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松竹齋向華俄道勝銀行借款到現在,時間又過去了兩年半,張繼林和張幼林相繼完成了私塾的學業,賦閒在家。張繼林還是一如既往地看書練字,張幼林則給自己放了長假。這天上午,張幼林早早地來到了叔兒家的院子裏,忙着給鳥兒喂水餵食,樂此不疲。
張繼林站在石桌旁規規矩矩地臨帖,他見堂弟根本就沒有要讀書的意思,於是抬起頭教訓起來:“幼林,你有完沒完?你呀,怎麼説你好呢?別淨跟我爸學,成天不是玩鳥兒就是養蟲兒,那叫什麼你知道嗎?那叫玩物喪志!”
張幼林譏諷地回敬他:“哎喲!還玩物喪志?我説哥,我們都喪了什麼志了?”
張繼林恨鐵不成鋼,他搬出了《禮記》,説男子漢大丈夫總要有個志向吧?就像《禮記-大學》裏説的,要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張幼林一聽這話就煩,跟堂哥戧戧起來:“我活得好好的,幹嗎要治國平天下去?天下人要都去平天下,鬧不好就得亂套了,幾千年來無數讀書人誰沒這種抱負?可實際上呢?治國平天下輪得上你嗎?從來是成功的機會少,失望的時候多,所以又出現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説法,不過是給自己找個台階兒下。”
張繼林明知道他在胡扯,可又一時語塞,張幼林於是繼續闡發:“就説咱倆吧,你好好讀書,為的是將來‘兼濟天下’;我呢,玩個鳥兒養個蟲兒什麼的,為的是‘獨善其身’,咱們兄弟各有各的志向。”
張繼林賭着氣扔下手裏的毛筆:“算了,我不跟你説了,道不同不相與謀。”
張幼林拎起了鳥兒籠子:“繼林哥,您慢慢寫着,千萬別鬆勁,保不齊哪天張繼林的大名兒就上了國子監的進士碑了,不是狀元也得鬧個榜眼什麼的。”
“你幹嗎去?”張繼林伸着脖子問。
“我溜達溜達,‘獨善其身’去。”張幼林轉身走了。他煩透了張繼林從私塾先生那兒躉來的這些陳詞濫調,心想,有這麼個堂兄真是要多沒勁有多沒勁。
張幼林拎着鳥兒籠子漫步在街頭,他東瞧瞧,西看看,漫無目的地閒逛着。逛到南橫街,被無賴王小二和銅六兒盯上了。這兩位都是直隸人,和張幼林的年紀不相上下,在京城沒有正當的職業,靠坑蒙拐騙混飯吃。銅六兒先是瞧上籠子裏那對兒紅子了,琢磨着沒十兩銀子拿不下來,再看張幼林的打扮、做派,準是個有錢的少爺。王小二一馬當先,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瓶就迎着張幼林走過去了。
王小二走到張幼林的身邊,故意撞了他一下,手裏的瓷瓶掉在地上摔碎了。
王小二一把揪住張幼林:“嘿!這麼寬的大街,怎麼淨往人身上撞?”
張幼林火了:“明明是你撞的我,怎麼反咬一口呀?”
“我還説是你撞得我呢,得嘞,我這瓷瓶怎麼辦吧?”
“怎麼辦?活該!”張幼林心想,想訛大爺我?門兒也沒有。
看熱鬧的人羣圍了上來,銅六兒混跡在其中。王小二給看熱鬧的人作着揖:“各位老少爺們兒,你們來評評理,有這麼欺負人的嗎?今兒個我媽病了,沒錢抓藥,我一咬牙把祖傳的寶物拿出來,想送到當鋪當點兒銀子,誰承想讓這位爺把瓶子撞到地上摔碎了,我這可是北宋鈞窯的‘海棠紅’,就這一瓶子沒五百兩銀子拿不下來,這位爺,您看着辦吧。”
張幼林冷笑着:“喲嗬!還知道鈞窯的‘海棠紅’?學問還真不淺,你還知道點兒什麼?”
王小二裝出委屈的樣子:“這位爺,您這是怎麼説話呢?光天化日的摔碎了我的‘海棠紅’,還想賴賬是怎麼的?”
“我看你長得就跟海棠紅似的,見過那玩意兒嗎?別説是你,就是你爹、你爺爺,你家祖宗八代也不知道鈞窯的窯口朝哪邊兒開,去去去!一邊兒涼快去!跑這兒矇事兒來了?”張幼林要走,銅六兒湊上前擋住了路:“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理啊?你把人家寶貝摔了還出口傷人,連我這路過的都看不過去了。”
王小二一把揪住張幼林:“走!咱去衙門那兒講理去!”銅六兒跟着煽風點火:“對,告他個兔崽子!”
張幼林大怒,伸手給了銅六兒一個耳光:“你敢罵人?”
銅六兒向張幼林撲過來,張幼林靈巧地閃開,銅六兒撲了個空,一頭栽倒在路邊的台階石上,腦袋磕出了鮮血,不動了。
王小二大喊:“不好啦,殺人啦,快來人呀……”
張幼林驚慌起來,不住地辯解:“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沒站穩,大夥兒要給我作證啊……”
銅六兒滿臉是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起鬨架秧子的好事者吐沫亂飛,在指手畫腳地解説,張幼林的鳥籠子也摔壞了,籠子門兒大開着,鳥兒早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兩個捕快很快趕到現場,他們撥開人羣,掣着張幼林從人羣裏往外走,張幼林掙扎着嚷道:“嗨,你們憑什麼抓我?又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磕的……”
“是不是你打的你説了不算,到刑部衙門自然會弄清楚,你老老實實跟我走。”年紀大些的捕快半安慰着。
張幼林執拗地掙扎着:“我不去!我還有事兒呢。”
年輕捕快一把拎住張幼林的領口:“嘿,這小子嘴還挺硬,我拿人拿了快二十年了,還頭一次碰上這麼嘴硬的小子,你走不走?還非叫我動手不成?”
