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年輕的時候,有過一年流浪的生活。”灰田開始説道。“事情發生在1960年代末。正值大學裏紛爭亂斗的暴風雨刮的正猛烈,同時反主流文化的熱潮也是最盛的時期。具體沒有細問,父親好像在東京上大學時,目睹了幾件他無法認同的愚蠢鬧事,結果父親痛恨起政治鬥爭,從那些活動中抽身退出了,隨後他提交了休學申請,孤身一人毫無目的地遍訪全國各地。他一邊做着體力勞動來掙生活費,一邊在空暇時候讀書,與形形色色的人接觸,積累着人生的實地經歷。父親常説,有時想想那段日子對他而言,也許是最幸福的時候了。從那樣的生活中,學到了很多重要的事。小的時候常聽父親説起當初那段經歷。就像士兵之間口耳相傳,古老時代那遙遠的土地上所發生的戰事一般。結束流浪生活後,父親回到大學,進入了平靜的學術生活中去了。再也沒有第二次出過遠門。就我所知,父親的生活基本只有家和大學兩點一線。很不可思議吧,無論表面看似多麼平穩的人生,一定在某處有過崩潰的時期。可以説是一段需要瘋狂的日子吧。人生中是需要這樣的階段的吧。”
那年冬天,灰田的父親在大分縣山裏的一處小温泉旅館那兒當雜工。他徹底喜歡上了那個地方,決定暫時在那裏呆一陣。每天做些固定的體力勞作,解決完吩咐下來的雜活,剩下的時間他就可以自由處置。儘管工資很有限,但包三頓飯和帶房間,而且温泉可以隨便泡。還能在空閒時間,橫卧在自己小小的房間裏盡情的讀書。周圍的人對他這個沉默而奇特的“東京來的學生小哥”很親切,提供的伙食雖然樸素,但是用當地的新鮮食材做出來的很美味。最重要的事那裏與世隔絕,因為信號很差看不了電視,報紙也只有延遲一天的。最近的公交車站在山路往下走三公里的地方,能夠勉強往返於車站到旅館間惡劣路面的,只有旅館所有的一輛破舊的吉普。通上電也是剛不久的事。
旅館前有美麗的小溪流淌,能從溪裏捕到很多顏色鮮豔、肉質緊緻的河魚。鳥兒們尖聲鳴叫着活潑的在河面上飛來飛去,時不時還能看到野豬和猴子。山中是野菜的寶庫。在這樣孤獨僻靜的環境中,灰田青年肆意的沉浸於讀書和思考之中。現實世界發生的繁多之事已經不能吸引他的注意了
住在這家旅館裏過了兩個月的時候,他和一個投宿的客人説了話。是一個看上去40多歲的男人,個子高且手腳細長,頭髮很短,額頭的地方有些凸了。他戴着副金屬框架的眼鏡,頭的形狀像剛生的蛋那樣圓而滑。他肩上扛個塑料的旅行包,一個人爬着山路上來,一個禮拜前住進了旅館。外出的時候打扮一直是穿皮夾克、藍色牛仔褲和工作靴walkboots。天冷的話帶上絨線帽,脖子裏圍着藏青色的圍巾。他名字叫綠川。至少他在登記簿上留的是這個名字,和東京都小金井市的住址一起。性格像是很一絲不苟,每天上午把前一天的帳用現金結掉。
(綠川?這裏也有一個,名字帶有顏色的人。但作沒有插嘴,繼續聽着灰田所説)
自稱叫綠川的這個男人什麼也不做,只要有一空下來就去泡露天的温泉。他去附近的山裏散步,或是在暖爐裏埋頭讀着帶來的文庫本小説(大多是無害的推理小説),晚上一人正正好好喝上兩合(一合為十分之一升)熱了的酒,不多也不少。他的沉默不輸灰田的父親,除了必要的情況之外不和任何人説話。旅館的人因為習慣了這一路的客人,倒也不怎麼在意。特地跑到這麼偏僻的山坳裏來泡温泉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怪異,呆的時間長的話就更是那樣了。
灰田青年在天亮前去泡河邊的露天温泉,碰巧綠川也來泡,綠川先向他搭話了。不知為何綠川好像從見他第一面起,就對這個打雜工的青年起了不小的興趣。綠川看到灰田休息時坐在廊下翻着喬治?巴代伊(GeorgesBataille)選集了,這也許是其中一個原因吧。
綠川説自己是從東京來的爵士鋼琴家。因為自己遇到了些無聊的事,而且為每天的工作所累,想找個安靜的環境休息一陣子,所以一個人跑到這深山裏來了。其實是信步而遊,碰巧進到這山裏來的。因為這裏沒有擾人的雜事,所以很合我心意。你也是從東京來的吧。
黑暗中,灰田泡在温泉裏,一邊簡略的説明了自己的情況。交了休學申請之後就漫無目的的四處旅行。反正大學現在也是閉鎖的狀態,繼續留在東京也沒有意義了。
綠川問他,對現在東京正發生的動亂,你不關心麼?每天四處都上演着各種鬧事紛亂,還是值得一看的不是嗎。簡直這個世界要徹底變得天翻地覆了一般啊,錯過這種場面你不覺得可惜麼?
