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足足燒了一天一夜,不但繁華的大柵欄商業街變成了一片廢墟,還蔓延到了燈市街,觀音寺,楊梅竹斜街,廊坊頭、二、三條,西河沿東西荷包巷以及正陽門城樓,殃及四千多家店鋪和無數民居,北京的金融中心東珠寶市也在其中,一時京城內外大小錢莊票號匯劃不靈,商業大受影響。
莊虎臣一下子蒼老了很多,他倒揹着手,頹然地穿行在一片廢墟當中。周明仁哭喪着臉迎面走過來:“虎臣,寶韻閣盤出去還不到倆月,我在大柵欄的新鋪子又燒了,唉,我大半輩子的積蓄全在裏面,這下兒徹底完了!”
莊虎臣的眼淚流下來:“大哥……”
“得子一家子都沒了,我聽説了。”
“這都是誰造的孽啊?”莊虎臣抹了一把眼淚,周明仁搖着頭:“唉!誰説得清呢?這年月,好像誰都有理,朝廷有朝廷的理,洋人有洋人的理,義和團也有義和團的理,就咱老百姓沒理,也沒地方説理去。”
“大哥,錢上需要我幫忙兒,您給個話兒就行!”莊虎臣十分誠懇,周明仁擺擺手:“不用了,榮寶齋的銀錢往來也在東珠寶市,你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兒去,等大哥沒飯吃的時候,要到你家門口,你給口吃的就行啦。”
“瞧您説的!”
莊虎臣告別了周明仁,就直奔了鴻興樓,他和王雨軒還有個約會。
鴻興樓依舊是買賣興隆,有錢人吃興不減,廳堂、雅間一律客滿,要不是莊虎臣預訂了座位,夥計還真沒地方安頓他。
王雨軒一身便裝,晚到了約莫半個時辰,見到莊虎臣先作揖:“路上不好走,讓您久等,對不住了!”
桌子上早已擺好了四小碟涼菜,熱菜也很快就上來了,莊虎臣張羅着:“王大人,您請,這是鴻興樓新添的江米鴨子。”
王雨軒嚐了一口:“味道不錯,莊掌櫃的,讓您破費了。
“這是哪兒的話兒呀?”莊虎臣給王雨軒又夾了一塊鴨子,壓低了聲音,“眼下這時局……”莊虎臣下意識地往左右看了看,“到哪兒算一站呢?”
王雨軒也壓低了聲音:“昨天早晨,莊親王載勳、端郡王載漪,還有貝勒載濂、載瀅帶着六十多個義和團,以搜拿教民為名闖進了內宮,明日張膽地罵皇上是‘一毛子’,大有弒君之意啊!”
“那老佛爺是什麼意思?”
王雨軒還沒來得及回答,同樣是身着便裝的户部趙大人走過來:“王大人!”
王雨軒站起身:“趙大人,我這幾天都回不了家,一會兒吃完飯就回衙門,您那事兒……咱們回衙門再説吧。”
“好,那就不打攪了。”趙大人又壓低了聲音,“王大人,這幾天街上亂得很,您出來進去可當心啊!”
“得,謝謝您了!”
趙大人離開了,莊虎臣謹慎地問道:“義和團要‘殺盡一龍二虎三百羊’,您聽説了嗎?”
“聽他們胡吵吵呢,‘一龍二虎三百羊’是誰想動就能動的嗎?”
“這就好。”莊虎臣點點頭,心裏踏實了一些,王雨軒神秘地湊過來:“據可靠消息,洋人已經派兵來了,這會兒正在路上呢。”
“來了多少?”莊虎臣睜大了眼睛。
“八國聯軍,聽説得有上萬人。”
莊虎臣泄了氣:“這不是杯水車薪嗎?眼下滿大街都是義和團,上萬個洋兵頂個屁用!”
“現在還不好説,時局還在變化。”王雨軒在總理衙門供職多年,他深知洋人的厲害。
片刻,莊虎臣又問道:“東交民巷那邊怎麼樣了?老聽見響炮,武衞軍和義和團攻打洋人使館可有日子了,拿下來沒有?”
王雨軒搖搖頭:“沒呢,董福祥的武衞後軍連大炮都用上了,還是攻不進去,死傷的人海了去啦。”
“您在總理衙門消息炅通,得着什麼信兒,麻煩您差人遞個話兒,我好有個準備唉,買賣人最怕的就是時局動盪啊!”莊虎臣説着拿出一包文房用品,“估摸着這些日子您也沒工夫到榮寶齋去,我給您帶過來了,先用着,缺什麼再給您送過去。”王雨軒接過來,感嘆着:“還是您想得周到啊,咱們都盼着趕緊過上安生日子吧。”
吃完飯,莊虎臣送王雨軒上了轎子,倆人揮手告別,莊虎臣萬萬沒有想到,居然這就是他和王雨軒的永別。
左爺讓馬車停在了大路邊,只帶着順子一人鑽進了路旁的樹林裏。順子今年只有十七歲,人兒不大卻很會來事兒,一張小嘴兒總能説出些左爺愛聽的話,加之聰明、機警,深得左爺的喜愛,左爺有意栽培這孩子,今兒個帶出來是讓他見見世面。
約莫走了一袋煙的工夫,他們在一棵古松邊停下,左爺向東指了指:“你到那兒望着風,我不叫你不許進來。”
“是!左爺。”順子向東走了,左爺輕輕拍了三下巴掌:“八爺,我來了,請現身吧!”這時,話音從他的頭頂上傳來:“我説左爺啊,你可遲到啦。”左爺猛地抬頭,發現康小八正坐在自己頭頂的一根粗大的樹權上。
左爺拱拱手:“八爺,路上不好走,兄弟我來晚了,您多擔待!”
“左爺,咱們長話短説,你託我的事,我辦完了。”康小八一縱身從樹上跳下來,左爺很是驚喜:“姓霍的死啦?”
“這會兒正在黃泉路上呢,還有兩個陪同。”
“八爺,您肯定霍震西已經死了?”左爺又追問了一句,康小八顯出不滿的神情:“看樣子你信不過我?”
“哪兒的話?就衝康八爺的名號,我也該把心放在肚子裏呀,”左爺趕緊往回找補,停頓了片刻,他接着説道,“不過……兄弟我還真有點兒好奇,照理説姓霍的身手不弱,怎麼就這麼輕而易舉的讓八爺您給收拾了?”
