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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三十五章

    三十二

    幾乎所有的人都這麼認為,萬方公司籌建幾年,至今還投不了產這件事,的確壓得葛會元抬不起頭喘不過氣,在他心裏投下了巨大的難以抹去的陰影,才致使這個善良的博學的坎坷的老知識分子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

    這種分析不能説沒一點道理。

    但僅此而已嗎?

    三十三

    天色不久就完全墨黑。眼看鄭局長拖着傷痛的腿,一瘸一瘸地越走越慢,蘇羣便在公路上攔了一輛拉運大白菜的大卡車,那位年輕司機心還挺善,答應讓鄭彥章坐進駕駛室。鄭彥章卻執拗地不肯領這個情,只管氣呼呼地拖着傷腿,往後頭車廂裏爬。蘇羣想幫他一把,他也不要。老小孩!車開動起來,夾帶着毛毛細雨的風呼呼地直往車廂裏灌,兩人偎縮在白菜堆中間,蘇羣總想找機會跟鄭彥章説點什麼,鄭彥章卻裹緊了大衣,閉起眼,只是不搭理,裝蒜。

    怪獸般的山影樹影,飛一般從車的兩旁掠過。

    過了一會兒,燈火點點的市區撲面而來,但車子並沒有拐進市區。鄭彥章睜開眼,四下裏打量了一下,覺出有些不對頭,便踢了蘇羣一腳,瞪起眼問:“你跟我搞什麼名堂?”

    這時卻輪到蘇羣裝蒜了,也閉着眼睛,不理不睬地拖延時間。

    鄭彥章疑惑地看看蘇羣,又打量打量周圍的景色,認定走錯路了,趕緊撲過來,揪住蘇羣的領口,叫道:“渾小子,你咋讓車走到林中縣窯上鎮來了?”

    這時,大卡車卻已經緩緩地在窯上鎮鎮梢一個雞毛小旅店門前停住了。蘇羣掙開老局長的手,命令道:“下車。”鄭彥章虎起臉:“上這旮旯裏來幹屁?”蘇羣説:“下吧下吧,找個地兒,讓你躲一躲……”鄭彥章説:“躲?躲什麼?”蘇羣鄭重其事地:“章台已經死了兩個人了。您不希望自己成為第三個吧?”鄭彥章哈哈一笑:“你説我也會自殺?我?”蘇羣説:“自殺,您可沒那福分。輪到您頭上,就會是真正的他殺!”鄭彥章用力朝白菜上劈了一掌,吼道:“殺我?誰敢殺我?敢殺我的人還沒出孃胎哩。”鮮嫩的白菜幫子被他劈得稀里嘩啦地掉落,那年輕司機心疼地叫道:“爺們兒,你們到了,下還是不下?別在我白菜堆上唱大戲,這可是吃的東西!”

    二位不吱聲了。稍停了一會兒,蘇羣耐心地勸道:您也不能大意了,這些年您在反貪局局長位置上真可得罪了不少人。過去您在位,這些狗孃養的再恨您,總還有個顧忌。現在您已經是個平頭百姓,這些人要廢您,還不跟廢個雞雛似的!我原指望新來的市長會給您提供起碼的保護,現在看來,事情並不像我想的那麼簡單……”鄭彥章提高了聲音:“真要出事兒,你就是躲娘肚子裏去也沒用。越躲越完戲。這點道理還要我再説?”蘇羣也提高了聲音:“能躲一天,是一天嘛!起碼等看清了這位新來的市長到底是個什麼質料的東西再決定下一步棋嘛。”