張幼林照着年輕捕快的手上咬了一口,年輕捕快疼得大叫一聲,鬆開了手,張幼林撒腿就跑,兩個捕快急忙追上去。
張幼林躥入了前面的集市,他跑過一個西瓜攤,用力將放西瓜的木案掀翻,西瓜滾了一地,兩個捕快被滾動的西瓜絆倒……
一個用竹竿支起的涼棚,涼棚下的桌子旁有幾個人在喝粥,張幼林跑過來,兩個捕快已經快要追上他了,張幼林一把推倒竹竿,涼棚頓時垮了下來,茅草棚頂全蒙在兩個捕快的頭上……
張幼林在集市上奔跑着,他時而鑽進攤位下,時而跳上攤主的木案,把集市鬧了個雞飛狗跳牆。
在一個賣清真牛羊肉的木案下,他剛鑽出腦袋來,一隻大手一下子把他拎了起來,年輕捕快已經等候在那裏了,他氣急敗壞地看着張幼林:“小兔崽子,我看你還往哪兒跑!”眾目睽睽之下,張幼林被捕快們帶走了。
莊虎臣的家離琉璃廠不算遠,走路大約半個時辰,可他平時因為鋪子裏事情多忙不過來,所以不常回去。昨天下午,陳掌櫃因為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又跟莊虎臣較起真兒來,到了晚上莊虎臣還覺得心裏憋悶,於是就賭氣稱病回家了。
早上,陳掌櫃端着一個銅製水煙具,坐在太師椅上正準備跟賬房先生對賬,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四處看看,問忙着擺弄宣紙的小夥計:“怎麼沒見莊虎臣啊,他上哪兒去啦?”
“對了,莊師傅説,他有點兒不舒服,想歇一天,讓我跟您打個招呼,剛才我這一忙,就給忘了。”
“不舒服?都是喝酒喝的,少喝點兒什麼毛病都沒了。”陳掌櫃顯然很不高興。賬房先生遞過賬本:“掌櫃的,您瞧瞧這筆賬,這兒。”
陳掌櫃看了看:“怎麼啦,不就是那批湖筆嘛,有什麼不對嗎?”
“我怎麼覺得這批湖筆的進價有點兒高啊,您瞧,這是進價,這是賣價,這是贏利,我琢磨着,這裏面……”賬房先生意味深長地看着陳掌櫃,把話收住了。
陳掌櫃馬上關注起來:“你的意思是……”
“我也是瞎琢磨啊,可沒有挑事兒的意思,誰都知道,像這種成色的湖筆在琉璃廠各家鋪子都有個約定俗成的價格,大夥都互相看着呢,你賣得貴,買主兒就不買你的,別的鋪子裏有便宜的,所以説,這種筆的賣價大家都差不多,沒什麼好琢磨的,值得琢磨的是進價,誰能抓到低進價是誰的本事,進價低利就大,可您瞧瞧莊虎臣的進價,高得有點兒離譜兒啊。”賬房先生指着賬本説。
陳掌櫃接過賬本仔細翻看着:“是呀,進貨是個關鍵,一不留神就容易被人算計,要是莊虎臣和賣家串在一起做局,故意把進價抬起來,然後從賣家手裏拿好處,這銀子掙的,可是神不知鬼不覺啊。”
賬房先生乘機又找補了幾句:“掌櫃的,我給您提個醒兒,防人之心不可無啊,以莊虎臣的本事,到琉璃廠哪家鋪子都能混口飯吃,可他為什麼在茂源齋一蹲就是幾十年?從名分上説,也就是個大夥計,這裏面……恐怕是有點兒名堂。”
陳掌櫃點點頭:“唔,你這一説,我還真得好好想想,他莊虎臣這麼精明的人,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吧?得,這事兒以後再説,現在當務之急是得問問莊虎臣,這批貨的進價是怎麼談的?夥計!”陳掌櫃高聲喊着,小夥計應聲走過來,“你去叫一下莊虎臣,就説有筆賬不太請楚,麻煩他來一趟。”小夥計猶豫着:“掌櫃的,莊師傅在家呢,要不然……”陳掌櫃瞪了他一眼:“讓你叫你就去叫,哪兒那麼多廢話!”小夥計不敢言語了,趕緊轉身走了。
天色已近晌午,莊虎臣還沒起來,他躺在炕上還在想心事,門外傳來小夥計的聲音:“師孃,我師傅在家嗎?”
“炕上躺着呢,説是不舒服,你進去吧。”莊虎臣的妻子撩起門簾,讓進小夥計。
莊虎臣很詫異,他直起身子問道:“你來幹什麼?”
“掌櫃的叫您去一趟,説是有筆賬不太清楚,麻煩您去説明白。”
莊虎臣煩躁地揮揮手:“我不是打招呼了嗎?今天我不舒服,有什麼話明兒再説!”小夥計湊到莊虎臣的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莊虎臣聽罷大怒,他抓起炕桌上的茶壺狠狠地摔在地上,“嘩啦”一聲,茶水四濺。“簡直欺人太甚!莊某什麼時候幹過這種雞鳴狗盜之事?”
莊虎臣的妻子驚慌地跑進來,打量着莊虎臣:“當家的,怎麼啦?”
“出去!給我滾出去!”“嘩啦”一聲,炕桌又被莊虎臣掀翻了……
張幼林被帶到了刑部的大牢裏,兩個捕快把他推進了牢房,獄卒劉一鳴鎖上了當做牢門的柵欄。劉一鳴三十出頭,生得高大魁梧、肌肉發達,面帶兇相,尤其是他那雙眼睛,差不多有杏核那麼大,眼珠向外凸鼓着,寒光四射。一般人基本上會被劉一鳴這副長相給鎮住,不過,張幼林似乎並不覺得可怕。
年輕捕快指着張幼林的鼻子説道:“小兔崽子,你不是能折騰嗎?我給你找了個好地方,這兒住的都是京城裏最能折騰的主兒,就看你的本事了,鬧好了能混個牢頭乾乾。”張幼林也不示弱:“到哪兒也得講理,人又不是我打死的,憑什麼抓我?哼,我看你這當捕快的是沒長眼睛,壞人一個抓不住,就有本事抓好人!”
“嘿!這小子到這兒了還嘴硬?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老劉,你給我好好整整這小子,讓他知道知道咱是什麼人。”年紀稍長的捕快説。
“我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張幼林看着他倆,“衙門裏養的狗唄!”兩個捕快大怒,年輕捕快躥上一步:“嘿!老劉,你把鎖打開,我非把這小子嘴縫上不可!”
劉一鳴推開他:“行啦,行啦,我説你們倆跟一個孩子較什麼勁?趕緊走吧,這兒我説了算。”兩個捕快罵罵咧咧地走了,劉一鳴看着張幼林:“小子,你也給我老實點兒,這是刑部大牢,我不管你在外頭是幹什麼的,進來就得守規矩,要是想鬧事,留神我扒了你的皮!”
“大叔,什麼時候讓我出去啊?”張幼林天真地問。
劉一鳴冷笑了一聲:“哼,讓你出去,想什麼呢?你把人打死了,犯的是死罪,知道嗎?”
