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做了短暫停留後,掛上了一列孤單的客車,準備開動了,早晨的陽光剛剛照射到右邊白雪覆蓋的高山頂上。機車加速穿過結滿金色果實的桔黃色灌木林,在叉道口處發出間歇的汽笛聲。在卧鋪車廂,客車服務員們開始拖出行李,把它們堆放在通廊裏。隨着火車離洛杉磯郊區越來越近,餐車裏的旅客也漸漸稀少了。
梅森來到餐車看到薩利-埃爾伯頓單獨一個人坐在一張雙人餐桌旁。
“一個人,先生?”餐車服務員向梅森伸出一個手指問,“我們有充足的時間為您服務。”
梅森説:“謝謝,我坐這裏。”然後平靜地走過去坐在那年輕女人的對面。
她的眼睛盯了一會兒盤子,然後拿起一杯咖啡舉到嘴邊,偶然掃了一眼梅森,又把目光移回到盤子上。她猛然再回眼驚奇地望了一下律師,手中舉着的咖啡杯一動也不動了。
“早上好。”梅森説。
“呀——您也在這趟車上嗎?我不知道……您去了……南部?”
“剛剛上來。”梅森説。
“噢,”她笑了,“我上來的早,自己——去拜訪一個朋友。”
服務員熱心地湊到梅森肩頭上説:“如果您馬上點菜的話,先生……”
“就要一杯咖啡。”梅森説。
他打開煙盒,拿出一支煙點着,然後把身體靠在椅背上。一隻胳膊輕放在桌邊上。“您見着他了嗎?”
“誰?”
“您的朋友。”
她打量了他一會兒,好像在盤算是生氣呢還是開玩笑,然後笑着説着:“碰巧,我的朋友不是他,而是她。”
“名字不會碰巧是米爾特吧?”梅森問。
這次她決定用冷淡氣憤的口氣把他震住,“我不知道原本是什麼東西使您產生這樣的想法,”她説,“或者是誰給了您這樣的權力來過問我的私事。”
“我只是讓您做好準備,”梅森説,“給您來個彩排。”
“為什麼彩排?”
“為後面要來的問題。”
“我可以向您保證,”她説,語氣冷淡而刻板,“如果任何人有一丁點兒的權力來問我問題的話,我能無需任何幫助地給予回答,梅森先生。”
梅森向後移了一下,使服務員可以把咖啡端上來。他遞給服務員1美元,説:“把賬單結了,剩下的做小費。”説完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等咧嘴微笑的服務員走了,他又隨便地問道:“您去拜訪米爾特的時候,他是活着還是死了?”
她的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一副冷淡蔑視的樣子,“我不知道您是在指什麼?”她説。
梅森把糖和奶油放進咖啡,攪了攪,慢慢地喝着,一邊抽着煙,一邊看着窗外的景色,坐在他對面的金髮女郎仍然以年輕女人生氣時的那種目光冷淡地注視着他,儘量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梅森喝完了咖啡,把椅子向後推了推,站了起來。
年輕女人的目光顯得非常驚奇,“就……就這?”她問道,話語一不留神便脱口而出。
梅森朝她笑了笑,“我一開始問的時候,您就回答了我的問題。”他説。
“怎麼回答的?”
“用您那緊張驚奇的樣子,您那一動不動的盤子,以及您回答問題時故作鎮定的神態,您整個晚上都在演習着如何回答,您知道有人會問這件事。”
説完,他大步走出餐車,那困惑的年輕女人伸長了脖子注視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猛地拉開車門,穿過通廊,走進卧鋪車廂。
梅森在最後一節車廂找到了馬文-亞當斯,亞當斯抬起頭來,以不相信的目光盯着他,然後站了起來。“梅森先生!”他叫道,“我不知道您也坐這趟車。”
“我也一樣,”梅森説,“坐下,馬文,我想抓緊時間跟你説幾句話。”
亞當斯挪了過去讓梅森坐在他旁邊。
梅森交叉雙腿,儘量讓自己舒服些,一隻胳膊靠在火車座椅的軟扶手上,“你昨晚從威瑟斯龐那兒帶走一隻鴨子。”他説。
馬文咧嘴笑了笑説:“真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小傢伙。我給它喂蠅子吃,它就像只寵物。”
“它出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它出了什麼事,它不見了。”
“怎麼會呢?”梅森問。
“我用我開的車帶它到了城裏。”
“你的車?”
“不,我從埃爾但普羅的一個男孩那裏借的,就是大學低年級的小夥子們的那種。您知道,過去曾盛極一時,但現在它仍能跑來跑去。”
“你過去就開着它到威瑟斯龐的牧場去?”
馬文-亞當斯笑了笑,“開着這堆廢銅爛鐵,就停在他們的豪宅門前,”他説,“我總是想這使得威瑟斯龐一看見這堆破爛停在他家門口就頭痛。有幾次他告訴我不管什麼時候我要去的話,只要我打個電話,他就會派司機開一輛他家的車來接我。”
“你沒那麼做?”
