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震西走後,張幼林起了牀,吃過早飯,正閒得沒事兒幹,張山林拿着新買的蛐蛐兒顯擺來了,於是爺倆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下襬開了戰局。
張山林新買的蛐蛐兒寶號大將軍,身形碩大,樣子挺兇猛,張幼林拿出了自己的“秘密武器”紅麻頭跟大將軍開戰。鬥盆裏,兩隻蛐蛐兒都虎視眈眈地盯着對方,誰也沒先衝上去。爺倆趴在石桌邊全神貫注,過了一會兒,張山林耐不住了,開始指手畫腳:“大將軍,快上去,咬它後脖梗子呀!”
張幼林饒有興趣地看着,一言不發。
兩隻蛐蛐兒依舊是瞪着眼睛,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張幼林拿起貓須探子逗了逗,只見紅麻頭動如脱兔,猛地衝上去,大將軍也不甘示弱,昂頭迎戰,兩隻蛐蛐兒頃刻間墩抱箍滾,猛烈地打鬥起來。出人意料,大將軍是空有一副唬人的架子,沒戰幾個回合就完蛋了,令張幼林十分掃興。他從鬥盆裏撿出大將軍殘缺不全的屍首扔到牆角:“叔兒,您這大將軍不行啊,風大雨點兒小,還沒怎麼着呢,就完了。”
“上當了,上當了,讓賣蛐蛐兒的給蒙了!”張山林憤憤然,張幼林不大相信:“您一老玩家了,還能讓人給蒙了?”
“論玩鳥兒,咱是老大,蛐蛐兒可就不敢説了。”張山林揚起脖子喝了半碗酸梅湯,“大侄兒,我告訴你吧,花鳥蟲魚,別看是玩兒,這裏面的學問可大了去了,哎,你這紅麻頭是哪兒淘換來的?”
張幼林詭秘地搖搖頭:“不告訴您。”
“嘿,跟你叔兒賣起關子來啦,今兒你要是不告訴我……”張山林過去胳肢張幼林,張幼林“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張李氏拿着繡花繃子從堂屋走出來:“瞧你們這爺兒倆,沒大沒小的,那是何家二小姐給幼林送來的。”
“是嗎?”張山林松了手,旋即琢磨過味兒來了,“幼林,這又送藥又送蛐蛐兒的,何家二小姐八成兒是看上你了,怎麼着,要不要叔兒找人給你提提親?”
張幼林可沒當回事兒,隨口説道:“那丫頭事兒事兒的,還挺招我媽喜歡,要不這樣得了,這事兒我做主了,何二小姐説給我繼林哥吧,他倆兒才是一對兒呢,都那麼一本正經的。”
張李氏板起臉來:“幼林,你叔兒和你説正事兒,你這是怎麼説話呢?”
“幼林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順源祥和榮寶齋也算得上是門當户對,人家何二小姐上趕着,我看這事兒不錯。”
張幼林白了張山林一眼:“您看着好?那我讓給您了。”話音剛落,張山林伸手給了他一巴掌:“你這小兔崽子,別淨拿你叔兒打鑔。”
“他叔兒,我也覺得挺好,何二小姐知書達理,也會心疼人,你好好勸勸他。”
張李氏説完轉身進屋了。
張幼林見母親走了,趴在張山林的耳邊悄聲説道:“叔兒,娶媳婦的事兒以後再説,咱剛才不是説蛐蛐兒嗎?告訴您吧,這隻紅麻頭是在積水潭逮的。”
“何二小姐在積水潭逮的?”張山林滿臉疑惑。
“您小點聲兒,就何二小姐還逮蛐蛐兒?別讓蛐蛐兒把她逮了去就不錯了,是他們家的馬伕老王逮的。”
“積水潭那兒居然有這麼好的蛐蛐兒?哎喲,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張幼林看了看北屋:“叔兒,咱再去逮幾隻?逮個十隻八隻的,咱就在榮寶齋開賣了。”
“簡直是胡説八道,你倒真想得出來,在榮寶齋賣蛐蛐兒,莊虎臣不跟你玩命才怪。”
“您去不去吧?”
張山林看看他的腿:“你行嗎?”
“行,我早就在家待膩歪了。”
張山林猶豫了一下:“那跟你媽説一聲兒。”
張幼林趕緊擺手:“別,跟她説就去不成了。”他拉起張山林,一瘸一拐地溜出了院子。
張山林叫來了馬車,爺倆有説有笑地奔了積水潭。馬車到了舊鼓樓大街,何佳碧和環兒坐的馬車迎面過來,張幼林裝沒看見,扭過頭使勁往旁邊看,張山林也跟着扭過頭去:“幼林,你看什麼呢?”
何佳碧的馬車擦肩而過,張幼林扭過頭來:“什麼也沒看。”
張山林很詫異:“什麼也沒看你扭頭兒幹嗎呀?”
