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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果然不出道士所料,三立失蹤四天之後終於狼狽不堪羞愧不已地出現在天亮餐飲服務中心。何天亮見到他之後,平靜而冷淡,這更讓三立感到惶恐不安,如果何天亮狠狠責罵他一頓他心裏還能平衡一些,要是何天亮為他的平安歸來而高興,他心裏也會踏實一些。何天亮意外的平靜讓他感到了冷漠和距離。他覺得自己像沒了瓤的西瓜,心裏面空空蕩蕩的。

    三立來到小賣部,寶丫正俯身在櫃枱上對賬,明明知道他回來了,卻頭不抬眼不看,對他就像對着一團看不見摸不着的空氣。寶丫的性格是生了氣或者對他有什麼不滿之處,既不吵也不鬧,而是對他實行三不政策:不説話、不理睬、不同牀。三立解嘲地説: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寶丫不説話。三立做了虧心事,更加硬氣不了,訕訕地問她:“這兩天進貨沒有?”

    寶丫像是沒有聽見,依然忙着自己的事情。三立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你就是跟她説什麼,她也能憋着不搭理你。只好無奈地説:“我去看看小草。”然後又轉到餐廳這邊。餐廳已經收拾得整潔清爽,桌椅板凳擺放得整整齊齊,還沒有客人。兩個服務員正在閒聊,見他進來趕快過來招呼。三立問:“小草呢?”

    一個服務員説:“呂小姐買菜去了。”

    三立怪道:“怎麼讓她親自去買菜,你們待著幹嗎?”

    另一個服務員説:“她跟王廚一起去的,現在都是她親自到菜市上買菜,她説她會講價錢,能便宜一些。”

    想到因為自己的過錯給中心造成的經濟危機,三立語澀,坐下來不再説話。一個服務員給他端來一杯茶,看他臉色不好,小心翼翼地放到他面前的桌上,輕聲告訴他:“呂小姐已經走了一陣了,馬上就該回來了。”

    正説着就聽見小草在外面喊:“都出來幫忙拿東西。”

    兩個服務員急忙跑了出去,三立也跟在後面走出門來。只見王廚正在把三輪車鎖在門柱上,小草指揮着兩個服務員往下卸青菜、肉和七七八八各種所需的物品。見到三立,她的臉上露出驚喜,吩咐服務員和廚師:“你們把東西拿到廚房去,小心別砸了雞蛋,還有油也別灑了。”然後對三立説,“你啥時候回來的?這幾天跑到哪兒去了?可把我們急壞了。寶丫揹着人哭了好幾回,何哥跑出去找你兩天了。”

    這是三立回來後唯一一個對他熱情迎接表示關切的人,三立心裏一熱,黑臉紫紅,喃喃地不知應該首先回答她的哪個問題。小草説:“走,進去説,你可把人害苦了。”這句話意義不明,不知是説他失蹤這幾天讓大家着急,還是指他拿中心的錢炒股票的事,可是不管她指的是哪件事,這句責備的話此時讓三立聽起來都格外親切暖心。

    進到屋裏,小草問他:“你到寶丫那兒報到了嗎?”

    三立苦笑:“報過了,人家不理咱。”

    “何哥你見過了?”

    “也見了。”

    “他沒説啥?”

    “沒有啊,就讓我洗洗,跟寶丫照個面,別的啥也沒説。”

    “這就怪了,”小草有些心神不安,“我把你辦的事情告訴他以後,噢,你的事是我告訴他的,誰讓你不辭而別呢,你可別怨我。”

    三立趕緊説:“不會,我哪能怨你呢,是我自己沒把事辦好,瞞也瞞不住。”

    小草接着説:“前兩天他到處跑着找你,急得要命。大概是前天,他一晚上都沒有回來。昨天早上回來的時候臉色像死人,眼圈烏黑,幾乎就沒了話。昨天一整天哪兒也沒去,吊着臉發呆,吃飯也是做做樣子,嚼兩口就放筷子。我還以為他是找不着你着急上火,或者是為咱們的流動資金髮愁,就勸了勸他。你現在回來了,他怎麼還是那副樣子,他是不是在外面碰上別的事了?”

