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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四十一年前,白石寨保安團在馬王溝包圍了田家游擊隊。游擊隊是在前一天埋伏在石板溝口的山峁上,搶奪了一輛從白石寨開往州城的卡車,一窩蜂扛了四十多個木箱鑽進了馬王溝,打開木箱一看,他們就傻眼了,木箱裏裝的並不是槍支彈藥,也不是布匹、罐頭,一盡幾方的圓的鏡子,是州警備司令販運的商貨。這夥人就在山溝裏用石頭將鏡子全部砸碎,滿坡裏明光閃閃。倒黴是倒黴,但畢竟也出了一口氣,又得了壓車人的五支“漢陽造”,游擊隊就在馬王溝休整了。不想,這次休整卻遭了包圍。當時正是半夜子時,隊員們都在睡夢裏,槍聲驚醒,抵抗已措手不及,上百人就決定分四股突圍。田老六身負傷四處,天亮突圍出來,身邊跟着的只有警衞員許飛豹。許飛豹湖北淅川人,因用石頭砸死過本村一户地主,改名換姓化裝彈棉花的工匠到了州河,被田老六收納的。他一米八五,面黑如漆,參加游擊隊後,槍法準確,機警過人,待田老六如父一般。當下背了田老六,限天黑趕到雞腸溝,投宿在一馮姓人家養傷。馮家人好,終日以南瓜瓤子敷在田老六的槍傷上,日漸好轉,不想一日擦黑,馮家女人急急跑回家告訴説:溝裏有人向白石寨保安團告了密,她家男人已被抓去,而保安團大批人馬已經撲進了溝口。田老六和許飛豹抬腳就走,便聽見不遠處有了槍聲,急急爬上溝腦山樑,又發現山樑那邊也有了保安團的人上來。到此時,田老六傷口復發,已不能再走動了,就對許飛豹説:“豹子,今日怕是衝不出去了,你快走吧,要死不能兩人全死!”許飛豹流下眼淚,説:“隊長,我揹你走,或許還能走出去。就是走不出去,死也要死在一搭!”田老六大罵飛豹,竟搧了他一個耳光,罵道:“屁話!叫你走你就走!再耽擱一個也走不掉了!你是鬧革命來的,不是來白送死的!”許飛豹任打任罵,卻就是不走。田老六隻好説:“這樣吧,我實在走不動了,你先到山樑那邊去躲藏,我就藏在這裏,説不定他們還尋不着我。若他們沒有尋着,天黑你來接我是了。一年前我在東兆山廟裏抽過籤,説我命大哩。你要和我在一起,目標太大,説不定倒會帶累了我!”許飛豹只好貓腰往那山樑跑去。田老六看看地形,就地一滾,滾入一叢密密麻麻的野刺莓蔓裏。剛剛藏好,保安團搜山的就上來,一邊罵,一邊用刺刀到處戳。田老六從刺莓蔓裏已經看見兩個保安團的兵就站在蔓邊,還用刺刀朝刺莓蔓裏捅了幾捅。他已經作好了準備:一旦被發現,就用槍打,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但這兩個兵彎腰點着了一支煙後,卻又走開了,後來就隨大隊人馬到別的山峁上去搜查。到了天黑,許飛豹過來輕聲叫他,他方爬出刺莓蔓,説:“今日全是這刺莓蔓叢救了命,等我事情幹成了,我要封刺莓是花中之王哩!”後來,田老六和許飛豹竄回仙遊川,就在不靜崗的寺裏養好了傷,聯絡上了突圍時分散的弟兄們。也就在這年冬天,田老六和許飛豹又來到雞腸溝,卻得知馮家男人當時被保安團捉去,因尋不到田老六,將他縛在兩棵壓彎的樹梢,再把樹放開,活活一撕兩半,那女人也被一排保安團兵輪姦,末了用刺刀扎死在炕上。田老六和許飛豹撲倒在馮家門前,哭了數聲,刺刀挑破右臂,化血酒喝了,發誓要為馮家報仇。就提了鬼頭刀奔向下灣告密的那幾户人家去,大小一一殺了,終得知親自去保安團領路的是這族裏一漢子,已去了州河岸上開辦一所染坊,便連夜抓來,用一碗酒灌了,將冷水潑在前胸,只一刀劃去,用膝蓋猛一頂腹部,那一顆污血浸泡的心就蹦了出來。到了紅二十五軍過白石寨,田老六送許飛豹隨徐海東走了,許飛豹便從此再無音訊。五十年代,白石寨有了風聲,説許飛豹在江西一個軍分區當了政委,是真是假,無人再作深究。州河上的人每每提説往事,免不得説到那個許豹子,天兵神將一般的傳奇,但談説起來,卻似乎那已是極遙遠的故事了。可誰也沒有想到,幾十年的滄桑變化,許飛豹還健在,竟又返回本省,在省軍區裏做了司令員。