    這時,司機又敲車幫了:“嗨,嗨,我可沒工夫陪二位在這鬼地方聊大天。”隨着,小店裏的人也聞聲出來招呼兩位進店。鄭彥章只得跟隨蘇羣爬下車去,隨後便鬧清,這小旅店是蘇羣一個親舅開的。蘇羣把鄭彥章安頓在一間背靜而又相當乾淨的房間裏以後,就拉着他那老舅上外頭去做進一步的安排去了。一是,讓老舅千萬管住自己那張嘴,千萬別讓人知道鄭彥章在這兒住店。另外,告訴舅,鄭彥章這人吃喝方面什麼講究也沒有,就好喝一口釅茶,好吃一口肥肉片熬酸菜粉條,每頓再有兩小盅老白乾,整個一個齊活兒。那好辦好辦,他老舅連連點頭。老舅聽説眼前這個小老頭就是那個冒死把肖長海、董秀娟的問題給捅到上頭去的反貪局局長鄭彥章,立即做出一副五星級賓館老闆的肚量,表態:鄭局長住本店所需一切費用,全免。

    “得了,在我跟前充大頭,以後又去找我媽算賬,弄我一頭霧水含冤叫屈。”

    “老舅什麼時候幹過這號缺德事?你你你……”老舅還真有點兒急了。

    “您瞧您,開個玩笑都不行,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噯,説真格兒的,費用的問題你真不用客氣,我有地方報去……”

    “甭再跟我談什麼錢不錢的問題了,行不行?”

    “行行行,不説了,不説了。哎,還有件事,挺重要,你趕緊把他房裏的那個電話給我拆了……”

    “這幹嗎呀?店裏就這一部電話機,原先安在堂前使着,我可是特地為你們挪那屋裏去的……”

    “你把電話安到他屋裏,他能塌下心來休息?”

    老舅一愣,想了想,忙笑道:“有道理,有道理,還是外甥你有經驗。我怎麼就把這一茬兒給忘了!”突然放低了聲音問:“噯,你們這麼神神道道的,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這該你問嗎?”

    “不該,不該。”

    安排妥了一切,老舅又簡略地問了兩句蘇羣家裏的情況,兩人趕緊回到鄭彥章所在的房間裏,一推門,只見房間整個兒空了,鄭彥章不在了。兩人好不吃驚,忙一通亂找,卻在桌上找到鄭彥章留下的一張便條。只見那紙條上寫道:

    別麻煩了。我走了。鄭

    蘇羣趕緊追出去。鄭彥章已經到了公路上了,一瘸一瘸地走着,不時伸手在攔截往市裏方向去的車。這時,回市裏的車明顯多於從市裏開出來的車。因為他急於回市裏,步幅很大,完全不顧傷腿的疼痛。蘇羣也只得加大步幅,不一會兒,便大口大口地喘了起來。他問他:“您這是幹嗎?您還想去幹嗎?他們……他們已經免了您的職,已經像扔一隻破鞋那樣,把您從這兩個案子裏扔了出來。就在剛才,他們還凶神惡煞地派人派車來追捕您……您這麼撞上去,不正好是自投羅網嗎?”

    鄭彥章不做聲,只管向前走着。蘇羣上前一把抱住他,大聲説道:“鄭局長,您能不能聽我這一回?您這麼跟他們來硬的,您考慮過後果沒有?”

    鄭彥章説:“小羣子,你還不清楚?我們已經沒有一點退路了。不把事情鬧一個水落石出,到頭來,有人就會説,你我誣陷了革命好乾部,逼死董秀娟,連累於也豐,是你我把章台攪得烏煙瘴氣、人心不定……別説把所有這些帽子一起給我戴上,就是隻給我們戴一頂,你我吃不了都得兜着走。撤職是輕的,判你十年八年誣陷瀆職罪,還算是照顧的哩!你説那些人幹得出來嗎?”

    蘇羣愣了一愣。問:“那您説……咱們該怎麼辦?”

    鄭彥章用手指定了蘇羣的鼻尖,冷笑一下説:“你今天是苞米糊糊喝多了還是怎麼的?怎麼辦怎麼辦,那還用問?”