    “也許他生我的氣,過幾天就好了。”三立既是安慰她,也是寬慰自己。

    小草説:“不對,他要是生你的氣,肯定會當面罵你,不會這樣對啥事都漫不經心。”

    三立仔細想想,小草説得有道理,要是何天亮僅僅是對自己有氣,也不會用這種冷冰冰的態度對待自己,他頂多是發一頓火,把自己臭罵一通。三立在外面流浪了幾天,反覆思量過了,錢已經被套死了,割肉他又不敢也不忍,割了肉就等於徹底賠了,套着還有希望。熬煎了幾天,最後還是決定回來如實給何天亮彙報,這種事躲是躲不過去的。要是何天亮為了彌補流動資金讓拋,他就拋,賠也得認了。要是何天亮説繼續套着,他就放着,好賴也算是有個交代,説不準哪天股市漲起來還能賺。回來後何天亮態度卻異常冷漠,讓他張不開口説想説的事。

    “你還是再跟何哥聊聊,認個錯,你們是多少年的兄弟了,再大的事還能咋着。聊的時候你順便探探他到底怎麼回事。嫂子那邊我勸勸她。”

    三立説:“我給他認錯倒沒有啥,這場事情一出,也讓你為難了。這飯館還能開下去嗎?”

    小草説:“難是難了一點,我把飯菜的品種改了改,高檔的咱們暫時停了,主要是做一些大眾化的家常飯菜。採購我也收了,每天自己親自出馬,能省下幾個是幾個。這幾天生意還行,每天有賺的,飯館眼下還能轉動。可是,今後錢我可不讓你管了,不是不相信你,是怕你忍不住再拿到股市上翻本,你改管賬,每天我給你交賬。”

    三立説:“你這麼一説我就放心了,賬還是你管着,今後我聽你的安排。”

    小草説:“那可不行,我管錢就不能管賬,哪有錢跟賬都一個人管的,到時候説不清道不明的,別因為這種事傷了和氣。就像你,雖然把錢丟在股市上了,可是明明白白,誰都知道咋回事,因為這是賬上擺明了的。要是錢和賬都由你管,錢拿不回來了,你想想別人會怎麼想?”

    三立説:“那行,你説咋辦就咋辦。我這就跟天亮聊聊去。”

    就在三立跟小草商量的時候,何天亮推着車出了門。三立叫他:“天亮,你幹啥去?我有事要跟你説。”

    何天亮應了一聲:“我出去辦點事,有事等我回來再説吧。”説着跨上自行車一溜煙跑了。

    何天亮來到銀行,把莫名其妙不知誰寄給他,他存在銀行裏一直沒敢動的五千塊錢取了出來,然後朝馮美榮家奔去。

    那天晚上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猛然間碰上馮美榮在大都會娛樂城當坐枱小姐,他受到的是心臟炸裂般的震撼。跟道士分手後,他沒有回來,一個人來到了黃河邊上,在河邊的沙灘上整整坐了一夜。萬千思緒在他心裏攪動翻騰,可是他的大腦裏面卻空無一物,像是失去了思維能力。道士説的那段話一直在他的心頭翻滾:“但凡有一點辦法,像她那樣老人跟孩子都在本市的人,哪能跑出來掙這份錢呢。”道士的話在他眼前活生生地勾畫出了馮美榮跟寧寧的生活境況,他的心在受着沸水的煎煮。太陽從東方升起,陽光把河水點染成金色的鱗片,儘管徹夜未眠,新的一天仍然給他帶來了新的精神,他打定主意,作為一個男人,他不能讓自己的孩子靠這種悲慘的方式掙來的錢生活。儘管馮美榮跟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可是,她卻是寧寧的母親,寧寧是他的女兒。

    到了馮美榮孃家樓下,他又遲疑不決起來。他不知道馮美榮是不是在家裏。如果不是前天晚上在大都會娛樂城相遇,他對她的現在一無所知。如今,他最不願見到的就是她。迄今為止,他身上羞辱的痕跡都是馮美榮烙上去的。他甚至宿命地推測,馮美榮是老天爺專門派來給他這一生製造羞辱的剋星。