“我也沒怎麼着啊,是他自己磕到台階上,怎麼能賴我呀?”張幼林顯得特無辜,劉一鳴覺得這孩子有點傻:“你問我啊?反正人是死了,這筆賬得算在你頭上。”
張幼林想了想:“那,能不能讓我先出去,有什麼事兒出去再説?”
劉一鳴終於不耐煩了:“我説你腦子有病還是怎麼着?我再跟你説一遍,你小子把人打死了,出不去了!”説完,劉一鳴轉身走了,留下張幼林愣愣地站在牢房門口,牢裏的犯人們發出一陣鬨笑。
張李氏坐在院子裏的葡萄樹下,時不時地向大門口張望着,心裏犯起了嘀咕:這幼林幹嗎去了?怎麼到這時候還不回來?她正琢磨着,張山林用力甩着兩臂,掄晃着倆大鳥兒籠子進了院子。
他似乎是沒看見嫂子,徑直把鳥兒籠子放到了東屋的窗台上,把籠子上的罩子揭開,露出兩隻唧唧喳喳叫着的畫眉。
張李氏站起來:“山林,你來啦?知道幼林去哪兒了嗎?”
“呦,嫂子,您在哪?不知道。”張山林的眼睛沒離開鳥兒。
“正好,我跟你商量一下松竹齋的事,你不來我也要過去一趟,唉!這些日子愁得我都睡不着覺,你也出出主意。”
張山林沒注意嫂子在説什麼,對着鳥兒一個勁兒地數落:“今兒個你們倆這是怎麼了?淨給我丟人,專揀最髒的口兒叫,學什麼不好,非學夜貓子叫?我看你們倆是欠收拾了!”
張李氏有些愠怒了:“山林,我跟你説話呢,你怎麼不理我,倒跟鳥兒説上了?”
“嫂子,我知道您發愁,可我也沒轍呀,鋪子裏不是林滿江招呼着呢嗎?”
“憑良心説,滿江是盡心盡力的,可……唉,就是沒什麼起色,眼瞧着借銀行的錢就賠得差不多了,還款的期限也快到了,你説,往後該怎麼辦呀?”張李氏愁眉苦臉的。
“您甭跟我商量,説實在的,我天生就不會做買賣,和咱老爺子一樣,老爺子喜歡金石書畫,我喜歡提籠架鳥兒,反正都不是做生意的料,松竹齋走到這一步,我也發愁,可愁有什麼用?就是打死我,我也沒本事讓松竹齋起死回生啊。”張山林的話説得很絕。
畫眉又使勁地叫起來,張山林瞧着它們,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渴了吧?想喝水?門兒也沒有!誰叫你們不聽話來着。”
用人急急忙忙走進來,邊走邊嚷:“太太,老爺,可了不得嘍,幼林少爺在街上跟人打起來,出了人命了!”
“什麼?你説什麼?”張李氏睜大了眼睛先是愣在那兒,接着一屁股坐在台階上,眼淚刷地就下來了。這個消息對張李氏無異於一個晴天霹靂,她中午飯也沒心思吃了,回到卧室,跪在丈夫的牌位前淚流不止,誰勸也勸不動,直到張山林找來了林滿江,她才被用人扶起來。
“夫人,您也別太着急了。”林滿江安慰着。
張李氏抹着眼角的淚水哽咽着説:“我能不急嗎?幼林這孩子從小就讓人操心,平時淘氣惹禍也就罷了,誰知道又惹出了人命官司,他爸死得早,我就這麼一個兒子,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怎麼對得起他去世的父親?”
“夫人,事到如今,您急也沒用,咱平時不惹事兒,但有了事兒也不能怕事兒,您放心,我去打點,關鍵是讓事主兒家裏別再死咬,衙門裏再使夠了銀子,興許就能把這事兒給擺平了,眼下,只是這銀子……”林滿江沒法兒往下説了。
“就是傾家蕩產這銀子也得花呀,總不能讓幼林真給人抵命吧?”張山林也火急火燎的。
張李氏嘆了口氣:“唉,真是屋漏又遭連陰雨,事兒都趕到一塊兒了,咱們借銀行的銀子怎麼辦?”她眼巴巴地看着林滿江,林滿江躲避着張李氏的目光,忐忑不安地小聲低語着:“借錢時合同上明明白白寫着,到期無力償還貸款,用松竹齋的財產做抵押,如果我們反悔,那是要吃官司的。”
“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張李氏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
夜深了,犯人們一個挨一個地擠在鋪着稻草的地鋪上熟睡,連翻身的餘地都沒有。張幼林獨自坐着,他心裏窩囊,毫無睏意。旁邊就是糞桶,陣陣惡臭燻得他無處躲藏,他突然大叫起來:“放我出去!我不想待在這髒地方!”叫聲清脆淒厲,驚醒了犯人,他們紛紛坐起來,咒罵着張幼林:“嘿!你他媽號喪哪?還讓不讓爺爺睡覺了……”
犯人趙和抬手給了張幼林兩個耳光:“我看這小子是欠揍!”
張幼林站起來,怒視着他:“你憑什麼打人?”
“爺爺打的就是你,讓你知道知道號子裏的規矩,怎麼着,你還不服氣?”趙和根本沒把張幼林放在眼裏。
“不服,你再動我一個試試?”
“小兔崽子,我動你又怎麼樣?”趙和一個耳光又扇過來,張幼林低頭躲過,一頭撞在他的肚子上,趙和猝不及防,被撞得仰天跌倒。張幼林躍起來騎在他身上,左右開弓還了他兩個耳光。趙和大怒,一個翻身將張幼林壓在身下,亂拳打下,張幼林人小不敵對手,被打得鼻子流出鮮血,但他一聲不吭,任對方暴打。打了一會兒,趙和停下來:“小子,你服不服?”
張幼林不吭聲。
犯人老梁和着稀泥:“行啦,他不吭聲就是服了,讓這小子靠着馬桶睡覺,以後倒馬桶的事就歸他了。”
趙和鬆開了張幼林:“小兔崽子,不打你一頓就不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以後給我老實點兒,聽見沒有?”
張幼林還是不吭聲,他默默地爬到地鋪上躺下了。
“老實啦,你他媽早幹嗎去啦?”趙和還在不依不饒。
老梁打了個哈欠:“都睡吧,有什麼事兒明天再説。”牢房裏安靜下來,不一會兒犯人們都睡着了。
張幼林悄悄爬起來,他的目光在牢房裏巡視,最後落在馬桶蓋子上。張幼林沒有猶豫,他抄起木製的馬桶蓋,躍身撲向趙和,手中的馬桶蓋狠狠地砸在他的腦門上,趙和被驚醒,沒來得及反應,張幼林又是一下……
趙和大叫起來:“來人哪,殺人啦!救命啊……”犯人們七手八腳地拉開兩人,獄卒劉一鳴趕過來,瞪着眼睛問道:“誰喊呢?誰呀?又活膩了吧?”
