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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三月,州河岸又下了幾天生潑大雨,桃花水便漲起來,接着是不好意思再發泄了,餘怒似的扯得細如絲一樣地下,河面上就像網了一張紗,妖妖地透出河崖上一株一株野桃的紅。韓文舉的渡船隻好系在石嘴上,頓頓到福運的屋裏去吃飯,吃飯了串門入户去摸“花花牌”。一次二兩酒錢,他贏得少,輸得多,直罵今年黴氣, “莫非是摸了姑子的×了!”到不靜崗寺裏讓和尚看五官。

    和尚作課,雷打不動。韓文舉就立在廂房台階上和矮子畫匠扯談。

    韓文舉説:“矮子,你真個窮命,雨季裏也不抱了頭睡上三天三夜,還來給人做活?你不丟人,也不怕損了金狗大記者的皮臉!”

    畫匠只是笑笑。金狗和小水的事不明不白了結後,他時時避着韓文舉,害怕那一張刀子嘴使他難堪。果然韓文舉就又刺他的痛處:“矮子,金狗是又不要田家英英了?金狗是大記者,要給你領一個鬈鬈毛回來!”

    畫匠把五顏六色的唾沫嚥了一口,説:“他伯,現在的年輕人,我能管得了嗎?這幾日不開船,幾時到家去喝酒吧!”説罷收拾了筆墨就走。

    韓文舉説:“矮子,你慌什麼,你家裏是有老婆嗎?我還有話要問,金狗透露沒透露,上邊又有什麼新變化嗎,你家是離政策近的人啊!”

    畫匠只是急急而去。

    韓文舉還在大聲説:“你走什麼呀,你心裏是有虧心事嗎,我韓文舉又不是鄉書記,又不是老虎大蟲!”

    聽到金狗和英英退了婚,韓文舉像嘎喇喇一聲炸雷響過頭頂,曾驚得目瞪口呆的。他不理解金狗竟能不要了田家的英英,田中正也竟能親自到金狗家出面調解這場婚事?!但從心底説,他事後對這件事很覺愜意:一個是鄉里書記,一個是州里記者,兩方合二為一起來,外人就一輩子別活得有心勁了,他韓文舉也彆嘴上沒龍頭地説話了!現在看來,金狗真的是不怕田家了,田家、鞏家、韓家三家對峙,這不是“三國”時的形勢嗎,這州河上或許更要亂起來的,也或許反倒要安靜下來!所以他韓文舉對田家就又那麼小小地不恭起來,而見了矮子畫匠卻偏忍不住奚落一番呢。

    和尚課完畢,出來説:“文舉,你好罪過!你是還讓金狗爹活人不活!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啊!”

    韓文舉説:“和尚你念的什麼鬼經,誰能聽懂?”

    和尚説:“塵世真如殺場啊!金狗的婚事得罪了你們韓家和田家,幾日前田書記的女人堵住畫匠還罵,他心裏正難受哩!”

    韓文舉倒哈哈大笑,説道:“這是他家自作自受,田家可不比我們韓家!可我也不是糟踐矮子,真心問問上邊的政策。”

    和尚説:“世事看得太認真,你幾時才能立地成佛啊!大凡塵世,一言以蔽之,則一切皆空四字足矣,何必自找那麼多煩惱?”

    韓文舉説:“你們和尚只是講空,卻空了什麼?”

    和尚説:“空者,所謂內空,外空,內外空,有為空,無為空,無始空,性空,無所有空,第一義空,空空,大空。文舉,你要常到寺裏來,我會給你講經的!”

    韓文舉説:“可我不是你們和尚,我是有小水和福運的!這麼空下去,那人活着還有什麼用處?”

    和尚説:“這你就差了,世俗之事才是空的,至於佛、法、僧、佛性則是‘常、樂、我、淨’,是不名為空的。”

    韓文舉説:“和尚你不要給我講這些了,你説的你們和尚千好萬好,可我現在還沒想當和尚的意思!報紙上登着中央那些人的照片,我看了,都是有天下的氣概,到我死也不會有兵荒馬亂的吧!小水和福運待我也好,只是都沒本事,撐撐柴排,這日子也終究好過不到什麼地方去。我是擔心當今政策好是好,但人心卻壞得厲害了,上邊總不能沒個政策再來管管?”

