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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翌日,是個乍紅的日頭,天氣十分的好。一清早,白石寨城內的各部各局、各個有關單位的代表列隊集合在北門外公園裏的大場子上,八角翹檐的亭子上掛了挽帳,四周的奇花異草全都開放,左右排列的柏樹、松樹上一條一條垂吊着紙帶,大小不一色彩存異的花圈擺滿了亭的兩邊,而石碑卻被紅綢子覆蓋得嚴嚴實實。典禮會主席台就設在紀念亭前的磚台上,擴大器、收錄機、大喇叭銀光鋥亮,電線交織,錯綜複雜,不停走動的盡是胸前別有“工作人員”證件的人。

    但是,主持會的縣委書記田有善卻不在。

    少先隊的孩子們穿着整齊,白上衣,藍下身,鑼鼓號角吹打了一陣,發現大會並沒有立即開始的意思,聲響就慢慢低下去,末了終止。公園的大門口,雲集了一大羣小攤小販,他們以為今日人多,必是賺錢的良機,但無數的工作人員卻揪着他們的衣領將他們轟開,門口不能呆,門外的大場子上也不能呆,他們只好隔着鐵柵欄門遠遠窺探了一番,就一步一回頭地到寨城北門內的集市貿易場去了。這日正逢初六,三、六、九是縣城集市貿易日,北門內就是全寨城最大的雜貨貿易點。大到木材、竹器、農具、傢什,小到頂針、耳環、紐扣、掏耳勺,五花八門,應有盡有。驢馬豬羊雞狗貓兔,打滾的打滾,拉屎的拉屎,經紀人的手在草帽之下衣襟之內捏指論價,劁豬的騸貓的當場揮刀表演,一片的騰騰煙塵,一聲的嗡嗡吵嚷。更有那賣菜的一邊高叫自己菜鮮秤準招攬顧客,一邊菜筐裏流出才從河裏淋在菜葉上的水污濕了顧客的鞋襪而賠情道歉。那些開設各種風味的飯棚裏,黑煙紅火,爭桌搶凳,碗盤繁響,結果有的食客就吵起來,吵到極致,大打出手,飯連碗忽地砸來,涮鍋泔水猛地潑去,有飢餓而不好事者就紛紛蹲在棚外街面上吃喝,吃喝畢了碗筷隨地便放。直鬧得交通堵塞,汽車不能過。後來突然來了一隊公安幹警,衝到這些賣飯賣菜售牲口售雜貨的面前,喝令買賣停止,移至寨城西門口去。這些賣主不解,差不多在説:“我已經交過税了呀,你瞧瞧,這是市場管理費的收據,這是衞生費的收據,這是營業費的收據,這是……”幹警們就吼道:“北門外公園開全縣大會,這裏不準貿易,你聽見了沒有?!”有賣主再説:“會開它的會,我做我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嘛!”幹警們就説:“你們堵塞交通,破壞氣氛,你要不走就收了你的營業執照,到公安局論説去!”於是,百口噤住,慌忙收攤關門,人像逃難一般四下散去,便有清潔工手執掃帚烏煙瘴氣地掃起街面了。

    但是,田有善書記的小車還沒有來,省、地領導的小車也沒有來。

    坐在大場子內的各界代表嚴肅地靜坐了一會兒,就不耐煩了,先是有一個扭頭往公園的右牆角上看,立即就有了三四個人也扭頭去看,末了,是幾十人,幾百人,全場的人都扭頭去看。可惜什麼也看不出稀罕,只看見牆角上的瓦楞里長了一株狗尾巴草。扭着脖子的腦袋又轉回來,誰也沒有説話,也用不着説話,但都將一個“無聊”蓄在了心裏,同時卻慶幸時間又過去了十分鐘。後來,就有人站立起來,活動腳腿,將目光再一次停駐在紀念亭上,數清了面對着的那一面頂上的瓦,且以此類推出八面相加的總和,就説一句:“這亭子能花多少錢?”立即有説三萬的,有説五萬的,末了就吐舌頭,感嘆田老六有如此後福!一個便説:“他有甚福!要是活着,光他坐的小汽車,一輛就值十二萬哩!田家的祖墳風水沒鞏家的好。”一個説:“這倒不一定,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鞏家人都活着,怎不見給鞏家立個紀念碑?”金狗在人羣裏蹲了一會兒,連抽了五根香煙,就走到大會場子出口,問通訊組一位攝影師:“田書記呢,太陽老高了,怎麼典禮還不開始?”