世界不會這麼簡單就天翻地覆了的,灰田答道。天翻地覆的是人這一方。錯過了也不覺得可惜。灰田那冷淡而直截了當的口吻好像很得綠川的喜歡。
他問灰田青年,這附近可有什麼地方可以彈鋼琴的?
翻過一座山的地方有所中學,放學後在那兒的音樂教室裏説不定能讓你彈鋼琴。灰田説道。綠川知道了很高興。綠川説道,麻煩你啊,待會兒能給我帶路去那裏麼?灰田詢問了一下旅館的主人,主人説這樣的話你帶着去就是了。主人給中學打了電話,幫忙交涉讓他們借出鋼琴。兩人吃過午飯後,翻了山去了那所中學。因為剛下過雨,山道很滑,綠川把挎包斜背在背上,穩穩當當的快步前進着。看上去是城市裏長大的,但意外的腰腿像是很強壯。
音樂教室裏的直立式鋼琴鍵盤上的按鍵都不齊,音調也不怎麼理想,但整體來説還算在能接受的範圍。鋼琴師坐在嘎嘎作響的椅子上,伸展手指把八十八個鍵都試了一下,確認了幾個和絃的音。五度、七度、九度、十一度。他看上去並不算滿意那琴聲,但只是通過這樣按着鍵盤,像是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物理上的滿足。灰田覺得這樣敏捷而強韌的手指動作,一定是相當有名的鋼琴手吧。
大致上搞清楚鋼琴的狀態後,綠川從挎包中拿出一個用布做的小袋子,小心的放在了鋼琴上。袋子是用上等的布料做成的,開口的地方用紐扣紮了起來。灰田想到這裏面説不定是誰的骨灰。他的動作給人一種印象,演奏鋼琴時這樣把袋子放在鋼琴上,已然是他的習慣了。
接着,綠川有些猶豫似的彈起了“roundmidnight”。一開始,像是把腳伸到小溪裏試探一下水流速度、找尋落腳的地方那樣,他用心仔細地一個一個彈着和音。主旋律結束後,緊接着是一長段的即興adlib。隨着時間過去,他的手指就像如魚得水那樣,更加敏捷而開闊的活動了起來。左手鼓舞着右手,右手刺激着左手。灰田青年雖然不怎麼懂爵士,但湊巧知道塞隆尼斯?孟克TheloniousMonk所做的這首曲子,感受到了綠川的演奏實在是出色——
他的演奏裏埋藏着深邃的靈魂,足以讓人可以忽略鋼琴的音高問題。在深山裏的一所中學的音樂教室裏,只有自己一個作為聽眾來傾聽,身體內部的污穢感覺就像被洗淨了一般。音樂那份率直的美與充滿臭氧的清爽空氣、透明冷澈的溪流重合呼應在一起。綠川也專注於演奏,現實中的雜事像是從他的身邊消失泯滅了。灰田青年還沒有見過投入到這種地步的人。他的眼睛絲毫沒有離開過綠川那像獨立的生物一樣動着的十根手指。
過了大約十五分鐘,曲子彈完了,綠川從包裏拿出厚毛巾把臉上的汗細細擦拭去,然後像是冥想一般閉了一會眼睛。一會兒後説道:“這樣就可以了,已經足夠了。差不多回去了吧。”他伸出手拿起鋼琴上的小布袋,再次鄭重地放回包裏。
“那個袋子裏是什麼?”