“此人是個高手,若不是我帶着噴子,恐怕還真不是他對手。”康小八解開了上衣,“瞧見沒有?臨死還用飛鏢傷了我,這小子在鏢上使了毒,幸虧我帶着解藥,不然這會兒也上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
左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您受累啦,得,我也就不説什麼了,按咱們事先説好的,今天我是帶着銀票來的,待會兒我把銀票給了您,咱們這檔子生意就算結束了。”
“沒錯,我就是來拿那剩下的一半銀子的。”
左爺打了個口哨,順子走了過來:“左爺,您叫我?”左爺指着康小八:“小子,認識這位爺麼?這是康八爺,快把銀票交給八爺。”
順子鞠了個躬,諂媚地遞過銀票:“哎喲,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康八爺?小的給您請安了,這是一千兩的銀票,請八爺過目。”
康小八接過銀票看了看,放進懷裏:“沒錯!我收下了,左爺,你這位小兄弟倒是伶牙俐齒的,看着也挺機靈。”
“這種小崽兒全靠調教,八爺若是喜歡,我送你了,讓他好好伺候您。”左爺這話説得言不由衷。
康小八盯着順子:“別價,別價,君子不奪人之愛。”
順子很是乖巧,乘機説道:“早就聽説過八爺的大名,外面傳説八爺是個黑臉大漢,今日小的一見,滿不是那麼回事兒,不是我誇您,八爺天庭飽滿,骨骼清奇,真是一表人才,以後八爺您鬧不好要坐龍庭,到時候還指着八爺想着點兒小的。”
康小八心中不免警覺起來:“哦,天庭飽滿,骨骼清奇?你小子可真長着張好嘴兒,我問你,要是有一天我混在人羣裏,你能把我認出來嗎?”
“我就是忘了我爹什麼模樣兒,也忘不了八爺您。”左爺哈哈大笑:“八爺,你看這小崽兒多會説話?”
“小兄弟,我和左爺還有話説,你先到外面等一會兒。”康小八和顏悦色,“噯!”順子響亮地答應着,轉身向外面走去。
看着順子的背影,康小八的臉上突然佈滿殺機,他手一動,“啪!啪!”兩聲槍響,順子中彈栽倒……
左爺大驚失色:“八爺,您這是……”
康小八吹吹槍口:“左爺,對不住了,你不該讓他見我,這孩子太機靈,我不想在他身上翻船。”
“你不想讓人知道你的真實模樣兒?”
“沒錯兒。”
“那我呢,你打算把我也幹掉?”左爺臉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來了,康小八笑了笑:“那倒用不着,你左爺身上的案子恐怕也不比我少,賣了我你也撈不着好……”
左爺驚恐地盯着康小八手中晃動的手槍,沒敢再吭聲。
近來張山林心裏起急,貝子爺託的事,秋月不同意,額大人就有點不高興了,張山林心裏跟明鏡似的,鋪子裏的買賣能是鬧着玩兒的嗎?張山林乾脆親自出馬來勸説秋月。在大柵欄那場大火中,秋月的家被焚燬了,張李氏幫忙在宣武門借了孃家一處空着的宅子,秋月算是暫時安頓下來。
張山林坐在堂屋裏,語重心長:“當年我爸爸救你爺爺的時候,那可是迎着洋人的槍子兒上去的,他老人家連句磕巴兒都沒打;眼下,榮寶齋遇到了這麼大的麻煩,你也知道,貝子爺、額大人咱都得罪不起,要救榮寶齋,只有靠秋月姑娘你了!”
秋月沉默不語,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張山林不耐煩了:“嗨,別哭啊,你倒是答應還足不答應,給句痛快話兒!”
秋月站起身,衝進旁邊的耳房,“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秋月,秋月……”張山林喊了半天,秋月沒應聲,他只好起身告辭。
張山林從堂屋裏出來,朝大門口邊走邊嘆氣:“唉,挺好的事兒,秋月她怎麼就想不開呢?”
小玉提起窗台上的鳥兒籠子追上去:“您的鳥兒籠子。”
張山林接過鳥兒籠子:“都是這糟心的事兒攪的,連小寶貝兒都差點兒忘了,小玉啊,秋月要是答應了,你就趕緊給我送個信兒。”
小玉撅着嘴:“小姐要是不答應呢?”
“她不答應也得答應!”張山林氣急敗壞地甩出這麼一句,小玉立馬就急了:“憑什麼呀?楊大人出了事兒,您不來幫襯一把也就算了,還乘人之危算計小姐,這算什麼世交啊?”
張山林站住:“嗨,秋月姑娘還沒説什麼呢,你一丫頭倒逮着理了,這兒有你説話的份兒嗎?”
小玉剛要還嘴,秋月的聲音從耳房裏傳出來:“小玉!”
“來啦!”小玉瞪了張山林一眼,轉身走了。
張山林提着鳥兒籠子走到大門口,正好遇見張幼林,張幼林很意外:“叔兒,您怎麼來了?”
張山林白了他一眼:“許你來就不許我來呀?”説完便匆匆離去。
張幼林看着張山林的背影,迷惑不解。
秋月還在哭泣,張幼林進了院子,站在門外隱隱約約地聽見了,他沒敢貿然打攪,就來到廚房問小玉:“我姐姐怎麼了?”
小玉正在低頭切菜,見是張幼林,她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摔,沒好氣地:“還好意思問我?都是你們張家乾的好事兒!口口聲聲説是小姐家的世交,小姐拿你們當親人看待,你們可倒好,暗地裏算計小姐,我告訴你,雖説楊大人不在了,可官府裏別的大人我們家小姐認識得多了,要想欺負她,門兒也沒有!”小玉的嗓門越説越大,秋月擦着眼淚走進來,嗔怪地制止她:“小玉!”