    何天亮蹲在馮美榮家對面的馬路邊上。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他的腿已經痠痛,他換了個姿勢,仍然沒有貿然上去的勇氣,他實在不願再見到她。路上騎車的人流逐漸變得洶湧澎湃,他看看錶,已經到了下班時間,許多下班回家的人在自行車上馱着孩子,顯然是從學校接回來吃中飯的。驀地他看見馮美嫺也騎着自行車回來了,車子前面掛着書包,後面的車架上寧寧用雙手抱着她的腰,嘴裏喋喋不休地説着什麼,馮美嫺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

    何天亮來不及多想,箭步衝過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河,在馮美嫺跟寧寧正要上樓的時候追上了她們。

    “嫺子!”

    馮美嫺見到他,有些驚愕,隨即又恢復了鎮靜,先對好奇地看着何天亮的寧寧説:“寧寧你先上去。”

    何天亮抓緊時間給寧寧送上一個笑容,寧寧看着他似乎想説什麼,嘴張了張卻沒説出來,聽話地從自行車上摘下書包上樓去了。

    “有什麼事?”馮美嫺目送寧寧上了樓,才回頭問道,語氣冷冷地。

    她這冷然的態度讓何天亮突然感到跟她沒話可説,他從懷裏掏出裝着五千塊錢的信封,遞給馮美嫺:“這是我給寧寧的,等以後我有了再送來。”

    馮美嫺沒有打開信封就已經知道是什麼東西了,也沒有推辭,説:“算你還有良心,你放心,寧寧的錢我們會全用在她身上的。”

    何天亮問:“你母親這段日子還好吧?”

    馮美嫺説:“還好,謝謝你還惦記着她。”她説話的語氣平靜冷淡,讓何天亮弄不清楚她是真的謝謝自己還是在譏諷自己。

    他覺得跟她説話實在是一件很艱難的事,就説:“沒別的事,我走了。”

    馮美嫺揚揚手上的信封,説:“我替寧寧謝謝你了。”

    何天亮説:“這不需要你謝謝,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寧寧是我的女兒。”

    馮美嫺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來他對自己這句謝謝的反感,收斂起譏諷用誠懇的口氣説:“我沒有別的意思,從這件事上可以説明你還算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人。不過,有時候責任感是很累人的,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是請你離我們遠一點,不要再幹擾我們平靜的生活。”

    何天亮冷冷地説:“沒別的事情我就走了,等我掙到錢我會把寧寧的一切承擔起來的。”説完騎上車子就走了。

    他到一家牛肉麪館吃了一碗麪,出了一身透汗,身上也有了精神,跨上自行車,卻不想回去,就蹬着車子慢慢地沿街溜達,寒風吹在臉上像針扎,他卻覺得挺痛快。不知不覺間他又來到了市府廣場。廣場東邊正在舉行什麼商品的促銷活動,西邊正在賣福利彩票。天上飄着花花綠綠的氣球,地上湧動着熙熙攘攘的人潮,高音喇叭對四面八方噴射着流行歌曲和推銷商品的吆喝聲。何天亮實在無聊,就蹲在下棋的老頭們跟前看人家下棋。

    太陽像一個沒有責任心急於下班回家的僱傭勞動者,很快就溜到了西邊的山背後。廣場被蒙上了巨大的陰影,下棋的老人們開始散去,何天亮揉揉蹲麻了的雙腿,悵惘地環顧四周。廣場上熱鬧的活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結束,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人羣和滿地的垃圾雜物。中午吃下去的一碗麪早已經被肚子遺忘,此刻肚子開始咕嚕嚕地哀鳴。何天亮活動一下腿腳,推上自行車慢慢往回走,經過烤肉攤子的時候,想起小草愛吃烤羊肉,就買了二十串,把肉從扦子上剔下來,要了個塑料袋裝了,怕拿回去涼了,塞進懷裏,匆匆忙忙繼續趕路。

    回到天亮餐飲服務中心,天已經黑透。小草他們幾個正準備吃飯。他們這一夥人白天各忙各的,只有晚上吃飯才能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很有點家庭氣氛。

    “何哥,你怎麼才回來,你讓我安排一桌晚上大家聚一聚,自己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他的自行車剛剛推進大門,小草就迎了出來嘰裏呱啦説個不停。何天亮讓她説得發愣,看到她朝自己擠眉弄眼,立即明白過來,接過話茬説:“都回來了?”

