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田衞東又來到水上大酒家。他在後院的門前停下車,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才決定向院裏走去,正遇上單昭兒和田曼芳一起走出房間。田曼芳一眼瞧見田衞東,忙又跑回屋,頂住了門。她不願見他。田衞東用力推着門:"曼姐……曼姐……你聽我説……"單昭兒急了:"人家不願見你,你怎麼這麼耍賴!"田衞東大聲地對單昭兒説:"這有你什麼事!"暗中使着大勁兒推門,門被一下推開了。田曼芳拿起自己的小皮包,就想衝出門去。田衞東一把拉住她。
單招手急叫:"田衞東,別耍無賴!鬆手。鬆手!"
田衞東倒是鬆開了手,但仍堵着門,對單昭兒説:"我和曼姐要談一點兒私事,你可以問問曼姐,她願意你在一邊旁聽嗎?"
田曼芳無奈地看看單昭兒,於是房門關上了。田曼芳離田衞東遠遠地坐下。
田曼芳説:"你還想説什麼?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可説的?"
田衞東説:"曼姐,你應該清楚,我和你一樣,恨我這一家的人。你知道,我不是我媽親生的。我生身母親是我爸在章台六公區區供銷聯社的一個小會計。那時候,我爸恰好在六公區當區長。我這位生身母親,是我這位父親真正喜歡的唯一的一個女子。事情發生後,他們本來也可以像這個世界上許多人都幹過的那樣,把我這個小生命消滅在萌芽階段,然後便悄悄地分手,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的那樣,讓時間老人來慢慢消蝕他們心底產生的那份真情……其實我父親是想這麼做的,他雖然真心喜歡小會計,但他那會兒,政治上正春風得意,他絕對不會讓自己毀滅在這種所謂的生活問題上。我的生身母親,服從了他的需要,離開了章台,但生性倔強而又內向的她,卻不顧一切生下了我,並把我送到了田家。正因為這一切,我起小就沒被田家的人喜歡過。他們把我扔在外婆家,一直到十歲那年,我才被接回到自己家裏,才開始上學。我總是被那些比我小好幾歲的同班同學叫作’傻大個兒"、’傻駱駝’。上到初中,我説什麼也不願再上下去了。為這件事,我跟我家裏大吵了一場,這也是後來他們越來越不喜歡我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去廠子裏當學徒,後來又當了兩年兵,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還記得不記得?那時候,你剛到我家來幫忙不太久,有一天,我在房背後洗頭,當時家裏都不讓我使家裏的澡缸,説我太髒。我洗着洗着,突然覺得有一隻手伸到我頭上幫我搓洗我那髒得不像樣子的頭髮。當時我心裏一緊,抬起頭,一看,是你……你知道我當時是種什麼感覺嗎?除了想哭,就想狠狠地大叫一聲。我想讓你們所有的人都滾得遠遠的,我不要你們任何人的可憐。你還記得嗎?當時帶着滿頭的肥皂沫,我轉過身來就走了。但那晚上,我一直也沒能睡着,怎麼也擺脱不了那種感覺,好像你那一雙手一直在揉着我的頭……"
田曼芳説:"嘮叨這些廢話,想説明什麼?"
田衞東説:"這個家裏,再沒有人像你那樣對我這麼好。後來的那些年,你就是我的媽媽,我的姐姐,我心目中唯一暗暗依戀着的女人。我偷偷地把你該乾的重活都替你幹了。我偷偷地親你的鞋子,偷偷地親你換下來的衣服,躲在門背後,偷偷地聽你説話聲音……只是不敢當面對你説出這一切來。一直到那一天……我突然看到田衞明把你按倒在長沙發上……我當時覺得自己腳底下整個兒都好像塌了一樣。當時,只要你叫一聲救命,我一定會衝進去,一刀把那個畜牲給宰了。可你沒叫……一直到今天,我還是想不通,你當時為什麼不叫?我看見你在推他打他,可你就是沒叫。為什麼?"
靜場。風聲。
田曼芳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如果你今天為了從我這兒找點隱私來開開心的,那麼我現在請你立即出去!"
田衞東激動地:"曼姐,你還不明白我嗎?"
"我永遠也不想明白你們這一家人!"