    三十四

    在於也豐家,勘察完現場的那些領導、專家,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紛紛回到大客廳,聽宋品三介紹市刑偵隊的看法。

    “根據以上情況,我們市刑偵大隊初步認定,於也豐同志是由他殺致死。此案的作案手段,和董秀娟一案極為相似。因此,不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兩案為同一人所作。而且,從現在掌握的情況看,這種可能性還相當大。兇手很可能還是董、於的熟人。我們的理由是:一,董、於兩人被害的當天,兩家的家人都外出了,家裏都只剩下被害人自己。二,董、於兩家案發時,門窗沒有絲毫被撬的痕跡。三,屍檢報告指出,死亡是由服毒造成的。這就是説,兇手非常精確地掌握了兩家的活動規律,是在得到被害人允許的情況下進入案發現場的,在與被害人交談過程中,伺機下毒,毒害了兩位被害者……”

    “各位,還有什麼高見?”等宋品三介紹完了之後,林書記挪動了一下自己面前的茶杯和自己的視角,以便更好地觀察與會者的面部表情。

    “黃市長,您談談?”宋品三謙和地説道。

    黃江北忙笑笑:“我是大外行,還是請省廳和北京來的專家同志談談。咱們聽聽專家的。”

    省廳的同志也笑道:“您可不外行。聽説您在中美化學聯合公司工地上任副總指揮那陣子,兼管工地保衞工作。工地上發生的幾個惡性大案,都是在您親自指揮下破的,破得還特漂亮。”

    黃江北笑道:“嗨,工地上的案子,怎麼能跟這比?純粹業餘水平嘛。我們懂什麼破案。”

    林書記又挪了一下茶杯:“你們別為難黃市長了,他初來乍到……”一位副市長笑道:“初來乍到有初來乍到的好處,感受是全新的。也許能覺出一點我們這些久在鮑魚之肆的人覺不出的東西。説説吧,黃市長,您還是説説。”

    黃江北笑笑:“非要趕着鴨子上架,那我就提個問題。我剛才看了一下董秀娟一案的現場勘察報告,又回想了一下剛才我們在這兒所看到的情況,發現兩個現場都沒有找到服毒用的杯子。這是為什麼?兇手不大可能直接把毒藥下到兩位被害者嘴裏的吧?”

    這問題顯然提得不“業餘”,宋品三忙站起來答道:“黃市長,您提的問題非常專業,非常內行。您説的杯子,用幹我們這一行的術語來説,就是盛毒物的容器,這在下毒案裏,的確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在一般情況下也是必須找到的證物。現在在兩個現場都沒能發現它。開始我們也感到納悶,經過再三研究,我們是這樣看待這個現象的:它再一次有力地證明了我們剛才的判斷,這是一起他殺案。為什麼?請各位領導專家想一想,服毒自殺的人,在服毒以後,怎麼會從容地去銷燬藏匿剛使過的容器?而且銷燬藏匿到連我們這些專業刑偵人員都找不到一點痕跡的地步,這太不可能了,也沒必要嘛。他在自殺,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他還藏什麼杯子,還跟我們捉什麼迷藏呢?因此,結論只有一個,在案發的當時,現場除了死者本人,還有一個人,正是這個不速之客,趁死者不備,在容器中投了毒,而後又在離開案發現場時,為了消滅自己的罪證,帶走了這個容器。這個人,就是我們要找的兇手……”

    宋品三的這一番分析,聽起來還是蠻有説服力的。小小的會場上頓時安靜了下來。林書記掃視了一下不再做聲的與會者,用判定的語調詢問道:“怎麼樣,定‘他殺’,沒問題吧?”

    全場一片寂靜。

    林書記只得回過頭來笑着問黃江北:“市長先生,你的意見?”