    和尚説:“不説佛事説你們塵世吧,文舉,你把你是幹啥的全忘了,你是撐船的!”

    韓文舉噎了半晌,低頭喝和尚泡來的清茶,説:“那你看看,這一半年裏,人都是烏眼雞了,富的富得流油,不富的還是不富,田中正説要幫窮致富,河運隊的倒是富了,我們福運一張排,貨採不到,貨運來了又銷不出,蔡大安只是坑我們,那税項又多,誰都來要錢,錢一收,打個收據就走了!只説田家勢力要盡了,可人家有了權,又發財,河運隊裏你知道他分了多少紅嗎?房又重‘瓦’了,堂皇得像你這爺廟!據説提拔,田家那些在外的差不多都在白石寨做了官兒,英英也在渡口上對人講,她叔是年紀大了些,要不就會升到縣政府去!舊社會我是經過的,蔣介石的像我見過,厲害不厲害?厲害!可後來失了天下!我看過一張報紙,上面説:蔣家王朝垮就垮在兩點,一是裙帶關係壞了大小官員,二是通貨膨脹。和尚你學問高,你説是不是這個理?”

    和尚一直聽韓文舉講,韓文舉識得字,在船上經見多,又是能言善語之人,與他一直是談得攏的。這時也就離了佛界,説:“文舉,你是命不好。你早年是不是演過戲?”

    韓文舉説:“是演過,我演的是五品州官,帽子是方翎的!”

    和尚合掌叫道:“這就是了,你本有當官的本事,卻讓你在戲裏衝了命!”

    韓文舉也真的沮喪,不無傷感地説:“我這命是不好,到小水這輩子命也不強,仙遊川的風水是鞏家、田家還有韓家佔了的!和尚,你再觀觀五官,這黴氣能不能出頭,摸‘花花牌’也淨是輸!”

    和尚也遵囑觀了,嚷道是一生不會發大財,但好在上嘴角有一顆痣,是“吃痣”。

    韓文舉説:“這倒準確,這酒我是天天都喝的,就是輸了,輸了的酒也是我喝得多。我對福運和小水説:你們往後就是窮到拉棍棍要飯,也不能虧了我喝酒!”

    韓文舉還要説下去,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嚷叫,以為是別人的事,只是沖茶再喝。旋即卻見廟門口有個放牛的探了腦袋往裏喊:“韓伯,你喝茶喝聾了嗎?渡口上有人吶喊,破嗓子已經吼了半天啦!”

    韓文舉罵道:“吶喊我做甚?沒長眼睛看河水漲到哪裏了,喊我去上他孃的炕嗎?”

    罵是罵,還是走出寺去。在下不靜崗前的草坡時,看見一隻野兔在雨地裏聳着耳朵抖水,箭一樣躥去,就思想要是能捉住,該是多美的下酒菜。

    到了渡口,原來對岸來了三四個人,是來田中正家吃田中正生日酒席的。田中正的婦人聞聲也趕在渡口上,正拉長嗓子和那邊客人對答招呼。韓文舉倒氣衝上來:我這麼大了,還沒有過個壽日,田中正五十多點,倒年年過生日,來七桌八桌的客,真是人當官了,命也金貴!更為韓文舉可氣的是,田中正年年生日擺酒席,偏偏不請他去喝酒!“我是賤喝那幾杯酒嗎?我有的是酒!”於是年年這日夜裏他要請村人去喝,他是花錢賭氣的,要比比誰這一夜醉倒的人多!所以,這陣老遠見到田中正的婦人就説:“水太大,船是不敢開的,我這命

    不值錢,你家客人可擔不了那份險!”

    婦人説:“船不用開了,大空下水揹人呢!”

    韓文舉才看見河心有兩個人頭,一個在前在上,是個女的,一個在後在下,光頭,是雷大空。韓文舉説句:“那就好!”心裏罵雷大空騷情不要命,給田家拍馬溜鬚。

    雷大空是前十多天回來的,他去了廣州販銀元,販天麻、黨蔘,原本要賺了許多錢,卻在火車上被緝查犯案,纏在腰裏的銀元袋子被沒收了,含在嘴裏的一枚金戒子也被一巴掌打得連牙一塊吐出來。生意大賠本,人又拘留了半月,放出來,身上分文沒有,扒車討飯回來,潦倒得人不人鬼不鬼。在村裏遭人恥笑,卻還不安生,整日想謀事,又謀不成,狼狽過日。韓文舉瞧見他背了那女人上了岸,大吃一驚的竟是他赤條條不穿片布褲衩,那女的還年輕,一出水渾身冷得發抖,雙手卻捂了臉,讓田家婦人用氈子裹了就急急進村去。雷大空只是拿了酒喝,又撩一掬擦在肚子上、交襠處,再下水去背對岸的人。

    韓文舉就罵了:“大空,你個罪孽的東西,你不穿了褲衩,你怎的揹人?”