張幼林一臉的壞笑。
何佳碧的馬車走出沒幾步,她吩咐車伕:“掉頭,跟上前面那輛車。”車伕掉過頭,跟在了張幼林他們後面。環兒挺納悶:“小姐,你又不急着回去啦?”何佳碧思忖着:“張少爺的傷還沒養好,跟他叔兒出來幹什麼來了?”
“小姐,你管得也太多了吧?張少爺是你什麼人哪,怎麼對他的事兒這麼上心啊?我看是……”
“不許你多嘴。”何佳碧打斷了她。
積水潭地處京城的西北部,這裏清幽、雅緻,四周楊柳掩映、蘆葦叢生,潭中荷花疏而不密,偶有魚兒躍出水面,閃過一道銀光,又悄然消失在潭水中。張山林被周圍的景色打動了,他感嘆着:“這地方我可是有日子沒來啦!”
馬車向僻靜處駛去,路過一片散亂地堆着石塊的草地,張幼林環顧左右:“就這兒吧。”馬車停下,爺倆下了車,車伕把馬車趕到了前面。
張幼林在草地坐下,嘴裏振振有詞:“《促織經》上説:‘蟲生草土者,身軟;磚石者,體剛;淺草瘠土者,性和;磚石深坑及地陽曏者,性劣。’叔兒,今兒就看咱倆的運氣了。”他的兩隻眼睛開始在石頭縫裏搜索起來。
張山林也坐下,心思卻沒在蛐蛐兒上,他眺望着四周:“景緻不錯,就是缺點兒小吃。”張幼林的眼睛沒離開石頭縫:“要吃小吃,您到這來幹嗎呀?”
“我説幼林啊,叔兒是陪你出來逛逛,你還當真啦?那蛐蛐兒多賊呀,是你能逮得着的嗎?”
張幼林把指頭豎在嘴邊:“噓,您小聲點兒,別把蛐蛐兒嚇跑了。”
何佳碧和環兒在遠處下了馬車,環兒好生奇怪:“小姐,你説他們幹什麼呢?”
“不知道,像是找什麼東西吧。”何佳碧猜測着。
“這荒郊野外的,有什麼可找的?”
“再往前走走。”
“小心,別掉水裏。”環兒提醒着,何佳碧似乎沒聽見,她只顧觀望張幼林,已經走到了潭邊上。
這邊,張幼林聚精會神地盯着石頭縫,張山林順着張幼林的目光望去,只見一隻碩大的蛐蛐兒正從石頭縫裏爬出來。
蛐蛐兒爬了幾步,突然站住不動了。
張幼林興奮地盯着它,張山林悄悄地繞到了蛐蛐兒後面,手臂懸在空中,正要朝蛐蛐兒扣下,突然,不遠處傳來“撲通”一聲,接着是環兒的驚叫:“救命啊,小姐掉水裏啦,救命啊……”
蛐蛐兒迅速逃跑了。
張幼林聞聲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奔過去,縱身躍入水中……
張幼林把何佳碧托出水面,環兒和張山林幫着拽上岸來,張幼林自己爬上來。
何佳碧不顧自己渾身水淋淋的,一把扶住張幼林,着急地問:“張少爺,你的腿怎麼樣了?”
“沒事兒。”張幼林滿不在乎,“我看看!”説着,何佳碧蹲下撩張幼林的褲腿,張幼林趕忙躲開:“何小姐,別價,別價,男女授受不親,您可別碰我,到時候咱説不清楚。”
何佳碧站起身,臉一下子就紅了,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張山林疑惑地看着她:“何二小姐,你到這兒幹嗎來了?”
“還説呢,都是你鬧的,小姐怕你傷沒好出危險,就跟來了,這不,自己倒掉水裏了。”環兒沒好氣地説着。
張幼林遺憾地望着石頭縫:“哎,何小姐,你這不是添亂嗎?多好的一紅麻頭,愣讓你們給攪了,好嘛,還怕我出危險,您能把自己照顧好了就不錯了,這麼大一積水潭您愣是瞅不見,抬腳就往裏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您不想活了呢,得嘞,以後我得給積水潭安個蓋兒,省得您又掉進去……”
何佳碧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她揚手給了張幼林一個耳光,轉身拉起環兒:“咱們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這沒良心的東西了!”
何佳碧的舉動大大出乎這爺倆的意料,張幼林落湯雞似的渾身滴着水,摸着被打疼了的臉一時愣在那裏,張山林看着她的背影氣急敗壞:“嘿!這丫頭怎麼出手就是一嘴巴呀,她還想不想嫁咱們張少爺啦?”
吃過晚飯,左爺正在自家北屋的躺椅上眯縫着眼睛琢磨心事,黑三兒提着兩瓶酒進來了,他把酒放到了桌子上:“左爺,這是我孝敬您的。”
左爺看了他一眼:“回來啦,老爺子挺好的?”