“是護身符喲。”綠川坦言。
“像是鋼琴的守護神之類的麼?”
“不,大概可以説是我的分身吧。”綠川説道,略帶疲倦的微笑浮現在他嘴角。“這又是件有些奇妙的故事了。但故事很長,現在要説那個的話太累了啊。”
在這裏灰田暫時中斷了故事,看了看牆壁上的鐘,然後看了看作。當然在作眼前的,是身為兒子的灰田。但是因為年齡基本相同,在作的意識中他們父子的形象自然的重合在了一起。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像是兩個不同的時間領域會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作忽然生出種錯覺,也許這些遭遇實際上不是父親所經歷的,而是在這裏的兒子本人。也許是他假借父親的身份,來敍説自己的體驗呢。
“説得太晚了呢。要是覺得困了的話,後續就下次再説吧。”
作説,沒關係,還一點都不困。實際上,因為想聽下去,睏意徹底沒了很是清醒。
“那樣的話就繼續説了。我也還不困。”灰田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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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川在灰田面前彈鋼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中學的音樂教室裏十五分鐘彈完《roundmidnight》之後,他對鋼琴的興趣就徹底消失了。即便灰田青年暗示説:“不彈鋼琴也可以麼?”,他也只是沉默的搖了搖頭。綠川再也不打算彈鋼琴了,因此灰田也放棄了。儘管就他自己而言,很想再一次好好聽一聽綠川的演奏的。
綠川有着真正的才能。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的音樂具有在物理上肉體上打動聽者的能力。集中精神聽他的音樂的話,就會真切的感覺自己前往別的地方去了。可不是簡單就能有的感覺。
擁有這種非同一般的資質,對他本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麼呢,灰田青年沒有實感理解不了。那對擁有者是至福,還是重負呢?是恩寵,還是詛咒呢?或者是同時包含着以上所有呢。不管哪一種,綠川給人印象他並不怎麼幸福。他臉上的表情大抵就是在憂鬱和不關心之間反反覆覆吧。偶然浮現在嘴角的微笑也是壓抑而帶着理性的嘲弄的。
有一天,灰田青年在後院砍好柴火搬運的時候,綠川向他搭話道。
“你喝酒麼?”他問道。
“會喝一點兒。”灰田青年説。
“一點兒就行了。今天晚上能陪我麼?一直一個人喝也厭了。”綠川説道。
“就是傍晚有雜活,要到七點半左右。”
“那樣就行,七點半左右來我房間。”
七點半時,灰田青年去了綠川的房間。晚飯讓人預備了兩人份的,也準備了熱好的酒。兩人相對而坐地喝酒,吃飯。準備的飯菜綠川一半都沒吃,專注着自酌自飲。他不説跟自己有關的事,詢問着灰田的老家(秋田),在東京的大學生活的種種。知道他是哲學系的學生之後,問了幾個專業性的問題。關於黑格爾的世界觀,關於柏拉圖的著作。這麼談着,灰田便知道綠川曾系統的精讀過那些書,好像也不是隻讀無害的推理小説的。
“這樣啊,你相信邏輯啊。”綠川説道。
“是的。基本上相信邏輯,並且依賴着它。本來哲學就是邏輯的學問。”灰田青年説。
“會討厭不符邏輯的東西麼?”
“沒有什麼喜歡或是討厭。不會從腦中去抗拒不符邏輯的東西。因為我並不是信仰着邏輯。我覺得邏輯的事物中尋求它與邏輯性的接觸點,這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比方説,你相信惡魔麼?”
“惡魔?那個長角的惡魔麼?”
“沒錯。但實際長不長角就不知道了。”
“如果是作為惡的比喻的惡魔,當然能夠相信了。”
“那要是惡的比喻現實中有形態的惡魔呢?”
