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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翌日午,演出開始。戲台搭在寧家門前的大場子裏,正好是巴圖鎮的東頭。早上八點,看熱鬧的人就在那裏佔座位,十點鐘人已擁集了黑壓壓一片,而圍繞着場子的四周,是各種小吃攤位,許多人在吃涼粉,先還是每個碗裏套一層塑料紙,後來就來不及了,賣主一手收錢一手抓粉條,緊張得那顆大鼻子尖上掛上了一滴清涕也沒空擦,欲掉未掉的。夜郎瞧着那涼粉是綠豆麪做的,想給樂隊人買些,又嫌不衞生,買了一大包油塔餡餅帶上台去。太陽照到場中那棵彎脖子柳樹上,樂隊就開始吵台,這一吵,場子安靜了許多,可一氣兒吵了半個小時,叮叮咣咣,叮叮咣咣,人心倒吵得浮躁,滿場子就更亂了。突然鑼鼓停點,寧洪祥走向台中講話。寧洪祥是穿了西服,戴了墨鏡,還炯了頭髮,講的無非是,國家改革開放以來,農村解放了生產力。農民是社會地位最低的階層,在一般人的眼裏,他們是落後的、愚昧的,只能被政府的幹部來催糧要款,來刮宮流產。其實,農民裏真正藏龍卧虎,只要你能給他針眼大一個窟窿,他就能透出笸籮大一個風的。巴圖鎮原來是什麼樣子?打架在地上尋半塊磚都尋不到,光口打得炕沿子響!現在呢?城裏人能坐火車飛機,咱們也能坐火車飛機,坐火車還要坐軟卧,我到西京去,就包買了一節車廂的軟卧鋪!城裏人能吃魷魚海蔘,咱也能吃麼,西京城的大飯店我可是全吃遍了!以前講究萬元户,萬元户在巴圖鎮算什麼?呸!寧洪祥説到這裏,是舉了個小拇指頭的,還對小拇指頭唾了一口。他説,十萬元不算富,百萬元還像個樣,誰家沒個樓房?沒個汽車?看看家裏擺設,市長也沒住到那個份兒嘛!巴圖鎮世世代代沒個秀才,現在人民當家做主麼,巴圖難道還沒有出個領導幹部嗎?出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嗎?這時候,台下有人就喊:不是説你寧洪祥就要當政協委員了嗎?!

    寧洪祥説:在沒有接到委員證之前,這話我是不能説的。——總之,我們是富了!巴圖鎮的富户多,我寧洪祥嘛,只是其中一個。但我寧洪祥不是隻要物質文明,還要精神文明,正是這樣,我把西京城裏的戲班給巴圖鎮請來了!這個戲班一直是不出城的,他們都身懷絕技,都是藝術家,都是平日和凡人不搭話的人,我把他們給請來了!台下一片掌聲,噢兒噢兒有人起鬨歡呼。站在幕側的夜郎和鄒雲一直在聽着寧洪祥講話,寧洪祥剛一上台,夜郎就説:“這身西服倒合體,像個當領導的,卻要戴一副墨鏡,不倫不類,像個黑社會的。”鄒雲説:“那不是我設計的,他説他就愛戴墨鏡的。”夜郎説:“你這秘書不盡職。”鄒雲説:“誰是他的秘書了?”倒有些生氣,離開幕側,到台下去拍寧洪祥講話的照片了。

    鄒雲這日是穿了緊身牛仔褲的,將兩個屁股蛋兒繃得滾滾圓圓,一會兒仰身一會兒俯身拍照個不停,已惹得周圍的人目光都在她那裏,鄒雲偏不在乎,一發兒得意,競買了一個烤紅薯就靠在柳樹上吃起來。年輕的姑娘在人稠廣眾裏吃紅薯,這是極不雅的行為,但這是對一般姑娘而言,漂亮而身着異服的鄒雲當眾吃紅薯,卻是一種瀟灑;鄒雲知道這種道理,把兩個有尖紅指甲的手那麼蹺着,剝紅薯皮兒,然後用牙咬了,吞進舌後去嚼動,以防口上的唇膏褪去。這時候,寧洪祥的講話結束,鑼鼓大作,演出就開幕了。鄒雲從來沒有看過鬼戲,頭道幕拉開,但見戲台東西兩側全部用黃布遮嚴,台頂用黑布幔住,每隔一米吊一朵白綢扎的團花,台口各吊一條寬約一尺長則貫通上下的白布,都貼了黃表紙的符,符語用硃砂畫的,陽光下明滅燦爛。整個戲台佈置得陰森恐怖,鄒雲先嚇了一跳,才要拍攝一張戲台景物照,但見一隊人走動矮步,打“粉火”跳雲牌,堆起“天下太平”狀,接着太白金星上場,台左側文武場吹打樂器,右側的一幫男女在幫唱“乾坤浩大社稷高,風雲雷雨空中飄。鴻君一氣傳三教,崑崙頂上樂逍遙。祥雲飄繞,見人間瑞氣千條”。太白金星就上場,是一個乾瘦老頭,一窩銀鬚,念道:“吾!太白金星是也!奉了玉帝敕旨巡察五大部州。觀看西京地面,巴圖鎮上,可恨寒林這個野鬼的魂,隱人萬民之中,恐他騷擾,待吾稟奉玉帝。雲童,轉到靈霄殿!”接着就圓場,雲牌下,太白金星撞動玉點。內有聲説:“何人擊點?”太白金星説道:“太白金星。”內説:“有何本章?”太白金星説:“容奏?”就一片仙樂,奏章禮畢,內説:

    “了得!傳孤御旨,令王善前往西京東土巴圖鎮上鎮台,以壓百邪!”鄒雲一抬頭,瞧見夜郎也來到台下往上看,就咔地為他拍了一照。夜郎察覺,抿嘴笑了一下,鄒雲招手讓過來,説:“戲裏怎麼也有西京、巴圖鎮呀?”夜郎説:“這是目連戲第一本《靈官鎮台》,演鬼戲前都要以天神來鎮的,因地因人因事,可隨意改動。注意拍王善的變臉,這可是個絕活哩!”鄒雲往台上看去,那靈官王善已領了旨出場,粉火之中,現出是一個白麪小生,猛一甩頭,競成了鬚生,再念道:“化身咒,咒化身,吾當再變惡煞神,執鋼鞭,蕩妖氣,御風駕雲巴圖行。”變成一個紅臉綠髮的怪物。鄒雲連拍了三張,掌教師就上了台,打掃台前地,金爐焚寶香,坐下來唸詩,念罷了,説道:“我乃目連戲掌教師也!巴圖鎮今日目連戲開台,為保四方清淨平安,特請靈官鎮台。打雜師,擺開香案。”打雜師就白衣黑褲平常打扮上台擺香案。掌教師又説:“滿堂執事,主辦人上台入座。,’就見戲班所有化了妝的劇中人上台在香案左邊木凳上坐了,寧洪祥的家人、公司頭目在香案右邊木凳上坐了,相互拱手問候,並向台下點頭致意,台上台下一價兒掌聲。忽然咚的一聲,接着急而短的鼓點,便見一探馬打扮的角兒從台下人羣后一路小跑,人羣自然分開一條道來。探馬舉了小旗,跪於台前高聲叫道:“報!神駕已到巴圖鎮綠水寺歇馬!”掌教師應:“再探!”又見二探馬又飛奔來:“報!神駕已到鎮西頭歇馬!”掌教師應:“再探!”三探馬又來:“報!神駕已到鎮西客棧前歇馬!”掌教師應:“排隊迎接!”

    鄒雲想也沒有想到,掌教師話語剛停,鼓樂齊鳴,戲台前兩根木柱上吊上了各三萬頭的爆竹點燃,又聽得咚咚三聲銃子炮響在身後,眾人回過頭來,便見場子後的寧家大門敞開,擁出一隊人馬,寶蓋、長幡、彩旗、對馬、抬夫、提爐、迴避旗、開道鑼、灑水盆,五光十色地穿過觀眾席,在台上繞了一圈,沿巴圖鎮街往西而去。而台子上,掌教師指揮了打雜師安桌擺椅,奉列神位。人羣呼啦啦隨着迎接隊伍向鎮西走去,鄒雲也顧不得了夜郎,提了相機已跑到迎接隊伍前。夜郎知道這種迎接需要一個多鐘頭的,原本神駕就在戲台左兩千米遠的地方迎接,寧洪祥卻堅持到鎮西頭,橫穿整個巴圖鎮,戲班知道他要顯富遊行,也是示威遊行,也只好隨了他,這陣自己就到台後吃茶去了。

    果然一個半小時後,迎神隊伍才返回,全鎮的人幾乎都攆了來瞧熱鬧。靈官王善已戴金冠佩金鎖,黃金甲扣了綾羅,坐於轎上,左是金童,右是玉女,緩緩在場上繞了一回,然後步上台去。那掌教師率了眾人敬香行拜,長揖長磕,然後端出一盆清水來,大拇指和無名指蘸了水向空中濺去奠天,向地上濺去奠地,口裏銜了一把明晃晃尖刀,將黑灰長衫撩起前擺別在絳色寬布腰帶上,抓起了早放於台上縛了雙足的一隻雄雞,雄雞翅膀張揚,掙扎得撲撲稜稜。掌教師就用嘴咬雞冠,流下血來,以中指蘸了,在靈官額上一點,在自己額上一點,然後在台上的符紙上全點了。滿場人都緊張起來,覺得害怕,恰巧一朵雲飄在空中,天頓時陰了,沒有風,卻淅淅瀝瀝落下雨點子來。人們卻並沒有騷亂,一價兒安靜着往台上看,掌教師就提了雞頭,一把一把地撕拔雞脖子的毛,黃裏間白的雞毛從台口飄下來,突然嘿地一吼,雞脖子在手中就扭斷了,掌教師在瞬間將雞頭用刀插着一齊向台口的右木柱上甩去,刀紮了雞頭在木柱上,而沒了頭的雞身子就“日”地拋在空中,落在人羣中,被一羣人搶着跑走了。掌教師似乎並不理會,只在台上朗朗念道:“巴圖鎮目連戲開台,請大聖鎮台,保佑礦業興旺發達,財源茂盛!”舉了一張卦圖又念:“蕩穢開光華,順卦請來臨!”看了卦叫道,“順卦,請大聖開金口!”王善應道:“大吉!”台上所有的角色齊聲高喊:“大吉——!”掌教師就與場上執事、寧洪祥一行人退下。王善便還高高坐於台上,悠悠作念:“吾!玉帝駕前左班首相,巡天都御史糾察善神,鬥口星君王。——吾奉玉帝敕旨,巡察四大部州。觀東方麒麟馱瑞,觀南方火焰飄飄,觀西方麻姑獻壽,觀北方海水來潮,吾站中央紫微高照。今有巴圖鎮眾信弟子接吾金身到此鎮台,以壓百邪!待吾展開慧眼。觀!”一個亮相,叫道:“了得!觀看寒林隱藏在千千萬萬人之中,騷擾四方百姓,金童玉女,傳吾法旨,即令五狷,捉拿寒林!”

