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堇看看腕上的手錶:下午兩點。她乘電梯下到飯店大堂,讓白雲裳等了十多分鐘,是讓這個女人明白誰在求誰。順着半弧形白玉大樓梯朝上走,白雲裳一定是這麼走到咖啡廳的,她也同樣轉一圈。
依着金光閃閃的圍欄,可以看見一層的沙發上坐了幾個洋人,那兒是飯店讓客人會客用的場所,佈置的確可比歐洲任何一家最華麗的飯店:用專程從泰國一帶運來的熱帶鮮花作點綴,吊燈上的每個水晶都擦抹得閃亮如鑽石。
於堇在欄杆右側走了大約十來步,進入一個二十五平米的房間。下午茶時間未到,咖啡廳大部分桌邊已有人。於堇一眼就看見坐在左端屏風隔開些的那張桌子旁穿着時髦的女子,年紀二十七八歲左右,肯定此人就是自己的“情敵”。
暗暗的燈光打在那女子身上,瞧見那白衣白褲,於堇突然想大笑。因為下樓來之前,她在換掉旗袍的那一霎那,確定穿嫩綠色西式褲子襯衣,繫了根深綠色披肩,接近男裝,絕對做對了。她對自己的對手如何裝束,經常有個直覺。於是她把鮮豔的口紅擦掉了,不過仍顯得齒潔唇紅。每次在電影裏當主演時,化妝師端詳她的臉幾分鐘後,總是對她説:你的臉越是用非女性化的裝飾,越是顯得清麗迷人。
今天這場戲,是她回上海的第一次出台,她必須先人一籌。
那女子也馬上認出了於堇,遠遠看見她,就從桌邊站起,掛滿笑容地注視着她靠近。待於堇站在桌前,那女子説:“於堇小姐!我早就是你的影迷。今天有幸一見,真是天大的福份!”於堇已經習慣了陌生人説這些話,紆尊降貴地點點頭。
“我叫白雲裳。叫我雲裳好了。”對方説。
這女子如此大大方方,一副對她敞開心肺的姿態,倒是出乎於堇意外。白雲裳找她,當然是有事,這事自然與“丈夫”有關。退一步想,總不至於男人關在牢裏,她們這兩個女人這時候搶那男人?
於堇與倪則仁斷了關係已三年多,至今沒有辦離婚手續,只是因為戰事,沒有顧得上。而且,應當到哪一家法院去辦理――偽政權,孤島租界,香港英國當局,還是國統區?到哪個法院折騰,都可能在其它法院無效。他們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這才發現彼此什麼都不投合。這樁婚姻,是她青春期盲目反叛之中最沒頭腦的一步。
她對西方人辦的女子寄宿學校修女式教育恨透了,只是緊閉着嘴不對休伯特説,他花了大筆錢才送她就讀,不能讓他失望。管理嚴謹,全套英文課本,不準戴首飾,灰色被套般的校服。這些無所謂,班上同學的勢利氣氛使她度日如年。還好,學校並沒有攔住學生看電影。
少女時期的蠢蠢欲動,使於堇把全部狂熱投入電影。後來上了銀幕,當了明星;又嫁了個追求自己不到三個月投資做電影的闊老闆,有意讓休伯特生氣。現在看來,這兩件事,一件大半錯,一件整個兒錯。外界謠傳她另有意中人,説是她把倪則仁拋棄,大半是倪則仁“透露”給報界的。有一個人説給報界,就等於一百萬人説,有一百萬人説,就等於一輩子也説不清。
她在香港的這段時間,一直在想快點與他辦離婚。在海船上,她還希望,這次回上海,如果他不死,她就得辦妥離婚,或許到租界的法院辦理,那裏不會讓他對妻子可以一休了之,至少,分一半兩人共有的財產,讓他,還有這個白雲裳以後每次想起她來,就覺得揪心地痛。
像個壞女孩一般,於堇笑了。她對站着的白雲裳一攤手。“費您雲裳小姐的心,來看我。您請坐。”白雲裳也做個姿勢,對於堇説:“於小姐,您先請坐。”兩人坐定了,兩份香味四溢的咖啡端上來,侍者舉着托盤離開。於堇聲音平緩地説:“雲想衣裳花想容――好名字好意境,哪是一般人可得――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羣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白雲裳嫣然一笑。“什麼羣玉山頭,瑤台月下,李白這首詩是典型的男人意淫。”“那你父母為什麼要取這名字?”於堇挑戰地問。
“這名字不是我父母取的,”白雲裳得意地説:“他們沒有這麼大的膽子。我自己用這名字。我意淫自己。”於堇被她的坦白嚇了一跳,但立即鎮定了。“妙!高明!真是的,何必為骯髒男人服務。”她仔細瞧白雲裳,這才發現她們倆長得很像,幾乎一般高,身材臉容都有不少相像的地方,年齡也差不多,至少看來差不多,只是白雲裳稍微豐腴白淨一些。倪則仁本就有那個怪癖,他拈的野花閒草,外表都像於堇,性情脾氣卻正好相反。但是白雲裳會的,她未必能會,比如白雲裳就能與倪則仁相處四年而不散,她於堇算是正式結婚的,卻無法忍耐四個月!就這點,她得佩服這女人。
男女關係就是這麼怪,其實男女一旦騎馬上追獵場,已經決定了誰處於什麼樣的位置,誰必須遷就誰。
於堇心裏發笑,現在這新戲開場,她卻要與這個女人比一輪新的高低。
白雲裳滔滔不絕地説起自己的經歷,她的北方話很好聽,帶點東北腔。但她有意學一點時髦上海口音,與於堇為了當演員才學的北平話正好相反。於堇免不了在尾聲時顯出上海口音,而且一放鬆時,就不經意地插進幾個英語詞。
這是在聽倪則仁的情婦説話,她把身體靠在椅背上,強迫自己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