犯人們裝做無事散開了,張幼林奮力將馬桶蓋扔出,砸在四處躲藏的趙和身上。
“住手!幹什麼呢你?”劉一鳴站在柵欄外瞪着張幼林。
“沒幹什麼,就是想揍他。”張幼林滿不在乎地回答。
趙和捂着腦袋告狀:“劉爺,這小子想殺了我,您管不管?”
劉一鳴覺得挺有意思:“嗬,這小子還挺有種,小子,他比你高半頭,你也敢揍他?”
張幼林走到柵欄邊:“大叔兒,這兒沒事兒,您還是睡覺去吧。”
“小子,老實告訴我,你還想幹什麼?”劉一鳴饒有興味地問道。
“一會兒您走了,我還要揍他,揍得他討饒為止,我還要告訴這屋子裏所有的人,誰敢再欺負我,我就跟他幹到底。”
“嘿!他媽的,來了個生牛犢子!人兒不大,膽兒倒不小,我還不信就治不了你……”
“大叔兒,到哪兒也得講理,是他先動的手,你為什麼不管?”張幼林理直氣壯地質問。
“別廢話,我就看見你打人了,老子得管教管教你,還反了你啦?”劉一鳴邊罵邊用鑰匙開牢門。
“大叔兒,你要是敢動我一下,我就一頭撞死在這兒,不信你就試試!”
劉一鳴大驚,立刻停止了開門的動作:“別價,你撞死了不要緊,我他媽就得丟飯碗,你給我好好待着。”
老梁插話了:“劉爺,要不您給他換個地方吧,守着這小子,我們睡覺都不踏實。”
“對,大叔兒,還是給我換個地方吧。”張幼林巴不得離開這間臭烘烘的牢房,劉一鳴答應着:“好好好,你先忍幾天,老實給我待着,容我給你相個去處,小子,你也別叫我大叔兒,還是我叫你大爺吧,你是我大爺行不行?你可千萬別拿腦袋去撞牆,聽見了嗎?”劉一鳴真怕這混不吝的小兔崽子鬧出什麼亂子再把他的飯碗砸了,隨後幾天,他沒敢怠慢,挖空心思地給張幼林琢磨去處。
莊虎臣一連幾天都待在家裏,沒有去茂源齋上班。莊虎臣和陳掌櫃鬧彆扭的事很快在琉璃廠傳開了,也傳到了張李氏的耳朵裏。她聽了這個消息,不覺心中一亮,立即打點好貴重的禮品,和張山林打了個招呼,叫上林滿江,坐着馬車就奔莊家去了。
夫人要把莊虎臣請到松竹齋來,林滿江怎麼想怎麼覺得這事兒不靠譜兒。在顛簸的馬車上,他對張李氏説:“夫人,您這是瞎費工夫,莊虎臣哪兒那麼好就説動了?就算您磨破了嘴皮子,我怕他也不會來。”
張李氏顯得胸有成竹:“我看不一定,成敗就看咱的誠意了。”她看着林滿江,“莊虎臣要是來了,就只能委屈你了,畢竟……你是咱松竹齋的元老了,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呀,還得請你……幫幫我,咱們共同渡過這個難關。”這番話,張李氏發自肺腑,説得也很真誠。
林滿江被感動了,他想了想,堅定地表示:“您的心思我都明白,我也把話撂這兒,只要莊虎臣願意來,跟咱們一條心把松竹齋給保住了,我林滿江沒二話,保證一心一意給他當好大夥計!”
張李氏點點頭:“我替張家謝謝你了,滿江!”
莊虎臣住的是個農家小院,房檐掛着幹辣椒、老玉米,牆上靠着獨輪車,豬在圈裏哼哼着,看家狗“汪汪”了兩聲又懶洋洋地趴在地上,院子裏還有幾隻在覓食的雞。
對這兩位不速之客,莊妻不敢怠慢,她趕緊迎進堂屋,端上茶,然後就小跑着去到三叔家叫回了莊虎臣。
莊虎臣對張李氏和林滿江的到來頗感意外,他從院子裏緊走幾步進了堂屋,張李氏和林滿江從椅子上站起來,莊虎臣張羅着:“哎喲,張夫人,滿江兄弟,稀客呀,快請坐,快請坐。”
張李氏和林滿江落座,林滿江關切地問道:“虎臣兄身體怎麼樣了?”
“湊合吧。”莊虎臣看了看八仙桌上堆着的禮物,目光轉向了張李氏,“夫人您看讓您破費了,茂源齋和松竹齋都在一條街上,這街里街坊的都不是外人,我莊虎臣可擔待不起,待會兒……您還是拿回去吧。”
“莊先生,我們今兒個來是有求於您的。”張李氏單刀直入。
“夫人客氣了,虎臣只不過是一夥計,一切都得聽東家的,幫得上幫不上您可真不好説。”松竹齋的事莊虎臣大體上知道一些,他一時掂量不出這二位的來意。
“莊先生,我們不繞圈子,我今兒來,是想請莊先生出面,經營松竹齋。”張李氏説得十分懇切,莊虎臣頓時一愣。張李氏繼續説道:“松竹齋如今的狀況您恐怕也清楚,眼看就撐不下去了,我是一婦道人家,見識少,也沒別的辦法,但公公臨走前把松竹齋託付給我,我不能對不住張家的列祖列宗,不能讓它就這麼倒了。”
“夫人,您過慮了吧?松竹齋哪兒至於呀?”
“莊先生,我跟您説的都是實話,眼下,整個琉璃廠也只有您有本事使松竹齋起死回生了。”
“虎臣兄,你的本事在琉璃廠眾人皆知,你來了,我給你當夥計!”林滿江説得也十分誠懇。
張李氏拿出一個紫錦緞子面、做工精美的盒子,雙手捧給莊虎臣:“這是我留給您的,我等您!”莊虎臣一時愣在那兒,腦子裏盤算着是該接還是不該接。莊妻看了看張李氏,又看了看莊虎臣,替當家的雙手接過來。
張李氏站起身:“我兒子還在大獄裏呢,我還得想轍去,松竹齋就拜託您了!”張李氏深深地給莊虎臣鞠了一躬,然後和林滿江一起離開了莊家。
紫錦緞盒子裏裝的是一張松竹齋掌櫃的聘書,看着這張聘書,莊虎臣可犯起難了。他在屋子裏來回踱着步子,眉頭緊皺。莊虎臣心裏明白,這個掌櫃可不是好當的,自己一旦邁出這一步,後半生就要和張家榮辱與共了。這是一場以命運為籌碼的賭博,莊虎臣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賭得起嗎?