    鄒雲看到這裏,疑惑不解的是:寒林是什麼惡賊?舉目就在台下尋夜郎詢問,卻怎麼也不見夜郎。再看台上,金童玉女已領了法旨下場,王善也做了一串身段下場,鼓樂之中有五人背身而出台,幕側有吹風機吹來煙霧,浸了滿台,再從台口往出溢流,勢如瀑布,那四人還是背了身在雲中翻各種筋斗,舉了火把,從口裏往外吹松香粉,松香見火起焰,有一口一個火球的,有一口數個火串的,競也有一口吹出三十二個火圈來。吹火人轉過身來,是五猖現形,反覆“變臉”。場上烏煙瘴氣,場下鴉雀無聲,遂有一女孩嚇得哭了起來。鄒雲也不敢多看,蹴下身假裝系腳上一雙白旅遊鞋帶,腮幫還嘩嘩地顫抖。她不知道了台上掌教師的又在讓打雜師怎樣設五猖台、焚香、行禮,只聽得高叫“開猖捉鬼”!起身看時,台上五猖“亮相”,個個提了雄雞,扭斷雞頭,從台上縱身跳下來。場下人羣已亂,忽一片喊:“捉鬼!捉鬼!”如潮的人羣擁得險些跌倒,忙跳上一個碌碡,見寒林是從觀眾席中間突然倉惶逃竄,五猖就在人羣裏追攆。鄒雲沒想到捉寒林是這樣的做法,也不知扮寒林的是何人,不戴帽,不避雨,立於碌碡上骨碌碌了一雙眼要瞧個結局。驀地,推倒數人,一個白衣白褲頭扎白帶之人直向碌碡而來,鄒雲看清了,那扮寒林的章是夜郎!先嚇了一跳,再是差點笑出來,叫道:“夜郎夜郎,你是寒林?!”寒林顧不得與她招呼,在一片捉鬼聲中,繞過碌碡,就向場子後的寧家大門方向逃去。寧家大門口卻站滿了人,寧洪祥也站在那裏笑得彎了腰,寒林就繞了寧洪祥轉圈子,五猖也繞着轉,低聲説:“往台上跑,往台上跑!”寒林便又跑向台子,五猖竟捉了寧洪祥,故意喊道“錯了錯了”,又跑向觀眾之中。

    這時候,場上有人鬨笑,南丁山過來扯了鄒雲,説:“跟我到台上去!”鄒雲跟他去了,南丁山説:

    “夜郎他們胡耍怪的。”鄒雲也笑了説:“讓五猖這麼抓錯人才有意思哩!”南丁山説:“雖是演戲,這戲不是常戲,天地鬼神會附體的,怎麼能隨便抓錯人?”台上沒有抓到寒林,觀眾亂了一陣,稍稍安靜下來,台上古裝打扮的人物就出場了,演出的是舊時的地方勢力,有管事,有眾大爺,説的盡是幫會里的行話,什麼嘩嘩子,飄飄子,到長街買些酒頭子,薑片子,擺尾子,殺了幾個長冠子。內容是講寒林被五猖窮追不捨,路經這裏,企圖保護云云。鄒雲哪裏聽得懂這些黑話,看得懂這些旗幟裝束?一時迷迷糊糊,只瞧着已在台上被待為上客的寒林夜郎發笑,咔咔咔拍了許多照片。後來,五猖發覺,從場下上到台上,將眾大爺請寒林喝酒的青瓷酒碗當場摔破,赤腳從瓷片上踏過,與眾大爺劍拔弩張地對峙。一方要捉,一方要保,有掌標子的就從中調合,邪不壓正,寒林還是被五猖用鐵鏈捆了,押下台退下。

    台子上,王善出現了,掌標子上奏:“拿下寒林!”王善道:“裝入吊籠,押上來!”鄒雲舉了相機,偏要照一張夜郎被押上來的狼狽相,卻見五猖抬了紙紮的吊籠,籠內鎖了紙紮的寒林。有人用手捅她的後背,回頭了,站着的卻是笑嘻嘻的夜郎。鄒雲小聲説:“把你鎖在吊籠裏就好了。”夜郎説:“偏不讓你拍個真照片!”鄒雲蹺了拇指,説:“演得還好!”夜郎説:“都沒人演這角色,怕鬼魂附身真成了壞人,我就演了,只是瞎跑一氣罷了。”鄒雲就從台側的一張符上取那蘸着了的雞血,雞血沒有幹,上邊還有一片雞毛,就點在夜郎的額上,説:“可不敢讓鬼真附了你!”夜郎抿嘴點頭,示意多謝,又努了嘴讓看戲,台上王善還在説:“膽大寒林,竟敢趁巴圖鎮搬目連之時騷擾四方,觸及律條!五猖——!”五猖應道:“在!”王善説:“速將寒林押往花台示眾!”五猖領了法旨,抬紙紮吊籠下場,掌教師早在台下候着,在紙紮的寒林面前畫符、挽訣、噴咒水、貼禁符,然後將手中的符咒售給觀眾,同時台上的南丁山等也揭了台柱上、木板上的符,向觀眾出售。這樣的符有了神氣,五元一張,買了回去可以掛在屋裏鎮屋裏邪怪,佩在身上能消災祛禍。立時觀眾擁擠不堪,爭購神符,而雨卻住了,烏雲散開,又是一派炎炎紅日。

    晚上戲班集中,總結《靈官鎮台》的演出,南丁山分別給大家發了紅包,又叫來寧洪祥,共同準備明日中午的演出。目連正戲的第二本和第三本里有待客的場面,按演出通例,《劉氏出嫁》的待客要吃素食席,而《劉氏四娘開五葷》的待客要吃葷食席,而這兩場待客是象徵性的只讓重要人物當場真的吃席,還是讓所有的觀眾都入席吃飯,這是要主辦人拿主意的。寧洪祥説:“來的都是客,全部入席!場子就這麼大,人擁滿也是百十來席,再多我也沒地方了,鄉下席也簡單些,大不了就是三萬元嘛!”主意已定,寧洪祥就連夜去着人請廚師,安排人手分頭去鎮上、縣上乃至西京籌辦食品,蒐集餐具和桌椅板凳。南丁山留下了扮演劉氏的女演員和扮演媒婆的丑角,再一次強調明日的重頭戲,比如媒婆在出嫁的路上怎麼即興發揮,劉氏在觀眾入席吃飯時又如何挨桌向來客敬煙敬酒。南丁山説:“明日的戲是風俗戲,力求紅火熱鬧,讓人覺得真是在出嫁人不是在演戲,不能像今日出差錯。”女演員説:“今日演出好着的麼,哪兒出了差錯?”南丁山説:“寧洪祥走了,我才敢説,夜郎今日繞了人家轉幾個圈子,讓五猖抓錯了寧洪祥,這對人家是不好的。虧得姓寧的不曉得這層意思,否則人家會變了臉的。夜郎,我問扮五猖的康炳了,他説是你們故意要出出寧的洋相的,有這回事?”夜郎説:“有這回事,他姓寧的財大氣也太粗,原本讓他開場講幾句話的,他説個沒完沒了,我就不愛聽的。”南丁山説:“演目連戲一定要注意安全,不敢太隨意。這事再不要説出去。”眾人都點了頭。南丁山又説:“晚匕鄒雲好像沒有來?”夜郎説:“她又不是戲班的人,來幹啥?”南丁山説:“她照了一上午相也夠辛苦的,紅包也該有她一份的。”夜郎説:“寧洪祥不會虧了她的吧?”説過一陣話,再沒別事,散了分頭歇去。翌日開演《劉氏出嫁》,台子前臨時又搭起一個小台,稱作陰台的,所有的觀眾都手執了黃表紙三角小旗,踩着曲牌,在陰台上行走——這是要先演戲給鬼看的。觀眾順了秩序還未上台走完,一朵黑雲就飄來駐在場子上空,眼瞧着丁丁當當下雨,等“打報場”-結束,到第二場“發轎”,天上豁然開朗,又是赤赫赫一盤太陽。夜郎説:“真怪,昨日是這樣,今日也是這樣。”南丁山説:“我説演目連戲通神鬼,你還不信的。”夜郎心就怦怦跳,倒害怕了昨日的耍怪。演到傅崇給媒婆發賞,那媒婆樂得一顛一顛在台上做耍子,夜郎就小聲問身邊的鄒雲:“我們昨日都有紅包了,你得了沒得?”鄒雲將手在臉前晃了一晃。夜郎説:“沒有?”鄒雲説:“你往那牆上看。”牆上有一圈光環明晃晃的,夜郎看了太陽,又隨光將眼目移動到鄒雲手上,發覺鄒雲舉手是把手指上一顆戒指反射了光在牆上照,叫道:“鑽戒?”鄒雲説:“他出手真是大方,送給我的,我都嚇了一跳!這事你不要給別人説。”夜郎氣罵了一陣,説:“下一輩子我也要做個女人。”鄒雲笑道:“就憑你這黑樣兒,能嫁出去就唸了佛了!”這當兒,台上家院在喊:“發轎!”這邊寧家大門被人推開鐵門,豁啷啷作響,喜樂頓作,走出花轎一乘,禮盒四抬,彩旗八面,鼓樂一堂,迎親客數人,吹吹打打穿過觀眾席往鎮子南一片空場子上去,空場上已臨時改裝了那三間無人住的舊屋做了劉氏的孃家,劉氏新娘早在那裏披紅戴花地候着的。