“秋月姐,到底出什麼事兒了?”張幼林更加迷惑。
莊虎臣沒敢怠慢,湊足了五十兩銀子親自送到了左爺家。開門的是個用人,把銀子收下了,讓他過去跟左爺打個招呼。用人伸出胳膊指着東面的一片空場:“左爺在那邊兒呢。”莊虎臣順着用人所指的方向望去,是個義和團的拳壇,只見左爺和嘍囉們都是義和團的裝束,左爺坐在太師椅上,嘍囉們侍立左右,不遠處,三個穿着朝服的京官被五花大綁着押過來,走在後面的就是息理衙門章京王雨軒。
莊虎臣一愣,沒敢往前去,抽身躲到了旁邊的一棵大樹後面。
三個京官被押到左爺面前,跪下。左爺傲慢地掃視着他們:“想不到吧,你們也有今天,這叫風水輪流轉,你們往常得罪我左爺的地方,我都記着呢,不是不報,時候沒到。”左爺站起身,踱起了方步:“現如今是義和團的天下,你們落到我手裏,一切就按義和團的規矩辦,你們是死是活,就看天意了。”他揮揮手:“兄弟們,招呼吧。”
三個京官被押着向拳壇磕頭,磕完頭,為首的那位被帶到一堆燃着的煤火前,向火裏投進了一張黃紙,左爺站在邊上,仔細地觀察着紙灰的變化,片刻,高聲説道:“這個,放了!”
那官員被鬆了綁,他沒有立即逃走,卻跪在地上一個勁給左爺磕頭:“謝謝大人,謝謝大人……”
黑三兒上前踢了他一腳:“還不快滾!”似乎這時他才反應過來,顫巍巍地站起身,驚魂未定:“是,我滾,我滾……”説着,倒退着往外走,腳下還被絆了個趔趄,差點摔倒。他剛一離開人羣,轉身撒腿就跑了。第二個被帶到火堆前面的官員被剛才的場面嚇暈了,癱在地上像散了架似的,兩名義和團眾架着他向火堆裏扔進了一張黃紙,黃紙很快燒成了一團,左爺一揮手:“這個,斬了!”
兩名義和團眾將渾身癱軟的官員往外拖了拖,劊子手揮起砍刀,只見明晃晃的太陽下,砍刀落下的瞬間,鮮血噴湧而出,人頭落在地上,滾出一丈多遠……左爺拍手叫好:“兄弟,好手藝,幹得漂亮!”
大樹後面,莊虎臣嚇得瞪大了眼睛,冷汗順着腦門不住地向下流。
王雨軒被拉到火堆前,一個勁兒地衝左爺磕頭,嘴裏喊着:“左爺饒命,左爺饒命啊……”柴禾塞給王雨軒一張黃紙,王雨軒哆哆嗦嗦地把黃紙扔進了火堆裏。黃紙被火舌吞噬着,左爺獰笑着欣賞黃紙的燃燒,王雨軒跪在地上,渾身不住地顫抖。
時間彷彿被拉長了,四周寂靜無聲,一陣風吹過來,紙灰跳躍着飛舞到半空中,散落到王雨軒的身上,左爺欣賞夠了,右手一揮:“拉過去,斬了!”
王雨軒猛然醒悟,他的哀求變成了痛哭:“左爺海涵啊,當初我有眼不識泰山,看在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未成年兒女的份兒上,您就饒了我吧……”
兩個義和團眾把王雨軒拖出圈外,劊子手憤憤地説道:“死到臨頭,廢話還挺多,早幹嗎去了?”説着揮刀要砍。
“慢!”黑三兒提着砍刀從人羣裏走出來,王雨軒似乎發現了救命稻草,眼巴巴地看着黑三兒走過來。
黑三兒對劊子手説:“兄弟,這活兒我來做。”聽到這話,王雨軒驚叫着向後退縮,黑三兒揮刀砍向王雨軒的腦袋,血霧霎時飛濺出來……
大樹後面,莊虎臣呆住了,眼前的場景變得縹緲、虛幻,王雨軒的哀號在耳畔不住地升騰、迴盪,他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
秋月靠在堂屋的門框上,望着天上的一輪明月若有所思。小玉過來給她披了件外衣:“小姐,都站了一晚上了,星星、月亮的也該看得差不多了,進屋睡覺吧。”
秋月沉默不語,過了半晌才緩緩説道:“明天是我父母的忌日,陪我去上墳。……
第二天一大早,小玉就僱來了馬車,和秋月一起向城外趕路。新住處離城門不遠,小玉這些天出來進去和守城門的幾個義和團都混得挺熟,老遠就打上了招呼:“趙大哥,又是您當班啊?”小玉招呼的這位大哥是個高個子年輕人,叫趙祿,家在順義,離小玉的老家有二十多里,也算是老鄉了。
“是啊,這大早晨的,你幹嗎去呀?”
“今天是小姐父母的忌日,我們去上墳。”
馬車停下,趙祿撩開簾子向裏面察看,立刻被秋月的美貌驚呆了,秋月禮貌地向他微笑致意,趙祿半晌才回過神來:“姑娘,聽説洋兵快開過來了,路上留神哪。”
“謝謝這位大哥,我們上完墳就回來。”
馬車走了,趙祿呆呆地看着馬車的背影,他的同伴好奇地湊上去:“瞧見什麼了?”
趙祿搖搖頭:“嗨,説了你也不信。”
墳地上,秋月在父母的墳前跪下,不禁失聲痛哭:“父親、母親,您們好狠心,扔下女兒走了,女兒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好苦啊……”小玉正在燒紙錢,她抹了一把眼淚,過去勸慰道:“小姐,別哭壞了身子!”
不遠處,一支送殯的隊伍抬着棺材吹吹打打走過來。棺材被放下,領頭的小玉認得,是位姓趙的中年漢子,他對眾人拱拱手説道:“各位受累了,都先回去吧。”
一個吹嗩吶的詫異地問:“不入土啊?”
“家屬還沒到呢,唉,客死他鄉也夠慘的,我一個人等着就行了,你們回吧。”
待眾人走遠,老趙打開了棺材蓋,出人意料,伊萬從棺材裏坐起來。小玉正在向這邊張望,她嚇得尖叫一聲:“媽呀,有鬼!”秋月回過頭去,也是驚訝萬分:“伊萬先生?”
伊萬向秋月招招手,跳出棺材,四處張望了一下,問趙大爺:“還能再往前走嗎?一會兒我想去東交民巷。”
老趙搖搖頭:“伊萬先生,只能給您送到這兒了,再往前,就是棺材義和團也要開棺驗屍,怎麼進城您得自個兒想轍了。”伊萬沉默了片刻,遞過銀子:“那好,謝謝您了,這是咱們説好的銀子。”
老趙推辭:“用不了這麼多。”
伊萬堅持塞給他:“您冒着掉腦袋的風險救我,這個價值不是錢所能計算的。”
伊萬説得十分誠懇,老趙長嘆一聲:“唉!伊萬先生,您和義和團要殺的那些洋人不一樣,這我心裏有數兒,那回,要不是您帶着洋大夫及時趕過來,我那小兒子就沒命了,我們中國人講究知恩圖報啊……唉,祝您好運吧!”