這天,莊虎臣屋裏的油燈亮了一宿。
劉一鳴終於給張幼林找到了去處,他領着張幼林出了牢房,沿着長長的走廊向前走着,走廊兩側都是帶木頭柵欄的牢房,牢房裏的犯人們大聲取笑着張幼林:
“喲,小白臉兒,跟大爺我住一間吧,我會好好侍候你的!”
“這小子細皮嫩肉的像個娘們兒,就他還敢殺人?”
劉一鳴邊走邊呵斥着:“幹嗎呀?都他媽把嘴給我閉上……”兩人來到走廊拐角處的一間牢房前,劉一鳴把牢門打開,看着張幼林:“我的大少爺,你不是想換間房嗎?這事兒我給你辦了,你要是再不滿意我可沒轍了。”
牢房裏,只見一個四十來歲、一臉大鬍子的漢子端坐在一堆稻草上,他面相兇狠,兩眼卻炯炯有神。此人是個西北俠士,也是馬幫的頭領,名叫霍震西。
霍震西本來獨住一間牢房,見又關進一個人,不由大為光火,於是開口便罵:“哪兒蹦出這麼個小兔崽子來?姓劉的,你要是不怕我把這小子剝皮生吃了,就關進來!”
“老霍,你要是真有這副好牙口,就把這小子生吃了,我怕什麼?大不了你丟腦袋我丟飯碗,算起來我也不吃虧。”劉一鳴並不在乎老霍説什麼。
張幼林一本正經地看着霍震西:“這位大叔兒,您在外邊經常吃人嗎?幹嗎不先把劉爺吃了,劉爺個兒大,長得又肥,可比我禁吃!”
霍震西故意獰笑着:“小子,算你還有點兒眼力,告訴你,這姓劉的肉太老,不好吃,還臭烘烘的,老子還是吃你吧,等姓劉的一走,我先一把捏死你,然後再剝皮抽筋……”
張幼林笑起來:“大叔兒,您真好玩兒。”
“老霍,你他媽的嘴裏乾淨點兒,惹怒了劉爺,我給你上個四十斤大鐐,讓你嚐嚐滋味。”劉一鳴呵斥道。
霍震西冷笑着:“你就不怕老子出去宰了你?”
“你怕是出不去啦,就你這案子,輕了來個充軍發配,重了沒準兒就是斬立決,你高興什麼?”劉一鳴有些幸災樂禍,他鎖上牢門,隔着柵欄對張幼林説,“小子,給你爹寫個信,讓他在外面多使點兒銀子,四處打點一下,興許能把你辦出去。”
劉一鳴走了,張幼林轉過身,好奇地看着霍震西,霍震西兇相畢露:“看什麼?再看老子宰了你!”
張幼林並不害怕,他往霍震西身邊湊了湊:“大叔,你知道劉爺為什麼把我調到這個號子嗎?”霍震西挪了挪身子,很不耐煩:“我管你怎麼來的?惹煩了我就拿你出氣,你要是怕了,就讓那姓劉的給你再換個地方,這個號子老子一個人住挺好。”
張幼林嚴肅起來:“大叔,我看您脾氣不好,我也不想惹您,可您也不能欺負我,要是您欺負我……”
“怎麼樣,老子欺負你了,你個小兔崽子能把我怎麼樣?”霍震西不屑地盯着張幼林。
“那我就趁您睡着了,把尿桶扣在您臉上,反正您不能不睡覺吧?”張幼林心平氣和地説。
霍震西眼睛一瞪:“你敢?我看你是活膩了。”
“我説的是如果您欺負我,大叔,不信您去問問劉爺,我是怎麼來的這兒。”霍震西坐起來,上下打量着張幼林,心想:咦?我還真走了眼了,這小子還真有一肚子壞水。
接下來,霍震西和張幼林倆人井水不犯河水,誰都沒再搭理對方。
莊虎臣想着心事,在琉璃廠街上匆匆走着,浙江湖州湖筆供貨商蔣志文迎面過來,大老遠的就打上了招呼:“哎喲,這不是莊掌櫃嗎?咱們可是好久沒見啦。”
莊虎臣停住腳步:“蔣先生,您可千萬別這麼説,我在茂源齋就是一夥計,不是掌櫃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掌櫃的姓陳,可那不是擺設嗎?誰不知道茂源齋實際拿事兒的是您莊先生啊。”
莊虎臣不想再解釋,他轉了話題:“蔣先生什麼時候到的京城?”
“到了一個多月了,我住在江浙會館,有工夫到我那兒喝酒去,我還得在京城住一陣子呢。”
莊虎臣有些奇怪,試探着問:“蔣先生,平時您一到京城都要在琉璃廠各家鋪子走一走,這次怎麼不聲不響呢?”
“怎麼沒去?琉璃廠我轉了好幾次,各家鋪子都轉到了呀!”
“去茂源齋了嗎,我怎麼不知道?”
蔣志文想了想,一拍腦門:“你看我這記性,想起來了,茂源齋我是沒去,因為你們陳掌櫃和賬房先生去會館找過我。”
“陳掌櫃和賬房先生找過您?我怎麼都不知道啊?”莊虎臣很驚訝。
蔣志文四下看看,見沒有熟人,湊近莊虎臣小聲説道:“莊先生,您不提我還忘了,陳掌櫃找我是核實一下上次我們成交的那批湖筆的進價,唉,陳掌櫃這個人,心眼兒太多,他懷疑莊先生您從中得了好處……”
“天地良心,咱們談價錢從來一是一、二是二,這方面您蔣先生最清楚啊。”莊虎臣顯得很嚴肅。
蔣志文攤開雙手:“説得是呀,我對陳掌櫃説了,這批湖筆是大路貨,靠的是薄利多銷,我給誰的價格都是一樣的,莊虎臣就是想從中拿好處也不可能,我説了,陳掌櫃,這就是您外行了,莊虎臣如果想拿好處,他也不會在湖筆交易上做手腳,這麼説吧,他倒騰幾塊古墨就行,這裏面水就深了去啦,而且銀子掙得神不知鬼不覺。”
“陳掌櫃怎麼説?”