    黃江北仍謙和地一笑,把身子還往後讓了讓:“還是先聽聽專家的意見吧。”

    有一位從北京來的同志一直沒怎麼發表看法,這時卻提議:“能不能請一兩位對兩案持不同觀點的同志來講講他們的看法?給我們提供一點新的思路。”這建議立即得到省公安廳的同志的贊同:“對,讓不同觀點的説説。正反兩面的意見都聽聽。”

    林書記很老到地接過這建議,立即向與會者投去徵詢的目光,説道:“各位,誰有不同看法,説一説。集思廣益嘛。説一説。”

    會場裏還是一片寂靜。

    夏志遠悄悄地遞了一張紙條給黃江北,紙條上寫着:“能不能提議請那個鄭彥章來説説?”黃江北看完後,沒表示任何態度,便立即把紙條團掉了。

    夏志遠把身子往黃江北那邊稍稍地靠了靠,悄悄地在桌子底下做了個很用力的手勢,希望江北能重視他的這個建議,但黃江北依然只當什麼也沒看見似的,依然不動聲色地保持着那種必要的微笑,必要的隨和,必要的沉默。其實他從進會場以後,就一直保持了內心的高度緊張,十分專注地注視着會場上每一個人每一時刻的每點談吐舉止。今天這“案情會診”,除了那幾位從北京和省城來的專家以外,聚集了本市所有的主要領導。都是第一次見面。他重視這第一面的印象。經驗告訴他,第一印象不一定是“真相”。但拿第一印象和以後的第二第三印象加以比照,就能比較容易也比較清晰地判斷出這個幹部的為人和水平。所以每到一個新的單位和一些同志第一次見面,他總要儘量準確地獲取並留住對這一些人的第一印象,包括對方打量他的那個第一瞬間時所用的眼神和姿勢。要知道這一瞬間,對方往往是最不設防的,除了好奇和本能,最不會摻雜價值考慮,因而此時的眼神身姿往往是人格內心最真實的表現,也最是他們自己。何況眼前這些同志將要在今後一個比較長的時間裏,和自己一起來決定這個城市的命運。準確地認識他們,瞭解他們,自然是當務之急,急中之急,但又不能急在臉上。

    這時,一位副市長提議:“咱們是不是一鍋燴了,把追悼會的事兒也定了……”

    北京來的那位專家敏感地反問:“什麼追悼會?”

    那位副市長解釋道:“如果董、於二人確是他殺,就應該儘快為他們開個追悼會,以平息外面對他們兩人各種各樣的風言風語……”

    “關於追悼會的事,我稍微地多説兩句。”林書記蓋上茶杯蓋,進一步解釋道。看來這件事,市裏的部分領導早有所考慮。“這一階段,章台市人心惶惶草木皆兵的情況,大家想必也都知道了。我曾經説過這樣的話,自從出了董秀娟、於也豐這兩檔子事,章台市簡直就成了‘洪洞縣’,沒好人了。特別是市裏的各級幹部,日子難過,工作難做,到處被人議論。人人都瞪大了眼,怎麼看我們這些市級領導都覺得不順眼。林中縣縣中的教員一反常例,居然一再地停課鬧事,又抬出一個什麼挪用教育基金款的問題,就是個明顯的跡象。所有這一切,都非常不正常。”

    一位副市長插話道:“也可以説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

    林書記説:“萬方汽車工業總公司好像也有點不太平了……”

    那位副市長説:“萬方一旦出了事,工人要停工,那就更不得了。”

    另一位副書記説:“現在沒出什麼大事,都已經不得了了。萬方一直是中央領導視野裏的大企業。”

    “所以,穩定人心,是章台市當前工作重點中的重點。有的同志提出儘快給這兩位同志開追悼會,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就是通過儘快召開追悼會,儘快把董、於兩案畫上句號,儘快把全市人民的注意力從董、於兩案裏轉移出來,讓大多數人把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本職工作上。這是能否扭轉目前工作頹勢的一個關鍵……”

    “董秀娟不是還有幾萬元的問題嗎?”省廳來的同志謹慎地問道。

    林書記答道:“這檔子事,也還沒有最後核實。我們的意思是……先把人心穩定下來,再説別的……”

    省廳的同志再問:“假如,核實下來,真有問題,怎麼辦?”

