹事卻硬是收回了,説:“我這可不是有意讓你看的,我什麼也沒給你看過呀!”

    金狗仰面就笑了,説:“我也是什麼也沒看見哩!”就再不談及這事,兩人重新擺棋,直下到夜裏兩點,金狗的棋藝越下越臭,竟沒有一盤取得勝利。

    第二天,金狗坐着書記的小車下鄉了。書記領他走了三個鄉,每到一個鄉政府,都有豐盛的酒席,飯飽酒足之後,去參觀一些發了財的個體户,專業户。書記就要指點着説:“怎麼樣,夠典型吧!”然後讓這些個體户、專業户的主人談談情況,幾乎言語都一樣:這全虧了政策英明,領導有方,社會主義好呀!但是,往往小車一停在某村某鎮,立即就有人圍上來,要求見書記告狀,那鄉上的陪同幹部就大聲斥責,甚至動手去趕,有一個睡在車輪下的老頭,硬是鄉幹部拖開之後小車才走的。書記就面有尷尬地説:“‘四人幫’的禍害深啊,社會上還存在着許多餘毒,你是不瞭解這個縣的,民風刁野,多少任書記都在這裏站不住腳,羣眾説:東陽縣費書記哩!這些告狀的,已經油了,年年告狀,就像有些人家裏明明有吃有喝的,但習慣乞討,正如人講的:要飯三年,給個皇帝都不坐!有了癮了!”

    書記説着説着,由尷尬變為一種曠達,説得是那樣無所謂和輕鬆,最後就嘿嘿直笑。金狗無聲地笑了一下,放沉了腦袋,説是頭暈,靠在車幫上,一語不發了。

    到了一個鎮上,金狗決定留下來,不願意隨同書記一塊下鄉了。書記很奇怪,不知這是為什麼,金狗藉故説:“我實在坐不了小車,時間一長頭就暈得厲害。你忙你的工作吧,我在這兒轉轉,限天黑坐班車趕回縣上去。”

    書記説:“坐不了車?”

    金狗就笑了説:“要不,我永遠當不了官啊!”

    書記也哈哈大笑,説:“一般人以為當官的坐車多舒服,其實活受罪啊!可為了工作,你就得坐,一天到黑地坐,三天四天連着坐,咱這兒路面不好,顛來簸去,我疑心我這大肚子硬是顛簸蹾成的!那好吧,你既然坐不了車,你就從這兒搭班車回縣吧,讓幹事陪着你?”

    金狗説:“那用不着的,當記者一個人跑慣了,幹事還是跟着你吧。”

    兩人就分手了,金狗被留在了這個小小的鎮子上。他先在一家飯館裏吃了飯,準備在附近幾個村子裏跑跑看看,真真正正瞭解一下山村羣眾的生活實際,然後三天四天後再返回縣上去。他在飯館剛剛吃完飯,不想就碰着一個人,叫石虎的,兩人手拉手在飯店門口大呼小叫起來了。

    石虎是金狗在部隊上的戰友,當年一塊復員,現分配在這個鎮的鄉政府當文書。數年之後,金狗竟在這裏遇見了戰友,便自然而然去石虎家做了座上客了。他們互訴着別後的思念,談論起復員後各自在社會上的苦悶和碰壁。石虎很是羨慕金狗竟成了記者,可以真正用自己的筆闡述對社會的看法了。金狗卻連連搖頭,告訴戰友,以前未到報社,他也是這種看法,現在當了記者,才明白問題並不是那麼簡單了。他談起這次到東陽的任務,但他卻發覺實際情況與領導談的大有出入,為了真正瞭解,他才這麼擺脱了書記一個人行動了。石虎便立

    即自告奮勇,要做金狗的行動向導,他提供了幾個村,介紹了山村羣眾還存在許多困難户的情況,吃罷飯就出發了。

    在往一個村子去的路上,金狗在近旁商店買了一盒火柴,又要石虎將身上的衫子脱一件讓他罩上。石虎不解,金狗説:“我這夾克衣服,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城裏來的,我又用的是電子打火機,不好接近羣眾的。”

    石虎就笑了,説:“這你才錯了,現在的山裏人可不比先前,你穿的爛了,和他們一樣,他們就認為你不是個大官,解決不了事的,倒不一定看得起你,給你講真話了!”

