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現尼科爾雙手抱着肩膀在花園裏。她那雙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中有一種孩子般的探尋的好奇。
“我去了戛納,”他説,“我遇到了斯皮爾斯夫人。她明天就要走了。她想要來這兒跟你道別,但我打消了她的這個念頭。”
“我感到遺憾。我倒想見見她。我喜歡她。”
“另外,你想我見到了誰?巴塞洛纓-泰勒。”
“不會吧。”
“我不可能看錯他那張臉的,那個老謀深算的傢伙。他在為西羅的動物展覽尋找地方——他們明年會過來的。我懷疑艾布拉姆斯夫人是來打前站的。”
“他們並不在乎到哪兒,所以,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老呆在多維爾。”
“我們能不能散佈一些霍亂什麼的消息呢?”
“我告訴巴塞洛纓,這兒有些東西像蒼蠅一樣死去——我告訴他,一個嬰兒就如同戰爭中的機槍手一樣短命。”
“你不會這麼説的。”
“不會,我不會這麼説,”他承認,“他是個很有趣的人。他和我在大街上握手的情景可真精彩,簡直就像西格蒙-弗洛伊德和沃德-麥卡利斯特①相會一樣。”——
①沃德-麥卡利斯特(1827-1895),美國社會活動家,喜結交歐美社會名流。
迪克並不想説話——他想要一個人待著,這樣,他可以用對工作和未來的思考來壓倒愛的思念和對現狀的憂慮。尼科爾也模模糊糊地知道這一點,並感到悲傷,她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不滿,然而,又想要摩挲他的肩膀。
“親愛的。”迪克柔聲地説。
他走進屋子,但忘了要做什麼事,稍後想起是要彈鋼琴。他吹着口哨坐下來,連樂譜也不看一眼就彈了起來。
想一想你坐在我膝上——
兩個去喝茶,喝茶人兩個
我祝福你,你祝福我——
彈着這段曲子,他突然想起,尼科爾聽了會很容易猜到這走對過去的半個月的懷念。他隨手彈了一個音,便起身離開了。
他真不知道上哪兒去好。他打量了一下這幢房子,房子是尼科爾規劃,她祖父出錢的。他只擁有他的工作間和建工作間的那塊地皮,除了一年三千塊錢的收人,他還有零星的稿酬,他用這些錢來支付他在穿着、個人消費方面的開銷,還要支付酒錢和拉尼爾的教育費用,這點錢只夠一個保姆的工資。衣食住行,迪克總要考慮他應承擔的那部分費用。他生活得像個苦行僧一樣,他一個人出門坐三等車,喝最便宜的酒,十分愛惜自己的衣服,對自己任何鋪張浪費的行為都要加以責罰,這樣,他維持着一種起碼的經濟上的獨立。雖然從某個角度來説,這樣做是困難的——一次又一次,他們發現有必要在一起商討尼科爾的錢派何種用處。尼科爾想要擁有他,想要他永遠保持原狀,他稍有懶散,自然便給予鼓勵,這樣,他就漸漸地被洶湧而來的錢與物的洪流淹沒了。一天,他們異想天開地精心設計出位於懸崖邊的那幢別墅,這想法的產生本身就是一個典型例子,某些力量使他們擺脱了最初在蘇黎世所做的簡單安排。
“難道不很有趣,要是——”過去常這麼説,而現在則説,“難道不很有趣,當——”
這並不很有趣。他的工作因尼科爾的麻煩而受到干擾,另外,她的收益近來增長很快,相比較之下,他的工作顯得微不足道。還有,為了治癒她的病,他多年勉強自己過一種他眼下正有所偏離的嚴格的家庭生活,這種違心之舉在悠閒的家居生活中變得更困難起來,他無可避免地要受到細微的審視。當迪克不再彈奏他要在鋼琴上彈奏的曲子,這表明,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正變得優雅起來。他在大房間裏呆了很久,聆聽着電鐘的指針的走動聲,聆聽着時間的流逝。
十一月,顏色變深的海浪衝上海邊堤岸,漫到岸邊的公路上——殘存下來的夏季生活氣息被沖刷得於於淨淨,北風夾雜冬雨使海灘呈現出一派荒蕪淒涼的景象。戈賽旅館因整修和擴建關門歇業,位於瑞昂萊藩市的夏季遊樂場的腳手架越來越高大雄偉。在戛納和尼斯,迪克和尼科爾結識了一些新朋友——管絃樂隊的隊員、飯店老闆、熱心園藝的人、船主——因為迪克買了一艘舊的小遊艇——及法國旅遊業聯合會成員。他們很瞭解家中的傭人,也考慮了孩子們的教育問題。到十二月,尼科爾看上去又健壯起來,一個月過去了,沒有發生情緒緊張、嘴唇緊閉的現象,也沒有看到古怪的微笑和莫名其妙的囈語,因而他們前往瑞士阿爾卑斯山過聖誕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