老趙嘆息着走了,伊萬向秋月她們走去。
秋月驚異地看着伊萬,小玉驚魂未定,渾身哆嗦:“小……小姐,伊萬先生是人還是鬼?”
伊萬在路旁摘了一束野花,敬獻在秋月親人的墳前,鞠躬致意。
“伊萬先生,您……”秋月探詢地看着他,伊萬疲憊地坐下:“我一路上用各種辦法躲避追殺趕到這裏,我記得今天是您家人的忌日,我猜想一定會在這裏遇到您。”
秋月的眼睛一亮:“見到楊大人了嗎?”
伊萬低下頭,沉默不語。那天深夜從暗道裏出來,伊萬就迷了路,待到天亮之後他費盡心思又摸回舊道觀時,只見院子裏有一大攤血跡,卻未見楊憲基的人影,伊萬的心不覺一沉,他從血跡判斷,楊憲基凶多吉少。離開舊道觀,伊萬沒敢再到村子裏去,他詢問了路邊一個幹農活的老人,老人告訴他,早上看見兩位僧人抬着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朝墳地那邊去了,伊萬這才悵然離去。
吃過早飯,張幼林來到母親的卧室,敍説了昨天的事,張幼林十分不滿:“我叔兒他怎麼能這樣兒啊?這不是明擺着為難秋月姐嗎?”
“唉!”張李氏嘆了口氣,“他這個人,除了養蟲兒、玩鳥兒一門兒靈,別的就都甭提了!你去告訴秋月,嫁與不嫁看她自個兒的意思,這跟張家和鄭家上輩人的事兒沒關係,跟榮寶齋的買賣更沒關係,榮寶齋就是關門兒歇業,也不能讓秋月嫁給她看不上的人!”
張幼林點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
張李氏思忖着:“除了楊大人,秋月還有別的人嗎?”
“有個叫伊萬的俄國人對她不錯。”
“伊萬?這名字聽着耳熟啊,還是個俄國人……”張李氏緊張起來,“呦,是不是在銀行裏當差呀?”
張幼林搖搖頭:“不是,在俄國使館,他們在南京的時候就認識,伊萬一直對秋月姐情有獨鍾,可秋月姐看上了楊大人。”
“不在銀行裏當差就好。”張李氏這下放心了,張幼林感到詫異:“媽,這跟銀行有什麼關係嗎?”
“唉,你不懂,就別打聽了。幼林哪,楊大人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伊萬要是追得緊,秋月會不會動心呢?”
“這就難説了,可我覺得秋月姐會一直等着楊大人。”
“貝子爺那邊要是糾纏不放呢?”
“秋月姐要是不願意,他貝子爺總不能愣搶人吧?媽,沒什麼好怕的。”
張李氏憂心忡忡:“唉,秋月也是紅顏薄命啊,她這份兒漂亮是福也是禍,老這麼懸着不定會鬧出什麼事兒來,你再跟我過去一趟。”
張幼林站起身:“媽,街上這麼亂,您就別動彈了,我去就行,我把您的意思跟她再念叨唸叨。”
“也好,還是勸勸她,搬過來住吧。”
張幼林已經走到了門口,張李氏又叮囑一句:“你路上留神,直來直去。”
“知道了。”張幼林答應着邁出了門檻。
返回的路上,又到了城門口,趙祿揮手示意停車,小玉歪着腦袋問:“趙大哥,剛才不是查過了嗎?”
“洋人什麼招兒都使得出來,我們這是防備萬一。”
藏在車廂裏的伊萬緊張起來,猶豫着是否要出去,秋月示意他別動,輕輕地撩開簾子,探出頭來對把守城門的幾個人嫣然一笑:“大哥辛苦了,洋兵什麼時候過來呀?”
趙祿的同伴們呆呆地看着秋月,其中一人回答得結結巴巴:“説……説不準。”
“那我們快快趕路了?”
“趕路,趕路……”趙祿拉開同伴讓開了大路,馬車不緊不慢地進了城。
幾個人目送着馬車,不知誰冒出一句:“嘿!這娘們兒真他媽漂亮,皇上的娘娘也不過如此吧……”
張幼林在秋月家門口百無聊賴地徘徊着,一隊義和團從門前經過,三郎從隊伍裏走出來:“張少爺!”
張幼林打量着三郎這身裝束:“你也入義和團啦?”
“嗨,我們家大人讓我去的,自打街上一開始殺人,我們家大人就嚇得不敢出門了,天天晚上聽我給他講外面的事兒,我也樂得跟義和團一塊兒圍教堂、打洋人,嘿,我們在天主教北堂挖地道、埋地雷,還用‘大力穿屋’燒這幫孫子,甭提多過癮了,比在府裏窩着強多了!”
“‘大力穿屋’是什麼玩意?”張幼林好奇地問。
三郎連説帶比畫:“是一種火箭,前面是根杆兒,尾巴上帶着火種,用炮射出去,落到哪兒,就把哪兒點着了……”
“三郎!”隊伍裏有人招呼他,“得,張少爺,回見。”三郎跑去追趕隊伍了。
又過了約有一頓飯的工夫,秋月的馬車終於回來了。小玉跳下馬車,並沒有理會張幼林,而是先匆忙打開了大門。“我秋月姐呢?”張幼林跟在小玉身後,小玉沒顧上回答,謹慎地往左右看了看。
“問你話呢。”張幼林催着,小玉一甩頭,不耐煩地:“等會兒!”
一個挎着籃子的老太太從門前經過,老太太走遠了,小玉才對着車廂輕聲招呼着:“伊萬先生,快點兒!”
伊萬從馬車上下來,快步跑進了院子。
張幼林驚訝地看着,秋月下了車,拉起張幼林:“進去説。”
三個人坐在堂屋裏,伊萬敍述了那天夜裏的經過,秋月呆坐在椅子上,淚流滿面,過了許久,才哽咽着問道:“你為什麼不去救他?”
“暗道上面是個機關,從外面扣上以後在裏面推不開,我試了很久。”
張幼林在屋子裏徘徊着:“您肯定楊大人被害死了嗎?”