    進了村子,一所三間屋的高高山牆下,四個人一溜兒坐着。太陽似乎離這兒很近,窪地裏一切朗朗光輝,時值正午,雞兒並沒有叫,狗也未咬,寂靜裏只有遠處的山溪裏水在石罅裏咕咕喘息,只有近旁的牛圈裏偶爾一聲的牛叫,悠長沉悶。四個人全袖了手,在暖洋洋的太陽下睡着了,其實並未睡着,那眯着的眼睛裏,已經看見來了兩個人,但毫無反應,表情木木。金狗和石虎走近去,蹲在一邊了,向人家討火抽煙,搭訕尋話:“今日沒出去嗎?”

    回答是:“上天去?”

    金狗説:“沒到地裏經管去?”

    再回答:“籽兒撒過了,去看毛老鼠打架?”

    金狗又説:“沒出去做做生意嗎?”

    回答幾乎是生氣了:“錢不扎手的,你給找門路嗎?”

    這種冷漠的、正話反説的、以語相譏的口氣,使石虎大為惱火,跳起來吼道:“是吃了槍藥嗎?我是鄉上的,這位是州城報社來的大記者!”

    這些人的眼睛方睜大開來,看着金狗和石虎,接着就互相對視,但誰也沒有説話,一個人站起來默默走了,三個也隨即站起來走了。山牆下,空留着暖和陽光和一排石頭,一隻帶領六七個小崽的骯髒的母豬在睡眠中翻動着身子,一陣哼哼,也咕咕湧湧地從牆根處的草窩裏走掉了。

    石虎有些難堪,自我嘲解地説:“這裏民性生硬,聽不來好歹話的。我領你往山窪腦那一家去吧,那一家我認識的。”

    到了山窪腦,這是一處風景十分優美的地方,一面對着溝道,三面圍了土包,房子就蓋在正中。屋前的一彎地裏,有兩個人在鋤豆苗。石虎叫了一聲,一個光着赤身的老頭看了一眼,又無言勞作,一個穿件長過膝蓋的老婆子手遮了額頭往這邊瞅了半晌,忽然大叫道:“是石文書啊!哎呀,你兩年沒來了啊,你把我們全忘了,現在是愛了富人不愛窮人了!”

    那老婆子邊説着竟走過來,醜陋得不堪形容,還在嘮嘮叨叨地埋怨,全不膽怯。石虎就訓道:“你胡説些什麼呀,哪兒是愛了富人不愛窮人?!國家政策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你們家也該……”

    老婆子説:“現在不救濟了嗎?我這衣服,還是前年救濟款下來你送來的,可兩年了,公家狗大個人也不見來了,一分錢也沒有了!你瞧瞧這衣服,爛得能穿到身上嗎?沒錢買牛,沒牛就沒糞,種甜甜地,一天三頓人也吃甜甜飯!你瞧我這臉,你以為是胖了嗎?腫的!你瞧瞧這腿!”

    那老婆子就用指頭在腿上按了一下,腿上果真就出現一個小坑兒,久不復原。後就扯住石虎的衣服不放,似乎石虎立即就會拿出一筆錢來救濟她的。兩個人在那裏一問一答,一説一勸,金狗先覺得好笑,後來心就沉沉地難受,一個人先走到那小屋的場院來。院子裏狼藉不堪,到處是污水腐草雞屎豬糞,太陽光下,蒸發的酸臭味窒人氣息。他推開一扇屋門,裏邊黑得什麼也看不見,好久,才發現屋內幾乎空蕩,唯靠牆砌一個偌大的石板倉,堆滿了麥子,包穀,洋芋,石倉旁是一台拐磨,拐磨後是鍋灶,一口大得出奇的鏊鍋,兩隻海碗沒有洗,放在門後的石板炕上,炕頭有一牀烏黑的破絮被。使金狗最為驚奇的是,那北面的牆上,還張貼着一張毛主席的像,像面極舊,是十多年前的物事,而兩邊的對聯卻很新,但並沒有寫字,是用煙墨塗在碗沿上按下來的每邊五個大黑圓圈。

    半個小時之後,石虎終於擺脱了老婆子的糾纏,來對金狗説:“見過世面的人説話是不怯膽的,沒見過世面的人,説話也是不怯膽的,這些山民無知就無畏,他們見了國家幹部會死纏胡蠻的!”

    金狗説:“無論如何,這些人太窮了!”