    林書記有點激動起來:“怎麼辦?人已經死了嘛。她已經用死來償還自己的過失了嘛。還能怎麼辦?總不能把她從地底下拖出來,再槍斃一次嘛。對章台,現在穩定人心比什麼都重要。人心不穩,什麼事也辦不了嘛。我們查證董、於案的目的是什麼?還是要把章台的工作搞上去。趕快騰出手來把經濟搞上去,不是為了搞亂章台。因此,不管怎麼做,只要能穩定章台人心,都不算過分。現在誰也不能做火上澆油的事。市委大多數同志今天都來了,今天這個會差不多就等於是個常委擴大會了。我看就在這個會上做個決定,誰火上澆油,誰擾亂人心,就堅決撤誰的職!特別是各級領導幹部和市區局兩級機關的工作人員,一定要在這關鍵時刻,和市委保持高度一致……也請省廳和部裏來的同志幫我們一起來做一做這方面的工作。同時,我們馬上報省委批准。”

    這時,秘書小高匆匆走了進來,附在黃江北耳邊悄悄説了句什麼。

    黃江北略一沉吟,探過身去,輕輕對林書記説:“鄭彥章同志來了,要見我。”

    坐在林書記邊上的宋品三也聽到了這句話,馬上起身,想去截住鄭彥章。

    林書記忙用眼神制止了他,回頭低聲對黃江北説:“會還沒結束……你看,讓小宋去跟他談談,怎麼樣?”

    參加了這幾個小時的會,黃江北已經覺出,眼前這位刑偵大隊的宋隊長在董、於兩案上和那位鄭彥章持不同看法。他本能地覺得由這位小宋同志單獨接待那位剛被免職的鄭局長,不十分妥當,便在稍稍猶豫之後,建議道:“或者……讓夏助理跟小宋一起去談,也算代表我……”

    林書記沉吟了一下,覺得也無大的妨礙,便同意了。説話間還拿眼角掃了一下宋品三,對他作了某種暗示。大意無非是要他謹慎從事罷了。

    機敏的宋品三一邊往外走,一邊向在門外侍立的兩個警員作了個暗示。那兩個警員忙跟了過去。同樣機敏的夏志遠忙攔住他們,對宋品三説:“老弟,林書記、黃市長沒讓咱們去打架,我看暫時就別麻煩這二位擒拿格鬥高手了。”不等宋品三作出反應,他便揮揮手,支開了那兩個大漢。

    宋品三和夏志遠走到院子裏,意外地看到,在那兒等着他們的不是鄭彥章,而是蘇羣。

    宋品三很不高興地回過頭來問小高:“高秘書,到底是誰要找黃市長?”

    小高忙解釋:“是他跟我説,鄭局長要找黃市長。”

    宋品三陰沉起臉問蘇羣:“老鄭人呢?”

    蘇羣反問道:“黃市長人呢?”

    宋品三不耐煩地説:“蘇羣,你跟我們玩的是哪一招?黃市長現在忙着哩!”

    蘇羣聽着不對勁兒,只説了句:“那就對不起了……”趕緊轉身向外走去。

    宋品三一把抓住蘇羣:“別走啊,市領導挺想見見老鄭同志。告訴我,他在哪兒呢?我派人接他去。”

    蘇羣這時只想趕快脱身,便用力甩了一下:“你想幹什麼?”

    宋品三笑笑:“幹什麼?小夥子,你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見蘇羣用力甩脱了自己,向大門外跑去,便衝着那兩個大漢叫道:“給我截住他!”