“那樣的話,沒真的看過的話不好説呢。”灰田説道。
“等到真的看到那東西,就太晚了啊。”
“不管怎樣,我們説的不過是假設。要是這麼探究下去,就需要具體的例子。就像橋需要橋樑一樣。假設這東西越深入的話就會變得弱,得出的結論也會變得漫無邊際。”
“具體的例子麼。”綠川説道。他喝了口酒,皺起了眉。“但有時,那種具體的例子根據情況可以歸結到一點上,就是你接受或不接受,你相信或不信。兩者之間沒有過渡。就是所謂精神的跳躍。邏輯在這裏沒什麼用處。”
“也許這種情況是沒什麼用。因為邏輯並不是好用的指導書manualbook。但是到後面的話,恐怕邏輯還是有適用的可能的吧。”
“有時候到後面就太晚了。”
“晚不晚,與邏輯性又是別的問題了。”
綠川笑了。“的確和你所説的一樣。就算到後來太遲了,這與邏輯性又是別的問題了。正是正確啊,沒有反駁的餘地。”
“綠川先生有類似經驗麼?接受了什麼東西,相信着它,產生了超越了邏輯性的跳躍。”
“不。”綠川説道。“我什麼都不相信。既不相信邏輯,也不相信無邏輯。不信神,也不信惡魔。沒有假設的延長,也沒有像什麼跳躍。只是把它當成“那樣東西”,默默接受而已。這是我最根本的問題所在啊,我沒法把主體和客體加以區分開。”
“但綠川先生你有音樂的才能。”
“你這麼覺得麼?”
“你的音樂中毫無疑問有着率直的力量能夠打動人。雖然我不太懂爵士,但這點還是明白的。”
綠川像是嫌麻煩似的搖了搖頭。“唉,才能這東西確實有時候讓人快活。門面好看,也惹人注目,順利的話也能賺錢。女人也自然靠過來。比沒有還是有好吧。但是,灰田君,才能這東西,需要堅韌的身體和意識集中起來,才會發揮作用的啊。要是腦子裏的一根螺絲掉了,或是身體一處的接線啪的斷掉了的話,集中什麼的,就像是天明時的露水那樣消失了。比如説單單就是臼齒疼,單單就是肩膀僵得厲害,鋼琴就會彈不好。這是真的。我實際這麼經歷過。就以為一顆蟲牙,一點肩膀僵硬,所有美好的想象和聲音都歸無了。人就是這麼脆弱。它大概是由複雜的系統組成的,一點細微的問題就能讓它受損。而且一旦損壞,多數情況下難以再修復了。雖然牙痛和肩膀痛大概能治好,但治不好的也很多。肉體不可靠,不知道前面會發生什麼。而一定要以它為基礎的才能,到底有多少意義呢?”
“的確才能也許是無常的。也許很少有人能支撐到最後。但才能有時能帶來精神上巨大的跳躍,超越了個人,成為普遍意義上基本獨立的現象。”
綠川思考了一會兒他説的話。然後説道。
“莫扎特、舒伯特雖然早逝,但是他們的音樂永遠的存在。你想説的是這個意思麼?”
“假設是這樣的。”
“那種才能到底是例外啊。大多數情況,作為那份天才的代價,他們都削減了自己的生命,過早地接受了死亡。交易的對方是神呢,還是惡魔,這就不知道了。”綠川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然後像是補充的説道。“説句題外話,其實我死期也將近了。只剩下差不多一個月的命。”
輪到灰田青年沉思起來。但是想不到説什麼。
“並不是因為生病了。”綠川説道。“身體上是健康的。也不是想要自殺。如果你在像這種情況的話,不用擔心。”
“那麼,為甚麼綠川先生知道自己只有一個月的性命了麼?”
“因為有人告訴我了。這是一個月前的事。他説,你的餘命還有兩個月。”
“到底是什麼人呢?”
“既不是醫生,也不是占卜使。一個很普通的人。只是那個時候他快死了。”
青年深思着他所説的話,但是找不到其中的邏輯。“難道説,綠川先生你是為了找尋死的地方來到這裏的麼?”