    石虎説:“是太窮了。”

    説完,兩個人再沒話可説,他們全不盯視對方,竭力將目光放遠,瞧望起遠處山包上的一棵枯樹,枯樹上一尊寂寞的烏鴉。

    接連兩天,這位鄉文書帶領了金狗,走訪了四個村莊十三户人家,十三户人家狀況不同,水平存異,但突出的印象是:在這偏僻貧瘠的山村,仍有一部分農民還沒有真正解決温飽問題,他們的生活與州城居民不可相比,與東陽縣平川地帶的農民也不能比!而金狗,愈是這樣深入走訪,腦子裏愈是混亂,他不知道這次寫作任務怎樣完成,已經預感到這次採訪將會以失敗而告終的。

    石虎曾經問他:“你的文章角度有了嗎?”

    他回答是:“報道致富的典型,東陽縣或許是有的,甚至還不少,但這種典型,全國各地都在抓,我想別的省別的縣的典型一定會比東陽的更能説明問題。但是,東陽縣存在着的一部分農民還在飢貧中的事,怕是最有代表性的了。”

    石虎就問道:“這些你能寫嗎?”

    金狗不能立即作出答覆,他知道一個報紙的功能,更知道當今社會的結構和社會中人的心理結構,這種直接的報道是不宜的甚至根本不允許的。但是,令金狗痛心的是東陽縣存在着這麼多問題,為什麼縣委領導不切實解決又不向上反映,而還到處吹噓自己幫民致富的經驗呢?這種一級哄一級的虛假現象竟這麼嚴重,而永遠讓那些農民泡在飢貧的苦難中嗎?

    金狗在構思着文章的立意和角度,甚至動筆寫了整整三頁的提綱。在石虎家又住了三天,三天裏,石虎的媳婦竭盡一切力量頓頓為他攤餅烙饃,吃飯時那媳婦卻領着孩子早早出門避開了。先前金狗並不曉得這其中原因,在一頓吃餃子時,金狗狼吞虎嚥吃下兩碗,石虎先端了一碗包穀面漏魚吃,他説他最愛這漏魚兒,媳婦再端一碗餃子上來,金狗就倒在石虎的碗裏了,可石虎吃了一半卻推託肚子疼,讓媳婦將剩飯端下去了。金狗忙問石虎肚子疼得厲害不,石虎笑着説:“胃上有點小毛病,過會兒就好了。”果然很快就好了。但是,當金狗去廚房取火柴抽煙時,卻發現兩個孩子正在廚房分着石虎吃剩下的那半碗餃子,你一個,他一個,各自數着自己碗裏的又去數對方碗裏的。金狗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過來訓斥着石虎説:“石虎,你這是把我當什麼人了?你這麼瞞着我給我盡吃好的,你讓我得噎食病嗎?!”

    石虎突然臉色十分難看,嘴哆嗦起來説不出一句話,雙手抱着那顆碩大的腦袋唉聲嘆氣了。

    金狗決定暫住到鄉政府去,無論如何不給石虎家添麻煩了。石虎卻一把抱住他,説:“戰友沒出息,把日子過到這地步,我也不怕你笑話了,咱以後做家常飯吃吧。去鄉政府那可使不得的,你那提綱我已經偷看過了,你要寫那樣的文章,鄉政府誰敢留你住?就是留住了,都知道是我接待了你,你是讓老戰友這稀飯碗也保不住了!”

    金狗愣在了那裏。

    他説:“石虎,你是害怕縣委書記事後追究下來嗎?”

    石虎説:“東陽縣山高皇帝遠,它比不得你們白石寨縣啊,縣委書記是一縣之主,他就是東陽縣的毛澤東哩!那樣的文章你最好不要寫,我之所以領你去看看實情,是要你們這些上邊來的人真正瞭解下邊的情況,可萬萬不能把它寫出去,東陽縣畢竟還是社會主義的縣,總不能暴露它的陰暗面吧!”

    金狗沒有回答石虎,也沒有給他講各種道理,當天下午他就搭班車返回東陽縣委了。石虎千留萬留沒有留住金狗,流着眼淚要金狗不要為他説的話生氣或見外,也為他沒有好好款待金狗而內疚抱歉。金狗説:“我理解你,同情你,更是感謝你,你讓我明白了好多東西!但請你相信,無論如何,我是不會牽連你的!”他和石虎緊緊握手的時候,一隻手將早準備好的一卷三十元錢塞進了石虎的口袋裏。

    回到東陽縣委,面對着整整三頁的提綱,金狗卻寫不下去了!他雖然可以隻字不提這次下鄉由石虎陪伴介紹可以叫石虎作證的話,但這樣的文章能不能問世?問世後報社的態度如何?東陽縣的態度如何?州城的政治、經濟、文化界的態度又如何?金狗沉思了,糊塗了,迷惑了,變得心煩氣躁,他只好決定趕快逃離東陽縣,先回報社口頭彙報,取得組織的允許後再動筆吧。

