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林書記在黃江北家門前等了有四十來分鐘,還不見江北迴來,真有些着急了。他不會因想不開而也去做了傻事?不會。江北內心的堅毅,他是有所感覺的。但再堅毅的人也不一定能禁住這樣的打擊。剛才得到消息,人們在離萬方公司十來裏地的一個山谷裏,也就是那輛車翻車的地方,找到了葛會元。他死了。他坐在一塊巨石旁,用一把鋒利的哈薩克小刀割斷了自己兩隻手腕上的脈管,他説他太累了,在留下的遺書裏,是這樣説的,他想休息。林書記怕黃江北得知這消息後,心裏更加受不了,便急急趕來看他。過了一會兒,從大雜院裏走出來一個老人,問:"你是來找江北的吧?江北迴來好大一會兒,進了屋也不見他開燈,一直黑燈瞎火的,你們要是機關的,趕緊去看看吧。"林書記急急去叫門,黃江北果然呆呆地面對着那個未被葛會元燒燬的信封,在沙發上躺着。身前的茶几上,一盒火柴被他無聊地劃掉了大半盒。林書記拉他上外頭吃飯去,黃江北説不餓。但林書記還是強行地把他拉到一個很乾淨的小飯館裏,叫了江北平時愛喝的小米稀粥、焦圈和北京醬菜,又加了一碟蒜泥白肉和一盤碧綠油光的清炒荷蘭豆。
黃江北心裏一熱,眼圈便紅了。
林書記心裏一酸,眼圈也微微地紅了。等黃江北把這頓便餐吃完,林書記把他拉到家裏,才告訴了他有關葛會元下落的消息。林書記還告訴他:"晚飯前,田曼芳還來找過我。她説,煞車管是她做的決定,和葛總、和你都沒有關係。事情真是越鬧越複雜。我準備把這兩個新情況,都向中央工作組彙報……"
黃江北低沉地説:"這不符合實際情況……煞車管事件,和田曼芳毫不相關。我應該去找中央工作組談談,把我該承擔的責任承擔起來……"
林書記慢慢地嘆了口氣説道:"願意承擔責任,這還不好辦?江北,這件事到底怎麼處理,你讓我再想一想,在我作出最後結論前,你不要輕舉妄動。做什麼,一定要跟我商量。我們一起來想辦法,把可能造成的危害減少到最小最小。今天晚上,你就別走了,就住我這兒。"
"我還要到醫院看看尚冰,然後,再去看看師母和平平,小妹……在沒有免去我這個代理市長職務前,我想我還是應該、也能夠把我這市長的職責擔當好。即使是將功折罪,我也得這麼幹。"説到"將功折罪"時,他心裏突湧起一股異樣的酸熱,眼淚差一點又湧了出來。
"今兒個,你哪也甭去。老老實實給我歇一晚上。"
黃江北站了起來:"林書記,我不是小孩,我也不是弱不禁風的林黛玉,我是黃江北。"
黃江北到老師"失蹤"的地方去了。他在那塊大石頭邊坐了半夜。他要老師給他勇氣。他知道,自古以來就有瀆職一説。自古以來的刑法就為這種罪定了種種處罰的律令。但自古以來,瀆職的多,真正受罰的少,特別是嚴格按律令處罰的更少。即便自己願意受罰,上下一袒護,也就過去了。但天下有多少是自己願意受罰的?除非他有病。現在,黃江北真要問一問自己,你真有病?因為他願意受罰。他想來想去,他必須受罰。否則他覺得自己沒法面對那些孩子,還有那個倔強的華隨隨的陰魂。上大學那會兒起,我們這一代人就一直對中國千百年來,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的現狀深惡痛絕,我們一直對當官的只從當官裏得好處,從來也沒有從他們的失職瀆職中受到應有的懲罰而忿忿不平。中國必須結束這種局面,否則根本談不上現代化,也談不上精神文明。不幸的是我罵過這種現象,而自己偏偏讀職了……如果我今天為了要躲過這一關,便在自己的嚴重失職面前,彎着腰裝孫子,我這一輩子將在良心和法律面前再也直不起身來。我這一輩子就甭想再談什麼正直和道德,談什麼原則和規範。那樣活下去,只能是混日子。我不願意這樣彎着腰去賴一個官噹噹,更不願意那樣混到老。這只是其一;其二,現在可以看得很清楚,田家那邊是想抓住翻車事件,把章台的水搞渾,是要把黃江北的錯誤和他田某人的"錯誤"攪和在一起,打一個渾仗。最低限度也是藉此爭取時間,做種種手腳,使這邊無法取到過硬的證據,逃避最後的懲罰,最低限度也是希望爭取不受大的懲罰。他們以為黃江北會千方百計地躲閃,一躲閃就會引起民憤和紛爭,一有紛爭就會產生拖延和猶豫。而他們需要的正是這種拖延和猶豫。現在最不能給他們的就是這種拖延和猶豫。
他坐在那塊大石頭上想了一夜,就像哈姆雷特在和他父親的陰魂對話一樣……葛老師是在別人的錯誤面前軟弱,犯下了他自己幾近於不可饒恕的錯誤。我更不能在自己的錯誤面前軟弱,犯下更不可饒恕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