    小草説:“都到齊了,就等你了。”

    兩人配合默契,其他人都還以為真是何天亮安排讓大家聚餐,都挺興奮,只有三立臉上訕訕地不自在,讓何天亮意外的是道士也來了,何天亮在道士和三立之間空出來的座位上坐下。大家都知道三立出了問題,卻都做出毫不知情或者毫不在意的輕鬆樣子。

    道士張羅着給大家倒酒。寶丫鎮壓着她那兩個急不可耐要吃東西的兒子。小兒子抓了一把花生米,寶丫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小兒子咧咧嘴想哭,卻又不敢哭。三立在一旁看了心疼孩子,眼睛瞪了又瞪,終究剛剛乾了氣短的事兒,沒敢跟寶丫衝突。小草用湯匙給兩個孩子盛了些孩子們愛吃的菜餚,説:“你們愛吃啥告訴阿姨,阿姨給你們盛。”又説寶丫,“別管,這麼晚了孩子都餓了,又沒外人,讓孩子放開吃嘛。”

    道士説:“你怎麼成了阿姨了?他們應該把你叫姐姐才對。”

    小草説:“你胡説八道,我跟他爸他媽都是平輩,要是他們把我叫姐姐,那我不是得把他們兩口子叫叔叔阿姨了嗎?”

    道士説:“我説的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説只有託兒所裏面的阿姨才叫阿姨,你又不是託兒所裏面的阿姨,所以只能叫姐姐。”

    小草説:“你又胡攪蠻纏了,如果只有託兒所裏面才把阿姨叫阿姨,你把你媽的姐姐妹妹叫什麼?”

    道士説:“我啥也不叫,我媽沒有姐姐也沒有妹妹。”

    何天亮知道他們鬥起嘴來沒有個道理,也沒有個開頭結尾,就像沒有聽見一樣,既不參與又不制止。他見三立的兩個孩子狼吞虎嚥地吃着,忽然想起自己給小草買的烤羊肉,急忙從懷裏面掏出來,倒在空盤子裏面。小草自然知道他買這烤肉是為了自己,心裏歡喜,説:“我去用烤箱再熱熱。”滿面春風地端了盤子去了後面廚房。

    酒已經斟好了,何天亮想,小草肯定是因為見他這兩天情緒惡劣,以為他是為了中心的事情煩心,所以安排了這次聚餐,讓大家在一起熱鬧熱鬧,既有為他舒解情緒的意思,也有鼓舞人心的作用。想到小草事事處處替自己着想,心裏熱辣辣的,本來想端酒杯,見小草還沒有回來,就等着。三立卻端着酒杯站了起來,朝大家看了一圈才説:“各位兄弟,實在對不起,前段時間我用中心的錢做股票,操,被他媽套住了,鬧得中心挺困難,我自己也困難。”

    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可是誰也不好意思提起,此時見他自己主動説了出來,大家都停止了笑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等着聽他怎麼説。

    “我當着大家的面發誓,要是我想替自己掙錢而佔用大傢伙的錢,讓我生的兒子沒屁眼。”

    話剛説完,寶丫氣得瞪着他:“胡説八道啥?你這兩個兒子哪個沒屁眼了?自己做的事情拿孩子賭咒發誓的算什麼。”