    許司令任職本省以後,年過花甲,但精神清正,每日身穿軍服,坐如鐘,立如松,氣宇軒昂。他經常去一些中小學給師生作傳統教育報告,説到州河游擊隊的勝戰,哈哈大笑,説到敗戰,恨得罵娘,待講到田老六犧牲,少不得肝腸俱裂,老淚縱橫。懷舊情緒強烈,他就回到州城和白石寨,一處一處往戰鬥過的地方追撫往事,奠悼英烈。他畢竟是田老六的警衞,對田感情尤其深厚,便幾次召見田有善,讓組織編寫州河革命鬥爭史。史書編寫了一本,在州城的反應卻與白石寨的反應相差甚遠,鞏家一派的人士大為不滿,説是歪曲了歷史真相,揚田抑鞏,鞏家就又組織人重寫那段歷史,遂使尚健在的當年打游擊的人從此越發分化,開不成一個會議,坐不到一個凳子。許司令全然不知道這些事故,只是廉潔做人,清心寡慾地修身,嚴肅為官,廢寢忘食地濟世。忽有一日,晚飯後正在牀上獨坐,恍惚之中見一人立於窗外,招之不來,揮之不去,不覺激怒。那人卻説:“豹子,你好自在,功成名就做司令了?!”許司令忙問:“你是誰?”那人説:“我是荒野飄蕩的遊魂,你該忘不了你彈棉花時是誰收留的吧!”許司令叫了一聲:“你是田隊長?!”定睛看時,那人果然是田老六,急撲過去,田老六卻不見了。遂大驚,不知是幽靈再現,還是夢中所見,數日裏神色不安。為了安妥靈魂,他向白石寨縣委通知,提出上邊撥專款,要在白石寨為田老六建一紀念亭,亭中樹碑,碑上刻文,悼念先烈英靈,完成一樁心事。此時田有善正處處遭到雷大空的蔑視,漸知鞏家勢力滲透到白石寨。就一面四處着人造他將去地區任副專員的輿論,一面接到指示和專款,聘請省城建築設計師,施建隊,大興土木兩個多月,將八角翹檐的古典風格的紀念亭高築於寨城北門外一座公園內。石碑兩人餘高,上雖沒有盤龍翔鳳,下也沒有卧龜蟾蜍,但正面“田老六烈士千古”七字,金燙赤黃,燦燦耀目,背面二千七百二十餘字,寫盡了烈士赫赫豐功偉績。

    紀念亭落成典禮決定在十天後就要舉行了。

    白石寨田有善為此召開了四次常委擴大會,專門部署了一切安排。仙遊川是烈士的故鄉,因直系親屬已無,田中正就以田老六的親戚和當地領導的雙重身份參加。他每一發言,就痛哭流涕,似乎幾十年來他一直懷念着這位英雄的先烈,而對沒有建紀念亭又一直牽心掛腸!金狗也是被邀請列席的,他不忍看這種表演,難受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正欲悄悄退走,

    田有善卻點到他的名了。説:“金狗,上一次你可沒有盡到一個記者的職責啊!這一次,不僅是縣上的大事,也是地區是省上的一件大事!你要好好寫些報道,報道可以在州報、省報、《人民日報》上發嘛!現在日子好過了,我們不能忘記這好日子是怎麼得來的,要發揚光大革命傳統啊!”金狗表示一定盡力,和白石寨縣委通訊組、廣播站的同志配合好,及時把一切新聞報道出去。

    但是,就在四天後的晚上,兩岔鎮郵電局打來電話,説是福運死了!打電話的是金狗爹。金狗握着聽筒,連聲急喊:“福運怎麼死的?他怎麼就死了?!”自己就嗚嗚地哭起來。

    爹在電話上説:“小水讓我給你打電話,讓你快回來!你回來什麼都知道了!”