    回答是:“許司令昨日是到了地區,打電話今日一早和鞏專員一起來,田書記就率領了幾個副書記、縣長到縣邊界上去迎接了。也不知怎麼搞的,至今還不到?”

    金狗笑了一下,説:“當個書記也夠累的了!”

    回答説:“累呀!我知道他已經兩個晚上沒睡好覺了,成夜安排部署!”

    金狗又是那麼一笑,就出了公園門,到城門洞內的一家酒館去討了酒慢慢坐喝起來。

    酒館主人有個女兒,坐在櫃枱內一邊打酒,一邊嗑瓜子兒,樣子俏俏的,眉裏眼裏幾分酷似小水。金狗就看得走了神,喝過二兩,又要了二兩,一時腹熱腸軟,思想起福運來,眼角不覺已潮濕。如此痴痴呆呆半晌,聽得見寨城門外的公園內鞭炮齊鳴,知道是許司令那些人已經到了,田老六的紀念碑剪綵揭幕了,僅聽見一男一女的廣播站工作人員現場向全縣人民轉播大會現場的報道,又聽見了田有善宣讀的來賓名單,職務,足足長達二十分鐘!接着是田中正以烈士親戚的身份宣念懷念之情,接着是許司令的講話……金狗腳高步低出了酒館,又來到公園大門口,卻見三四個別戴着“工作人員”證件的人將一個老頭架着飛跑過來。那老頭身子使勁往下沉,雙腳就在地上踢騰塵土。金狗甚是奇怪,看清架人的一個是縣委宣傳部的,便過去問道:“小李子,怎麼回事?”

    小李子還未開口,那老頭就一把拉住了金狗,鼻涕眼淚汪汪地下來,説:“這位領導,你評評理,我為什麼不能見見許司令?他當司令了就認不得我了嗎?你們讓他認嘛,他要認不得我,算我是壞人破壞,要是他能認得我,我就有話要對他説呀!”

    金狗莫名其妙,盤問了好久,才弄清這老頭叫蔣來子,老山溝人。先是田老六和許飛豹打游擊那陣,蔣來子也參加了革命,他是專給田老六餵馬的,餵過整整六個月的馬。他沒有槍,田老六隻發給他一顆手榴彈,一直沒有撂過,後在一次戰鬥中撂出去,沒有拉導火索,沒能爆炸,但那匹馬卻喂得一根雜毛也沒有。六個月後,在州河馬王溝打了一仗,田老六的馬讓飛彈打死了,以後再沒有了馬,他就又回到村裏去種莊稼。解放以後,打過遊擊的人全部當了官,最少也吃了國家月薪,他依然在當農民。當農民也就罷了,他不識字,讓他工作他也工作不了。可五年前,兒子上山去割柴,滾了坡,患下傻症,老伴又長年卧病,村裏人鼓動他去找政府,提説前事,要求照顧,但縣政府和縣委卻一直沒人理睬。這次聽説許飛豹成了司令來到白石寨,就跑來要許司令替他作證,工作人員卻死攔住不讓進會場。

    蔣來子哭喪着聲音説:“我也是革過命的人呀!我要是那一次和田隊長的馬一塊被打死,我現在也是烈士哩,我墳頭上也是放你們送的花圈的。可我活着,你們就不管了?我不姓田嘛,我不姓鞏嘛,可我是共產黨的馬伕!只要他許司令認出我,我也不想去當官,但也該享受一下照顧呀!”

    金狗看着這老頭衣着邋遢,面容憔悴,並不是無賴刁潑之徒,就説:“讓他去見許司令,或許他説的是真情。”

    小李子説:“讓他去見許司令,這成什麼體統!他找過幾次田書記,又哭又鬧,睡在縣委大樓道上不走。讓他去糾纏許司令,那影響多壞!”

    蔣來子就説:“我不鬧的,許司令要是不認識我,我轉身就走了,天不怪地不怪的,那隻怪我命苦!”

    金狗就對小李子説:“許司令是最熱愛勞動人民的,何況這老頭又是許司令過去的戰友,你要攔擋錯了,許司令怪罪下來,你怎麼交代?”

