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朋友,是外地人。一個月兩個月就來一次電話,我問你在哪兒,他説在你家樓下,你有空沒空,不速而至,偏偏有禮貌,我不見他也沒了辦法。
他的臉長,顴骨高,原本是強項角色,卻一身的橡皮,你誇他,損他,甚至罵他,他都是笑。這樣的好脾氣像清澈見底的湖水,你一走進去,它就把你淹了。
我的缺點是太愛吃茶,每年春天,清明未到,他就把茶送來,大致吃到五斤至十斤。給他錢,他是不收的,只要字,一斤茶一個字,而且是單紙上寫單字。我把這些茶裝在專門的冰箱裏,招待天南海北的客人,沒有不稱道的,這時候,我就覺得我是不是給他寫的字少了?
到了冬天,他就穿着那件寬大的皮夾克來了,皮夾克總是拉着拉鍊,從裏邊掏出一張拓片給我顯派。我要的時候,他偏不給,我已經不要了,他卻説送了你吧,還有同樣的一張,你在上邊題個款吧。我題過了,他又從皮夾克裏掏出一張,比前一張更好,我便寫一幅字要換,才換了,他又從皮夾克裏掏出一張。我突然把他抱住,拉開了拉鍊,裏邊竟還有三四張,一張比一張精彩,接下來倒是我寫好字去央求他了。整個一晌,我愉快地和他爭鬧,待他走了,就大覺後悔,我的字是很能變作錢的,卻成了一頭牛,被他一小勺一小勺巧妙着吃了。
有一日與一幫書畫家閒聊,説起了他,大家竟與他熟,都如此地被他打劫了許多書畫,罵道:這賊東西!卻又説:他幾時來啊,有一月半不見!
我去過他家一次,要瞧瞧他一共收藏了多少古董字畫,但他家裏僅有可憐的幾張。問他是不是做字畫買賣,他老婆抱怨不迭:他若能存一萬元,我就燒高香了!他就是千辛萬苦地採買茶葉和收集本地一些碑刻和畫像磚拓片到西安的書畫家嘻嘻哈哈地換取書畫,又慷慷慨慨地分送給另一些朋友、同志。他生活需要錢卻不為錢所累,他酷愛字畫亦不作字畫之奴,他是真正的字畫愛好者和收藏者。
真正的愛好者和收藏者是不把所愛之物和藏品藏於家中而藏於眼中,凡是收藏文物古董的其實都是被文物古董所收藏。人活着最大的目的是為了死,而最大的人生意義卻在生到死的過程。朋友被朋友們罵着又愛着,是因了這個朋友的真誠和有趣。他姓譚,叫宗林。
1999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