“簡單的説來,大概是這麼回事吧。”
“這件事沒弄明白,但就沒有能避開死的方法麼?”
“只有一個。“綠川説道。“把資格,換個説法就是死的令牌token類似的東西,讓給別的人就可以了。簡而言之就是要找到一個肯代替你去死的人。然後拍個手交接handtouch,説句“之後就拜託你了。”離開就行了。這麼做的話暫且能不死。但就我而言,不打算用這個方法。很早之前,我就想快點死了算了啊。大概是順水推舟吧。”
“你是覺得就這麼死了也挺好麼。”
“唉,老實説人説這實在是麻煩。就這麼死了一點不介意。雖然我沒有那種動力去想辦法自己了斷,但默默接受死掉還是能做到的。”
“你是覺得就這麼死了也挺好麼。”
“唉,老實説人活着實在是麻煩。就這麼死了我一點不介意。雖然沒有那種動力去想辦法自己了斷,但默默接受死掉還是能做到的。”
“但是具體要怎麼做才能吧“令牌token”讓給別人呢?”
綠川像是什麼都無所謂似的輕輕地蜷起了身體。“很簡單的事。對方聽了我説的之後,能夠接受並且理解情況,答應接過令牌的話,那個時候轉讓就可喜可賀的結束了。口頭答應也不要緊。要是能握個手的話就完美了。署名按印章那些都不需要。這和辦事處不同嘛。”
灰田青年有些困惑地歪了腦袋。“但是要找到人肯代替接過逼近的死亡,可不容易吧。”
“啊,這本來就有疑問啊。”綠川説道。“這麼莫名其妙的事情,可不能不分對象地開口就來啊。“不好意思,你能代替我死麼?”什麼的。對象當然要好好選不可。所以,接下去話就有些難辦了。”
綠川悠悠的看了看周圍,清了下嗓子。然後説道。
“你知道麼,人的身上帶着各自的顏色?”
“不,並不知道。”
“那麼就告訴你吧。你一個一個都有屬於自己的顏色,沿着身體的輪廓發出微光呢。就像是背後的光暈那樣。或者説backlight那樣。我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到這種顏色。”
綠川自己往酒杯裏斟上酒,像是抿着的喝着。
“那種看到顏色的能力,是天生具備的麼?”灰田青年半信半疑的問道。
綠川搖了搖頭。“不,不是天生就有的,終究是一時的能力。這是作為接受逼近死亡的交換得到的。然後再傳給別人繼承下去。這種能力現在傳到我這裏。”
灰田青年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綠川説道:“這世上有讓人喜歡的顏色,也有令人厭惡的顏色。有很開心的顏色,也有悲傷的顏色。有的人發的光很厚重,也有人發光很淡。這傢伙可相當累人啊,明明不想看到卻一不小心又看見了。不想呆在人多的地方,所以才來這深山裏啊。”
灰田青年好容易跟上了對方説的話。“就是説,綠川先生你能看見我發出的顏色麼?”
“是啊,當然看得見啦。雖然沒打算告訴你,你身上的是怎樣的顏色?”綠川説道。“所以説,我要做的是要找到身上帶着某種顏色、發着某種光的那個人。能把死的令牌交給他的,實質上僅限這樣的人,並不是交給誰都可以的。”
“有那樣的顏色和光的人,這世上多麼?”
“不,不算多。看上去,嗯,大概一兩千人裏面有一個吧。雖説不是很容易找到,但也不是完全找不到。困難的其實是怎麼才能跟那樣的人促膝好好地談話。一想便知,那可不容易啊。”
“但是願意代替別人接過迫近的死亡,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綠川笑了笑。“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我也不知道那個地步。我知道的只是,他們身上帶着某種顏色,沿着身體輪廓浮現着某種亮度的光罷了。那些不過是外表看上去的特質。但是非要説的話,這不過是我的一家之言,他們也許是不畏懼跳躍的那類人吧。為什麼不畏懼呢,大概也有各自的原因吧。”
“就算他們不畏懼跳躍,但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跳躍的呢?”