    大空在河裏衝着韓文舉笑,説道:“韓伯,你是眼紅嗎?她要嫌我,她就不過河了嘛!人家要給田中正賀生日,還顧羞不羞的?我要怎麼着就怎麼着,她還得給我掏大價錢!”

    接着背過兩個男客,最後方去背剩下的女的。那女的是黃花閨女,樣子嬌嫩,背至河心,女的突然鋭聲尖叫。岸上人看時,兩個人頭便沒下了水,後又冒出,女的就再不叫喊,默然無息。出了水,女的又突然指罵大空“流氓”!大空則氣勢洶洶對吵,罵出一大堆更粗俗的話來。田家婦人忙來擋架,將五元錢丟在沙灘上拉客人走了。韓文舉讓大空穿好了衣服,問起那女子為什麼罵他流氓?大空笑而不答,末了説:“她為什麼要去給田中正拜壽?田中正要把她×了,你問她是不是也罵人家‘流氓’?!”

    夜裏,韓文舉果然也請人喝酒,酒客中就有雷大空。他穿了一條褲子,是從寺裏偷來的一面還願錦旗,用顏料染了改制的,但旗上的字沒染過,清晰可辨,前腿上是“有求”二字,屁股上二字是“必應”。小水笑得前俯後仰,説:“大空哥,你都算是能人呢,日子就過成了這樣?”

    大空並不臉紅,説:“我在廣州城裏,你知道我穿的什麼,西服也穿了一件!人倒了運,沿途變賣光了。你等着看吧,我要攢了本錢,再去闖蕩,大空就不是現在這個樣了,過生日也要擺八桌十桌,做他個田中正第二!”

    小水問:“那你怎麼個攢錢?把方子也給你福運哥教教。”

    大空説:“眼下我也不知道。”

    大夥就笑了一回。韓文舉説:“大空,我有一句話你記在心上,世上的事是河裏的大魚不如碗裏的小魚,要實實在在,從小事做起。”

    大空説:“算了吧,韓伯,這道理我不比你知道少!可我現在去做什麼呢?我來跟你擺渡,你收留不!”

    韓文舉嚅嚅説不出話來。

    酒菜完了,小水撈了一笊籬酸菜,待要用腥油熱煎一下,到門前地裏去拔蒜苗。

    這時夜已深了,月光極好,田中正送客人回來路過地頭,抬頭看見撅了屁股拔蒜苗的一個女人,豐腴美妙,不禁神迷目眩,恍忽中覺得酷似陸翠翠,就驚駭站住。不知怎麼,金狗和英英退婚之後,他就時時想起陸翠翠,追悔他是受了金狗的圈套而拋棄了陸翠翠,以致使她魂滅香消!今日的生日酒席上,他就乘酒大罵起金狗,末了又罵蔡大安,婦人出面勸慰,他又無名火躥上,竟當着眾人面搧了她一個耳光!田中正現在痴痴呆呆站在地邊看了一會兒,正要叫出陸翠翠的名字,門洞裏卻跳出一隻狗來汪汪地叫。聽着狗咬,小水直腰見是田中正,就説:“是田書記,夜深了,這是往哪裏去?”

    田中正方一時清醒,知道自己看花了眼,長長嘆了一口氣,卻又瓷在那裏作想:這小水怎麼長得有幾分像翠翠?小水見田中正發呆,又問了一句,田中正才説: “我送英英的大舅回去,他是喝多了,腳下不穩哩!我還以為是誰,原是小水呀,一半年不留意,小水倒成……人了!”本來要説“成熟”了,他是指小水的肩頭、胸脯和臀部的。就一步步走近來。

    小水家的狗卻咬得他不得近前,田中正不停地蹲下去裝作摸石頭要打,一蹲下狗退了,一站起狗又前來。就説道:“小水,這狗是你家的?好凶!你怎的養這個惡東西?!”