伊萬點點頭:“從外面傳來的聲音和後來見到的血跡判斷,我基本上肯定。”他深情地注視着秋月:“秋月小姐,你住在這裏很不安全,和我一起到使館去吧。”
“不行,現在城裏亂得很,到處在搜捕洋人,就您這長相,到不了使館就得掉腦袋。”張幼林立即否決了。
伊萬很固執:“這麼遠的路我都躲過來了,快到家門口了,一定能想出辦法來。”
秋月擦着眼淚:“不,還是聽幼林的吧。”
“您現在去東交民巷等於自投羅網,義和團和官軍正在攻打使館。”張幼林把手裏的茶碗放在桌子上。
“攻打使館?簡直荒唐,中國還是一個國家嗎?這個國家到底誰説了算?居然在自己的首都明目張膽攻擊他國使館,如此踐踏國際公法,這種行為會產生嚴重後果!”伊萬憤怒地在屋裏來回走動着。
張幼林白了他一眼:“伊萬先生,這件事怕是各説各的理,洋人的傳教士中也是良莠不齊,打着上帝的名義幹壞事兒的人橫行鄉里,置大清國的法度於不顧,怎能不激起民變?他們的所作所為,難道就符合國際公法?”
伊萬站住:“張先生,你也是受過西方教育的人,竟然如此是非不分,和愚昧的暴民持相同看法……”張幼林打斷他:“別扯淡了,從道光二十年的鴉片戰爭開始,西方列強什麼時候跟中國講過國際公法?還不是靠堅船利炮,想打就打?一次次的割地賠款,早把民眾的心頭之火點燃了,這次不爆發出來,也是早晚的事兒。
“可這麼幹對中國更加不利,這種毫無理性的行為,只會給中國帶來更嚴重的災難,八國聯合軍隊馬上就會兵臨城下,聯軍一到,怕是又要生靈塗炭了。
“那沒辦法,大清國無處可退,只好再打一仗了,就算打敗了,也比任人宰割強。”
“張先生,我無法説服你,但我可以給你一個忠告:只要聯軍一到,北京城很快會變成一座地獄,你還是提前想辦法躲一躲吧。”
“謝謝伊萬先生,身為中國人,我無處可躲,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張某雖是一介書生,也不能袖手旁觀,大不了玉石俱焚矣。”
秋月皺起了眉頭:“哎呀,伊萬,幼林,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在吵架?國家之間的事,恐怕一時半會兒講不清,我們還是想想,現在怎麼辦?”
“轟、轟”,不遠處傳來幾聲巨響,震得桌子上的茶碗亂跳了幾下,張幼林待不住了:“我出去看看。”
“別走遠了。”秋月囑咐着。
張幼林走到了門口,又轉過身叮囑伊萬:“在我回來之前,您千萬別離開這兒。”
離開秋月家不久,槍炮聲驟然猛烈起來,八國聯軍的先頭部隊已經和京城的守軍接上火了,張幼林快步向東交民巷方向走去。一隊義和團在前面不遠處停下,在圍觀一張新貼出來的告示,這張告示是由被洋人收買的中國人偷偷貼上去的。義和團眾人圍着告示指指點點,不知上面寫的是什麼。為首的大師兄看看路人:“我説,誰認字兒啊?給大夥念念,洋人都説些什麼?”
張幼林走過去唸道:“‘往來居民,切勿過境,如有不遵,槍斃爾命。’這也太不像話了!”
大師兄上前氣憤地一把將告示扯下:“在我大清國的地界裏,竟敢如此放肆,真是活膩歪了!”一個義和團眾揮動着手裏的鬼頭刀:“千刀萬剮的洋毛子,看爺們兒怎麼收拾你們!”
“叭、叭——”不知從何處飛來兩聲冷槍,大師兄高喊:“趴下!”隨手把張幼林按倒在地上。子彈從剛才張幼林站着的地方穿過,打在牆上冒出一片火星。
有人叫罵着:“媽的,是從意大利使館裏打出來的,這些洋鬼子,等老子打進去,非扒了他的皮。”
另一顆子彈打中了剛才揮動鬼頭刀的義和團眾的腹部,鮮血飛濺出來,眾人圍攏過去,扶住他。大師兄招呼大家:“趕快離開這兒!”眾人背起傷員,迅速撤進了旁邊的衚衕裏。
張幼林感激地望着大師兄:“大哥,你救了我!”大師兄擺擺手:“別説這個了,附近有大夫嗎?”張幼林環顧左右:“我帶你們去。”張幼林帶着義和團一行人急速地穿行在衚衕裏,前面傳來了密集的炮聲,幾個老百姓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張幼林急切地問:“大叔,前面怎麼了?”
“洋兵已經到了,正用大炮轟城牆呢。”
大師兄招呼眾人:“弟兄們,打洋兵去!”又囑咐張幼林:“麻煩你把這位受傷的兄弟送到大夫那兒。
大師兄帶領眾人向前面奔去,張幼林猶豫了片刻,給揹着傷員的人指了路,也向炮響的方向跑去。
此時的八國聯軍已經打到了城門外,義和團和官軍依託着城牆和洋兵展開了激戰。城牆上,一挺12.7毫米口徑的”格林快炮“吐着火舌猛烈地向攻城的洋兵掃射着,這是清軍最早裝備使用的自動槍械,也叫加特林機槍,由美國柯爾特武器公司製造,這種機槍的火力很猛,是由10根槍管並列安裝在一個能旋轉的圓筒上,手柄每轉動一圈,各槍管依次裝彈、射擊、退殼,發射速度可達350發/分,頗具殺傷力,洋兵一時不敢靠近。
這時張幼林也順着馬道跑上城牆,他從地上撿起一支來復槍,趴到了槍眼下朝着城下就扣動了扳機,出乎他意料的是,這槍竟然沒有打響。
張幼林正在擺弄手裏的槍,突然聽見洋兵陣地上的大炮響了,此時就像平地起了颶風,幾十顆炮彈在城樓和城牆上爆炸了,猛烈的衝擊波將守軍士兵破碎的肢體拋向空中,木製的城樓燃起了沖天大火,一顆炮彈準確地落在“格林快炮”旁邊,爆炸之後,“格林快炮”和正在射擊的士兵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順源祥米店東家的二小姐何佳碧,站在自家四合院第三進東屋的房頂上,手裏舉着單筒望遠鏡向城牆方向興致勃勃地觀看着,還不時地發出大呼小叫聲,丫鬟環兒在下面急得直跺腳:“小姐,快下來吧,萬一洋炮打過來就麻煩了!”