    迎親的隊伍一走,這邊場子上就擺開桌椅板凳,安放壇酒、香煙、瓜子、糖果。早有小孩子在那裏偷着往口袋裏抓,寧家公司的幾個馬崽就如衞兵一樣四周守看,並且打了一個孩子的耳光。孩子一哭,孩子的娘就和馬崽吵,許多人又擁過來看熱鬧。夜郎忙讓黃長禮去兩邊熄火,場子裏才安靜下來。不論了迎親隊去了劉氏孃家,怎樣在那裏又擺了桌子讓迎親人吃酒,又怎樣設祖宗牌位行禮奠拜,劉氏又如何沒完沒了地唱哭娘歌,唱罵媒歌,眾伴娘又如何唱坐堂歌,唱添箱歌,直捱過兩個小時,花轎啓動,媒婆手提了喇叭與追看花轎的觀眾逗趣取樂。單是迎親隊抬了轎走兩步退一步到了戲台的場子,進行着古老的嚴格而繁瑣的焚香、奠酒、拋豆、撤谷、扯灰、丟錢、跳火、踩毯、踢篩一系列規程,方由新娘的哥哥背了新娘到洞房,夜郎都覺得厭煩了。但觀眾卻蒼蠅一般擠着要看新娘,品頭論足,一直待新郎新娘上了台上的洞房。一對新人又在台上拜天拜地夫妻交拜,爆竹響得天搖地動,強烈的火藥味嗆得許多人都咳嗽了,家院才喊:“開——宴——嘍——!”所有的人全都入席,一時人人口裏叼煙,個個划拳對飲,四道乾果,四道涼菜,四道熱菜,四道湯羹,依次上齊,吃了個不亦樂乎。

    吃飯人大亂,頭一撥吃過了,後一撥又坐上席去,競有十多個討飯者囚首垢面也往桌上擠,寧洪祥立即讓馬崽攆了下去,專門用大粗碗一人一碗米飯,上面夾了菜讓坐於場邊的土台上去吃。這時就有人來對寧洪祥説:“魏家的一幫人也來了,讓入席不入席?他們狗日的搶咱的礦位,打咱的人,還真有臉來吃飯!”寧洪祥説:“魏家的?他滿肚子長了牙恨咱,他還得來嘛!來了就讓吃,也可讓全鎮人看看到底誰是龍誰是蟲嘛!”馬崽説:“我囑咐廚房了,給他們那一桌特做一道菜,上面是針菇,下邊是禾秸節兒——全當是喂牲口的!”南丁山趕忙説:“這使不得,有理不打上門客,那樣羞辱人家,一旦打鬧起來,演出就麻煩了!”寧洪祥就阻止了馬崽,讓一視同仁吧。寧洪祥就瞧着亂哄哄的場子喜歡地説:“熱鬧熱鬧,過去聽説過設粥棚吃舍飯的,今日我是體會到了!”南丁山説:“今日花消不少哩。”寧洪祥説:“是不少,可你不知道我在飯場上走來走去的心情是多好的——巴圖鎮上誰能這樣?”三個小時後,席面結束,一個馬崽小跑過來説:“寧總,清點了餐具,碗少了二百個,筷子幾乎少了十把。”寧洪祥説:“這才胡説,飯場上我看見不小心摔破的碟子碗大不了有十幾個,怎麼會少了二百個碗?再清點清點,明日還有一頓的,不要像今日沒碗少筷!”馬崽低頭應諾而去,南丁山也覺得納悶,來吃飯的莫非吃了飯還把碗也帶了回去?

    晚上戲班照例開會總結,鄒雲在門口悄悄給夜郎招手,夜郎出來,鄒雲説:“你去陪寧總喝喝酒吧。”夜郎説:“有你在,要我去幹啥?”鄒雲説:“他一肚子悶氣,也好去勸勸。”夜郎説:“他生悶氣?生戲班的氣嗎?”鄒雲更壓低了聲音説:“今日吃飯飯碗少了二百個,剛才有人去廁所,看見糞池子裏飄有筷子,用了竹竿去撥,偶爾發覺池下有什麼東西,拿了撈兜一撈,競撈出一百五十六個碗來,又去寧家左鄰右舍的廁所裏撈了,又撈出三十個碗。這都是吃飯人在恨寧家,故意吃了飯把碗丟到糞池去的。你説這人心??白吃了人家的飯還要糟踏人?!寧總聽了,發了一頓火,拿了酒來和我喝,我倒害怕他喝悶酒喝醉了。”夜郎聽了,一時覺得丟碗的人做得過分,卻又想這一定是寧家平日人緣不好,今日又這麼顯福暴富,忌恨不過。就説:“有這回事?可見人心並不是用錢能買通的,我去能勸説什麼?”鄒雲説:“他怎樣待鄉親,鄉親怎麼待他,這與咱無關,可寧總總是待咱們不薄的,去説幾句寬心話你也不肯嗎?”夜郎只好隨她去了。一到辦公樓的套間,果然見寧洪祥一臉鐵青,夜郎裝做什麼事也不知道,只陪着吃酒,準備着一旦寧洪祥提起少碗這事他再勸説,沒想寧洪祥隻字未提,夜郎就陪吃完那瓶酒後回去睡覺。

    《劉氏四娘開葷店》,順順當當演出了,第四天,也就是最後一場,因為《目連救母》裏有劉氏在陰間被下油鍋、上刀山、過血河,需要舞台燈光效果,白日露天場子是不能演的,只能安排在晚上,早晨裏夜郎就和黃長禮去過風樓鎮了。過風樓鎮上原是也有一個小戲班的,年初班主暴病死了,戲班也作鳥獸散,班主的家人就想處理行頭。昨天南丁山得知消息就交付夜郎去辦,夜郎偏要黃長禮和他同行,一路上夜郎就又詢問起再生人的事,黃長禮説:“到了戲班,我才知道還真有個陰間,我倒後悔不該趕了我那爹,讓他死了一次又死了一次!——聽説你得了我爹那枚鑰匙?”夜郎説:“是有枚鑰匙,可怎麼能是你爹的呢?”黃長禮説:“我不響你要的,只是問問罷了。你説,咱死了,也能做再生人嗎?”夜郎説:“再生人是轉世又做了人的,這不容易的,大多隻能做鬼。”黃長禮説:“我不願做鬼,鬼是沒形,死鬼。”夜郎説:“鬼也有活鬼嘛,咱演鬼戲,還不就是活鬼?!”夜郎就問那再生人的古琴,黃家以前是真有過琴嗎?黃長禮説:“我記不得以前的事,我娘説,真爹在世的時候是有過一把琴的,他拜過一個和尚做師傅,可‘文革’中就不知琴失到了哪裏?”

    夜郎不由得想起虞白的爹和虞白爹留下的那把古琴,覺得蹊蹺,就不敢多問。趕到過風樓已是中午,原本要趕天黑運回,卻是雙方價格談不攏,直捱到天黑成交,夜郎想自己夜裏也無演出任務,也不急,僱了一輛拖拉機將行頭拉回,已是半夜時分。一到巴圖鎮,鎮上卻亂哄哄一片,戲場子裏已沒了燈火,心想:今日演出這麼早就結束了?卻聽得寧家大院裏有哭叫聲,許多人還站在大門口往裏看,公司的馬崽在粗聲叫喊:“都走開!走開!有什麼看的?!”用力把人往開趕。就發生了口角,有人罵道:“造了孽了,還兇什麼?!”馬崽説:“就兇了,你想怎麼樣?要來給你爹弔孝嗎?”人罵道:“怎麼沒把你也死了?狗日的,你敢再罵?!”就聽得寧洪祥在裏邊叫:“小陸,小陸,把門關了,關了!”兩扇鐵門就咣地關了。門口擠着的人便用腳踢門,用瓦片打門,叮叮咣咣如下冰雹,有人還在説:“多威風的人關什麼門?到廁所鏟些屎來,甩到這鐵門上去,讓這一個鐵圍城的惡鬼就永不出來!”果然就去了廁所,用鐵鏟鏟了屎尿,叫着:“來了來了!”眾人哈哈地笑。夜郎心下一陣緊張,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故,第一個念頭倒是打叉傷了人嗎?見這班人鬧得不像話,就走過去説:“什麼事也不該這樣糟踐人吧?”黃長禮早紅了眼,手提了半頁磚,虎勢勢地要打人的樣子。眾人回頭見是戲班的人,倒不敢言語了,突然一人就跑,眾人遂也跑散。夜郎站在門外叫喊寧洪祥,又叫喊南丁山,半天裏鐵門打開,鄒雲一下子抱了夜郎嗚嗚嗚地哭。