    三立黑臉湧上了血變得紫紅,對寶丫的話裝作沒有聽見,管自往下説:“我當時聽到消息説那隻股要大漲,剛好收回來的賬還沒有往銀行送,我就想放着也是放着,還不如去炒股,賺一筆也是中心的收入。於是我就把錢全買了股票。他媽的,沒想到一買到手就開始跌,十塊錢一股兩三天就降到六塊錢。我沒敢拋,要是一拋就徹底賠了;要是不拋,錢壓在那裏,中心轉得就費勁了。今天我借這個機會給大家道個歉,我對不起大家,我罰自己一杯。”説着,把杯裏的酒喝了個一乾二淨。

    “今天我還要請示大家,這股票拋還是不拋,大家説拋,我就拋,虧了算我的,用我在中心的股份頂,要是不夠,借錢我也要把錢還上。要是不拋,就被套着,什麼時候能漲起來誰也説不準,中心隨時都要用錢,就怕到時候影響了中心的生意。這件事我當着大家的面挑明瞭,到底怎麼辦,我聽大家的。”説完,深深看了何天亮一眼,坐了下去。

    大家的眼睛也都朝何天亮看。何天亮暗暗詫異,三立今天的做法絕對不是他平日的風格。過去他要遇上這種事情肯定會事先跟自己商量,即便是做錯了事心裏虛弱表面上也要梗着脖子充英雄,今天他這是怎麼了?

    何天亮還在琢磨三立,端着烤肉串出來的小草接過了話頭:“三立,你剛才説的事情我們都理解,讓你這麼一説我們大家反而不好意思。你是為了給中心增加收入,出了點問題憑什麼讓你一個人承擔?這事你別放在心上,誰也沒有埋怨你的意思。依我説,股票既然買了,就放放再説,別急着拋,拋了就徹底虧了,等等説不定還能漲起來。再説了,不過就是一萬來塊錢,咱們又不是扛不住。這幾天把檔次拉下來主要做家常便飯,生意反而好了許多,流動資金還轉得動。”

    何天亮端起酒杯對三立説:“三立,別的我就不説了,咱們也不是認識一天兩天了,我説你真正不對的地方就是不應該信不過我,信不過大家,再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到外面一跑幾天不回家呀,害得寶丫為你擔驚受怕的。好了,今天事情都説明白了,來,我跟你碰一杯,算是給你壓驚接風。”

    三立沒有端酒杯,隔桌看着何天亮説:“你剛才説咱們認識不是一天兩天的了,説明你還記着咱們幾十年的交情,既然這樣我就説兩句。拿中心的流動資金買股票,我事先沒有請示你,如今套進去了,鬧得中心資金短缺,困難重重,是我的不對。你訓我、罵我甚至打我一頓我都沒話好説。可是,你不能這樣對待我。”

    何天亮驚詫地放下酒杯問:“我怎麼對待你了?”

    “我知道自己闖了禍,沒臉見你們,見了也不知道該怎麼説,只好在外面東流西竄地混了幾天。後來往深裏想想,再怎麼着也不可能永遠不見你們的面,就又回來了。可是,你見我回來後,不理不睬,愛答不理,連我這幾天到哪兒去了都沒有問一聲。我只想問你一句,在你眼裏,難道我們幾十年的交情還不如一萬塊錢嗎?”

    何天亮心頭一震,知道三立對自己產生了誤會,其他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有想到高高興興熱熱鬧鬧的時候三立會責備起何天亮來了,讓何天亮當眾下不來台。大家都知道他們的關係不同一般,誰也不好插嘴,場子冷得像突然降了一場大雪,就連三立兩個兒子也停止了吵鬧,噤若寒蟬地呆望着三立。

    何天亮愣怔了片刻,再一次端起了酒杯,誠懇地對三立説:“三立,你今天不説我還真沒想到這一點。你這話説出來比悶在心裏好,聽了你的話我挺高興,説明你非常重視咱哥們兒的交情。別的不説了,我這兩天心裏非常難過,遇到了點不順心的事,但是跟你買股票沒關係。那天你回來我心裏正煩着呢,見你回來沒有出啥事也就沒有跟你説啥,這是我的不對,説明我對你關心不夠。來,乾了這杯酒,算我給你賠情道歉。”

    沒想到三立仍然不給面子,梗着脖子執拗地説:“你還是沒把我當成兄弟,如果你真的把我當兄弟,有什麼為難的事情不能給我説?説出來水裏火裏兄弟陪你走就是了,總比你一個人憋在心裏強吧?”説到這裏,三立才端起酒杯,眼睛正面望着何天亮,鄭重其事地説:“你要是答應我,把你遇到的不順心的事情告訴我,我馬上陪你乾了這杯酒!”