蔣志文有些為難,他沉吟片刻,輕聲説道:“莊先生,我説了您別生氣,陳掌櫃説,哦,原來如此,看來我得查查墨的進價了。”
莊虎臣臉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幾下,他一聲不吭,扭頭便走。蔣志文在後面喊着:“莊先生,莊先生,我可什麼都沒説啊,您別往心裏去……”
陳掌櫃正坐在茂源齋前廳的太師椅上吸水煙,莊虎臣氣沖沖地走進來:“掌櫃的,我有話要説。”
陳掌櫃擺擺手:“有事兒一會兒再説,你先帶夥計們到庫房倒騰一下宣紙,這兩天天氣潮。”
“不行,我現在就得説,不然我心裏堵得慌。”莊虎臣站着沒動。
陳掌櫃拉下臉來:“好好好,你説!”
“掌櫃的,我在茂源齋幹了幾十年了,乾的怎麼樣,您心裏有數兒,我心裏也有數兒,您要是信不過我也沒關係,和我明説,我走!可您不能在背後壞我名聲!”莊虎臣顯得很激動。
陳掌櫃一掂量,心裏就明白了。他站起身,走到莊虎臣身邊,語氣也緩和了下來:“哦,虎臣啊,看樣子你是見了蔣志文了,這裏面……恐怕是有點兒誤會,你別聽他瞎搗鼓,我信不過別人還信不過你?”陳掌櫃又耍起了老把戲。
“別價,咱還是把事兒搞清楚再説,湖筆的賬您是核實了,下面就是進墨的賬,您也就勢一塊兒查清楚,我呢,先回家歇着,隨時等您的信兒。”説完,莊虎臣義無反顧地走出了茂源齋。陳掌櫃追出來,説了些什麼,莊虎臣一概沒聽見。
松竹齋裏,林滿江正在整理貨架子,莊虎臣陰沉着臉走進來。林滿江迎上去,試探着問:“虎臣兄,今兒個是怎麼啦,跟誰生氣呢?”
“滿江兄,麻煩你轉告一下張家,就説我想好了,願意到松竹齋來,當個小夥計也行!”聽到這話,林滿江喜形於色:“虎臣兄,我就知道你會來!”林滿江正要拉他到後面坐坐,莊虎臣卻轉過身,一聲不吭地走了。
牢房裏,霍震西懶得搭理這新來的小兔崽子;張幼林呢,也算知趣,儘量不惹這位動不動就想把他宰了的西北漢子,倆人相安無事地度着日子。
那天下午,張幼林剛睡醒,他爬起來,正在舒坦地伸着懶腰,霍震西斜躺在稻草地鋪上,百無聊賴地投過來目光,臉上滿是嘲弄的表情:“喂!你小子胎毛還沒褪乾淨,怎麼也進來啦?”
“他們説我殺了人。”張幼林回答得滿不在乎。
霍震西蹦了起來:“什麼?殺人,就你還敢殺人?他媽的你不説實話我捏死你!”霍震西惡狠狠地盯着張幼林,他最見不來那種滿嘴裏跑舌頭的人。
“有個潑皮無賴找我的茬兒,朝我撲過來,我閃開了,他腦門磕在台階上,就這麼死了。”
“我説呢,就憑你,再給你幾個膽子也沒膽量殺人。”霍震西坐回地鋪上,心想,原來也是個受冤屈的人。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再看張幼林的時候,目光和語調中都有了些許的柔和:“我説,看你穿戴像是個少爺,你爹是幹什麼的?”
“在琉璃廠開南紙店的。”
“你這點事兒好辦,讓你爹花點兒銀子把死人家屬的嘴堵上,再給衙門裏的書吏使些好處就行了。”
“大叔兒,您是因為什麼進來的?”張幼林好奇地看着霍震西,這是目前他最想知道的。
霍震西突然又露出一副兇相:“你管老子是因為什麼進來的?就你話多是怎麼着?給老子把嘴閉上。”
“您這個人真沒意思,動不動就翻臉,我不跟您説話了。”張幼林也生氣了,他索性轉過身去,把後背留給了霍震西。
霍震西本是遭人陷害入獄的,一想起這事心裏就窩火,不過,也犯不上跟一個孩子過不去。他挪了挪身子,語調有了明顯的緩和:“誰讓你沒大沒小的?那是你該問的嗎?”
張幼林沒吭聲。
霍震西又問:“琉璃廠我經常去,你家那南紙店叫什麼字號?”
張幼林仍然沒吭聲。
霍震西怒了:“老子和你説話呢,耳朵裏塞驢毛啦?説!”
“我不和您説話,您這人屬狗臉的,説翻臉就翻臉,我懶得理您。”張幼林毫不掩飾對這位大叔的不滿。
霍震西狠狠地舉起了拳頭:“我看你小子又欠揍了,敢這麼和我説話?”
張幼林轉過身,靜靜看着他:“大叔,您忘了我説過的話?”
“什麼話?老子記不清了。”這小兔崽子曾經説過什麼,霍震西早忘了。
張幼林一字一句地又重複了一遍:“我説過,您要是欺負我,我就趁您閉眼睛睡覺的時候把馬桶扣在您臉上,除非您不睡覺。”
霍震西舉着拳頭的手猶豫起來:“你想把屎尿扣在我臉上?他媽的,你怎麼能想出這種陰招兒來?誰教你的?”
“沒人教,自己琢磨的,誰讓我打不過您?要是我再大個七八歲,哼……”
“你能怎麼樣?”
張幼林瞪着霍震西:“我把您的門牙打下來!”
霍震西自找台階地放下了拳頭:“行,小子,你有種,老子不揍你,省得別人説我欺負小孩兒。”
“您怕了?怕我用馬桶扣您?”張幼林的話裏頗有挑釁的味道。
“懶得和你小孩子計較,老子怕過什麼?”霍震西閉上了眼睛,心想,這小兔崽子,還甭説,有那麼點兒意思。
都一處飯莊內的一個雅間裏,張李氏和張山林坐定,他們來早了,莊虎臣還沒到,林滿江在門口迎着。
張李氏嘆了口氣,自然又提起了兒子的事:“山林呀,你説幼林這事兒可怎麼辦呢?我就這麼一個兒子,雖説出息不大,可我還得指着他續香火,幼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怎麼對得起你大哥呀……”張李氏的眼淚又下來了。
“您彆着急,這件事兒我琢磨好幾天了,要説難也不難,就是得花銀子打點唄,要是擱在以前手頭兒寬裕的時候,那不算什麼,可眼下咱家生意不景氣,實在沒有銀子啊。”張山林説的是實情。
張李氏擦了擦眼淚:“山林,咱家的情況我知道,照理説我房裏的事不該讓兄弟你操心,可老爺子留下過話,張家兄弟不得分家,是窮是富都得在一起過,所以這件事還是得由兄弟你來操持,眼下幼林在大牢裏度日如年,咱總得想點兒辦法不是?”