    金狗連夜搭了便車到了兩岔鎮,從鎮上急跑回仙遊川。渡口上船在橫着,韓文舉已經不在,他來不及脱光衣服就浮水回來,打老遠就聽得到小水的啞了聲的哭叫。

    福運是死了,死得屍不囫圇,整個腹部用丈二白布裹了,已盛殮在一口白松木棺材裏。棺材是臨時買來的,尺寸有些小,長胳膊長腿的福運在裏邊伸不直,腿只好窩圈委屈着。金狗爬進去看了,福運臉被洗過,且淡淡地施了粉,鼻孔裏,耳孔裏塞了棉絮,就哇的一聲哭喊起來。眾人將金狗拖下,開始用八寸長的四稜鐵釘釘了棺蓋,沉重的打釘聲壓住了所有人的哭聲。金狗不哭了,默默地看着打釘人的木榔頭起落,覺得那釘子是砸在自己的心上!

    鐵釘是福運的鐵匠鋪打造的,他親手打製的釘子現在卻用來釘死了自己,第二天一明就被村人抬着送到高高的山樑上去埋葬了。

    三天前,田中正從白石寨開會回來,傳達了縣委指示:紀念亭落成典禮那日,許司令及省上、地區有關領導要來,為了招待好上級領導,縣上必須拿出最能代表當地的稀罕之物,兩岔鎮鄉就得在七天之內獵捕一些野味。田中正和蔡大安、田一申商量,分配田一申組織人在州河捕撈娃娃魚和鱉,蔡大安便組織人上南北二山深溝老林圍獵黃羊,山雞,野豬,狗熊。田中正本是打獵好手,無奈右腳小趾時時發炎,行走不便,就將重任交給蔡大安:無論如何,野味要按期交到!這蔡大安是個張狂分子,當即就以行政命令手段,從各村抽一些身強力壯的圍山打獵好手,分三路進山。福運在鎮東街的鐵匠鋪里正忙活,蔡大安把他抽去了。福運説:“我打槍不行啊!”蔡大安説:“你總有力氣吧,打下野豬了還要你背哩!”福運不去是不行的,只好放下鐵匠活,背了一口袋乾糧,隨蔡大安上了巫嶺。

    巫嶺到處是老樹枯藤,沿溝畔處樹較少,卻蒿草荊棘叢生,息集了一團一團黑色的蚊蟲,聞見人腥氣就黑乎乎撲來,用手去趕,趕不走,一抹一手污血。打獵隊每人戴了帽子,又紮了人字形裹腿,使勁抽煙,將煙屎塗在臉上、脖上、手上。福運從上山起,就開始給大夥背乾糧,背衣物,背水,累得張口喘不出氣來。蔡大安叫他“毛驢”,説:“有智的吃智,無智的吃力,福運打不了槍,你就多出腳力,到時候許司令説不定還會接見你!”

    福運説:“這許司令是什麼樣子,吃食也怪!”

    蔡大安説:“貴人吃貴物,崽娃子吃餄餎!你以為共產主義就是讓小水一天三頓給你做辣子潑長面嗎?”

    打獵隊在山上跑了一天,只打到三隻山雞,一隻黃羊,大家就累得趴在地上了。蔡大安説:“誰也不能回去,就這點野味回去怎麼交代?咱們要的是熊掌,熊掌!”

