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黃江北一轉身,小高來報告:"黃市長,田先生來了。"黃江北緩緩放眼看去。隨小高走進房間來的那個年輕人,大約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臉型清秀,身材修長,穿着十分普通,加上披着的那件舊軍棉大衣和腳上那雙圓口黑臉布鞋,簡直就跟外頭剛練了幾天攤兒、還沒怎麼發起來的小年輕沒什麼差別。但只要稍稍仔細地一看,便可明顯地發覺,他的眼神和每一投手一舉足之中,流露着從骨子裏的那種自信和優越感。他和我們將在後面一些章節裏見到的他那位哥哥田衞明不同,他那位兄長田衞明,壓根兒就沒想到過要壓抑自己這種"天生"的優越感,相反,怎麼讓這種優越感表現得更充分更明顯,他就怎麼來;而這位做弟弟的,卻明顯讓人感到,他一生的掙扎,也許就在於如何才能深深地藏起這種潛在地來到他生命意識深處的"優越感"。他一生的痛苦,也許就產生在這種對自己潛意識的極為艱難的反抗上。他身上的那件軍棉大衣和黑臉布鞋,雖然都很舊了,但十分乾淨,質地也很不一般。他一手提着的那個真皮旅行包,看起來顯得既陳舊又很粗獷,但細心的內行,便可看出它絕對出自"雅仙娜"或"黑豹"皮革行的著名工匠之手。
第一眼的直覺,不錯。黃江北向前迎了幾步,伸出手去,微笑着自我介紹道:"黃江北。"田衞東笑得很樸實,又絕對地真摯。他緊緊握住黃江北伸過來的那隻手,同樣簡單地只應了個:"田衞東。"
黃江北指着沙發:"坐,請坐。"
田衞東笑道:"在這兒,這句話好像應該由我來説更合適。是吧?"
黃江北也笑了:"對對……這兒,你是房主。"
田衞東從皮包裏拿出個牛皮紙大信封:"這是我爸爸讓我帶給您的信。"然後很大方地拿過茶杯,咕咕嘟嘟地喝了起來,大聲道:"很早以道,我就想見您。您恐怕還不知道從我小時候起,各種各樣的人就老在我面前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提到您……"
黃江北意外地:"是嗎"
田衞東笑道:"我是在章台上的小學和中學,我那些老師們經常在週會課晨會課上,還有那無數次的個別談話中,用您的種種事蹟來鞭策我們這些劣跡斑斑的差生。我爸爸就不用説了。他老人家脾氣暴,只要我和我哥一做錯什麼事,就準拿着藤條,一邊抽我們屁股,一邊吼:瞧瞧人家黃江北,那麼刻苦,那麼聽話。家裏那麼個條件,都上了清華。你們還算是個人?不瞞您説,到後來,只要一聽見您這’黃江北’仨字,我哥倆就渾身發緊,頭皮發麻,屁股上就火辣辣地開疼……"
黃江北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
田衞東卻不動聲色地繼續説道:"有一回,我哥急火了,真找了把刀,悄悄跟我説,他媽的,找幾個哥兒們,把那姓黃的,騸了……"
黃江北笑得前仰後合:"好,都想跟我動刀了。"過了一會兒,黃江北問道:"這回準備在章台住多長時間?"田衞東想了想:"看吧。三天五天,十天八天,難説。""有什麼事情要我們辦,別客氣。""您放心,有什麼事,我一定會找您的。您……您……請看看我爸的那封信……"
黃江北看完信,説道:"太感謝你父親的關心了。我這兒的工作……應該説,還是順利的。市裏的同志還是挺支持我的工作。一般來説,都很正常……"
田衞東説:"是嗎?可我們在省裏聽到的情況,好像跟您説的還有點出入。聽説您幾次下令讓他們把梨樹溝那兩間破房子給折騰起來,都沒人理。您要調查一下萬方公司中方高級職員的素質,建議重新考核一下這些人員,也沒人理。有這種事嗎?"
黃江北的臉微微地燙熱起來。"喀嚓"一聲,一盒火柴被他下意識地捏碎了。
過了一會兒,田衞東又問:"聽説,章台有不少人在背後説我爸爸的壞話。"
黃江北説:"是嗎?我怎麼沒聽到過?"
田衞東笑道:"黃叔叔,您這就不知道了。這一兩年章台出了一些問題,有人就千方百計地把這些問題,跟我那位老爸掛起鈎來。您説捱得上嗎?我爸走了都這麼多年了,難道能因為他曾經在這兒工作過,就該讓他永遠地對這兒發生的一切問題負責?這不公正吧。"
"有這樣的説法嗎?"黃江北反問。
"當然,我不是説我父親在章台工作期間、以及他調離後又分管這一片工作以來,每件事都辦得十分妥貼。我也不是百分之百地贊成我爸爸的許多做法。他這人對那些跟過他的、常年在他身邊工作的人,太講情義,總是下不了手,造成了這些人中的一些不良分子,到處打着我爸爸的旗號去幹不正當的事。章台的許多問題,都是這麼釀成的。我對我那位哥哥,也很不感冒,他老兄帶着那麼個洋妞,到處招搖,我看這種活法,不比馬戲團的小丑高明多少。當然,我也不贊成鄭彥章的某些做法……"
黃江北問:"你認識鄭局長?"
田衞東説:"章台市的這些老同志,沒有一個不是跟我們家有深交的。"
黃江北試探道:"關於鄭彥章的失蹤,你有什麼消息嗎?"
田衞東眉毛一揚:"您不是在懷疑我綁架鄭某人吧?鄭彥章失蹤,這是怎麼回事?"
這時,小高走進來,附在黃江北耳朵旁,低聲説了句什麼。
黃江北對田衞東説了聲:"對不起,我去接個電話。"立即走了出去。電話是公安局的有關負責同志打來的。他們查了一下,公安系統沒有人去找過鄭彥章的麻煩。黃江北迴到那個大起居室來的時候,卻不見了田衞東。小高告訴黃江北,剛才有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跑來,把田衞東叫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好像出了點什麼事。不一會兒,田衞東也回到大起居室,神色有些緊張地對黃江北説:"鄭彥章出事了……"黃江北一驚:"你怎麼知道的?"田衞東説:"先別説這個了,您現在能抽空跟我一起去瞧瞧嗎?"黃江北忙問:"他怎麼了?"田衞東猶豫了一下:"可能是腦溢血……已經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