    原來,夜裏上演《目連救母》,已經到了最後一折“祖魔掛燈”,目連為了救下其母,夜闖陰間鐵圍城,圍城打開,眾鬼外逃,獄官緊張,大叫夜叉:“夜叉聽爺令,把眾鬼與我又回鐵圍城!”戲台的台板橫樑突然咔一聲折斷,枱面就陷下去。枱面一陷,台上台下一片驚叫,戲已是演不成了,南丁山嚇得面如土色,失了聲地喊:“拉幕!拉幕!”虧得枱面塌陷,台棚因山柱還好,依然安全,幕便拉合了。卻聽得人叫:“王銀牛壓在台下了!”王銀牛是寧洪祥的馬崽,幾場戲他都在維持着秩序,這夜裏喝茶過多,在場邊呵斥了小商販不要連聲叫賣,就覺得尿憋,貪圖便當,鑽到台下小解,偏偏就壓在下邊。寧洪祥忙着人打了火把去橫七豎八的台下木料裏尋找王銀牛,王銀牛一條腿舉在那裏,身上壓着一截橫樑。抱了腿往出拉,拉不動,忙又返回家去找了鐵撬去撬,人總算拽了出來,但“吭吶”一聲,有股黑血從口鼻噴出,眼睛就閉上了。

    夜郎聽鄒雲説過,渾身沒了一絲氣力,問南丁山呢,鄒雲説:“和寧總都在辦公樓上,王銀牛的老婆哭鬧着要男人,他們正解決後事的。”夜郎腦子裏想着去辦公樓的,身子卻往院子後頭毒,鄒雲説:“你不要去看死人,死人齜牙咧嘴的害怕哩!”自個倒呃呃了幾聲,幾乎要葉嘔吐。夜郎折身又往辦公樓上走去。

    樓梯上南丁山和公司的兩個人扶了一個瘦小的女人下來,南丁山見了夜郎,拉到一邊説:“你回來啦?”夜郎説:“真沒想到會出這事!”南丁山説:“這是撞着神鬼了,五三年在西京城裏演目連戲的花本《賊打鬼》,演賊上吊的時候就真的吊死過。”夜郎説:“是咱沒奠祀好鬼嗎?還是我頭天做錯了?”南丁山説:“這話什麼時候也不要説,好的是這回沒傷着咱的人。王銀牛一死,他老婆要的錢多,開口五萬,現在説到三萬,才勉強同意把人抬回去。王銀牛還有個老媽,事情還複雜哩。??寧洪祥能讓咱來演出,我剛才也才知道,他的採礦隊上半年塌過井,損失了幾萬元,和別的採金公司為金洞的事鬥過一回,現在還有三個斷了腿的人躺在醫院,只説演鬼戲能禳治,沒想叉在演戲中塌死了人。他也活該是正黴着氣,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日一早就收拾回城。”夜郎點了頭,説:“演鬼戲都不保他也怕是他太富了吧?”南丁山説:“啥話都不要説了,你夜裏少睡會兒,經管着去裝戲箱。”夜郎就去了客樓上,組織人分頭拆台,南丁山自去同公司人幫着把王銀牛死屍用丈二白布裹了,運回鎮子南五里的王家莊。

    第二天露明南丁山返回寧家,戲班的人馬已將戲箱和各自的行李搬上了卡車。最後一頓飯寧家是一人一碗白菜豆腐燴菜,半斤鍋盔。夜郎在飯廳裏沒見鄒雲,託人去喊,寧洪祥説鄒雲一早去王家莊王銀牛家辦些事去了。夜郎着了急,怕趕不上走,寧洪祥説你們先走吧,她要留下來還要幫我的。便見康炳提了一個塑料袋兒説:“鄒雲走得急,給我交待了,要你把這個捎帶回去。”夜郎打開袋兒,裏邊是一個麥飯石磁化保健口杯,還有一封疊成小鳥狀的便條兒。展了便條看去,上面寫道:“我在寧總這兒瞧見他用這個杯子喝水,説能開胃又能治便秘的,我就給你討要過來了。沒本事給你買一把金顆子回去,卻專門要了個杯子,我對你怎麼樣?乖,你怎麼報答我呀?”便條的下邊還有一行字:“你要想我,我不在你身邊,想得太厲害,你自己去滿足吧,但堅決不允許接觸別的人!”末了沒有署名,是用嘴吻了一下,印出一個口紅的圓圈。夜郎就笑了。康炳説:“我可沒打開看的,寫什麼了好笑?”夜郎説:“她寫錯了一個字。”忙把便條兒又疊好成原樣的小鳥狀。

    鄒雲沒有回來,吳清樸給戲班來過三次電話問情況,夜郎因回來後去祝一鶴家,遇着顏銘感冒,又陪着去醫院一趟,剛返回戲班,吳清樸已打發五順來叫夜郎。夜郎直腳到了保安街餃子宴樓,兩層樓閣裝修得富麗堂皇,虞白、吳清樸、丁琳都在。虞白劈頭就問鄒雲怎麼沒回來,家裏忙得火燒了腳後跟,她倒逛清閒,屁眼大把心也遺了?!吳清樸面色憔悴,雙眼紅絲,説:“我也沒了主意。你説咋辦?”虞白説:“給你們掙錢問我咋辦?你不知道飯店快要開張嗎?你能放了她去,你一個大男人家還能沒主意?”丁琳也説:“清樸還沒結婚先就怕老婆了!白姐也是逼清樸,鄒雲是董事長,清樸畢竟是僱用的經理晦!”説得吳清樸臉色赤紅。一擰脖子説:“她回來也罷,不回來也罷,九月八號的日子是劉逸山老先生選定的,離了她看我開不了張?!”主意拿定,當下列了開張日邀請貴賓名單,無非還是派出所的張所長、王副所長,街道辦事處的劉書記、牛主任、上官瑩辦公室主任,税務所的吉所長、廉税務員、米税務員,電管所的朱所長和電管員戚某、楊某,衞生局的朱局長,工商管理所的苟所長、趙副所長、黃副所長,銀行的李科長,保安街東頭的閒漢劉貴、王老三、閻義君,街西頭的嚴寶寶兄弟四人。還有鄒雲工作單位的領導,吳清樸單位的領導和相好。這些都得吳清樸一一親自去請。也安排了丁琳去請新聞界的朋友,如電視台的記者、攝像師,晚報經濟部的記者,工商報的記者,消費者報的記者。丁琳就提議要請市上的領導,市上的五套班子能請來的儘量請,當然為一個小小飯店的開張,不可能邀請的都能來,但大紅帖子一定要都送到,即使不能來,也讓知道有這回事。那些退居二線的老領導,也不要放過,他們是餓死的駱駝比馬還大,影響力仍存在,且賦閒在家,更容易請到的。但這些人由誰去請?夜郎説他可以請到東方副市長,請到人大常委會甄副主任,政協的司馬副主席。丁琳就説:“那好,你請的我就不請了。別的我託晚報的記者,能請幾個是幾個。對了,我還可託人再請一些文化名減,譬如紅歌星龔維維,説相聲的王得,畫家李應道??哎,陸天膺是吳家世交,還有那個劉逸山,這得白姐去請嘍!”虞白説:“要叫我辦飯店,我誰也不請。”丁琳説:“你就辦不了飯店!”吳清樸説:

    “白姐不願去,也就算了;陸天膺、劉逸山是高人,也不一定能請了來的。白姐你到時候負責接待。”虞白説:“讓我去站門口笑臉相迎,端飯送水?”吳清樸説:“哪敢勞駕你!那日肯定亂糟糟的,聘的服務員都沒經驗,要有個丟三落四的,你得照看着。再説,你什麼也不幹,拿個凳子在那裏坐了,我心裏也就有了靠頭似的。”虞白説:“我準備冊頁筆墨,讓人拿來簽名,有重要的人了,覺得對你有用了,能做棍子打人的,就題些辭掛在店裏。——我是不來的。”吳清樸説:“你要不説,我倒差點忘了!夜郎,我給你錢,你多買些花籃、玻璃匾,隨便寫些祝賀的話,可以造造氣氛。”虞白説:“清樸也會這樣了?”一句話倒使吳清樸不好意思。夜郎給虞白使眼色,虞白笑了笑,臉別到一邊。夜郎岔了話説:“哎,那隻鱉還活着沒?”虞白説:“還活着,只是瘦多了,從蓋上看,骨條子都顯出來了。我怕它活不長哩!”夜郎説:“你沒有喂?”虞白説:“那喂什麼?”夜郎説:“我想總得吃吧,放些肉末或者饃花。”虞白説:“鱉是仙相兒,怕不是吃這些吧?鳳凰之所以高貴是鳳凰只吃竹實和蓮籽,禿鷹吃腐屍才那麼醜陋和暴戾的。”丁琳説:“你哪裏見過鳳凰吃竹實和蓮籽?

    夜郎這人該是吃生肉的人吧?可他卻只吃素食;吃素食該長得漂亮吧?而夜郎的形狀??”虞白説:“馬就是草食動物呣!”大家都笑。説過一陣閒活,吳清樸喊五順他們端幾籠餃子來吃,果然是水餃不同了平常的水餃,有的捏成船形,有的捏成菱角形,有的是元寶形的、三角形的、張口形的,餡也豐富,豬肉、海蔘、髮菜、雞翅、茴香、蘑菇、豆腐、魚蝦,一一品嚐了,都稱讚着好。