    何天亮實在不願意再把那天晚上的事情重複一遍,可是硬撐着不説,又顯得自己有什麼事情瞞着他,他再一次放下了酒杯,做出一副不值一提的輕鬆樣子説:“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還提它幹什麼。再説了,有些事情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也沒有辦法幫忙的。”

    道士心裏明白是怎麼回事,見此光景趕緊出來打圓場:“算了,三立,再好的朋友也不見得啥話都得説出來,天亮確實遇到了點煩事兒,我證明,跟你沒關係,那種事兒,別人想幫忙也幫不上。”

    小草説:“這話就不對了,只要願意,幫不了大忙小忙總能幫吧?小忙幫不了讓朋友儘儘心總是可以的吧?”

    何天亮苦笑着説:“你們既然非要知道,我也沒必要瞞着你們,只是這事兒説出來真丟面子。”於是簡略地把那天他跟道士在大都會娛樂城碰見馮美榮當坐枱小姐的事情説了一遍。

    他説完之後,頓時冷場,大家都沉默了,確實,有許多事是朋友也沒有辦法幫忙的。何天亮釋然一笑,説:“你們這是怎麼了?剛開始我也覺着不是個滋味,後來想想,有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馮美榮跟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只不過她是寧寧的媽而已。我沒有權利干涉她,她也沒有權利干涉我。要不是你們逼我,我也沒必要説這件事。”

    小草瞪着道士説:“我早就看出來了,何大哥跟着你學不出好來。”

    道士委屈地説:“怎麼賴到我身上來了?我還不是為了讓天亮散散心?我要是事先知道會碰上那個娘兒們,打死我我也不會去呀。”

    三立趕緊端起酒杯,雙手捧着,對何天亮説:“天亮,你可別怪我,我剛才那些話是假的,是小草逼着我裝樣子套你的話。不過我也真是怕你有啥為難的事情悶在心裏,才故意用話激你。你説得對,有些事情真是朋友沒有辦法幫忙的,不管怎麼説,話説出來總比憋在心裏好,這件事咱們以後就不提了。來,我先乾了這杯酒,算是給你認個錯。”説着一口乾掉了杯裏的酒。

    何天亮也跟着喝乾了杯裏的酒。見他跟三立兩個人都幹了,大家都紛紛叫好湊熱鬧。氣氛也逐漸熱烈起來。

    吃飽喝足,大家紛紛撤退,扔了一桌子殘羹剩飯空盤子髒碗。

    小草苦笑着説:“咱們開這個餐館,生意沒做多少淨讓自己吃了。”

    何天亮想想也覺好笑,説:“這就叫賺不賺錢自己先混個肚兒圓。”

    房子裏只剩下何天亮跟小草兩個人,小草織着一件毛衣。何天亮坐在她的斜對面,欣賞着她用織針構造出來的美麗圖案,感受着寧靜和温馨。靜默中好像有無形的力量在不斷壓縮着間隔兩人的空間。何天亮突然感到了侷促和拘謹,為了打破這既美好又讓人壓抑的沉默,何天亮沒話找話,問小草:“你們老家還有人沒有?”

    小草抬頭看了他一眼説:“我家要是還有人我哪能跑到外面混社會呢。唉,説出來你可能都不會相信,我爸是個老師,據我爸跟我爺爺説,我媽生我的時候產後大出血死了。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我爸得了肝癌,也死了。”

    何天亮驚問:“那你怎麼辦?”