    為了獵到熊,他們就繼續往巫嶺深處走,白天啃些冷饃,夜裏宿在山洞。有解手的,就得在一片蒿草中蹲下,用火點着草趕黑蚊蟲,就這福運的屁股蛋上還是被咬得一個疙瘩連一個疙瘩。天明踏着溝底行進,蛇經常就在腳下出現,這惡物好偽裝,如枯枝一樣垂在石巖上。有一次走乏了,福運看見石崖下一節細枯木,就去坐下,掏了煙袋來抽,連抽了三袋,末了將發燙的煙鍋在枯木上磕,那枯木竟蠕動起來往前走了,才發現是一條巨蛇,當下嚇得癱在那裏半天喑啞不語。

    到了第三天,他們發現了狗熊的蹤跡,高興得大呼小叫,立即兵分五路搜索。福運是背行囊的,蔡大安讓他就守在山埡。半天之後,忽聽見溝底響了槍聲,接着有人喊:“下來了!下來了!”福運就站起來往遠處看,果然看見好大一隻狗熊從草木間出現,直往這邊過來。福運“呀”地叫了一聲,他從未見過這麼大的狗熊,又急又驚,眼看狗熊向自己方向來,手無寸鐵,就丟下乾糧袋爬上一棵矮樹。狗熊到了樹下,抬頭看見了他,也是被溝底處的槍聲人聲激怒,便齜牙咧嘴向他怒吼,接着就以牙啃樹,直啃得樹幹剩下一半。幸好這棵樹是苦楝樹,怕是狗熊已苦得不能耐了,轉身要去不遠處的澗裏涮嘴,福運一急就從樹上往下跳,“咚”一聲,狗熊便聽見了,折身返回。吼叫着又向他撲來。一切都來不及了,福運只覺得一陣疼痛,接着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推打得向崖坎倒去,後來就滾下崖坎了。等清醒過來,狗熊也撲下了崖坎,福運矇矓意識到:狗熊是不吃死人的,聽人講過,遇到狗熊就要裝死,裝死過去,狗熊就會走開的。他立即仰面躺在那裏,雙目緊閉,屏住呼吸。狗熊過來,見人已倒地,便消了一半火氣,過來圍着福運轉了一圈,用爪子撥撥,福運沒有動,再近去用腥臭的鼻子聞,從腳到手,再到頭部,直聞到他的口,他的鼻。一分鐘,二分鐘,一切都可以安全過去了,不想近旁正有一個土葫蘆狀的馬蜂巢,馬蜂受到干擾,傾巢而出,一隻蜂就蜇了福運的臉,福運一受驚,動了一下,狗熊便一掌打在他的腹部,再抓起來,又遠遠地拋在一叢荊棘裏,福運什麼也就不知道了。

    等蔡大安領着人趕來的時候,福運已經死了,他的腹部破裂,腸子掛在了荊棘上,慘不忍睹。而那隻狗熊也死在那裏,它是被成百成千只馬蜂蜇死的,整個頭部變了模樣,體積比先前大了兩倍。打獵人全悲憤紅眼了,脱下全部衣服包裹了一個人的身子,持火把前去燒掉了馬蜂巢,而四支槍一起對着死狗熊連打了十二發子彈。

    蔡大安發火了,喊道:“不要打了!把狗熊皮子打壞了,剝下來還有什麼用?!”

    打獵人瞧見蔡大安到了此時還操心着狗熊皮,就把他圍起來,一起吶喊:“福運不會打獵,為什麼叫福運來?來了為什麼不發給他槍,又為什麼讓他一個人守在山埡?!”

    蔡大安害怕了,他突然痛哭流涕,跪倒在福運的屍體旁大聲號啕,千聲萬聲咒罵狗熊,又自己打自己耳光,怨恨自己不能替福運死去。傷心悲痛如真的一般。

    福運永遠地安睡在州河南岸的高山頂上了,狗熊卻被一隻木船運載到了白石寨。仙遊川幾天裏處於悲哀之中。

    但是,也就在這時,從兩岔鎮傳來了一種説法,説是有人推算了,原來福運他們上山之日正是忌日,所以打獵隊裏是非死一個人無疑了。這説法一傳開,倒有許多人不怎麼怨恨起了田家的人,自認這是命。這説法極快傳到仙遊川,也便有人説福運死的頭一天夜裏,貓頭鷹叫得好凶,又便有人説他半夜起來上茅房,看見過一個火球從天上掉下來,落到福運家後的山坡上去了。但既然打獵隊上山是忌日,可別人不死,偏偏就死了福運呢?於是有人就説起小水,竟聯繫到小水當年嫁給孫家就死了小男人的舊事,不禁叫道:這小水的命就這麼硬嗎?