“離這兒遠着呢。”何佳碧把望遠鏡換了一隻眼睛,張幼林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喲,這個人不像是義和團呀……”
“那就是官軍了,這會兒去打仗的還能有誰?”
“也不像是官軍,倒像是哪家的少爺……”何佳碧突然大笑起來,“這傢伙連撿了好幾支槍,都是沒打響又扔了,他會不會使槍呀?”
“哎呀!小姐,你還管人家會不會使槍?趕緊下來吧!”
“喲,他居然撿起石頭往外扔,洋人還怕你的石頭?你旁邊不是有個大炮嗎,你開炮呀?這個笨蛋!”何佳碧真替他着急。
家丁匆匆走進院子,仰起頭喊道:“二小姐,老爺讓您趕緊下來收拾東西,到鄉下躲幾天。”
“知道啦!”何佳碧答應着,舉着望遠鏡卻沒動。一顆炮彈在不遠處爆炸,碎片飛濺過來,環兒不顧一切地爬上房頂,拉着何佳碧向下走。
何佳碧不情願地跟着她,沒走兩步,又停下來,轉過身舉起望遠鏡尋找剛才那位少爺。
城牆上,張幼林將手裏的鵝卵石狠狠地扔出掩體。一陣密集的槍聲響過,離他一丈多遠的大師兄身中數彈,仰面倒下,身上霎時血流如注。
張幼林大怒,他抄起地上的一支來復槍朝城牆下扣動扳機,但槍還是沒有打響。他急得大叫:“這槍怎麼都打不響?誰來教教我?”
一個負重傷的士兵斜靠在城牆上向張幼林伸出手:“兄弟,給我槍!”
張幼林遞過槍,士兵艱難地拉動槍栓,將子彈頂上膛,又還給張幼林,聲音微弱地説道:“不會用槍沒關係,見着洋人就摟火,別傷着自己人就行。”
“大哥,謝謝啦!”
“不客氣,瞄……瞄準了打……”士兵的頭耷拉下來。
一個叫花子扛着一箱彈藥上來了,他打量着張幼林:“呦,這不是張少爺嗎?怎麼跑這來啦,這是玩兒命的地兒,您跟着摻和什麼,還不快下去!”
這個叫花子平時常在張家附近乞討,和張幼林挺熟。張幼林看了他一眼:“別瞎詐唬,趕快抄傢伙,洋兵上來啦。”
張幼林朝着對方的散兵線終於打響了一槍,來復槍的後坐力很大,他肩膀被槍托狠狠撞了一下,城下一個洋兵被擊中栽倒了……
守軍士兵們歡呼起來:“兄弟,好樣兒的!”
張幼林得意忘形,他站起來放聲大笑:“哈哈!洋鬼子,我還以為你不是肉長的……”突然,一顆炮彈在附近爆炸,張幼林被強大的衝擊波拋到了半空中……
這一切被何佳碧在望遠鏡裏看得一清二楚,只見何佳碧的表情倏地就變了,大叫一聲:“糟了!”
“小姐,快點兒吧!”環兒已經站到了院子裏,何佳碧還在房頂上沒動,這時,她從望遠鏡裏看到叫花子從一個角落裏衝出來,背起張幼林就往外跑,何佳碧急忙從房頂上下來,高聲喊着:“環兒,快備車!”
左爺和一羣嘍囉正圍着桌子在自家院子裏喝酒,他們已經脱下了義和團的那身裝束,換上了往日的便裝。柴禾急急忙忙跑進院子:“左爺,洋兵已經打到前面那條街了,義和團的大師兄催咱們上呢,他們快頂不住了。”
左爺看了他一眼,揚脖喝了一杯酒:“嘿嘿!大師兄發令了,這就有意思了,弟兄們,誰是大師兄啊?”
黑三兒搖着腦袋:“不認識,沒聽説過這個人。”
小五夾進嘴裏一粒花生米:“憑什麼讓咱們上?沒看見咱弟兄們正忙着呢嗎?哪兒有時間去打仗啊。”
柴禾這時也回過味兒來:“就是,打仗關咱們什麼事兒?京城的大門敞着,誰他媽愛來誰來。”
左爺揮揮手:“你去告訴那個叫什麼大師兄的,老佛爺和皇上都跑了,他還起什麼哄啊,自己要不想活了也好辦,護城河又沒蓋兒,跳護城河去呀,幹嗎非拉着我們弟兄去墊背?你告訴他,弟兄們正喝酒呢,沒工夫!”
柴禾坐下:“算啦,左爺,我也甭去了,興許我還沒到那兒,那個大師兄就讓槍子兒打死了,我不是白跑冤枉路嗎?”柴禾拿起一杯酒:“還是他媽喝酒痛快……”
黑三兒湊到左爺的耳邊:“左爺,如今洋人忙着攻城,官軍和義和團忙着守城,老佛爺和皇上忙着逃跑,咱們也別閒着呀,總得找點兒事兒幹不是?”
“你的意思是……”
“趁亂髮點兒小財嘛,您想啊,皇上都跑了,現在的京城可是沒人管嘍。”
左爺一拍腦門:“嘿喲!我怎麼把這個茬兒給忘啦?你小子腦子是好使,等會兒老子得賞你兩吊,起來,起來,都抄傢伙,跟我出去轉轉……”
“等等,”柴禾放下酒杯,“我説左爺,咱還得穿上義和團的衣服。”
“怎麼個意思?”左爺問。
“冤有主,債有頭,有賬也該找義和團算去,是不是這個理兒?”
“嘿!柴禾,你小子想得可真周到,一會兒賞你五吊。”左爺大笑。
這夥人換上義和團的衣服,手裏拿着大刀、長矛竄出了大門。
他們剛拐到大街上,迎面看見叫花子揹着渾身是血、已經昏迷的張幼林氣喘吁吁地走過來,黑三兒認出了張幼林,悄聲説道:“左爺,是榮寶齋那小兔崽子,看樣子傷得不輕,這會兒也沒人給他撐腰了,這可是咱下手的好機會。”
左爺陰冷地盯着張幼林:“讓他再活些日子,我還得用他做筆大買賣!”