    小李子想了想,就答應老頭去見見許司令,卻警告不得在許司令面前胡攪蠻纏,便幾個人帶進會場,讓他呆在紀念亭旁邊的一所州河革命史展覽室的休息間裏。

    典禮終於結束了,許司令和鞏寶山、田有善來到休息間吃茶。金狗是認識鞏寶山的,一直注意到他的神色,瞧着臉面蠟黃有氣無力的樣子,就知道他對這次典禮活動不感興趣,卻身在許司令之下,又只好陪同而來了。許司令和田有善在説話的時候,他就尷尬難堪,只是苦笑着打哈哈。金狗就故意在他面前走過,鞏寶山果然發現了,打招呼,並熱情地走過來和他説話。

    金狗説:“鞏專員你也來了?”

    鞏寶山説:“是得來呀!”

    金狗説:“為烈士樹碑這就使州河人民又一次受到傳統教育,永遠不會忘記當年犧牲的先烈了!今日為田老六烈士樹碑,下來怕就又要在州城給別的烈士樹碑了吧?應該再樹一塊

    巨大的革命紀念碑!”

    鞏寶山卻低聲説:“你也是這麼想嗎?你是記者,下邊的情況瞭解得多,人民羣眾也是這麼議論的嗎?”

    金狗説:“是這樣議論的。我原先還以為這塊紀念碑要樹在州城的,以為你要主持的。你是當年游擊隊的支隊長,唯一健在的領導就是你啊!”

    鞏寶山便笑了,他笑得很苦,末了還攤攤手。但立即又説:“金狗,聽説你一直在白石寨記者站,你怎麼不常到州城去?你應該多到我那兒去坐坐呀?!又寫了什麼好文章了?”

    金狗一邊回答着,就一邊偷眼看那馬伕在叫許司令。許司令抬頭見是一老頭,點頭微笑着,且伸出手與馬伕握了握,問:“這位老同志也來參加典禮了?”馬伕説:“許司令,我來了,我是來了!”許司令説:“這次典禮辦得真好,參加的人這麼多,可見我們的人民在過上幸福日子的今天,是沒有忘掉那些拋頭顱灑鮮血的革命先烈的!”

    鞏寶山也注意到了這個馬伕,問:“金狗,那老頭是誰?”

    金狗説:“他説他當年給田老六烈士餵過馬,現在還是農民,找田書記多次要求照顧,田書記沒有管,他是專門來向許司令告狀的。”

    鞏寶山眼裏立即生出一種光來,説:“咱們過去看看。”

    許司令和那馬伕説了幾句,又扭過身去要同田有善説話,馬伕就説:“許司令,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來子!我給田隊長餵過馬,咱倆在州河南山裏還一塊睡麥草窩。那一夜好冷,又飢又凍睡不着,抓着吃了一升稻皮子炒麪。你第二天屙不下,我還用竹棍給你掏過。你真的記不起我了嗎?”一席話説得大家都靜下來。許司令愣了一下,細細看着馬伕,似乎醒悟過來,説:“噢,你是來子?來子!你還活着?!”馬伕説:“許司令認出我了。這就好了,許司令可以給我作證了!”許司令説:“來子,請原諒,我剛才實在沒認出你!你現在做什麼事,離休了嗎?”馬伕説:“我離什麼休,我一直是農民啊!”許司令説:“你一直在農村?身體還好?”馬伕説:“身骨兒不行了,今年七十有二了,一個兒子,還是傻子,我患氣喘病,天一涼就不敢下炕了!”

    鞏寶山就拉了一條凳子讓馬伕坐了,驚訝地説:“你還是農民?政府沒照顧你嗎?”

    馬伕説:“要不我怎麼就來找許司令作證的?我找縣委,人家都不相信我呀,我只説今生白給田隊長餵了一場馬,沒想老天有眼,許司令回來了!”

    許司令就沉重地説:“我們有多少曾對革命有功的人還一直堅持在農業第一線,這精神實在令人感動。但作為政府,一定要照顧他們,否則我們的良心就有愧啊!”

    金狗就瞧田有善的臉,臉已不成個顏色,笑着直對許司令點頭。

    馬伕就歡喜地對田有善説:“田書記,許司令説了這話,我蔣來子就不是假的了!”

    田有善立即説:“這是一定的,我們很快就照顧,凡是對革命有功的人,我們有責任使這些老同志樂度晚年!老蔣,你這幾日就不要回去了,住在縣招待所吧,解決好了你再走!小李子!”

    小李子跑來了,看見田有善對着馬伕説話,以為田有善要訓他了,趕忙説:“這老頭纏得厲害,我實在沒辦法才讓他進來的!”