    但就在這天下午,一封來信將金狗又封在了東陽,改變了他逃離東陽的念頭。信是英英寫來的,這個鬼狐子一般的英英,她竟會將信寄到東陽縣委來。信中,她又以無比的激情感念了一番金狗的來信,第一次使用了“親您”、“吻您”的字句,而在信的末尾寫道:“現在,我們的關係將會永遠親密無間了,因為誰再也不會從中破壞了。你知道嗎?白石寨鐵匠鋪裏的那個老麻子,他再也不能恨您、罵您了,他死了!而小水,她已經與福運結婚了!”信的內容,如烙鐵一樣燙得金狗心驚肉麻,但他沒有叫,也沒有跳,默默地將信丟開,就呆呆地坐在那裏半天沒有動。他腦子裏一片空白,似乎再想不起麻子鐵匠的形象,想不起小水的形象,面對着四堵雪白的石灰牆,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説:“這下好了。”

    他從容地點火燒了來信,取了臉盆到屋外的水池子裏去舀水洗臉,但在走出門後,卻一個跟頭跌倒了。

    此時的後院,正好空寂無人,金狗沒有立即爬起來,淚水肆流,嗚嗚泣哭。哭聲中,麻子鐵匠的形象,小水的形象,過去的一幕一幕全出現在腦海裏,他感到無限的悲傷和內疚。覺得麻子的死,小水的結婚,是對他的一種殘酷的報復和懲罰,使他背上了償還不清的罪惡負重。當他與英英確定了關係之後,他清楚小水是會另嫁別人的,他也盼望小水能很快嫁了別人而減輕和解除痛苦,但一旦事實如此,金狗卻無論如何受不了!現在,死的永遠死了,走的徹底走了,這一切的遭遇全都是因他而致啊!為了他金狗,為了他金狗的事業,他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實在是太大了,但英英竟是那種幸災樂禍的口吻,英英的形象在金狗的心目中變得令人厭惡。

    這天晚上,金狗在胳膊下夾了厚厚一沓稿紙,又去街道商店買了一串鞭炮,一個人走到了縣城後的山坡上。月光迷濛,樹影憧憧,金狗將稿件放在地上,掏出十元一張人民幣,在紙上拍打了,給麻子鐵匠焚化,他誠心地祈願麻子鐵匠平安走過陰路,靈魂得以安寧。接着就鳴放了鞭炮,這鞭炮是他為小水放的,他遙祝她往後的心身健康,家庭幸福。鞭炮很脆,一個一個爆着巨響,但他聽不見其聲,只看見火光中紙屑散了,飛了,直到最後一個在手中爆裂,打飛了手心一塊皮肉,才感覺到手和心像剜去了一般灼痛。

    夜裏回來,他給小水寫信了,他以為小水還住在白石寨鐵匠鋪,信上陳述了他的心情和祝福,希望她永遠仇恨他而又能理解他。隨後將釘在衣服上的小水送給他的那枚紐扣輕輕從第三個紐眼上撕下了,用紅綢布包起來裝在口袋裏。連夜上街將信塞進郵筒,回來就動筆寫關於東陽縣的報道。題目是:“不要忘記還有一部分山區農民沒有解決温飽問題”,副題是:“東陽縣調查紀實”。金狗深感到一個記者,一個從州河上來的年輕人的責任。麻子鐵匠和小水為什麼如此結局,他們都是為了他,為了他成為一個有權有勢的而為百姓説話的人。金狗現在是記者了,能説話了,他金狗就要説!

    金狗一直寫到天亮。

    翌日中午,縣委書記從鄉下掛電話給金狗,詢問金狗幾時回縣的,在下邊看到了些什麼,這批報道準備怎麼寫?末了很關切地問:“生活適應嗎?讓你多受委屈了!想吃什麼,你就告訴辦公室主任,我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他會盡力而為的!”

    金狗説:“書記,這裏什麼都好,文章也開始寫起來了,只是材料還不十分充足。”

    書記説:“你找那幾個幹事吧,他們都是寫材料的,就説是我講的,一切滿足你!”

    金狗就一一找那些幹事,索要了一切材料,但他極需要那類有關困難户的屬於東陽縣絕密的材料,他就向那位贏過他棋的幹部交涉,以書記的指示要挾,這幹事便交給他了整整十二份打印的困難户調查表。金狗為自己的策略而小小得意了,他學到了用不正當的手段來制服不正之風的這一妙着,於第二天就搭車回州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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