    狗並不認官,已經將他的右腳跟吞了一下,肉沒傷着,鞋卻咬掉了。小水格格格地直笑,將嫩得流水的蒜苗拔了,叫住狗:“狗子,狗子,你怎麼咬起田書記!田書記,夜裏客多嗎,你又是喝多了!”

    田中正穿好了鞋,眼睛直直看着小水,口裏説:“不多,不多,小水你怎地不也去我家喝幾口呢?”腳步又趔趄前來,狗就又撲過去汪汪恫嚇。小水説:“你家來的盡是什麼人,我去敗興嗎?我伯他們也在喝酒,你再來喝一杯吧!”

    田中正聽罷,就止了步,説:“不啦,你伯有客,我就不去了。這小水,你出息多了,女子還是要結婚,一結婚就……”腳高步低而去。

    小水回來,想田中正剛才的眼睛,好是噁心,便從案上拿了一片豬耳朵肉丟給了狗子,獎賞了忠實走狗,説:“狗眼都能認出歹人好人哩!”

    堂屋裏的人正數落雷大空,大空只是道苦,韓文舉聽見小水説話,便問:“小水你在罵着什麼?”

    小水説:“伯伯耳朵好靈!剛才在門外,碰着田中正,咱的狗直向他咬哩!”

    韓文舉説:“怎不叫他進來,看看咱家的酒呢?都好好喝,放開喝醉,咱要醉倒的比他田家多!大空,能發財不能發財,這陣不去想了,喝!”

    旁邊人説:“韓伯今日倒氣盛,不怕田中正了?!”

    韓文舉説:“怕時歸怕,不怕時歸不怕,我怕誰的?我心裏有譜罷了!”

    那人説:“你是瞧金狗又和田家對頭上了吧?”

    韓文舉説:“去你孃的!他金狗再能行,你説説,他金狗罵過幾句田家、鞏家?我韓文舉這張嘴一天三頓除了吃飯喝酒,在渡口上哪日不罵了!”

    小水把熱煎好的酸菜端進去,説:“伯伯,話全叫你一個人説了!你不會説些正經事嗎?”

    韓文舉説:“説什麼正經事?我一肚子牢騷,你不讓我説,憋死我嗎?”

    小水再不理了伯伯,便對大空説道:“你真要安心幹事,我倒有個主意,你和福運合夥怎麼樣?你心活眼活,福運能下苦耐勞,你們聯着撐排,賺下錢了,二一分作五,你肯是不肯?”

    大空説:“這敢情好!福運哥,你能要我嗎?”

    福運説:“我正缺人手,這話我和小水也提説了幾次,只是沒給你説,怕你不悦意哩!”

    韓文舉便説:“大空,我這女婿是老實人,你可別哄得吃了他!”

    大空説:“我大空也知道我不是好人,可我也絕不是吃窩邊草的兔子!賺了錢,我也不二一分作五,應有小水一份,三一三餘一,那餘一的孝順韓伯做酒錢!” 當下捧了酒給韓文舉敬了。

    自此,一隻鳥兒生了雙頭,一條排上坐着福運和大空。福運為大,心地良善,處處吃苦背虧,大空也是知趣之人,感念這兩口濟他於危難之際,便一個心眼撲在排上做買賣,憑三寸不爛之舌,去便宜採購,又高價出售,各人收入倒比先前一人干時多了許多。韓文舉有了酒喝,也不操心福運在外遭人欺辱,自是高興,也常於和尚過往之時,攔在渡口,論一番天地滄桑,人事佛界。

    一日,酒又喝得過量,一個人伏在船上打盹,猛一抬頭,矇矓裏看見遠遠的沙灘上有兩隻狗在站着,一隻漆黑,一隻雪白,頭與頭相近,似做語狀。韓文舉甚是好奇,想,狗也同人一樣,有什麼事在商量?仔細聽時,似乎在説人話,話卻嗡嗡不知所云。就叫道:“喲喲——”那狗聞聲,一起跳入水中,順河下游。再看時,什麼也不復見,州河面上卻拉上來了一隻梭子船。船頭上立的是七老漢。

    韓文舉吶喊道:“老七,怎不將那狗攔住?”