    出了飯店,夜郎就騎了車子分頭去找政協的司馬副主席,人大的甄副主任和東方副市長。——盡是些副的,正的請不來,夜郎也不敢請。司馬副主席卻三日前率領一批委員去郊縣視察水利建設了,只好把帖子放在辦公室。甄副主任和東聲副市長在開會,接待的是各自的秘書。東方副市長的秘書夜郎是認識的,當下很客氣,雖同意負責讓東方副市長參加,但還是讓夜郎約時間再見一下面。而甄副主任的秘書則説某某歌舞廳也是此日開業,已經答應去人家那邊了,還掏出記事本來讓夜郎看。夜郎回來,就對吳清樸如實説了,吳清樸只好説能請到東方副市長就東方副市長吧,但一定得板上釘釘子,要紮實。夜郎説:“開業有沒有給來賓的禮品?”吳清樸説:“哪能沒禮品?除了吃飯,每人一份這個。”拿過一個已裝好的塑料袋兒,塑料袋上印着“保安街餃子宴樓”字樣,裏邊有一條玻璃紙做的紙盒,裝着一條意大利真絲頭巾,一個黑平絨方盒,裝着一塊西鐵城手錶,一個小紅絨小盒,裝着一枚金戒指。夜郎説:“都送一枚戒指的?”吳清樸説:“有十五個戒指,給重要來賓。”夜郎説:“天呀,不知開店能賺多少,這禮品就先花這麼多!”吳清樸説:“這沒辦法,各路神仙不敬,以後事就多了。這戒指還是人家寧洪祥資助的,你們去巴圖鎮,第三天夜裏鄒雲託人捎回來的。”夜郎沒有説話,心裏卻叫起來:鄒雲之所以不回來,原來拿了人家這麼多東西!就不免也覺得大家對鄒雲不回來一哇聲地埋怨有些不合適,吳清樸也在埋怨,吳清樸你埋怨的什麼?!當下臉上不悦,丟開塑料袋兒,喊叫着服務員沏一壺清茶,先喝了一會兒,才説:“現在看來,別的領導請不來,最大的官也只有東方副市長了,也給人家這麼一份禮?東方副市長的秘書讓我親自再面談,這話裏怕是有話的。開業剪綵,總得有剪綵費的,與其到時候給,不如事先給他,也免得他到時候又不願意來了。”吳清樸説:“你説的有道理。不知剪綵費給多少?”夜郎説:“行情我不清楚,以前聽銀行的李貴説過,有一個個體醫藥店開業,請省上一個領導剪綵,是付了一萬元的紅包的。”吳清樸叫道:“一萬?!”夜郎説:“當然人家財大氣粗。這是家治乙肝的大夫——現在是哪一種病治療沒有特效的,哪一種病的治療中就出名醫。——省上的領導剪了彩,就是做了一次活廣告,開業後人都信這家醫術高,藥物真,因為省上領導不會給騙子去剪綵吧?”吳清樸説:“咱要的也是這種效果,可一萬元哪裏拿得出?”夜郎説:“五千怎麼樣?再少就拿不出手了!”吳清樸説:“那就五千吧。你走後我突然記起還要請旅遊局的頭兒和導遊,如果導遊能把洋人領來,這生意就會好的。先給剪綵費五千,那就不請旅遊局的頭兒了,只叫導遊。”吳清樸從抽屜取了五千元讓夜郎清點,又説:“不要點五千,點四千八,圖個吉利數。”夜郎點出一沓,用紅紙包了,説:“你計算過了沒有?請一般領導就有司機的,給領導不給司機禮品?不給怕不行吧?可以把司機的禮品再簡單些。但請東方副市長,除了司機,還有秘書,秘書提出他事先給東方副市長説好時間讓我去面談,能避開人家嗎?”吳清樸嘴噘起來,説:“咱給秘書有禮品嘛。”夜郎説:“那當着秘書面我只把紅包給副市長?”吳清樸説:“夜郎,我腦子都暈了,你説呢?”夜郎説:“錢當然是你掏的,但我心裏哪裏又不一是黑血在翻?既然要做生意,世事就是這樣,人家都這麼幹了,咱不這樣,事情不成呣!要和領導牽上線,不巴結好秘書你我逢領導的面兒都見不上的。給他個紅包,也取個吉利數,一千八!你覺得不行,咱就往下減,給一千元。”吳清樸説:“那就給一千元吧。”又取了一千元,用紅紙包了。

    夜郎在夜裏給秘書打了電話,約好時間兩人同去了東方副,市長的家。開門的是保姆,説市長身體不好,在卧室休息着,市。長夫人則去看什麼歌舞去了。夜郎和秘書在客廳坐了,夜郎悄聲問:“東方副市長有病了?”秘書説:“老肝病,十年光景了,一直沒有挖根兒。年初有個老中醫説讓吃胎盤,説對肝病有奇效的,已經吃了不少胎盤了,還真有效果,表面上看倒看不出像個病人。”夜郎聽了默然無語。秘書又説:“市醫院婦產科每每送來,回來清洗了,便用沙鍋清燉,營養豐富,只是難吃。哎,祝老的病也可以讓吃這胎盤麼。”夜郎説:“我給他弄過幾個胎盤,他都不吃的。”保姆沏上茶後,説燉的胎盤已好了,稍等候,就去叫市長。夜郎趁機先將一千元的紅包塞給了秘書,邀請他開業日一定要去。秘書説:“咱是熟人了,我拿的什麼錢?這不是讓我難堪嗎?”夜郎説:“要是我辦的實業,我還要向你借錢的;這是我朋友的事,你要不收,我就不好交差了!”把紅包塞到秘書的口袋裏。秘書還要推辭,聽得保姆在卧室裏叫東方副市長,夜郎扯了一下秘書的胳膊,秘書就不再説什麼,先走進卧室和東方副市長説話。就見副市長説:“你們來了直接就叫我嘛!”走來,披一件真絲咖啡色夾克。夜郎以前對副市長的印象是整個臉就是一個鼻子,但現在鼻子依舊肥大,頭上謝頂,肚子突出,那褲子就把褲腰提得極上,幾乎到了胸前。和夜郎握過手了,坐下來説:“原來你就是夜郎,咱們見過面的,一直名字和人對不上號。——去剪綵的事小吳給我説了,還須得我去嗎?”夜郎握手的時候站了起來,現在還站着,説:“這你得一定去的!你??”東方副市長説:“坐下説,到我這兒隨便。”夜郎坐在沙發沿上,傾了身,再説:“你要不去,這飯店就開不了業的,你雖然忙,但大家都盼望你去,一是我們的光榮,二是咱西京還沒有開過這樣的飯店,你一貫關心市上的工商建設,社會上説你的人越來越多了——你得去的。”東方副市長説:“工作做得不好,羣眾怎麼説的?”夜郎説:“説你主管的城建、工商、文衞工作,是歷年來發展最快的。説你平易近人,衣着樸素,自己身體不好又沒黑沒明地到處跑。”東方副市長嗬嗬大笑,説:“前邊有書記和市長,當副市長就是跑跑腿兒,不跑怎麼辦?可咱們的羣眾多好,只要你給他們做一點事情,他們就會念叨你的好處的!每想到這裏,我們還有什麼不好好工作’的理由呢?”秘書説:“東方市長病了十年,肝炎是富貴病,要休息好的,可他從來沒有個囫圇休息日,晚上把中藥熬好,白日走到哪裏把藥湯裝在葡萄糖瓶子裏。”夜郎説:“東方市長,我對你有意見哩!”東方副市長説:“噢?

    提呀!”夜郎説:“你太不注意身體了!你現在的身體已經不屬於你的了,你怎能那樣糟踏呢?咱市上有個神醫叫劉逸山的,什麼奇病怪病他都能治的,是不是我幾時讓他來?”東方副市長説:“聽説過這人,只是沒見過;什麼時候需要了我去找他好了。身體現在強多了,正服一種偏方的——小琴,煮好了嗎?”廚房裏應道:“好了,我見你們説話,沒有端上來,你現在可以吃了嗎?”東方副市長説:“你端來吧,我邊吃邊説着,不要又放涼了。”保姆就端了一個沙鍋上來,放在木凳子上,東方副市長説:“藥我就不讓了!”沙鍋很大,蓋揭開,半鍋白糊狀的湯。夜郎首先聞到一種腥味,胃裏就不安生起來,強忍了説:

    “這不切碎的?”東方副市長説:“不切的。”夜郎的胃泛得更厲害了,一股東西往喉嚨裏湧。他憋着勁,説句有些感冒,就去廁所嘔了一口,重新坐到客廳,眼也不敢去看東方副市長的吃相,只歪了頭和秘書欣賞廳牆上的國畫。直到東方副市長吃完了一半兒胎盤,囑咐保姆明日一早八點前再熱一次,便用手帕擦了嘴,説:“開頭吃就是難下嚥,吃過一個,倒覺得香了。”秘書笑着説:“倒吃出癮了?”東方副市長説:“還真好,先前胃口老不開,夜裏總失眠,現在病狀全沒有了,你們瞧瞧我這鬢角,蒼白顏色也黑了!”夜郎笑了笑,應着話説了幾句,把請帖拿出來,請帖裏夾了紅包,偏在請帖邊露出紅包的一角,放在了桌子上,説:“這是請帖,你一定要去剪綵啊!”東方副市長説:“那好吧,到時候,小吳你提醒着我。辦飯店就好好地辦,餃子宴都是些什麼品種?”説着要動手取請帖來看。夜郎立即意識到東方副市長是沒有留意到請帖中的紅包的,怕當場亮出都尷尬,秘書忙使眼色,站起來説:“是這樣吧,時候不早啦,我和夜郎就先走呀,你早早休息吧。”東方副市長便也站起來送客,還讓保姆去把樓道的燈開開,白個去卧室尋老花鏡要看報紙了。

    夜郎和秘書在樓區大門口分了手,夜郎還要叮嚀開業的日期,秘書説:“不用説了,到時候人沒拉到你尋我好了!我得問一下,還請了哪些領導?”夜郎説:“恐怕市級領導只有東方副市長一個人吧。”秘書説:“請了東方副市長,就不要再請別人啦,你記着啊!”