    田有善説:“你把老蔣同志先領到招待所安排住下,讓老同志洗個澡先休息着,代買上三天飯票。你帶有錢嗎,我給你吧!”

    小李子莫名其妙,但立即説:“我帶有錢!”就小聲問馬伕:“許司令認出你來了?”田有善便過來送馬伕出了門,下台階時低聲訓小李子:“怎麼搞的,什麼人也讓到這裏來?!你到招待所,就説人已住滿,讓他先回去等縣委研究後的消息吧。”

    金狗又氣又笑,告別了鞏寶山,便去找大會秘書討要來賓登記冊,準備寫他的新聞報道了。

    許司令整整在白石寨住了三天,三天裏,縣招待所裏頓頓開宴十六桌,蘑菇竹筍,海蔘尤魚,田有善不住地敬酒夾菜,誇顯當地的鱉肉,娃娃魚,山雞和熊掌。

    許司令説:“哈,吃得這麼好,你們可不要給我闊吃海喝啊!”

    田有善説:“這吃些什麼呀,我們怎能讓您犯了錯誤?!

    “現在的白石寨生活普遍提高了,從寨城到鄉下哪一家人吃飯不炒幾個菜?您瞧瞧,這都是不花錢的當地土產。你嚐嚐這熊掌吧,沒有好廚師,不知做得好不好?”

    許司令夾了一筷子,吃得滿嘴流油,連聲説:“做得好,做得好!這熊是在哪兒打的?”

    田有善説:“是在巫嶺深溝裏打的,這黑瞎子力氣大,卻蠢得很,打獵人在手上都戴有竹筒,它一抓住人就樂得直叫,像人在笑一樣,一笑就笑得沒死沒活的,人手就從竹筒裏退下跳上樹去,它還抓住竹筒在笑,人一槍就把它打死了!”

    許司令説:“説起巫嶺,我是當年在那裏的東溝呆過二十天的,那一户山民給我頓頓吃漿水包穀面攪團,那味兒真香,這幾十年裏我老想着那些飯,覺得比什麼都好吃!我在省城也説了,城市人整天講究保養呀,清早起來要鍛鍊呀,深山人就不幹這些,人卻長壽得很!深山裏空氣好,糧菜都是新鮮,還能吃上這熊掌……我也曾對老伴説,再過一兩年離休了,就移居到深山去!”

    田有善説:“許司令不忘老本,真使我們感動!若真能離休了到白石寨來度晚年,白石寨人民那是太歡迎了!”

    論起人民,許司令又感嘆了幾聲肺腑之言,田有善又趁機恭維了一堆美好詞。這隻狗熊,一頓吃掉一隻掌,掌吃完了吃肝,吃心,吃肺。後來鞏寶山不斷地在飯間問到金狗,田有善就打電話也讓金狗來吃吃,金狗沒有去,不忍心看到那熊肉。

    新聞報道寫成,電發於州城報和省報後,田有善就再沒有找過金狗。金狗去找,要談談福運之死的問題,縣委大院的門房一律不讓進人,説是縣委、縣政府正給許司令和地區領導彙報全縣工作。也就在這三天裏,縣委的大院門口每日集了許多人,都是來告狀的,縣委的辦事人員就在那裏勸,嚷,最後哄散而去。哄散不去的唯有一個人,女的,四十六歲,蓬頭垢面,破口大罵,死抱住鐵門不走,口口聲聲要見許司令,要見鞏專員。田有善下令把她趕出城寨,可白天幾個人將她拉上卡車運至城外二十里、三十里,夜裏她又回來,且用一面白布上書她的冤情,説是她男人在“文化革命”中被人誣陷貪污,上吊而死,要求平反,又在第二天一早站在縣委大門口亂喊亂叫,將那白布狀子見人就抖,一抖就唸。滿寨城的人都認識這女人,多少年裏一直在告狀,紛紛議論她差不多是瘋了,只圍着瞧熱鬧。田有善就給公安局打電話:難道你們連一個女瘋子也治不住嗎?縣上正給上級領導彙報工作,讓她在大門口吵鬧,影響多壞啊!公安局就將她抓起來,但又不能將她投入牢裏去,只好反鎖在農林局大院的一間空房子裏,任她哭聲不絕,每日送幾個饅頭和一壺水去。直到許司令一行離開白石寨了,方放她出來,她已經滿臉青疤,喉嚨發啞。又鬧過三天,方不知了去向。

    許司令離開了白石寨,白石寨一切生活恢復了正常。金狗再去找田有善,田有善卻拒不接見,説是這幾天忙壞了,他需要休息休息。見不上人,金狗去找縣委辦公室主任,他想將情況先給主任談談。這主任是白石寨寫材料的第一把好手,以往與金狗有文字之交,且最受書記寵愛。金狗去了他家,家人卻説他已經住院了。金狗大吃了一驚:這主任素以身體好出名,怎地就住院了?趕到醫院,主任果然躺在病牀上,眼睛大睜,卻説不出話來。

    金狗問大夫:“他得的什麼病?”