綠川有一會兒沒説話。沉默之中小溪的水流聲響是變得響了一些。然後他抿嘴一笑。
“再説下去就變成推銷的話了salestalk。”
“您請説。”灰田青年説道。
綠川説,“當你同意去接受死亡的那一刻,你就得到了與眾不同的資質,也可以説是特殊的能力。看透人身上的顏色不過是那能力中的一個機能。它根本上是能夠擴大你的知覺本身。你就能推開赫胥黎AldousHuxley所説的“眾妙之門”TheDoorsofPerception。然後你的知覺就會變得純粹而無他物摻雜。宛如迷霧放晴,一切變得清晰起來。你就能俯瞰平時看不到的景象。”
“綠川先生你上次的演湊也是靠這種能力麼?”
綠川微微搖了頭。“不,那個演奏還是我原本的力量。像那種程度的表演我一直這麼彈得。
知覺這東西體現在它本身,不會作為某種具體的成果顯現出來。也不是什麼得來的好處。那到底是怎樣的東西,口頭上是説不清的。只有靠自己親身去體驗。但有一點我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一旦你看到了那個真實的景象,那麼你此前所生活的世界就會變得極為淺顯。那景象中不是邏輯也不是非邏輯,也無善惡之分,而是一切都融合為一。你自己也成為了那融合的一部分。你會脱離肉體的框架限制,成為所謂形而上的存在。你成為了直覺。雖然這是無比美妙的感覺,但同時某種意義上也是絕望的。因為你差不多是到了人生最後的最後,才覺悟到自己以往的人生是何等單薄而缺乏深度。你想到自己從前怎麼能夠忍受得了這種人生,
便會不寒而慄啊。”
“綠川先生,你覺得為了得到看到那種景象的能力,即便為此要以死來交換,即便只是短短一時,也有一試的價值麼?”
綠川點了頭。“當然有。它的價值足夠那些代價,這點我能毫無疑問的保證喲。”
灰田青年暫時沉默了一會兒。
“怎麼樣?”綠川笑了起來説道。“對於接受token令牌,你也感興趣了吧?”
“能請教個問題麼?”
“是什麼呢?”
“難道,我也屬於帶着某種顏色某種光亮的那類人麼?一兩千人裏有一個的那種?”
“沒錯。最初看到你的時候起,就馬上明白了。”
“就是説我也是追求跳躍的那類人中的一員麼?”
“不知道啊,我可不清楚那麼多。這還是應該你問問自己吧。”
“但不管怎麼説,綠川先生你並不打算把令牌讓給別人。”
“不好意思了啊。”鋼琴師説道。“我會就這麼死去。並不把這份權利讓人。我就是那種所謂,不想賣東西的推銷員吧salesman。”
“如果綠川先生死了的話,那令牌會怎麼樣呢?”
“這我也不清楚啊。到底會怎麼樣呢?也許跟我一起幹脆就這麼消失了。也許以什麼別的方式留了下來,然後繼續為人所繼承傳遞。就像瓦格納的指環一樣。到底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老實説我也不關心。反正是在我死後發生的,不是我的責任了嘛。”
灰田青年嘗試着在腦中梳理事情的順序,但沒法理清楚。
“怎麼樣,這個與邏輯完全無關吧。”綠川説道。
“實在是有意思,但也有點讓人無法簡單相信。”灰田直接地説。
“因為這其中沒有邏輯的解釋麼?”
“正是如此。”
“也沒法證明給你看啊。”
“如果不實際去接受令牌,就無法證明是不是真的,是這麼回事吧?”
綠川點了點頭。“就是這樣。不實際去跳躍一下,就沒法證明。但要是真去跳躍了,也就不需要證明了。這其中沒有中間階段。只有跳或不跳,非得選一樣。”
“綠川先生你不怕死麼?”
“死本身沒什麼好怕的。這是真的喲。到現在也見了不少沒用的廢物死掉了。他們那些傢伙都做得到,我有什麼理由不行呢。”
“關於死去以後會有什麼你是怎麼看的呢?”
“是指死後的世界,死後的生命,那回事麼?”