    夜郎一等秘書走開,就去電話亭給餃子宴樓打電話。吳清樸接了,喜歡得直謝夜郎,並要夜郎去那裏吃夜宵,夜郎沒有去,卻徑直去了寬哥家。

    吳清樸打電話要夜郎吃夜宵時,虞白也是在場的,等了半夜,夜郎沒有來,虞白嘴上沒話,心裏空落落的,幫着庫老太太把一幅剪紙畫裝在玻璃框裏又掛在廳裏,便覺得困得要命,遂同庫老太太回家去睡覺。

    進門的時候,卻怎麼也開不開自家的門鎖,急得出了一頭汗水。庫老太太拿過鑰匙再開,還是開不開。虞白氣得就蹴在牆下,卻覺得腿根部什麼東西墊得生疼,在口袋掏着看了,自個就噗地笑了聲:

    “鑰匙錯了!”門上的鑰匙裝在口袋裏,開門的是她一路從脖子上卸下在手裏玩的鑰匙,競迷糊得以為是門上的鑰匙了。庫老太太説:“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的,你年輕輕的,倒這般糊塗!”虞白進門沒有立即拉燈繩,直等臉上的燒退後,不想讓庫老太太看出什麼。燈亮後,就坐到沙發上,倒反省自己的荒唐,輕聲罵了:“不來就不來,誰稀罕着來?”庫老太太説:“你給誰説話了?”虞白覺得自己今日怎麼啦,盡失常,就趕緊説:“大娘,你嗅着什麼了嗎?”庫老太太説:“嗅着什麼?”虞白又皺皺鼻子,説:“哪兒有腥味?你快看看,鱉盆蓋得好嗎?”庫老太太踮了小腳去卧室,尖聲叫道:“鱉跑了,鱉又跑了!”鱉養在一個小瓷盆裏,曾經從盆裏跑出來過一次,她是在盆沿架了兩個木棍,木棍上壓了一塊石頭的。虞白過去,果然石頭和木棍掉在地上,鱉是不見了。歪了頭在桌下和牀下察看,沒有蹤影,心想一定是鑽到什麼雜物的下邊去了,但桌下和牀下以及房子的任何角落都堆着東西,查起來也不容易,更害怕的是在翻動雜物的時候,它突然咬你一口怎麼辦?

    虞白又急了,説:“鱉咬住人是不鬆口的嗎?”庫老太太説:“天上打雷才鬆口哩!”虞白立即坐到牀上去。庫老太太笑着説:“你就在牀上睡吧,我不怕的,鱉咬人只揀嫩的咬哩。”去把廳裏的燈熄滅了,回自己的矮鋪上去睡,一會就噝兒噝兒地打起了鼾聲。

    虞白緊閉了眼睛去睡。迷迷糊糊,似乎就覺得鱉爬上牀來了,她用手去捉,竟捉住了鱉頭。鱉的頭平日看上去極小極短,伸出來卻長若一柞,粗有一握。虞白死死地抓着鱉頭,鱉頭競越來越大,明赳赳地睜着雙眼,且堅硬無比,口裏吐着白沫,後來就咬住了自己的肚皮。虞白手腳一陣亂打,忽地翻身坐起,窗外的月光明晃晃一片,廳裏的擺鐘咔嚓咔嚓均勻而有節奏地響。她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個噩夢。心想:哪裏會有鱉在牀上?牀腳這麼高的,鱉無論如何也爬不上來。這麼一時亂糟糟的尋思,卻聽得哪兒有沙嚓沙嚓的碎音,以為是起風了,吹動小園中的幾株瘦竹。那碎響競又似乎就在屋裏,沙嚓裏還有了銅的韻。虞白咯噔地扯動了電燈繩,叫道:“楚楚!楚楚!”楚楚卧眠在廁所裏的角落的,一時沒有叫醒,虞白猛地就看見了在沒有吊門簾的卧房門口,那隻鱉正從客廳往裏爬,短短的四足,骨質的尖爪,在水泥地板上划動,已停在那裏了,烏黑的頭長長伸着向她看。虞白啊的一聲就又叫起來,只是不敢下牀。狗子楚楚已經拱開廁所門跑出來,用前爪來抓鱉,鱉頭就一縮一伸,楚楚也一進一退。虞白説:“楚楚,不要抓!”庫老太太在矮牀上就驚醒了,問:“怎麼着,怎麼着?”虞白讓她不要動,快把屋裏所有的燈都打亮。庫老太太説:“我不動怎麼去開燈?!”還是下牀來把吊燈和枱燈打開,發現了還沉靜不動的鱉。忙去廚房拿了擀麪杖,企圖把鱉掀個過兒來,再用手卡了後爪根的坑兒抓起來,但擀麪杖一戳沒翻過身,鱉卻沙嚓沙嚓掉頭又往客廳爬去,那快捷的樣子怎麼也不像個鱉了,直爬到大沙發下面去。虞白終於下牀,兩人皆不敢俯下身去看沙發底下的動靜。虞白説:“我只説它要死了,沒了水這一夜就渴死了,沒想它又回來了!”庫老太太説:“鱉才渴不死的!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把沙發抬開,鱉就又靜靜地伏在那裏。庫老太太從廚房取了簸箕,用擀麪杖將鱉撥到簸箕裏,再放到水盆裏去。虞白就用一個盤子在盆上蓋了,蓋了又怕不透氣,用硬紙疊了個墊兒支在一邊盆沿,盤子上重新壓上了石頭。

    忙活了幾個時辰,兩人便沒了睡意。庫老太太就嚷道着要剪一個神鱉,抱了彩紙坐在廳裏剪起來。虞白説:“你剪吧,我可一定得睡,明日下午兩點飯店開業,一早還要過去張羅,若沒精打采的,怎麼見人?”抱了楚楚去廚房水池上洗了四蹄,要楚楚和她睡一個牀上。楚楚乖巧,安安靜靜蜷着卧在那裏,可愛得像個嬰兒,虞白看它,它竟也看虞白。虞白説:“睡!明日帶你也去店裏。”楚楚眼睛就閉上了。可一會兒又睜了眼看虞白。虞白伸手撫摸那頭,競拿了胸罩戴在它的眼上,如給牛戴了暗眼。她心裏仍覺得蹊蹺,在牀上問:“大娘,鱉真是神物嗎?”庫老太太説:“當然是神物。我剪你個後花園裏有鱉又有蜂——”卻嘰咕道:

    八月裏來八月中,走到花園看營生,花園有個

    空空山,空空山,山山空,空空山裏有鱉蜂,蜂螫鱉,鱉咬蜂,把我膣(頭)鬧哩虛騰騰。

    虞白説:“大娘,你念叨些啥呀?”庫老太太説:

    “我念叨啥了?我剪個鱉和蜂的。”虞白知道她一進入了她的剪畫境界裏就犯神經了,笑了一笑,卻尋思:剪個鱉和蜂的;今日也怪了,夢裏夢到鱉,醒來鱉就出現了,她卻怎麼想到蜂?就説:“剪個蜂?

    咋就想到剪個蜂?”庫老太太説:“蜂腰細呣!”不再多説。虞白心裏咯噔咯噔跳,不知怎麼就把手握到自己腰上去。卻問:“大娘,你説説,為什麼鱉要從盆子跑呢?”庫老太太説:“跑了不是又要回來嗎?睡吧睡吧,你明日還要見人哩。”

    虞白翻騰了一陣,直到窗户泛白的時候才迷糊入睡,一覺醒來卻是半牀陽光。庫老太太已將剪好的畫貼在了牀頭的牆上,左一看右一看地自我陶醉。虞白直道着好,卻埋怨庫老太太沒有及早叫醒她。庫老太太説:“你説太陽有多高了?”虞白朝窗外看,一盤紅日在民俗館的山牆脊上邊,院中有兩隻鳥,一隻在空中飛,一隻停在白皮松上。説:“一竿子高。”庫老太太説:“我看茶,也給夜郎倒了茶,夜郎手一抖,茶水潑出來,虞白啪啪地直跺腳。夜郎説:“今口這身衣服把人鎮了!”虞白説:“夜郎跟誰學的會奉承人了?可奉承卻奉承不到點子上,你以為奉承領袖就是喊萬歲,奉承女人就是説漂亮?今日這裏的女的都穿的是名牌高檔貨,偏我穿了一身幾年前的布衣布裙,説我漂亮是要嘲笑我嗎?”夜郎説:“哪裏是奉承?這藍底小白花布裙配無領棉T恤衫,價錢是不值錢,可特別合體,大家都穿得硬咯錚錚的有折有稜,倒越發顯得你隨意和大方——説的不講究,實際上大講究!”虞白心下歡悦,想夜郎眼毒倒能看穿她。臉上卻並不表現出來,拿抹布去抹桌沿的茶痕,乜眼輕聲説:“我要你説我好呀?”夜郎笑了笑,扭頭去勸寬哥用茶,心裏在想:有她這話,心裏就受活了,她是把我當自家人的,嘴上不讓我説,説不定這身打扮偏是為我打扮來着。虞白已離開茶桌去收拾別的桌面上的碟盤,夜郎也就過去忙活,小聲説話。虞白就説:“你這幾天跑得歡呀,昨日晚怎麼不過來?你去吃茶吧,長嘴丁琳來啦!”夜郎只好過來又吃茶,就見丁琳走上來,大聲説:“虞自,你給我説,你在下邊廳裏怎麼掛那幅畫?”虞白説:“你就是很顯擺,今日人多眼雜的,穿個大紅衣服花蝴蝶般的跑來跑去,又那麼高聲叫喊,還嫌人不注意到你嗎?”丁琳説:“咋啦?咋啦?看我又不順眼了?”卻還是走過來放低了聲,説:“飯店都掛醉八仙的畫,你們掛‘鍾馗吃鬼’?旁人畫的鐘馗還有個人形,這畫上竟只是一個惡煞的人頭,一隻手裏握了個小鬼在吃——你的構思,庫老太太剪的?”虞白説:“我剪的。開飯店不是請客就是吃請,我是看不慣的,要請客就請鍾馗,要吃請就吃小鬼——這有啥不好?”丁琳説:“你這麼説我倒想起一件事,前日我去搭公共車,車上兩個人説做生意的事,一個説現在什麼生意都難做,要掙錢只有去開妓院了!一個説開妓院呀,那才掙不了錢的!一個説這是為啥?一個説開妓院總得請領導來吧,領導上去老不下來還掙誰的錢?!”兩個人就哧哧笑。虞白説:“你這流氓,怎不嫌髒了口?!”就嘀嘀咕咕説起昨日夜裏鱉走失的事,丁琳説:“我説個鱉的事考考你——兩個鱉在河灘上造愛,造愛完了,公鱉就走了,母鱉卻還躺在那裏不動,你説這是為什麼?”虞白抬腳就走,靠到了二樓前道的窗口上,丁琳追過來説:“你以為我説流氓話嗎?你心裏流氓才以為我在説流氓話的,母鱉躺着不走,是沒有誰給母鱉翻蓋兒嘛f”虞白也真忍不住笑起來。兩個漂亮的女人嘻嘻哈哈,戳戳打打,街面上的行人就抬頭往上看,有一個痞子一邊看還一邊吱兒吱兒打口哨,兩人才要閃開窗口,卻見一人挑了擔糞水走過門前吆喝“讓開,讓開”,並沒有撞着那痞子,可身子一歪跌下去,兩桶糞水正潑倒在餃子宴樓大門口,刺鼻的臭氣就哄地撲上來。丁琳忙喊:“夜郎,那人故意要喪咱的!”夜郎過來看了,頓時惱怒,轉身就往樓下去,一陣噔噔的腳步聲,吳清樸卻推搡了夜郎又上得樓來,才知道那故意倒糞水的正是隔壁飯店的鄒雲的大哥。大家撫了撫心口,罵一番“小人”,才忍氣吞了聲,讓小李和五順用灰去撒了,打掃乾淨。