    各種議論和説法,韓文舉聽到了,小水也聽到了,她也大吃一驚,搜索起福運死的兆徵,依稀就記得那天上山的早晨,她送走福運回來,突然就聽到過屋樑叭叭響過幾聲,那也就是福運的命該如此嗎?那也就是自己命硬克了福運嗎?小水暗暗之中也相信這一切了,她每日都要哭幾場,哭那苦命的福運,也哭自己的命苦!

    這狗熊運到了白石寨,來觀看的人都誇這狗熊肥壯,皮毛光澤,縣委田有善就表彰了田中正和蔡大安,説:“中正,這狗熊殺了,皮子就獎給你吧,做皮褥子不錯的!”田中正則立即説:“我私人不要,那就獎給我們鄉政府,是一個紀念品嘛!”

    當田有善詳細詢問獵熊的過程時,蔡大安末了説到福運的死亡,田有善不言語了,臉色變得烏青。蔡大安忙作檢討,説自己責任心不強,安全工作沒做好。田有善説:“實在令人悲痛!唉,我們的人民是多好啊,戰爭年代為了革命他們犧牲了無數生命,今天,唉,人民羣眾這麼好,我們做幹部的就要盡心關心他們啊!大安同志,這是教訓,慘痛的教訓,一定要記取呀!”又問:“這事都誰知道?”

    蔡大安説:“除兩岔鎮的一些人知道外,白石寨沒人知道。”

    田有善説:“既然發生了這樣的事,獵熊之事就要封鎖消息,千萬不要再讓人知道,更不能讓許司令和別的領導知道!你們要做好善後工作,拿出一份錢,一定要安排好福運的喪事,救濟他的家屬!另外,把知道這事的人召集開個會,也給他們每人一些補助錢吧!”

    蔡大安趕回仙遊川,先是召集了知道這事的人,嚴厲指出不能擴散消息,否則後果自負,便一人又發了二十元錢。然後他又拿了二百元給小水,小水不要,她瘋了一般抓住蔡大安,叫道:“福運就值這二百元嗎?你們還我的福運!我要我的福運啊!”

    説完,就昏厥過去。眾人忙將她抱到炕上灌漿,用冷水擦額擦胸,她才慢慢地緩醒過來,一醒過來就又是哭。韓文舉、七老漢和一些人又傷心又氣憤,便返身去堂屋圍着蔡大安,罵他,唾他,不讓他走。小水卻止了哭,對着坐在身邊的金狗説:“金狗叔,讓蔡大安走吧,咱不要那二百元錢,這是福運的命呀,這也是我的命呀!”

    金狗生氣地説:“小水,你怎能説這話,你是聽一些人的胡議論了嗎?你怎麼能相信什麼命不命的?!”

    小水看着金狗,嗚嗚地就又哭開了。

    金狗説:“咱要信命,咱就什麼也不要乾了,到了現在,真要是命,咱也要和命抗一抗了!這事你不要管,由我處理好了!”

    金狗走出去,對蔡大安説:“你們為了討好上邊領導,就這麼草菅人命,你們不覺得心虧嗎,熊掌擺在宴席上,你們吃得滿口流油,沒想到這是在吃福運嗎?”

    蔡大安説:“金狗,你是有知識的人,你想想,我是什麼嘴臉,我能吃到熊掌嗎?”

    金狗説:“你是跑腿的,你回去對田中正和田有善説,這事要不處理好,誰也不會答應的!”