這時,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在叫花子面前停住,何佳碧跳下來:“快把少爺放車上!”叫花子早已汗流浹背,不住地連聲道謝。馬車掉頭向前面的一家藥鋪疾駛而去。
秋月在院子裏聽着一陣緊似一陣的槍炮聲,坐立不安:“幼林怎麼還不回來!”
“很可能被擋在路上了,您不要着急,我出去看看。”伊萬轉身要走,秋月攔住他:“外面情況不明,您不能隨便出去。”
“這樣的日子我真是過夠了,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伊萬十分無奈。
“快了,義和團和洋兵一交上火,離結束的日子就不遠了。”
伊萬抱住秋月:“答應我,跟我一起回俄國吧,我已經離婚了。”
秋月沉默不語,伊萬深情地注視着她:“要不是發生這場變故,我上個月就該離任了,如果你答應和我一起走,只要回到使館,我立刻提出申請,我向上帝發誓,讓我照顧你,這也是楊大人的意思。”
提到楊大人,秋月的眼睛裏瞬間充滿了淚水。
參加抵抗的義和團和清軍終因實力懸殊而戰敗,1900年8月14日,八國聯軍進入北京城區,北京城即將面臨一場劫難。
第二天清晨,在伊萬的一再請求下,秋月揮淚離開了暫時的棲身之所。
八月中旬正是北京最熱的時節,馬車封閉的車廂四面都被卸掉了,只留下了頂棚遮擋太陽。秋月和伊萬並排坐在行駛的馬車上去東交民巷,被剛出貝子府的徐管家看見了,徐管家不覺愣住了,半晌才醒過味來。
徐管家匆忙趕到了額爾慶尼家,額爾慶尼正在院子裏喂鳥,要把徐管家往客廳裏讓,徐管家擺擺手:“就在這兒説吧,唉,義和團鬧了這麼些日子,眼下洋兵打進來了,您説,京城能有好兒嗎?貝子爺讓您也趕緊躲躲,甭管上哪兒,先離開京城。”
額爾慶尼聽罷感慨萬分:“到了關鍵時刻,還得説是自家人想着自家人啊,回去替我好好謝謝貝子爺!”
“那我就告辭了。”徐管家要走,被額爾慶尼攔下了:“您等籌。”額爾慶尼轉身進了北屋,徐管家閒着沒事,逗起鳥兒來。鳥兒籠子裏,只見兩隻藍靛頦兒歡天喜地,正“伏天兒,伏天兒”地叫着。
額爾慶尼手裏拿着個精緻的長方形盒子出來,徐管家看着他:“您這藍靛頦兒珍貴呀,能叫‘伏天兒’。
“豈止能叫‘伏天兒’啊,您再聽聽,是能叫有‘起落板伏天兒’。”
徐管家仔細聽着,鳥發出了類似“吱吱、嘟嚕兒”的一種聲音,他點點頭:“是有起落板。”
“我剛弄到手的,藍靛頦兒的絕品,唉,不是時候啊!”額爾慶尼把手裏的盒子遞給徐管家,“這是上好的靈芝,給貝子爺帶過去。”
徐管家接過盒子:“看着您這鳥兒我還想起來了,張爺家的那個世交秋月姑娘,您猜怎麼着?”
額爾慶尼琢磨了一下:“自個兒找上門來啦?”
“沒有,跟着洋人走了,我來的時候親眼瞧見的。”
額爾慶尼眉頭一皺:“哎喲,那就別招她了,如今洋人是爺,咱惹不起!”
送走了徐管家,額爾慶尼就忙着招呼家裏的用人收拾東西,他自己則回到牀上小睡了一覺,醒來坐在了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三郎提着鳥兒籠子走進屋來:“大人,這對兒藍靛頦兒帶不帶?”
額爾慶尼擺擺手:“不帶,這是去逃難,哪兒有閒工夫伺候它呀。”三郎看着鳥兒:“可惜了的。”
“可惜了的東西多了。”額爾慶尼轉念一想,“也別糟踐了,讓人把它送給張爺,個順水人情兒。”
“是。”三郎退下了。
北京劫難來臨了,八國聯軍進城的這幾日,聯軍統帥、德軍元帥瓦德西特許士兵公開搶劫三天,然而,何止這三天,直到八國聯軍撤離,搶劫就沒有真正停止過。皇宮、頤和園裏珍藏的寶物被搶掠,大量珍貴的文物流失,八國聯軍還搶走了北京各衙署的存款約六千萬兩白銀,其中日軍劫掠户部庫存白銀三百萬兩後,劫後放火焚燬衙署,掩蓋罪證。同治皇后的父親、户部尚書崇綺的妻子、女兒被拘押到天壇,遭到聯軍數十人輪姦,歸來後自盡,崇綺也服毒自殺了。位於西四北太平倉衚衕的莊親王府被聯軍放火焚燒,當場就燒死了一千七百多人。法國軍隊路遇了一羣中國人,懷疑是義和團,竟然用機槍連續掃射長達十五分鐘,全部打死……
據當時的一位目擊者記述:“各國洋兵,俱以捕孥義和團,搜查槍械為名,在各街巷挨户踹門而入,卧房密室,無處不至,翻箱倒櫃,無處不搜。凡銀錢鐘錶細軟值錢之物,劫擄一空,稍有攔阻,即被殘害。”
街上冷冷清浦,幾乎見不到行人,整座城市處於癱瘓狀態,然而也有天不怕、地不怕的,那就是張山林這位爺。大清早,張山林就七繞八繞地來到了額爾慶尼家。
藍靛頦兒在鳥兒籠子裏已經無精打采了,張山林見了心疼萬分,趕緊加水、餵食,邊忙乎邊抱怨:“瞧瞧,怎麼都成這樣了?”