    “我就靠我爺爺養活唄。”小草的線用完了,掏出一紮毛線讓何天亮雙手撐着,她開始纏線團,邊纏邊繼續講,“為了生活,我爺爺把我接回農村老家,他自己是民辦老師。我從此幾乎是就被拴在我爺爺褲腰帶上長大的,他走到哪兒就把我領到哪兒。他給別的學生上課,我就坐在課堂的後面跟着聽,所以我上學早。中午爺爺在學校點個爐子,隨便給我們做點吃的,晚上鐘響了再領着我一起回家。白天要到學校教課,我們家的地只能晚上種。我們爺孫兩人晚上種地,白天上課,我就是這樣被爺爺帶大了。後來我考上中學,一個星期只回家一次,我家離鄉里有三十里路,其中一大半是山路,光在路上走就得走一整天。再後來我又考上了縣裏的高中,只能一個月回一趟家。為了供我上學,爺爺把家裏的牛賣了,牛一賣地也種不成了,只好把地也轉讓了出去。爺爺靠每個月一百來塊錢的補貼實在沒有辦法供我上完高中,最後連房子也賣了,他就搬到學校一個放雜物的破庫房裏面住。

    “我爺爺就好像油燈熬幹了油,精疲力竭,課也上不了了,因為他站不住了,一説話就連喘帶咳,很快就倒了下來。就在我上高中第二個假期的前一個月,我爺爺也死了。爺爺一死,我的天就塌了。在鄉里的幫助下,我安葬了爺爺。家裏只剩我一個人了,學是肯定上不成了,村裏説我是城市户口,不能給我分責任田,我在村裏也生活不下去,乾脆跑出來回到城裏找工作。我出來的時候才十六歲,總想着要把學上完,實現爺爺的願望。專門上學是不可能的,我就上夜校,白天掙了錢晚上去讀書,拖拖拉拉掙扎了三年多,總算拿了個經濟管理的大專文憑。如今回想起來,我自己都難以想象我是怎麼熬過來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每天只吃一頓飯,根本不敢到外面買飯吃,自己下白皮面,裏面放點鹽,要是能吃上一頓菜,就覺得豐盛得了不得了。我拿到文憑以後,專門回了一趟老家,到爺爺的墳上把我拿到大專文憑的事告訴了爺爺。當時我也覺得我有城市户口,又有大專文憑,今後生活會向我展開笑臉了。”

    何天亮驚訝地問:“你有大專文憑啊?那你也算是知識分子了。”

    小草苦笑:“一點用處沒有,照樣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我在城裏舉目無親,沒有關係,沒有門路,即便是勉強找到工作了,也都是沒人願意幹的苦活累活,掙不上多少錢,還得受氣,提防人家算計我。後來我也看透了,也不再為找個所謂的單位耗費精力和時間,乾脆自己找活路,什麼掙錢就幹什麼,這麼多年我幹過的事情多了,連我自己都數不清我幹過多少行當。”

    何天亮兩手撐着毛線,看着平靜敍述自己經歷的小草,想起了自己的過去。他也是年幼的時候就沒了母親,雖然他還有父親,可是父親娶了後媽他也就沒了父親。他跟小草都是得不到命運之神眷顧的人。小草一個姑娘家,在這舉目無親的都市裏面,要想平平安安地走過來,沒有過人的智慧和耐力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後慢慢會好的。”他安慰小草,“這不,我們有這攤買賣,起碼眼下已經不愁吃穿了,今後只要我們好好努力,還怕掙不來錢嗎?”

    小草説:“就看眼前這樣子,這個餐飲中心到底能不能辦下去還是個問題呢。”

    何天亮説:“能辦一天我們就辦一天,能辦一年我們就辦一年。”

    小草説:“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攢點錢,有機會再上學去。唉,要是這輩子能正正規規地上個本科,我就心滿意足了,也對得起我爺爺了。”

    何天亮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小草,他覺得此時此刻任何安慰的話都顯得虛假,於是啥也不説,卻暗暗決定,從明天開始要繼續出去擦皮鞋。擦皮鞋這個行當他已經熟悉了,雖然掙得少,可是掙一分是一分,見效快。無論從哪個角度想,掙錢都是他最迫切的任務。有了錢,小草上學深造的願望,他和寧寧團聚的願望,還有許多許多的願望就都能成為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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