“我沒有。這堆舊破爛雖然看上去不怎麼樣,但它適合我,您知道這種感覺。”
梅森點了點頭。“洛伊斯不介意嗎?”他問。
年輕人臉上開心的笑容變成了柔和的微笑,他靜靜地説:“她很喜歡它。”
“好吧,”梅森説,“你用那輛車帶那隻鴨子到城裏,後來呢?”
“我那時已跟洛伊斯道別過了,要趕緊打行李趕火車——忽然我覺得有些餓了,想買一個漢堡包。大街上沒有停車的地方,我知道在辛德比尤特大街有家不錯的小飯店,我就開車到那裏,然後把車停……”
“直接停在飯店的門前?”梅森打斷他説。
“沒有,那地方亂糟糟的,到處都是車,我只好開了差不多一個街區才找到停車的地方。怎麼啦?”
“沒什麼,”梅森説,“只是想問問清楚。做律師的就是這樣,繼續説。”
“為什麼對這隻鴨子這麼大驚小怪?是不是威瑟斯龐那老頭對失去一隻他了不起的鴨子感到心痛了?”
梅森避開了這個問題反問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提到用某種新型的化學品讓鴨子溺水的事,那是怎麼回事?”
“那是清潔劑。”亞當斯説。
“什麼清潔劑?”
年輕人的臉上表現出一個人對談論他最喜歡的話題時的那種熱情。他興奮地説道:“清潔劑的分子是建立在非常複雜的結構上的。每個長分子的一端是畏水的,或者換句話説,就是它易受水的排斥;另一端是親水的,也就是對水有吸引力。當清潔劑同水混合之後,再施於油脂表面,分子畏水的那一端就與油脂親和,而另一端則與水相吸引。大家都知道水與油有一種自然的排斥,它們互不溶合。但清潔劑不僅僅把它們混合在一起,而是使它們真正聯姻。”
“你曾提到了讓鴨子淹水的事。”梅森説。
“是的,你可以用清潔劑做一些看上去完全不可能的事。大自然經常利用水與油相互排斥的特性賦於動物或植物以某種保護。就拿鴨子作為例子,鴨子的羽毛通常排斥水,因此裏面含有相當體積的空氣。如果在水裏放入少量的清潔劑或潮濕劑,油性的羽毛就會馬上變濕,然後在毛細管的吸引下,水就會像浸透海綿那樣滲進羽毛。您要是有興趣的話,我可以給您一些有關的材料。”
“不用,謝謝,沒那個必要。我只是瞭解一些有關的事情。我猜你是打算用這隻鴨子做類似的實驗。”
“是的,我是打算這麼做的。哎呀,它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傢伙,我原想把它作為寵物養着,實驗不會對它有任何傷害。你跟它在一起很有趣,特別是當哪個傢伙不喜歡你,想對你的每個疏忽都進行責備的時候,你就可以用讓鴨子溺水的話反唇相譏……”
“就像你對伯爾那樣?”梅森問。
亞當斯咧嘴笑笑,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他又説:“我當時是在洛伊斯面前炫耀,但對伯爾,他是活該。他對我總是一副挑釁的樣子。”
“什麼理由呢?”梅森問。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當然,梅森先生,我要跟您坦率地講,威瑟斯龐不喜歡我跟洛伊斯結婚,成為他家的一員。我知道這一點——但這並不能阻止我,我要做能使洛伊斯幸福的事,我也有權考慮我自己的幸福。再過幾個月,我就要入伍了,我不知道在那之後會發生什麼,沒人會知道。我知道這事很棘手,我……哎呀,我説得太多了。”
“不,你説得不多,”梅森説,“接着説,我們把話都説完。”
“好吧,”亞當斯説,“我覺得我要冒生命之險,許多像我這樣的年輕人都是在冒生命之險,以致像威瑟斯龐這樣的傢伙們才能享受他們所擁有的東西。我覺得我不應該那麼想,但——呃,總之,我覺得只有我願意出去為約翰-威瑟斯龐而奮鬥,我才可以同洛伊斯結婚,成為他們家的一員。我知道這好像並不符合情理,但——噢,見鬼,我愛洛伊斯,她也愛我。為什麼我們就該傻乎乎地去為我們自己埋下一個巨大的悲劇,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只有幾個星期了。”
“你昨晚為什麼不同意跟她去尤馬結婚呢?”梅森問。
亞當斯顯得非常驚奇,然後微微眯起眼睛,“誰告訴您的這件事?”他用冷淡刻板的聲音問道。
“洛伊斯。”
亞當斯沉默了片刻,然後説:“因為那麼做是一種偷偷摸摸的行為。我上車後給她寫了封信,告訴她假如她下週仍然這麼想,那就去告訴她爸爸我們打算做什麼,然後我們就去做。”
梅森點點頭説:“關於這隻鴨子,你帶走它有什麼具體的原因嗎?”