    當天晚上,田中正電話請示了田有善後,就又拿了三百元錢親自到了小水家。他沒臉去見小水,卻把金狗叫到一邊説:

    “福運遇難,我心裏像刀戳一樣難受!我給縣委田書記彙報了,他在電話上也哭出了聲,一再叮嚀説,有什麼要求,組織上盡力照顧,絕對要家屬滿意。書記還講,具體的事宜等紀念亭落成典禮後再協商,希望你也能節哀,趕明日一早就回白石寨,典禮是全縣人民的大事啊!”

    第二天早晨,金狗趴在山上福運的墳頭哭了一場,就往白石寨去。才到渡口,小水已經在那裏等着送他了。金狗説:“小水,你也不要太傷心,這冤情我一定會給福運申報的!到了白石寨,一有什麼情況,我再給你來電話。”小水含淚點頭,她的身子已經十分笨重了,站立不穩,坐在了岸上的一塊石頭上。金狗已經上了船,最後説:“小水,要堅強些,為了你,也是為了福運呀!”他的意思是保護好福運的未出世的後代,小水是聽得懂的,轉過身來,無聲的淚水就潸潸地流下來。

    白石寨城裏,各個單位都在打掃衞生,牆壁一律刷上白灰,板面一律染上墨黑,歡迎領導同志到來的橫幅標語已經在四條主要街道上空掛起。金狗走到十字街心,那裏正集了一羣人在吵架,立即街上的人都湧過去,裏八層外八層地伸長了脖子往裏看。原來刷牆隊在刷牆時,白灰水飛濺,將一家個體書店的店牌弄髒了,店主人不服,拉住刷牆隊嚷着賠償,刷牆隊的就叫道:“通知讓用報紙覆蓋字牌,你們為什麼不覆蓋?弄髒了就弄髒了,你要怎麼着!”店主説:“怎麼着,我拉你去派出所!”刷牆的就揚了手,説:“請吧!可我告訴你,

    你今日到派出所去,你就不得回來了,連你這個小小書店的營業執照也要吊銷了!”旁邊人就勸店主,説:“罷了,罷了!你重換一個新字牌吧。刷牆這也是好事,又不讓你出灰錢,又不動手,多好的事呀!”店主説:“他娘×的,要來什麼人,滿寨城不安的!”旁邊人就説:“我倒盼上邊人每一月來一次,那咱這寨城就乾淨衞生得要上報紙了!刷牆的,怎麼只刷街面上的牆,要乾淨,也得把田書記的腸子刷一刷啊!”眾人爆發了鬨笑。金狗聽着,卻笑不出來,匆匆離開,才過了一條街,一輛小車就停下來。金狗以為是雷大空,扭頭看時,田有善在車裏叫他。

    田有善説:“金狗,才從仙遊川回來嗎?”

    金狗説:“剛到。”

    田有善説:“福運的喪事安排妥了嗎?真沒有想到會出這種事,他眼一閉什麼也不管就走了,留下小水往後的日子怎麼過?聽説小水要坐月子了?總算他還有一條根留下來!”

    金狗説:“為了許司令吃到野味,福運就失了一條命啊!”

    田有善説:“打獵是常死傷人的,可不能説是為許司令而死的!你是記者,是黨員,咱們説話可要注意黨性。我已經給兩岔鄉政府去了電話,讓他們照顧好小水,我還考慮了,福運能不能定個烈士,這得縣委開會研究一下,如果符合條件,我是主張定個烈士,以後小水和未出世的孩子就有個生活保障了。現在,咱們先集中精力搞好縣上這次活動,你想想,戰爭年代,那又是死了多少人?田老六那樣的烈士要是還活着,現在該是多大的領導幹部,可他也死了,死了連個墳也沒有!他是為誰死了?為了我們人民,為了我們的今天啊!這典禮活動,省上很重視,紅二十五軍的老首長,現在都是中央一級領導人,也打來電報關心這場事,還寫了題詞,咱們就只能辦好,不能辦壞!你快去和通訊組同志聯繫一下,研究明天如何報道。我這要到城關小學檢查檢查明日少先隊送花圈的準備情況!”

    説完,車就一溜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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