張山林試探着問:“咱爸的那兩張書畫能不能先拿出來救救急?”
“你又來了,我告訴你,這絕對不行,我答應過咱爸,就是再難也不能賣,更何況這裏面還有鄭家的一半兒,我們根本沒權利賣。”張李氏的語氣很堅決。
“我不是説賣,咱能不能把書畫送到當鋪先押點兒銀子?”
“那也不成。”
張山林氣急敗壞起來:“那我就沒辦法了,反正你兒子還在大牢裏,過幾天一開堂,鬧不好就判個監候斬,你這當媽的要是看得下去,我倒也沒什麼。”張山林氣哼哼地站起來,剛要往外走,林滿江陪着莊虎臣進來了。
大家寒暄幾句,堂倌上了菜,張李氏端起酒杯:“今兒個咱們是歡迎莊先生,大家要喝得盡興,這杯先幹了!”
四人碰杯後一飲而盡,林滿江又一一滿上。
莊虎臣端起酒杯對張山林説:“張先生,以前我在茂源齋時……做過一些對不起張先生、對不起松竹齋的事,想起這些,我很後悔,也希望張先生大人大量,不要計較我以前的過失,虎臣今天給您賠罪了!”
張山林也端起了酒杯:“莊先生,此一時彼一時嘛,過去的事兒不提了,今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來,我先幹了。”説罷張山林幹了一杯。
“張先生能不計較過去的事,虎臣感激不盡,大夥不計前嫌,拿我當朋友,我莊虎臣今後一定盡心盡力!”莊虎臣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張李氏站起來:“來,咱們為了松竹齋,舉杯!”
“且慢!”莊虎臣放下了杯子,他看了看各位,説出了一句讓大家都意想不到的話,“松竹齋很快就不復存在了。”話一出口,張李氏、張山林和林滿江頓時都愣在那兒了,半晌沒人搭腔。
一溜兒山來噢喲喲兩溜兒山,
腳户哥哥我出了嘉峪關,
大羊離開了羊羣了,
滿山裏跑集的羊羔沒吃的奶了,
腳踩上這大路喲,心裏把你牽……
牢房裏,霍震西背靠着東牆,坐在地鋪上深情地唱着他故鄉的民歌“花兒”。霍震西進來快三個月了,也不知道弟兄們和家裏人都怎麼樣了,他惦記他們。
……每日裏牽,夜夜的晚夕夢見,
指甲連肉離開了,我離開了你,
把鴛鴦活活的拆開了,
一溜兒山來噢喲喲兩溜兒山,
腳户哥哥我出了嘉峪關……
霍震西的嗓門大得出奇,整個刑部大牢的走廊裏到處迴盪着他那氣勢豪放、感情熾烈又飽含着滄桑感的歌聲,張幼林聽得如醉如痴,他以前聽過古箏、琵琶,聽過京劇、鼓曲,還沒聽過西北民歌,沒想到這隨口唱來的民間小調,韻律竟然這樣的悽婉、動人心絃。其他牢房裏的犯人們也開始大聲叫起好來:
“爺們兒,唱得好!再來一段兒!”
“兄弟,要天天有人來上一段兒,咱就不出去啦,這大牢住得挺舒坦……”
“霍兄,會唱京戲嗎?給咱來一段兒,我聽你這嗓子唱花臉兒挺合適……”
劉一鳴拎着鞭子急忙走過來:“嘿!嘿!老霍,幹嗎呢你,起鬨鬧事兒是不是?”還沒等霍震西回答,張幼林揚起臉來看着劉一鳴:“大叔兒,他唱得真挺好的,大夥兒都愛聽。”劉一鳴揮了揮手:“一邊兒待着去!小兔崽子,這兒輪不到你説話。”他瞪着霍震西:“老霍,把你這張嘴給我閉上,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敢在這兒起鬨鬧事兒,活得不耐煩了吧?”
霍震西冷笑着:“不就是刑部的大牢嗎,怎麼啦?就算判個‘斬立決’,在沒砍腦袋之前也得讓人唱歌啊。”
劉一鳴打開牢門走進來:“姓霍的,你別跟我扯淡,就算你霍震西在西北有一號,在這兒可是我説了算,別找不自在,聽見沒有?”
“姓劉的,你他媽的也就是條搖尾巴的狗,老子才不尿你,要是外邊碰見你,老子一隻手就掐死你!”霍震西根本沒把劉一鳴放在眼裏。
“喲嗬,叫板是不是?你覺着沒人能治你了?姓霍的,你小子再説一句,誰是狗?”
“老子罵得就是你,你聽好了,獄卒劉一鳴就是條狗,一條被閹過的賴皮狗。”霍震西咄咄逼人,劉一鳴大怒,舉起鞭子向霍震西抽去,霍震西靈巧地閃開,飛起一腳踢中劉一鳴的下巴,劉一鳴被踢出牢房,仰面跌倒在走廊上,引得旁邊牢房裏的犯人們大聲鬨笑起來。劉一鳴爬起來,氣急敗壞地高喊:“快來人哪,有人要越獄……”
幾個獄卒拎着腰刀、短棍衝進來,他們按倒霍震西,拳腳交加。霍震西掙扎着高喊:“姓劉的,有種咱一對一的幹,老子廢了你這條閹狗……”
“把那套四十斤的腳鐐給他戴上,我看誰硬得過誰!”劉一鳴惡狠狠地指着霍震西説。
張幼林在一旁看着獄卒給霍震西戴腳鐐,心中憤憤不平。霍大叔不就是唱了幾句歌嗎?幹嗎要這樣?還有沒有理可講了……張幼林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兒不是個好地方,他有些想家了,我媽和叔兒怎麼還不把我弄出去?他們在家都幹嗎呢……想着想着,張幼林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天下哪兒有母親不惦記兒子的?自打幼林進了刑部大牢,張李氏的心是一刻也沒消停過。眼瞧着張山林是指望不上了,她又托起了莊虎臣。
在張家的客廳裏,張李氏和莊虎臣相對而坐,她開口問道:“虎臣哪,幼林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怎麼辦才好?”
“要説這事兒也不難辦,刑部的王金鵬和我挺熟的,只要肯花銀子,應該沒問題。”莊虎臣滿有把握地回答。
張李氏苦笑着:“要是有銀子,我還用作這麼大難?”
莊虎臣站起來:“東家,您説吧,要我做什麼?”
張李氏起身從箱子裏拿出一張房契遞給莊虎臣:“這是米市衚衕的一處房產,是當年我出嫁時孃家給的嫁妝,你幫我賣了吧,幼林的事你還得多操心。”
莊虎臣收起房契:“放心吧,東家,我會把這些事辦好。”他走到了客廳門口,又停住腳步,“東家,我提的那件事……您想好了嗎?”