    兩個警員衝過來抓住蘇羣。蘇羣一面叫喊,一面繼續掙扎,掙扎中,蘇羣的手無意中碰着了宋品三的臉,這下把宋品三惹火了:“你小子還打人?給我銬起來!”蘇羣也跳了起來,聲嘶力竭地大喊:“你銬!宋品三,你銬!”兩個大漢一時間不敢造次。宋品三掏出手銬就要上前去銬蘇羣,這時夏志遠忙拉住宋品三:“別別別,都是自己人……”

    宋品三冷冷一笑:“我這手銬還就愛銬自己人!您躲開!”

    院子裏的吵鬧聲驚動了正在大客廳裏開會的那些領導,不一會兒,林書記等人往院子這邊走來,林書記先喝住了宋品三:“小宋!”

    蘇羣一見市裏的幾個主要領導,不知為什麼心裏一酸,眼圈一紅,忙叫了聲:“林書記……”

    林書記喝斥道:“鬧!挺有造反派的勁頭啊!還有一點國家工作人員的模樣?放開他。蘇羣,鄭彥章人呢?”

    蘇羣猶豫了一下後,説道:“他本來是要來的,是我不讓他來。我想還是由我先來替他跟領導約個見面時間為好……”

    “為什麼?”林書記追問道。

    蘇羣遲疑道:“不……不為什麼……”

    宋品三忙上前喝斥:“無理取鬧!”

    蘇羣一下急了:“無理取鬧?跟你明説了吧,我們怕你們!不敢讓他來……”

    “怎麼了?誰要把他怎麼了?”林書記不高興地悶了蘇羣一句。蘇羣不再回嘴了。停了一會兒,林書記平靜下來,説:“聽人説,鄭彥章帶着你,四下裏散佈説你們手裏有證據證明董、於二人是自殺,還能證明有人偽造了兩案現場?”

    蘇羣不做聲。

    “能把這些證據拿出來讓我們瞧瞧嗎?市裏的主要領導都在這兒。省裏部裏的專家,也在這兒。還有新來的黃代市長……”林書記和顏悦色地勸説道。

    蘇羣依然不做聲。

    林書記笑了笑:“怎麼,連新來的黃市長和北京的專家都信不過?”

    蘇羣還是不做聲。

    “想單獨跟黃市長談?可以嘛。等散了會,找個時間,你把老鄭請來,讓黃市長單獨跟你們談談。”林書記繼續笑道。

    黃江北覺得自己該出來打個圓場了,便説道:“好啦好啦,先回去吧。”

    林書記説:“小宋,送送這小夥子。”

    蘇羣忙説:“謝謝,我自己能走。”

    宋品三上前推了蘇羣一把:“別客氣嘛,走吧走吧。”

    蘇羣大叫了一聲:“林書記……”

    宋品三趕緊把蘇羣往外推去:“怎麼了怎麼了?誰又咬了你了?”

    蘇羣用力轉過身來看着省廳和北京來的同志,大聲叫道:“我自己走。”他的確怕宋品三和他的人跟在自己身後。這時,省廳和北京來的同志回過頭來,用一種很含蓄的眼神,把一種要求明確地遞給林書記,希望他出面制止宋品三對蘇羣的強橫。林書記只得向宋品三揮了揮手,制止了他。蘇羣獨自向門外走去時,宋品三向那兩個警員示意了一下,那兩個警員當即跟了過去。黃江北立即也向夏志遠暗示了一下,夏志遠也馬上跟了過去。林書記笑了起來,對那兩個大漢和夏志遠同時揮了揮手,説道:“這幹嗎?都別送了。”

    蘇羣趕緊抽身走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時林書記卻回過頭來,認真地看了一眼黃江北。黃江北覺得林書記是有話要單獨跟他説。果不其然,散會後,林書記對黃江北説:“能再耽誤你一點時間嗎?”黃江北忙笑道:“林書記,您以後要是老用這種口氣跟我説話,我可活不長。您折我壽哩!”

    林書記疲乏地笑笑。

    黃江北體貼地説:“我看今天這一天您真夠嗆的了。您休息吧。有事,我明天一早去醫院找您。”

    林書記搖了搖頭説道:“我沒事兒,你是不是急着要回家看老婆。回章台的頭一晚上,我就拽着你死不放,我這老頭兒是不是也太有點不近人情,太不理解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心了?”