灰田點了點頭。
“那種事我是不去想的。”綠川用手摸了摸長長的鬍子説道。“就算想了也不會知道,知道了也沒法去確認,想它只是徒勞。這種事説到底,只是你所稱的那類危險地去延長假設罷了。”
灰田青年深呼吸了一下。“為什麼把這種事告訴我了呢?”
“到此為止對誰都沒提到過這些,也不打算説的。”綠川説道。然後抬頭飲盡了酒杯。“原本是想就這麼一個人靜靜的消失的。但是看到你的時候,覺得是你的話,也許有告訴你這番話的價值。”
“不管我會不會相信你説的話麼?”
綠川看上去像是困了,打了個小哈欠,然後説道。
“你信不信對我來説都一樣。因為你早晚終會相信我説的。有一天你也會死。那麼,當你迎來死亡的那一刻——雖然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是怎麼死的——你一定會像想起這件事。然後會全盤接受我説的話,徹底地理解其中所含的邏輯,真正的邏輯。我只是把種子撒了下去罷了。”
外頭的雨好像還在下,下得柔和而靜謐。雨聲消失在小溪的水聲之中。只能憑肌膚接觸空氣的細微變化,感受到外面下着雨。
不久,灰田忽然覺得,自己這麼和綠川在這件狹室中兩人互相面對面,實在不可思議而且違背了自然原理,實際是不可能發生的。這種感覺與頭暈很相近。在凝滯的空氣中,他好像聞到了一絲死亡的味道。這味道是肉腐爛時的腐朽之氣。但這只是錯覺吧,這裏並沒有人死。
“你這幾天就回歸到東京的大學生活去了吧。”綠川靜靜地説道。“然後恢復到現實的人生中。你要好好生活啊,不管它是多淺薄單調,人生有那份讓你好好去活的價值。這我能擔保,這不是什麼諷刺或是反話。只是那份價值對我來説成了點負擔啊。我沒法揹負着它活着。也許是天生不適合吧。所以就像快死的貓一樣,躲到安靜的陰暗角落,默默的等待着那個時刻的到來。這樣我覺得不錯。但你不同。你是能揹負着負擔活下去的。使用邏輯的這根線,儘量把活着的價值縫補到自己的身上去吧。”
“故事就此結束了。”兒子的灰田説道。“這個談話兩天後的早上,趁父親有事外出的時候,綠川退房離開了旅館。跟來的時候一樣把挎包背在背上,走到了三公里山路下山,到了公交車站。那之後他去哪兒了沒有人知道。他只是把前幾天的房費結算後,什麼都沒説的離開了。對父親也沒有什麼留言。他留下的只有讀完的一小堆推理小説。在那不久,父親回到東京。去大學復學了,開始了一個勁用功讀書的生活。是不是因為與綠川這個人相遇的契機,給父親那段漫長的流浪生活畫上了休止符就不得而知了。但根據父親的説法,這件事像是對他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灰田在沙發上坐直身體,用細長的手指慢慢地揉捏着腳踝。
“父親回到東京之後,試着去找了名叫綠川的爵士鋼琴手。但是沒有找到叫這個名字的鋼琴師。也許是使用着假名。所以那個男人到底一個月後死了沒有,至今仍無從得知。”
“但你父親還健在吧?”作問道。
灰田點了點頭。“是的,現在還康健着。”
“你父親把綠川説的不可思議的事情當作真事來相信了麼?不覺得是個杜撰巧妙的故事來騙他的麼?”
“不知道呢。我不清楚。但那個時候的父親也許沒有考慮相不相信的問題吧。他是把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當成不可思議的事情來囫圇吞棗地領會了。就像蛇都不咀嚼捕來的動物,一股腦的吞入體內,然後再花時間好好消化。”
灰田在這裏截下了話頭。然後深深嘆了口氣。
“到底還是困了,差不多睡了吧。”
鐘上的時間將近凌晨一點了。作回到自己的房間,灰田在沙發上準備睡覺,滅了房間裏的燈。作換了睡衣躺在牀上的時候,耳朵裏好像聽到了溪流的水聲。但那當然是錯覺。這裏可是東京的正中央。
作不一會兒沉沉的睡了過去。
那個夜裏,發生了幾件奇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