張李氏有些為難,她沉默了片刻才開口:“虎臣啊,你這主意倒是不錯,可這麼一來,咱們不是把銀行坑了?張家經營松竹齋二百多年了,還沒幹過這損人的事。”
“東家,這件事我也是想了很久,想來想去,覺得只有這一招兒才能讓松竹齋起死回生,除此之下沒別的辦法。”
“虎臣啊,你再想想,是不是還有替代的辦法?”
“山林先生説……家裏還有兩幅值錢的書畫……”莊虎臣問得小心翼翼。
張李氏立刻就愠怒了:“他就會想這些歪招兒,那兩幅書畫不全是張家的,老爺子留下話,將來鄭家的子孫找上門來,由人家任選一幅,您想想,就算我想把屬於張家的書畫賣掉救急,也不知道該賣哪一幅啊,鄭家的後人還沒來呢。”
莊虎臣點點頭:“是啊,要這麼説,還真不能動。”張李氏被莊虎臣的善解人意打動了,她望着莊虎臣,禁不住流下了眼淚:“莊先生,真難啊,這個家裏沒有能做主的,你説,我該怎麼辦?”
莊虎臣想了想:“看來這件事沒別的路可走,咱還得考慮松竹齋破產的事。東家,您得這麼想,銀行是誰開的?是洋人,這洋人又是怎麼來的?是咱請他來的嗎?不是,是他們開着炮船打進來的,打進來不説,大清國還得割地賠款,別的甭説,光賠款這一項,您知道洋人弄走多少銀子?要這麼説,這些洋人非但不是好人,還得算是強盜,所以説,對付強盜咱就不能客氣了,一句話,洋人的銀子,不坑白不坑!”
話雖這麼説,可張李氏還是覺得這裏面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她眉頭緊鎖:“虎臣啊,你容我再想想……”
莊虎臣很快託王金鵬打通了關節,第一步,先到大牢裏探望張幼林。
那天早上,張山林、張繼林跟着劉一鳴走進了牢房,劉一鳴過去扒拉醒了正在呼呼大睡的張幼林:“嗨,醒醒,你叔兒和你堂兄來看你了。”
張幼林睜開眼睛,一骨碌爬起來,喜笑顏開:“叔兒,繼林哥,你們來啦!我媽怎麼樣了?”
張山林訓斥道:“這會兒知道想你媽啦?早幹嗎去了?你媽養你容易嗎!沒出息的東西!”
“爸,您就別再罵他了,幼林知道錯了,以後會改的。”張繼林嗔怪地看着父親。
“改什麼改?我根本就沒錯,那人本來就是個無賴,平白無故想坑我些錢財,還要動手打我,結果自己沒站穩,磕到台階上死了,這怎麼能怨我?”張幼林為自己申辯着。
“反正是你惹的禍,你要不是沒事拎個鳥兒籠子上街顯擺,人家怎麼會找你的茬兒?”
張幼林不高興了:“叔兒,您要非説是我惹的禍,又不相信我,那就別來看我,您告訴我媽,只當她沒養我這個兒子,我在牢裏住得挺好。”
“嘿,這孩子還説不得啦?幼林,我是你叔兒,如今你爸不在了,我管教你名正言順!”
張幼林也不示弱:“那也得看看您説得在不在理,要是沒道理,我憑什麼要聽?”
“爸,您就別再説了,”張繼林看看父親,又看看堂弟,“幼林,你也把嘴閉上。”
這叔侄倆鬥嘴的當口,劉一鳴揹着手在牢房裏走來走去;霍震西斜着眼睛,挑釁地看着他。霍震西的身體呈“大”字被鐵鏈固定在地上,只有頭部可以扭動,身體的其餘部分被死死地鎖住了。劉一鳴踢了霍震西一腳:“姓霍的,你不是震西北嗎?有能耐你把刑部大牢給我震塌了,怎麼啞巴啦?”
“去你媽的!姓劉的,有種你把我放開,我弄不死你就他媽的姓你的姓。”
劉一鳴大怒,用腳猛踢霍震西:“姓霍的,你還不服是不是?”
“老子就是不服,有種你把老子打死,你這條閹狗!”霍震西毫無懼色,劉一鳴氣得火冒三丈,對霍震西拳打腳踢。
張幼林看着不忍,上前勸道:“劉爺,您別打啦,這位大叔被鎖在地上,動都不能動,已經夠遭罪的了,我替他向您賠不是,成嗎?”
劉一鳴大感意外,他停下來,瞧着張幼林:“嗯?你小子才多大?就敢替人求情了,你有這個面子嗎?”
“我雖然年紀小,可我懂道理,常言道:打起不打卧,人家被鎖着,沒有還手能力,您這會兒打他也算不得真本事,我覺得您要是條好漢,就應該把他放開,你們倆一對一過過招兒,誰把誰打倒那才是真本事。”張幼林語調平和,説得有板有眼。
霍震西大為詫異:“咦?這孩子還挺會説話,小小年紀能如此懂道理,小子,你叫什麼來着?”
“張幼林。”
劉一鳴惱羞成怒,正要發作,被張山林拉住:“喲,劉兄,我這侄子不懂事兒,您別跟他一般見識,您忙您的去吧。”劉一鳴也見好就收,他狠狠地瞪了霍震西一眼,嘟囔着走了。
張繼林打開食盒:“幼林,我給你帶好吃的來啦,你看,這是都一處的燒賣,還有‘月盛齋’的醬牛肉。”
張幼林躥過來,抓起燒賣、醬牛肉狼吞虎嚥地吃起來。剛吃了兩口,張幼林停住了,他轉過身對霍震西説:“大叔,您也吃點兒吧,夠吃的。”
霍震西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幼林,我不餓,你吃吧,謝謝你啦!”
張山林拉了拉侄子的衣角,小聲説道:“幼林,這是什麼地方?你少管閒事。”
“這位大叔兒和我在同一間牢房裏遭罪,有吃的該同享才是,我怎麼能只顧自己呢?”張幼林不滿地回敬他,乾脆把食盒端到了霍震西身邊。“大叔,您手不方便,我來喂您吃。”張幼林將醬牛肉放進了霍震西的嘴裏,霍震西嚼着,感激得説不出話來。
“喲,我忘了蘸醋啦,對不起大叔,我給您蘸點兒醋。”張幼林做得一絲不苟,霍震西終於流下了眼淚:“孩子,你的心真好,大叔……忘不了你,我記住了,你叫張幼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