    黃江北大笑:“什麼年輕人?我女兒都十五六歲了!”

    林書記拿起那個總是隨身帶着的自備茶杯,交給秘書,讓秘書替他把它放進手提包裏,然後對黃江北説:“市長先生真要不那麼急着回家看夫人,那就上我家去坐坐,認認門兒。今天我也不回醫院了,咱們好好地嘮上一嘮。”

    林書記讓黃江北跟他乘坐同一輛轎車,駛進一個五六十年代建起的工人新村。夜深人靜,除了不多幾盞昏暗的路燈以外,新村裏樹影憧憧,闃無人聲。高級進口轎車低速行駛彷彿一股純淨的煉乳從光滑的玻璃表面上淌過。林書記喜歡這種純淨和平靜,也無限感慨人家(國外)工藝水平的高超。沒法説,也不好説。他常常不説。晚上行車,他常叮囑司機多留點神,越是夜深人靜以為路上沒行人恰恰最容易出事。另外還得防備截車的“亡命者”。在離林書記家還有幾十米距離時,警惕性挺高的司機突然剎住了車。林書記問:“怎麼了?”司機遲疑地回過頭看了看林書記,説道:“好像有人在您家門前來回溜達着……”

    林書記忙抬頭看去,果不其然,在自己家門前徘徊着一個人影。林書記遲疑了一下,説:“您看……那人是不是有點像鄭彥章?他想幹什麼?”

    “我去看看。”黃江北説着就要去拉車門。

    林書記想了想,説:“還是讓附近派出所來個人吧!”

    黃江北説:“不用。”

    這邊車裏還在商量着猶豫着的時候,那人卻已經發現了書記的車子,照直向這邊走過來了。走近一看,果然是鄭彥章。

    黃江北怕鄭彥章意氣用事,做出什麼對林書記不敬、甚至過激的舉動,忙下車去迎住他,問候道:“是你啊,這麼晚了還不休息?”

    鄭彥章不正面回答黃市長的問候,只是客氣地但卻冷淡地問道:“請問,林書記在車裏嗎?”

    黃江北先把車門關上,而後貼近鄭彥章低聲解釋道:“老鄭同志,今天在公路上委屈你了。當時我不可能留你下來談任何事。我想你能理解。咱們另找個時間,好好聊聊,今天實在是太晚了……”

    鄭彥章卻説:“黃市長,您多心了,我不是來找您的。我也不會再去找您了。”説着便伸手要去開車門,跟林書記説話。黃江北本能地去制止他開車門。兩人的手在門把上碰在了一起,黃江北還想説一點勸阻的話。林書記已經從車裏下來招呼鄭彥章了。

    在林家那簡樸陳舊的客廳裏,鄭彥章只是僵僵地站着不坐,聲明道:“林書記,我不耽誤您太多的時間,我只説兩句。第一,我不是壞人……”

    林書記笑着揮了揮手,學着鄭彥章平日的語調説道:“別那麼哩格隆嘛。坐,坐下慢慢説,我這兒不賣站票,幹嗎擺出一副勢不兩立的樣子?誰説你鄭彥章是壞人了?啊?”

    鄭彥章還是站着:“第二,我從來沒想過要跟您、更不要説跟市委唱對台戲。我是您一手提拔起來的,從一個普通工人,到派出所所長,到反貪局局長。別説講黨性,就是講良心,我也從來沒恨過您。鞍前馬後跟您幹了這麼些年,要説一點意見都沒有,那是假話。但是要説我一心想撇開市委,想借董秀娟、肖長海、於也豐那幾個人的問題,給自己撈點什麼,要給咱章台市組織臉上抹黑招蒼蠅,這絕對是冤枉。我已經到退的年齡了,幹好幹賴,我這官都已經當到頭了。就是一個小學生也應該想到,我鄭彥章真要想給自己撈點什麼,應該對您一千個叫好一萬個依順。這才能給自己留條後路,還跟您較什麼勁呢?”