用人在邊上看着:“沒人會伺候啊,額大人走之前留下話兒了,讓把這對兒鳥兒送給您,可這幾天街上亂哄哄的,誰敢給您送過去啊。”
“今兒早晨我聽説了,沒耽誤,到家擱下鳥兒籠子,躲着洋兵的槍子兒就來了,我就知道你們不會伺候,要是再晚來兩天,這鳥兒可就玩完了……”
外面吵吵嚷嚷,接着就是重物砸門的聲音。用人臉色大變:“不好,洋兵來了,您先躲躲。”張山林提着鳥兒籠子被用人讓進了東屋。
用人打開了大門,一羣洋兵蜂擁而人。這些洋兵有的帶着鏟子、鋤頭,有的拿着斧子、揹着包袱,還有的提着上了刺刀的洋槍。
用人滿臉驚恐:“我家大人帶着銀子早跑了,家裏沒留下值錢的東西……”洋兵們根本不聽用人講話,一把將他推開,徑直進了院子。
幾個洋兵先是嘰裏哇啦地商量了片刻,然後在院子裏開始用鋤頭撅地,其餘的在各進院子裏竄來竄去洗劫物品。
張山林在東屋裏捅破了窗户紙,緊張地向外張望。
北屋裏,一個身材高大的洋兵用斧子使勁地劈着樟木箱子上的銅鎖,用人上前阻攔:“洋大人,你們可不能這樣兒,要是我們家大人回來,我可沒法兒……”話還沒説完,就被邊上站着的另一個洋兵推倒在地,用人爬起來又上前阻攔,洋兵惱怒起來,回手就是一斧子,這斧子不偏不斜,正好砍在用人左側的頸動脈上,鮮血立刻躥出了老高。用人悄無聲息地倒在了地上。
箱子打開了,洋兵大叫:“發現寶貝了!”在院子裏掘地的洋兵聽到叫聲,扔下鋤頭跑進了北屋。
張山林趁機提着鳥兒籠子從東屋跑出來,躥向大門。北屋的洋兵發現了他,跳到門口向他舉槍射擊,張山林跑得飛快,已然消失在影壁後面……
張山林逃出了衚衕,見洋兵並沒有追出來,這才鬆了口氣。看看籠子裏的鳥兒,雖説受了點兒驚嚇,但還好好的,不覺心中大喜。他盤算着,今兒個是老天爺保佑,大難不死,白撿了一對兒極品藍靛頦兒,值了!張山林又加快了腳步,他要給侄子顯擺去。
張幼林的左小腿被彈片擊穿,在藥鋪止血、包紮之後就被何佳碧和叫花子送回了家。
莊虎臣請來太醫,太醫看了看,説問題不大,沒傷着骨頭,不會落下殘疾,大家這才放了心。
這幾日洋兵到處搶東西,鋪子關門歇業,莊虎臣心裏惦記張幼林,抽空又過來看看。他拐進了朗同,猛然看見秋月和一個洋人正站在張家的大門口敲門,仔細一看那洋人,莊虎臣不禁大驚失色,趕緊閃身躲進了旁邊一户人家的門洞裏。
張山林提着鳥兒籠子走過來:“莊掌櫃的,您在門洞兒裏幹嗎呢,怎麼不進去呀?”
“秋月姑娘和一個洋人剛進去,我來的不是時候。”
“洋人?”張山林一愣,莊虎臣湊到他的耳旁悄聲説道:“您還記得松竹齋倒閉之前跟銀行借銀子那事兒日巴?就是那個洋人經手辦的,松竹齋改成榮寶齋都好些年了,是不是他發現了什麼,趁着眼下的亂勁兒又來找後賬?”莊虎臣往張家門口看了看:“他來就來吧,還扯上了秋月姑娘,這事兒就複雜了。”
“等等,您説什麼,秋月和洋人在一塊兒?”張山林一下子恍然大悟,“明白了!額大人的消息可真夠靈通的呀,怪不得他要送鳥兒給我呢,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莊虎臣聽得莫名其妙,張山林拍拍他的肩膀:“我説莊掌櫃的,什麼松竹齋改成榮寶齋的,您趁早兒把它忘了吧,如今是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洋兵正四處搶東西呢。”張山林壓低了聲音:“咱們那鋪子可得有點準備。”
莊虎臣也壓低了聲音:“值錢的東西都埋起來了。”
張山林擺擺手:“瞎掰!我剛在額大人家看見的,洋兵掘地三尺找寶貝,你埋哪兒也得讓他們挖出來。”
“您別把話扯遠了,先説眼前的,您説,這秋月姑娘……”
“好事兒啊,現在什麼人最橫?洋人哪,隨便搶東西、殺人,連老佛爺都惹不起跑啦,就甭説貝子爺、額大人了。”張山林搖晃着腦袋,“秋月姑娘,行啊,勾搭上洋人,貝子爺就不敢惦記了,他額大人還能拿榮寶齋怎麼着啊?”
莊虎臣點點頭:“您説得有道理。得,您進去吧,我改日再來。”張山林進了院子徑直就去了侄子的卧室,他在牀邊的椅子上坐下:“幼林,我可差點兒就見不着你了!”
張幼林斜靠在被子上,詫異地看着他:“叔兒,街上這麼亂您還出門兒?”張山林舉起鳥兒籠子:“你瞧瞧,這鳥兒你見過嗎?告訴你吧,極品藍靛頦兒,全北京城就這一對兒,陪上命也值,哪兒像你啊,不明不白地捱了一炮……”
這時,張李氏陪着秋月、伊萬走進來,張山林站起身,有些尷尬:“呦,秋月姑娘來啦,你們聊,你們聊……”他提起鳥兒籠子趕緊溜了。
用人抱進一摞書,放在了張幼林的枕邊,秋月看了看張幼林的傷腿,憐惜地問道:“還疼嗎?”
“沒事兒,我能忍着。”
“我給你選了些書,反正你也下不了地,慢慢看吧。”
張李氏笑望着秋月:“也就是你還能説説他,我的話,他是一句也聽不進去……”她們坐在牀邊閒聊,張幼林注視着伊萬:“伊萬先生,您不會帶秋月姐去俄國吧?”剛才一進門,張幼林就發現伊萬有些異樣。
“這可説不好,我的任期已經滿了,卸任後我會考慮回聖彼得堡,秋月答應跟我走。”伊萬的臉上洋溢出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幸福和喜悦。
張幼林一下子失望到了極點,他又轉向秋月:“秋月姐,這是真的?”
秋月默默地點點頭。
“秋月姐,你回答我!”張幼林顯得很固執,秋月猶豫了片刻,輕聲説道:“是真的,幼林,我已經答應伊萬了。”
聽到秋月這樣確切的回答,張幼林覺得自己支撐不住了,數年來魂系夢牽、不斷憧憬的一個美麗的夢想瞬間就被擊碎了,他感到了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身體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