    七老漢説:“什麼狗?狗長了鬍子在船艙裏喝酒哩!”

    韓文舉倒認真了,等梭子船停好,説:“你真的沒見?兩隻狗的,一白一黑,站在岸上好像説話,我一喊,都入水浮走了。”

    七老漢捧了那裝小白蛇的匣子,聽罷韓文舉的話,當下臉就黃了,問道:“你可看得清楚?這事可不好!你都是識得字的人,你沒看過《説岳全傳》嗎?二十年前我在白石寨聽瞎子説書,説是岳飛臨難之前夢見兩個狗説話,去求陰陽,先生説:兩狗對話,就是獄字,將有牢獄之災。果然他後來入了牢。嶽元帥那還是做夢,你卻是眼見的,你怎麼就眼見了這種事?!”

    説得韓文舉也害怕了,立即想到福運和大空的排。他在渡口上,有人了開船,無人了停船,收得每人五分錢,説説笑笑的與人不爭不吵,獄裏是不想去的,獄裏也不可能去。福運的排上,卻有大空,誰知道到什麼地方去,與什麼人打交道,保不定出什麼事!一時六神無主,看着七老漢帶着的匣子,那小白蛇爬動出來,無聲地要往船邊去。他就去抓了蛇,重新放入匣裏,説:“老七,你沒見着福運嗎?他們是裝了一排桐子去荊紫關的,今日也該回來了!”

    七老漢説:“這我沒碰見。文舉,我早給你説了,要想辦法讓福運和大空加入到河運隊來,河運隊雖沒多大利益可佔,但船在河上都有個照應,單槍匹馬的,要是有個……福運人笨,大空又不實在,要是金狗就放心了。”

    韓文舉説:“你不要提金狗!”

    七老漢説:“不提也罷。可你看見狗説話的事千萬不要再對外人説起,你與和尚好,要去那兒上香,讓和尚替你禳治禳治才行。”

    韓文舉沒了往日神氣,説:“我這就去,你能不能把這河神讓我們供供,福運和大空都年輕,萬不敢有個什麼事情……”

    七老漢作難了半晌,末了説:“也好,這河神可得好好供着,他們回來,讓帶在排上,到白石寨了去‘平浪宮’磕頭,到荊紫關了,也要去‘平浪宮’磕頭,五日後我來接神好了!”

    韓文舉很是感激,當下跪了雙手接過蛇匣子,後就到不靜崗寺裏,讓和尚唸了口訣,噴了淨水,畫了三個符,叮嚀一張貼在福運的家門框上,一張裝在福運的衣袋裏,一張裝在雷

    大空的衣袋裏。末了和尚就又説:“你瞧瞧,你們塵世的災災難難多不多?!”韓文舉説:“佛界把鬼都攆到世上來了!活人也夠他孃的累,可活到這一步了,總不能一頭撞在牆上死去?虧你在不靜崗,日後就多點化着!”

    韓文舉回到家裏,從河上也返回了福運和大空。他便説了原委,福運也緊張起來,説:“才和大空合夥得了甜頭,可不敢有個什麼絆磕。大空,咱這沒傷天害理嗎?”

    大空説:“咱憑能力吃飯,傷什麼天害什麼理了?”

    福運説:“那怎麼韓伯就看見這號怪事了?”

    大空説:“我才不信那邪哩!韓伯是喝了酒看花了眼。”

    福運説:“那怎麼和尚也給畫符?”

    大空説:“那禿驢整日鬼一樣唸經,倒又算卦畫符!我在荊紫關見過那一類算卦的,看過他們用的書,書上是把人分為九個等別的,年月日相加除以九,餘幾算幾等,這是把人分類了。俗話説:物以類分,人以羣聚,這種把人也分成類或許還有幾分道理,可這幾分道理我也能知道!依我來算卦,我就看誰長得什麼樣,像牛你就以牛的習性談,像鼠你就以鼠的習性談,那也沒錯的,牛馬豬狗老鼠長蟲是動物,人也是動物嘛,一個樣的!這你信不信?韓伯看見狗説話,狗當然要説話,只是狗説話人聽不懂罷了,既然是狗説人話,那人也常説狗話呢,汪汪汪,這不是狗話?怎麼就能謅起那是個‘獄’字?漢字裏‘好,字是‘女’字和‘子’字,難道女子都是好人嗎?英英和她娘好不好?‘男’字是‘田’字和‘力’字,男人就是在田地裏出力的嗎?田中正和鞏寶山從不在田裏勞動,人家不是男人?胡扯淡的!”