田衞東拿出一份出國護照:"我早就辦妥了出國手續,也早得到了簽證,可你知道我為什麼遲遲不走?"
"我不想知道!"
"所有的人、包括您那位黃江北,都以為我這次來章台是為了我這個家,是為了替我那個混蛋哥哥,還有我那個糊塗爸爸抹平問題。你應該知道,我對他們沒有感情,我來章台只是為了你!"
"為我?我有什麼要你為的?"
"你真沒什麼要我為的?"
"我沒偷沒搶沒貪污沒殺人……"
"是不是你慫恿田衞明上萬方挪用那麼多公款的?挪用了公款的該吃槍子,慫恿者策劃者,就可以不負任何法律責任?"
"這責任怎麼負?判我二十年刑?三十年?五十年?只要能把你這混蛋哥哥送上斷頭台,讓你們家家破人亡,坐多少年牢,我也認了!"
田衞東衝過去,一把揪住田曼芳:"傻姐姐!你知道德國有個叫約翰娜·克萬特的女人嗎?她掌管着德國最大的一個汽車公司,寶馬汽車公司。去年,正是因為在她的領導下,寶馬終於趕過奔馳,成為整個德國、乃至整個歐洲最重要的一個汽車公司。你聰明。你有足夠的才智和熱情,你又能吃苦,你還好學肯幹,只要有人幫助你,以萬方為起點,總有一天你能成為中國的約翰娜·克萬特……"
"我現在只想把你們家人都送進監獄!"
"那你也得先保住你自己!"
"衞東,我現在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黃江北拉進這檔子事裏面,給這個世界留幾個乾淨人……你我都是從章台這塊土圪垃裏蹦出來的土人。章台這地方出這麼一個有頭腦的男人不容易。你別去招他……"
田衞東説:"你喜歡他?"
田曼芳説:"我沒那個資格,也沒那個福份。"
田衞東説:"那你操那份心幹啥?"
田曼芳説:"這樣的心,你是不會懂的。你們田家人是不會懂的。你聽我的話,離開章台,離開你的那個家,離開我……走得遠遠的。你會有出息的……"
"我……"
"你從小沒有得到過母愛父愛。你對我的感情,只是一種變態了的男女之情。你只是想從我身上補充得到這樣一種母性的温馨……"
田衞東激烈地:"不是的……"
"是的。"
"我瞭解我自己。"
"不。你不瞭解你自己。你不明白,人一生所可能產生的最大的誤區,往往就是他自己。我就在我自己設下的誤區裏徘徊了二十年。我為了瞭解我自己,所付的代價,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有多麼沉重。衞東,我是過來人。我瞭解你們男人。在我們這個父系專制社會里,幾千年來,男人所遭受的扭曲,絕不亞於我們女人。女人怯懦,似乎是名正言順的,她可以公開求助、呼籲。男人怯懦卻只能把由此帶來的種種痛苦深深地包藏在自己心的深處。他們無法公開,也不敢公開。他們往往只能求助於身邊摯愛的情人,下意識地在自己的異性愛人身上尋找着第二母親的影子。我可以給你母親那樣的愛,也會像一個最稱職的大姐姐那樣愛護你,但我不可能再給你別的。而你這樣的男人僅僅有那種母性的温馨是遠遠不夠的,你需要一個真正女人的愛。但這個,我不能給你……"
"為什麼?"
"衞東,不要強迫我……"
"為什麼?"
"我在你面前沒法撒嬌,不是你不讓我撒,而是我撒不起來。實話跟你説,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你的時候,有時我也會想起你。但那決不是撕心裂肺的思念。我從來沒有因為你不理我而恨你,我從來沒有因為你而忌妒過另一個女人,我的心也沒有因為馬上就要見到你而狂跳過,更沒有在你面前失去過本該失去的清醒……而一個女人如果不能撒嬌,沒有思念,沒有刻骨的恨和要死要活的忌妒,沒有瘋狂的心跳,沒有迷亂,她就白做了一回女人。不管別的女人怎麼着,反正我不能這麼做女人……""不用説了……我明白了……説正事吧。請幫我儘快找到蘇羣!""你們不是剛放了他?""這你就別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