    十二點內部人先草草吃些飯,以防客人來了,幫忙的人要餓肚子。每人一碗麪條吃罷,門口就有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有小工就小跑到樓上來説:“來了!來了!”吳清樸問:“哪撥的?”小工説:“是工商局苟所長一幫人。”吳清樸説:“快把桌上的飯碗收拾了,該到大門口去的都去!”先走了幾步,又返身從桌上拿了香煙和火柴,急急下去。虞白説:“工商局的倒這麼積極,莫不是要來檢查營業手續的吧?”接着樓下又是鞭炮響,聽得吳清樸和夜郎在大聲招呼:“來啦?歡迎歡迎!阿梅,快把匾接了!敬煙敬煙!”就一片喧譁聲,四五個大大咧咧的人走上樓來,高聲説:“不錯麼,鄒家兩個兄弟是狼是虎倒不如個妹子!現在是西風壓倒東風,女人勝過男人嘛!”寬哥已站起來,認得是街上一些閒漢潑皮,説道:“你們也來了?”那些人説:“一街的鄰居,沒有我們哥兒們不熱鬧啊!警察兄還來得早,今日借花獻佛,兄弟可要把你大哥招呼好啊!”寬哥讓沏了茶給他們,他們接了説:“嚇,正經龍井茶麼,夠意思!”虞白瞧着噁心,小聲對丁琳説:“清樸怎麼請這些混混子,那以後就不停地要喂他們了!”丁琳説:“正是怕他們搗亂才要請的,君子好待小人難惹哩!你過去,問候問候他們。”虞白説:“我才怕髒口的。”就走下樓去。下樓正好要經過那閒漢的桌邊,虞白目不斜視,聽着在説——“我已經飽了!”“還沒吃的就飽了?”

    “秀色可餐嘛!”虞白下了樓,見門口又來了幾撥人,是派出所的、衞生局的、街道辦事處的。有的來了提一串鞭炮,大門十米之外就燃着了,一邊走來一邊放,惹得街上的孩子跑前跑後地上撿未燃的遺炮。有的抱了一個玻璃匾,太陽在匾中跳躍,一片白光忽地射到街那邊鋪店裏,忽地射到街這邊門窗上。更多的雙手空空,胳膊下夾一個黑皮包。吳清樸和夜郎老遠就迎接了,握手呀,拱拳呀,甚至拍肩搭背地表示着熱情。所有的來客都是要立在門前指點一下門面上的字牌和裝飾的霓虹燈、彩旗、紅綢橫額,問誰題的店號,誰寫的牌字,然後在一張桌前放着的簽名冊上簽字,領取禮品袋,再然後到樓上或樓下的桌上去吃煙喝茶,互相介紹或自我介紹,交換名片。虞白就瞧見三個人在領禮品袋時低低地給發袋的阿梅説什麼,阿梅很為難,跑過來對正拆一條整煙往煙盤裏裝的吳清樸悄聲説:“他們來了三個人要領四份禮品,説是一個副所長臨時不得來的,讓給提一份。”吳清樸説:“哪裏的?”阿梅説:“儲蓄所的。”吳清樸説:“發吧。”阿梅走過去就多發了一份。那些人抬頭看見虞白,就一直往這邊看,虞白倒覺得不好意思了,忙低了頭去裏間的廁所。卻聽得一牆之隔的男廁所有人在説:“讓我瞧瞧,袋子裏裝些什麼?”一個説:“剛才你怎麼不看,跑到廁所裏看?”一個就説:“啊,不錯,我正沒表的。”一個説:“沒見過啥!前幾天宏仁福酒樓開業,沒這麼個袋,一人一個紅包,一背身打開,卻是六百六的。”一個便説:“我哪像你,你們是什麼部門呀?!”虞白沒有解手,卻猛地把水箱的水拉得嘩嘩嘩地響。

    虞白出來就坐到樓下的一個角落裏,掏了指甲刀修理指甲,五順就過來説:“老闆到處找你,你卻在這兒!副市長來啦!”虞白説:“是嗎,我上個廁所他就來了!上邊已經有人招呼了,我就不上去了。”

    五順説:“那些服務員都是青皮柿子沒發開,拿不出手的。”虞白倒有些小生氣,説:“我是一道菜了?!”

    噎得五順很窘。樓梯上的客人就踢踢騰騰走下來,吵嚷着要剪綵。便見吳清樸彎着腰陪了一個大胖子,後邊呼呼啦啦一羣人。人都在店門口站定了,吳清樸安排這個安排那個,宣佈開業典禮開始,就一一宣讀來賓名單,每讀一個名字,下邊就鼓掌。然後有兩個女服務員拉着綵帶,副市長就哈哈地笑着,走到那裏取了剪刀剪綵。綢帶粗,剪了好久剪不開,眾人都緊張得張了口,剛待剪開,掌聲即起。大門口兩邊的竹竿上盤繞了的鞭炮震天動地價響,每個人都把耳朵捂住了。直響過了十分鐘,一切平息了,開始全體照相,攝影師指揮過來,又指揮過去,數次喊叫注意,數次注意了卻不是忘了裝膠捲就是燈光不閃,惹得都抱怨浪費感情了。照完全體相,都要和副市長照。吳清樸又拉着各個局長照,一扭頭察看還有誰未照,就發現了虞白,硬拽過來就對副市長介紹。副市長握手的力量很大,時間也長,虞白就不好意思了,待一個什麼所的所長彎腰上來要給副市長説話的當兒,趕緊逃上樓去了。樓梯口卻已佈置了一片小氣球,一架攝像機早伺候在那裏——這是丁琳想出的花樣,意在重要客人剪綵完畢後上來踩過氣球,氣球破裂啪啪響,象徵“發發”之意。虞白忙踮腳繞過氣球到樓前過道的窗下,下邊的人就走上樓梯,黑狗楚楚卻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先一步出現在樓梯口。虞白忙叫:“楚楚,楚楚,捱打呀?!”楚楚從氣球上跑過去,氣球沒有踩響,卻攝入了鏡頭。丁琳笑着説:“楚楚愛搶鏡頭,上一世一定是個風騷女人!”

    所有的人都入席了,什麼人坐什麼桌,桌上什麼人是主席,一一都安排了。夜郎一時沒了事,就也到過道窗下,敞了懷涼快。虞白説:“諸神都歸位啦?”夜郎説:“安排座位夠費神的。——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虞白説:“這兒清靜些。”夜郎説:“我一瞧着你這樣子,知道啥叫孤獨了。”虞白説:

    “我孤獨什麼?不是還有你在這兒嗎?”夜郎説:“我是逢場作戲慣了??”就齜牙咧嘴地在後脖子上抓着。虞白説:“怎麼啦?也害牛皮癬了?”夜郎説:“脖後根長了個肉瘊子,越來越大,一熱又發癢的。”虞白説:“原來背了個猴(瘊)子,我説不安生的!你要肯取掉它,我倒有絕招的。”夜郎説:“我割掉過一次,但又長上來了。”虞白拿眼睛就在屋頂上瞅,然後又趴在窗台往外看,就發現了窗外的台楞上有一個蜘蛛網,説聲“你命還好”,彎出身去抽了一根蛛絲。又抽了一根,連抽下三根合成一根了,讓夜郎趴在窗台上,便用蛛絲去勒了脖根的肉瘊,説:“三天裏肉瘊就掉了,不流血,不疼,也不再長的。”丁琳就笑嘻嘻走過來説:“喲,真個最安全的地方是最危險的地方,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説席面上不見了虞白也不見了夜郎,才在這兒熱火了?!”兩人趕緊分開,虞白説:“我是給他治病的??你來看看。”丁琳説:“清樸讓你去的,副市長也問你的,你來應酬着給副市長敬杯酒吧。”虞白説:“副市長那樣子怪可怕的。他晚上沒有睡好覺?”夜郎説:“他就是那紅眼睛。”虞白只好過去,果然東方副市長就要她坐在上席,上席已經坐滿,説:“加一把椅子吧,清樸是你表弟,做姐的應該坐上席!”秘書見狀,自個便退出來,加入到另一個桌子上去。席間,桌上的人都站起來給市長敬酒夾菜,虞白幾次想,自己應該也夾菜了,但卻不好意思,才鼓了勇氣,旁邊的人就隔了她把菜夾在市長的盤子裏,虞白就只好身子往後縮——坐得極不。自在。在一邊桌上坐着的夜郎全看在眼裏,害怕虞白耐不住又要:離席,扭過頭和她説話。虞白與夜郎説了,又和夜郎緊挨的寬哥j説話,東方副市長也就扭了頭來説:“夜郎,蝗蟲吃過了地界,怎。麼把我們桌上的人也拉過去了?”夜郎説:“市長,我們這都熟的。”東方副市長説:“説什麼話?讓我也樂樂。”和虞白都轉過身來。夜郎便把寬哥介紹給了副市長,副市長則問:“臉上怎麼啦,在哪兒蹭了?”夜郎替説:“兩口打架,被抓破了的,只説很快就好了,沒想指甲有毒的,破處又進了水,化了膿,就一時好不了了。”虞白見夜郎這麼説,也揶揄寬哥:“怕老婆晦。”寬哥不知怎麼回答,紅漲着臉説:“這糟踏我哩!虞白也糟踏我?!”東方副市長笑着説:“怕老婆好麼,現在不怕老婆的家庭就沒有個安定團結的。汪寬你一定還沒資格進入怕老婆協會的,因為真正的怕老婆了,就不至於被老婆抓成這樣!”夜郎説:“市長到底是市長,一眼就看出來了!寬哥單位沒分上房子,嫂子就成天和他過不去的。”副市長説:“單位分房有單位的規定,你那嫂子也太過分了。”夜郎説:“依我説,寬哥,單位不給你分房是應該的,誰叫你惹是生非?我是領導我也不給你分!”副市長問:“怎麼回事?”夜郎就將他怎樣在鐘樓碰見痛苦不堪的農民,怎樣讓寬哥領他們去派出所,又如何抓住罪犯,派出所又放了罪犯,寬哥又如何反映到局裏,分局就不高興了整他。一席話説得東方副市長想聽也得聽,不想聽也得聽,聽完了,夾了一筷子菜嚼了一會兒,説:“分局這次不是評了先進嗎?”夜郎説:“可不正是為這個先進才發生這事?!”副市長説:“那罪犯呢?”夜郎説:“罪犯現在是抓了,但派出所放人的那個警察卻屁事也沒有。”副市長説:“這怎麼行?知法犯法者沒事?!德林,德林!”德林是副市長的秘書,正在另一桌上和人划拳,醉醺醺端了酒杯過來,以為副市長要讓他代酒,説道:“市長身體不好,不能喝的,我是酒罐子,和我來是了!”副市長説:“今日不讓你代酒。德林,讓夜郎把事情給你説説,你給公安局打個電話,查一查事情到底怎麼樣?”夜郎趕緊提了酒瓶要給副市長敬酒,副市長不喝,卻不讓德林代,要虞白代。夜郎就拿過茶杯,咕咕嘟嘟倒了半杯,説:“市長,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喝這麼多!寬哥,咱們都敬市長一杯,這下你的房子該解決了!”副市長説:“夜郎你這是逼宮嘛,我可沒給你説房子的事,分房要看局裏的具體情況。”夜郎説:“這我知道。”一仰脖先把酒喝了。德林説:“夜郎豪放,樊噲一樣!”夜郎説:“我也敬你一杯!”和德林又喝了一大杯,就陪秘書到了一邊去説話。虞白先代副市長喝過一杯,這會站起來要敬副市長的酒,副市長説:“咱喝酒,我象徵點,你可喝好。——你瞧瞧市長有什麼好,吃一頓飯都吃不安生嘛。”寬哥也站起來,拿酒瓶來給自己倒了一捅子,再給副市長的杯裏添滿,激動得眼淚花花直轉,説:“市長,我沒有想到你會這麼快就解決這件事,我汪寬會好好工作,不辜負你的關懷的。要得到領導的支持,就得拿出第一流的工作成績贏得領導的支持。這杯酒我敬你,你隨意,我喝三下。我也是有病的人,不敢多喝酒的,但我今日要喝!”先把三杯喝了,雙手捧了一杯給副市長,副市長説:“這是我份內事麼,用不着感激。現在社會風氣不好,做了許多正常的份內事好像就不得了了,比如電視上常報道什麼領導下鄉瞭解情況呀,聯繫羣眾呀,這些是領導幹部起碼的工作作風嘛,可現在作為新聞來報道,這就不對了。當然,出現這種現象,也説明我們有些領導幹部已經很少去羣眾中瞭解情況了。”寬哥見這麼説,越發激動,‘便説起年初他去郊縣一個大山溝調查一宗案子,和那裏的羣眾聊起來,羣眾反映解放初縣上領導是步行下鄉的,因為步行,到村裏總要數天歇腳的,即使不想辦事也得辦事。七十年代領導下鄉是騎自行車,當天來了,當天不得回去,還得住一夜,可現在都是坐了小車去,吃頓飯就回去了。寬哥説:“社會越現代化,領導越難深入羣眾的。”東方副長説:“這你就極端了,汪寬同志。關鍵是人,而不是車!牛任,你説是不是?”同桌的街道辦事處牛主任正在啃豬蹄,説:“有好車不行的,就拿咱們現在破案來説,罪犯作了案坐高級車了,辦案人員還騎個自行車,怎麼去追?”東方副市長笑着説:“又是這麼個理?”虞白便説:“咱這不是吃席倒像在開工作會了副市長説:“喝酒喝酒。”寬哥又給自己倒了三杯,還要給副市再敬一杯,自己又一次喝了,要虞白代副市長喝,虞白就喝得時面如桃花。寬哥身子已搖晃起來,還要去抓酒瓶子,沒有住,扶在桌上,大家就笑起來。虞白説:“他太激動了,喝多了副市長説:“真是好同志!”話未落,寬哥已溜下桌去,虞白忙喚小李,兩人攙了寬哥去休息間,虞白就再也沒回桌席上去。

    開業了十天,餃子宴樓的生意還好。常來吃飯的有一個女子,吃了飯曾經索要過餃子名稱單,説要幫助飯店宣傳宣傳的。吳清樸起初以為她是哪個報社的,問她認識不認識丁琳?這女子問丁琳是誰?吳清樸説丁琳和西京所有報社的記者也熟哩。這女子卻説她不知道西京有什麼報,口氣很傲慢的,要求飯店能每天中午送一籠蒸餃到她的寓所去。只要付錢,餃子宴樓有這個業務,小李就每日去送蒸餃到一座小樓上去。回來卻説那女子是紅唇族。五順説:“什麼紅唇族,是金絲鳥。”吳清樸問:“你們兩個倒知道得多,什麼是紅唇族和金絲鳥?”五順説:“你連這些都不知道呀?紅唇族是那些歌舞廳裏做三陪的,金絲鳥卻是被來西京做生意的香港款爺包養的。”吳清樸聽了,心裏突然間不舒服起來,想起了鄒雲。又過了數天,鄒雲還沒有回來,吳清樸有些急,去平仄堡詢問有沒有鄒雲的消息。經理卻説鄒雲七天前就託人捎了辭職的口信,賓館已經與她沒什麼關係,只是她有三天的加班費還未領,有九元九角錢。吳清樸昏頭沉腦地給虞白説,虞白剛剛收到鄒雲的信,信上説她已在寧洪祥的公司正式上班了,是辦公室的秘書,信上還説,她怕吳清樸不同意,產生誤會,特寫信給表姐,讓表姐把情況告訴清樸,這樣,清樸辦飯店,她掙外快,日後會攢一筆錢的,並且問道飯店開業了沒有,生意是否紅火?吳清樸氣得嘴臉烏青,説:“她還操心飯店?早知道她要這樣,我也不停薪留職了!要掙錢靠咱的勞動去掙麼,給一個暴發户的當什麼秘書?白姐,你説這是不是傍大款?!”虞白也是窩了一肚子火,聽了吳清樸的話,卻説:“話説得這麼難聽,你是成心不想娶她嗎?一開始你就把她寵出了毛病,我説有你日後受的氣,現在怎麼着?當初去巴圖你管不了,這陣已經做了秘書,又辭了工作,你就讓她先幹着吧。——她是太得意了,以為她想幹啥就能幹成,沒吃過虧的,讓她摔打去吧。”吳清樸勾了頭,長出短嘆地説:“你説她不會出別的事吧?”虞白説:“她也不至於那麼賤吧。”

    這話説過了半月,虞白聽飯店的小李講,他居住的院裏的禿子説在火車站賣燒雞,看見了鄒雲和一個高個男子在軟卧包廂裏,那列火車是開往成都的。虞白心細,並沒問那高個男人的模樣,只問鄒雲穿的什麼,戴的什麼?小李説,禿子説啦,鄒雲穿的是緊身牛仔褲,腳上的鞋是意大利的那一種,特高特大的後跟,上衣是白色的緊身汗衫,脖子上是金項鍊,胳膊上是金手鍊,手上幾個鑽石戒指哩。虞白心裏説:完了。兩個人搭車路過西京而不下來,要不是去成都旅遊就是去辦貨收款,即使辦貨收款,千里之行,十天半月,一男一女就難説得清了。虞白叮嚀小李此話不要再給人説,小李點頭稱是,甚至也告誡虞白同樣不要對誰提起,他是第一回對她説了是非。虞白自此有了心思,多去了飯店照看,瞧着清樸沒黑沒明地忙,便為他操掛吃的穿的,無限可憐。誰知清補也是知道了,小李把禿子的話同樣説給了清樸,也告誡清樸不要對誰提起,他是惟獨給清樸一人説的。吳清樸是兩個晚上沒有合一眼,躺在牀上不敢作想。老實的人雖然嘴笨。內心卻豐富,一想象起來眼前盡是烏七八糟的圖像,嘆自己為了鄒雲而下海掙錢,自己掙錢了,鄒雲卻去傍更有錢的主兒,離酐己更遠,不覺腹內如焚,又氣又惱。平日有了愁悶,去給虞白傾訴,如今這事卻怕惹得表姐悲傷,數次強忍着也沒把話説出來。要説的話不説出口,這話就在肚裏發邪氣,如火,如刀,如毒藥水,吳清樸飲食不振,肚子發脹,日漸削瘦起來,也不大再去虞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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