    林書記聲色不動:“我説過你在跟我較勁嗎?沒有啊。你這個鄭彥章啊,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改了你這個火爆的臭脾氣?我跟你説過多少回,這個脾氣要改。在你身上耽誤事的,不是別的,就是你這個臭脾氣。還不服氣?剛才是你派那個蘇羣上於也豐家大鬧公堂的?你四處張揚,説你已經掌握了確鑿證據,可以證明章台市有人在掩蓋董、於兩人的真正死因。有這麼檔子事嗎?幹嗎不吭氣了?能把這證據讓我看看嗎?”

    鄭彥章避開林書記這時直射過來的目光,緩和下口氣説道:“請您原諒,我現在還不能讓您看。我也沒説我手裏就有這樣的證據……”

    林書記一步不讓:“為什麼不能讓我看看?林某人不可靠?”

    “沒這意思……”

    “你在懷疑我?”

    “不是懷疑……”

    “那是什麼?”

    “林書記,您為什麼一定要把董秀娟、於也豐的自殺搞成是他殺?董秀娟畏罪自殺,説明她的問題絕不只是受那一點賄。她的問題暴露後,於也豐接着自殺,説明事情非同小可。他們的背後牽連的絕不只是肖長海這麼一個小小的住宅總公司經理。這兩年,我們章台唯一的中外合資企業,萬方汽車工業公司經營相當不景氣,而董秀娟就是分工抓合資企業的領導,這裏她搞了什麼鬼?於也豐在萬方公司和住宅總公司的贊助下辦了個建築公司,搞多種經營,安置家屬子弟就業。這個三產企業的頭兒,就是於也豐的大兒子。這位大公子原先是市局治安科的副科長,當了經理,也不按中央規定脱警服,經常穿着警服,帶着一幫治安警察跟人談項目,軟硬兼施地敲人竹槓……還有人反映,去年萬方公司為美方專家蓋的那個賓館,就是於也豐的這個大公子承包的活兒,經費有一部分就是董秀娟從教育基金款裏挪用的……當然這些問題都還沒能最後敲實,但老百姓在背後總在叨叨這些事。不把這些事鬧個明白,您要人心穩定,他也穩不了啊。您捂着這膿包不想讓人痛心疾首大聲疾呼,它總有一天也會爛穿了頭自己爆發的,到它自己爛穿的那一天,那……就更不好收拾……”

    “多謝指導。”

    “林書記,我的確沒別的意思,董秀娟、於也豐這兩檔子事兒,今後不管是誰在位置上,總得跟老百姓有個交代!躲是躲不過去的!”

    “我明白了……”

    “您是我的老領導了,我是真為您着想,也真是為您着急!”

    “説完了沒有?”

    “説完了……”

    “你可以走了。”

    “林書記……”

    “你可以走了。”

    “林書記,我不是要跟您過不去……我只是……”

    “你可以走了!”

    鄭彥章沉默了。他只得走了,在默默地又無奈地呆站了一會兒後,他走了。

    三十五

    走了。走了。大街上闃無人跡。還有裝運垃圾的大卡車。還有一隻黑貓站在小教堂高高的圍牆上,直瞠瞠地注視着眼前這個沉睡中的城市。還有歌舞廳門前的霓虹燈在冷落地閃爍了最後幾下之後,終於熄滅。還有一羣穿着休閒服的青年男女,唱着RAP,和着那狂熱明快的節奏在扭動,嬉笑。在嬉笑中,向前走,向前走,看着好像是停下了,其實他(她)們還是在向前走。用現存的心,用已有的靈魂和總要冷卻的慾望和總要轉移的意向和一瞬間的頓悟或毀滅,走下去。扭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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