    大夫説:“就是睡不着,已經三天三夜了,眼睛一直睜着。人不睡眠,這可不得了呀!”

    主任的愛人流着淚説:“金狗同志,你看把人整成什麼樣了!這次上邊大領導來,縣委要詳細彙報各項工作,彙報材料全讓他一個人寫,他整整熬了五天四夜,抽了十條煙,材料是寫出來了,人卻不行了!他住院了三天,還是睡不着啊!”

    大夫説:“速眠片服了也不頂用,只能給他注射強力安眠針了!”

    果然,安眠針加量注射後,這位主任眼睛閉上了。一天沒醒,三天沒醒,但他並沒有死去,鼻孔裏還有呼吸,卻一直昏睡到第五天的中午方才醒來。看着全縣第一位寫家的可憐模樣,金狗沒有再提説福運死的事。

    他默默地思索着白石寨的一連串的事,以一股怒不可遏的情緒寫就了白石寨為田老六樹碑修亭的前前後後,揭露了一切鮮為人知的內幕。金狗是精靈了,他沒有將這份揭露材料寄給州城報社,知道州城報是不敢登的,反倒惹來更多麻煩。他一方面去信通知了“青年記者協會”,讓那些朋友們知道這事,密切關注事態發展,一面就將材料交給了還留駐在白石寨招待所的鞏專員。

    鞏寶山收到金狗的材料,義憤填膺,連夜就讓秘書去記者站把金狗叫到招待所,詳詳細細詢問了一切情況。第二天,田有善來請他去白石寨一些廠礦視察的時候,他突然説他想回仙遊川老家去看看:“多少年沒有回去了,今日到了家門口,是該回去看看呀!”

    田有善説:“應該應該,仙遊川的人整天都在唸叨您啊!我就一塊陪您去吧?”

    鞏專員謝絕了,他説他和金狗一塊回去,任何人也不要驚動。田有善一聽要金狗一塊回仙遊川,心裏就犯了嘀咕,表面上説“這好,這好”,一回到縣委就給兩岔鄉田中正掛了電話:一定要熱情接待,左右不離。

    原本是説第二天下午回去,金狗出主意:田有善一定會給田中正打招呼的,要回去,當晚就回!小車於半夜開到兩岔鎮,沒有停放在鄉政府大院,而停在鎮東頭的小學院子裏,金狗在渡口上喊應了韓文舉,將船搖了過來。船一靠岸,韓文舉問:“金狗,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金狗説:“鞏寶山回來啦,我陪同的。”

    韓文舉説:“他回來了?他不在州城享清福,回來幹啥?”

    金狗就將他的想法説了一遍,韓文舉“嗯嗯”直點頭,竟從船上下來去沙灘上迎接,説:“鞏專員,你一走就不回來了!今日晚上,我説怎麼老睡不着,山上的 ‘看山狗’也不叫了,心裏就估摸事怪,沒想就是你回來了!”

    鞏寶山説:“韓兄弟,你身子這麼好啊!還在撐你的船嗎?我老想回來看看大家,可工作忙呀,歇也沒空歇下!我聽説你家福運的事啦,我心裏好不難過,就説,我一定回去看看!小水這孩子怎麼樣,不要太傷了身子啊!”

    韓文舉竟是不吃軟的人,聽了這幾句話,倒大受感激,忙説:“倒還好,還好,虧得你還記着我們!仙遊川就出了你這個大官,一村的百姓就靠你承攜了!”