“是的,有。”亞當斯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封信來,“這足以説明問題。”他説。
梅森把一張摺疊的紙從信封裏晃出來,上來寫着:
親愛的亞當斯先生:
同您的一些朋友聊天,我得知您有種化學品可以放在水裏,使鴨子下沉而不用碰它。我俱樂部的一些人一直在尖酸地挖苦我,我覺得如果此類事能夠使我嘲弄他們的話,即使讓我拿出整整100元來也是值得的。您的朋友們告訴我您在星期一上午到洛杉磯來,如果您願給萊克維尤23771打個電話,來見一面,我將拿出5張嶄新的20美元的鈔票等待着您。
您忠誠的
格里德利-萊希
梅森看了差不多有一分鐘,然後迅速把信疊起來放入口袋中,説:“我來拿着這封信,我會給萊希先生打電話。告訴我在我安排好見面後,在哪裏可以找到你,在你做實驗的時候,我想去看看。”
亞當斯好像有些迷惑不解。
“不會有什麼問題,”梅森説,“讓我來辦好了。你給我幫個忙好嗎?”
“什麼?”
“別跟任何人提這封信的事,也不要提讓鴨子溺水的事。”
“恐怕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梅森先生。”
“要是我告訴你這主要都是為了洛伊斯呢?”
“那我當然會照辦。”
“那就照我的話做吧。”梅森説。
火車慢慢停了下來,服務員喊道:“洛杉磯,洛杉磯,到洛杉磯的乘客都下車啦。”
梅森站了起來:“要讓鴨子沉水需要多少這樣的清潔劑?”
“品種對的話,只要一點兒,百分之一不到。”
“它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嗎?”
“呃,不確切是,儘管實際上是這麼回事。由於分子的畏水端要極力地脱離水,就使分子大量地聚集在水的表面,以及任何濕水的表面。”
梅森説:“我明白了,這些分子分解油脂……”
“嚴格地説,它們不是分解油脂,只是使油脂不再排斥水。一旦把清潔劑從水和羽毛中拿出來,鴨子就會像平時一樣地游水。”
“我明白,”梅森説。此時,乘客們已開始慢慢地沿過道向前走去,“我對那隻鴨子很感興趣,你説你把它留在車裏了?”
“是的。”
“哪裏?”
“前邊的座位上。”
“它會不會飛過靠背到車後面了呢?”
“不會,它太小了,根本不會飛。它可能會掉在下面,但我在下面都仔細查看過了。”
梅森説:“別説任何與這種清潔劑以及讓鴨子溺水的實驗有關的事。如果有人問你,就説你要這隻鴨子只是想作寵物;暫時不要提你收到的這封從洛杉磯來的信。”
“好吧,如果您這麼説,我就照着做,梅森先生,但聽我説,我想要那100美元,像我這樣一個靠打工上大學、還想結婚的人,現在那對我來説就是一筆鉅款,——嗯,您會理解這一點的。”
“我看不出我為什麼不能來處理這事。”梅森邊説邊去掏錢包。
“不,不,我只是説我不想讓您放過這傢伙,一定要跟他聯繫。”
梅森拿出5張20美元的鈔票説:“別擔心,我會向他解釋這個實驗,並跟他要那100美元的。”
亞當斯顯得有些猶豫。
梅森把錢塞到他的手裏説:“別傻了,這就省得我再跟你聯繫了。我應該告訴他,在哪兒可以弄到這種清潔劑呢?”
“噢,很多地方都可以。芝加哥的中央科學公司,國內實驗設備的一流廠家,這是一個——或者新奧爾良的國家化學公司;呃,當然還有紐約的美國氨基酸化學公司。買清潔劑並不難,只要他知道哪一種。”
梅森問:“萬一我需要了解更多的情況,在哪兒可以找到你?”
亞當斯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名片盒,取出一張名片,在上面草草寫了個號碼,然後遞給了律師。
“好吧,”梅森説,“如果需要的話,我就給你打電話。我得去看一下行李,不用等我,你就走吧。”
梅森望着馬文-亞當斯沿着通道走向鐵路下面的地下交叉口。
這男孩剛走出去幾十步遠,一個文靜而又不引人注目的人,一直背靠牆站在那裏觀望着過往的乘客,此時走過來攔住了他。
“你叫亞當斯嗎?”他問。
馬文-亞當斯顯得有些驚奇地點了點頭。
那人把外衣的翻領高高掀起,亮了一下徽章,“總部的人想問你幾個問題,”他説,“要不了多長時間。”
梅森從旁邊走過去,沒有露出任何認識亞當斯的跡象。只見亞當斯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驚奇地注視着總部來的偵探。
“你是説……他們想問問題……問我?”
梅森沒有聽到那人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