    韓文舉就罵道:“大空,你他孃的在外浪蕩了幾年,嘴巴比我還利了!你不信,你不信了去!福運,你是我的女婿,我要你怎麼辦你就怎麼辦,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福運不敢違抗,將那符裝在了貼身口袋裏。

    如此一連十天,風平浪靜,人排無恙。韓文舉心上也漸漸鬆了。

    到後,福運和大空從州河上游採買了兩排野麻,運回來漚在渡口下的淺水坑裏,直漚得發腐發臭,野麻稈子都將朽化了,小水就整日拿了棒槌於水邊大石上一撮一撮捶打揉洗,捶洗得乾淨成純麻絲,攤曬在岸。

    一日,小水捶得熱了,脱了外衣,將頭髮一攏兒束在後背,赤腳彎腰站在水裏。後聽見人喊伯伯,仰臉往渡口看,陽光五顏六色的,刺得眼睛看不清,就説: “要過河嗎?我伯伯回家取個東西去了,稍等一會兒吧。”那人説:“是小水呀!”就走過來,卻是田中正。田中正自發覺小水有些像陸翠翠後,每每一見到小水就勾動了一番心事,就仇恨起金狗,又反過來將仇恨轉變為一種説不來的情緒來向小水説話。當下便問水裏冷不冷,再問這野麻運到荊紫關是什麼價?

    小水説:“聽福運講,一斤三角六分的。賺錢倒是賺錢,就是要人捶洗,可費事的。”

    田中正説:“這福運好會倒騰,他賺了錢到白石寨吃喝享受,讓你腳腿泡在水裏捱苦!”

    小水説:“福運老成,他不會做那些事。”

    田中正説:“福運不會,雷大空會,跟啥人學啥人,又不像河運隊的互相有個監督,你小心別讓他哄了你!”

    小水以為都在説趣話,也不在意,一邊應酬着説話,一邊低頭捶洗野麻團,卻見水面落了一張糖紙。看田中正時,田中正口裏正含一塊糖,對她説:“小水,給你一塊吧,這是從州城捎的,酒心糖,你嚐嚐,有一股酒味!”

    糖丟過來,小水讓不及,用手接了,卻瞧見田中正一對眼兒直溜溜瞅定自己一雙白腿,忙往深水處站定,説:“我牙不好,吃不得糖的!”將糖又丟回去。

    田中正很遺憾地坐下來,一邊看着渡口,一邊説:“小水,你們家有困難嗎?有困難就來給我説,我畢竟是書記,辦事比福運強,你來尋我吧!”

    小水迭口回應:“沒困難的。”頭再不起抬。韓文舉到渡口了,喊着開船,田中正站起才走,唱了一聲花鼓,軟溜溜的難聽。擺渡後,韓文舉來幫小水將曬着的淨麻收拾到渡口的一間破蓆棚裏,問道:“田中正剛才給你説什麼了?”小水説:“沒什麼。伯伯,這批野麻賣了,我給你縫一身新衣服。”韓文舉看着小水,很是感激,説:“你要不説這話,我還向你要的,你要説了,我倒不要了。我穿那麼好乾啥,你給你買好的穿,你年輕輕的,別潑息拉海的讓人笑話!”一老一少很少説過這種熱腸話,當下説起家中油鹽柴米,説起父女之情,眼裏差不多都發潮起來。末了,小水倚在老人身邊,靜靜在船舷上坐下,看一輪太陽在上游處墜落,鋪滿一河彩霞,直到夜幕降臨,霧從山根處漫過來。

    韓文舉説:“小水,伯伯是沒本事的人,看見田家老少吃的穿的,伯伯就覺得對不起你。”

    小水説:“伯伯不必這麼説,咱現在日子也好得多,只要福運這排平安無事,往後倒不比田家差的。”

    不知怎麼,韓文舉突然想起看見兩狗對話之事,心中充滿無限傷感。

    小水已經上了岸,説是現在沒有人搭渡了,回家去歇着吧。韓文舉還只是坐着想心事,小水説道:“伯伯,你怎麼了?”韓文舉才説:“沒事的。”又笑笑,陪小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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