    一行人上了船,過了河,鞏寶山提出先到小水屋裏去,一邊讓韓文舉去通知鞏姓的本家人,説是讓給他收拾一下住的和吃的。韓文舉就説:“專員,住在咱家不乾淨,不敢留你,吃的可一定要在咱家,小水那孩子鍋上的手段行哩!”一邊説着一邊就去通知鞏家人了。

    到了小水家,小水還沒有睡,坐在燈下想心思,冷丁這麼多人進了屋,又驚又喜。但她認不得鞏寶山,金狗暗中耳語了一番,當面作了介紹,小水就抱柴燒水,鞏寶山説:“小水,你不要忙了!我來看看你,給你説一句話:福運的冤情我包了給你申明!許司令來到白石寨,是許司令提出要吃熊掌嗎?不可能的,我們的高級領導幹部絕對是好的,就是這些下邊人,把黨風全搞壞了!不處理還了得,把下邊搞成什麼樣子了嘛!”他説得大動感情,又作了許多自我批評,説:“也怪我回來得少,一些情況不摸呀,往後有什麼就可以給我寫信嘛!小水,我身上有一百元,你就拿上先花吧,我作為一個領導,作為一個長輩,這也是應該的,你不要嫌少,就拿上吧!”

    小水幾番推託,金狗説:“專員關心你,你就接了吧。關於福運之死的事,專員會給你鳴冤的!白石寨畢竟是屬地區管轄的!”

    鞏寶山也就説:“就是管不下,還有省委嘛!”

    暫短的看望結束了,送走了鞏寶山,金狗和小水、韓文舉又説話到天明。吃過早飯,金狗陪鞏寶山要回白石寨了,將小車開到鄉政府門口。田中正早已做好了一切接待工作,聽見車響,出門來迎接時,方知道鞏專員昨晚就回到了仙遊川,暗暗叫苦不迭。嘻皮笑臉央求專員再到鄉政府歇一會兒,吃吃飯,他好彙報一下鄉上的工作,鞏寶山則立在車前逼問道:“你是這個鄉的黨委書記?”

    田中正説:“專員不常回來,不認識我,我叫田中正呀!”

    鞏寶山説:“噢,名字熟得很!田有善老表揚你工作能力強嘛?!你要彙報工作,那好的,我問問你:兩岔鄉共有多少口人?”

    田中正萬沒想到竟是這麼個彙報法,趕忙説:“我有個材料,你進去坐下,我慢慢彙報吧。”

    專員説:“我就要你現在回答!”

    田中正説:“是二千三百四十多吧。”

    專員説:“多多少?土地面積呢?”

    田中正説:“現在蓋房的多……”

    專員説:“有多少林木?有多少富裕户,年平均收入多少?有多少温飽户,年平均收入多少?有多少貧困户,年平均收入多少?有多少五保户,嗯?!”

    田中正臉色通紅,一頭大汗,結結巴巴不知所云。鞏寶山突然一拍小車的篷蓋,咆哮道:“你彙報什麼?你再彙報一下為什麼兩岔鄉有人造一股謠言,説某某之人要上調地區當副專員了,這話是有人指示給你讓傳播的嗎,還是你自己憑空製造的,為什麼要謠言惑眾?”

    田中正臉嚇得灰白,説:“這謠言我一點也不知道,我更沒有説過一句,鞏專員,我一定追究這造謠的人!”

    鞏寶山説:“好吧,你就追究一下這謠言根子,告訴那些企圖攪混水的人,還是安分點為好,不要昏了頭忘乎所以!”

    説罷哐地拉開車門,叫金狗上來,小車就開走了。

    金狗從來沒見過鞏寶山今天竟這麼兇,看着他還氣得呼呼的樣子,就説:“鞏專員,你別生氣,跟田中正那麼個小人何必生氣呢?”

    鞏寶山便説:“跟他生氣,也真是失身份,可我實在是憋不住了!一個白石寨都控制不住,我當什麼專員?”話一出口,忙又説:“你瞧瞧,作為一個鄉黨委書記,他什麼也不瞭解,我能不發火嗎?共產黨的基層幹部都像他這樣,那還了得?!”

    車繼續在州河北岸的石坷道上顛簸,鞏寶山突然又冒了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呀,可蛇能吞了大象嗎?金狗,你是記者,你説呢?”

    金狗笑了一下,沒有言語。他在車疾駛而過的同時,看見了石崖上有一隻松鼠,撮爪兒洗臉,滑稽可愛。鞏寶山立即讓司機停車,要去捕捉,但松鼠早已無蹤無影了。車重新開動起來,金狗還在琢磨鞏寶山剛才的話,心裏説:蛇是吞不了大象的,可小鼠卻能治住大象,小鼠鑽進大象的長鼻裏,大象也就完蛋了!但金狗沒有説出這話,他又那麼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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