“挺好的,就是嘴饞,把我帶回去的那點兒銀子全買肉吃了。”
左爺從躺椅上起來,在屋裏踱着步:“唉,現如今是今非昔比啦,老爺子也跟着受委屈!這要是擱在從前,弟兄們手裏哪兒至於就這麼緊。”黑三兒站在一邊,他的眼睛追隨着左爺:“您的恩德弟兄們都記在心裏了,大夥兒都盼着有朝一日能東山再起。”
“東山再起?哪兒那麼容易啊,打下琉璃廠這片江出,我用了將近二十年,沒想到栽在他媽的榮寶齋手裏,這口氣我咽不下去呀!”
“左爺,有件事兒我得跟您説,您猜我在路上碰見誰了?霍震西,這個人沒死……”
左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霍震西,他沒死?那康小八……”
“不是康小八騙您,就是殺錯人了。”
“那我的兩千兩銀子就打了水漂兒啦?不行,我得找康小八説道説道去。”左爺站起身就要往外走,黑三兒趕忙把他攔住:“萬萬不可,左爺,康小八心毒手狠,身上背了十幾條人命了,如果他真有心騙您,您就是找到他又能怎麼樣?鬧不好銀子沒要回來,再讓他滅了口,您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個理兒?”
左爺立刻泄了氣:“這倒也是,康小八仗着手裏有噴子,誰也不放在眼裏,翻臉就殺人,他媽的,這下兒可褶子啦。”
“左爺,您彆着急,我琢磨着,霍震西不知道是咱們買通康小八要他命的。”黑三兒安慰着,左爺抬起眼皮:“你怎麼知道?”
“您想啊,要是霍震西知道是左爺您下的套兒,您還能踏踏實實坐在家裏?憑他的性子,恐怕早找上門兒來啦,跟您這麼説吧,霍震西已經到京城了,我在路上看見他殺人了。”
左爺警覺起來:“殺的是誰?”
黑三兒搖搖頭:“不認識,好像也是個西北人,老天爺,霍震西不愧是個有名的刀客,出手那叫利索,一刀就要了那人的命。”
“他媽的,我還以為霍震西死了,沒人罩着榮寶齋啦,前些日子還收了莊虎臣的銀子,這下兒不是麻煩了嗎?姓霍的要是知道了,恐怕還得找我算賬。”
“是啊,榮寶齋不就是仗着背後有霍震西撐腰嗎?要不然,光憑他莊虎臣,在左爺您面前連個屁也不敢放。”
沉默了半晌,左爺計上心來,他吩咐黑三兒:“你到西珠市口大街的盛昌雜貨鋪門口蹲兩天,那是霍震西在京城落腳的地方,看看他的動靜,記住!要是他問起康小八的事,打死也不能承認,聽見沒有?”
“放心吧,您還信不過我?”
左爺又眯縫起眼睛:“對付霍震西可不能硬幹,咱得玩兒暗的……”他對黑三兒做了詳細的交代,黑三兒聽罷滿臉歡喜:“是,就按您説的辦!”
張幼林正坐在堂屋裏讀書,用人李媽進來,遞過厚厚的一封信:“少爺,您的信。”他接過一看,不覺眼睛一亮,是秋月的信!轉眼之間,秋月離開京城已經好幾個月了,張幼林終於盼來了她的第一封信,他迫不及待地拆開,秋月那娟秀的蠅頭小楷立刻映入眼簾:
幼林:
你好嗎?非常想念你!我已經適應了這裏的生活,的確如伊萬所説,聖彼得堡是一座充滿魅力的城市,名勝古蹟隨處可見,伊萬告訴我,俄國也有像我第們的李白、杜甫、白居易那樣的大詩人,他們的名字叫普希金、萊蒙托夫……他們在這裏留下了廣為傳頌的詩篇;歐洲和俄羅斯的音樂藝術在這裏結合,誕生了偉大的作曲家格林卡、柴科夫斯基……幼林弟弟,我非常愛聖彼得堡,有一天日落時分,我和伊萬沿着灑滿了金黃落葉的小徑在冬宮附近散步,周圍安靜極了,突然,不遠處傳來喀山大教堂悠揚的鐘聲,我驀然回首,教堂的十字架高懸在橙色的天幕上,在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彷彿進入了天堂,久久地沉浸其中,我真的希望那一刻能夠成為永恆!帶着這樣的喜悦告訴你:再過幾個月,我就要做媽媽了……
讀到這裏,張幼林放下了信,他悵然若失,心中最後的那一絲幻想終於徹底破滅了。
不知過了多久,張李氏氣哼哼地走進來:“幼林,你給我站起來!”
“媽,我腿上傷還沒好呢,您讓我站起來幹嗎?”張幼林不滿地看着母親。
“傷沒好你怎麼知道去積水潭逮蛐蛐兒?你説呀,先給我站好!”
張幼林不情願地站起來,嘟囔着:“哼!一猜就是我叔兒説的,這個人現在越來越不像話,明明説好了的事兒,一轉眼兒就把我給賣了……”
張李氏冷笑道:“你叔兒要有這兩下子倒好了,我還能省點兒心,告訴你,你們去積水潭的事兒不是他説的,你們叔侄倆倒真是同黨,我聽何小姐説完,還找你叔兒去問,這位是梗着脖子不認賬,還一個勁兒裝傻充愣。”
“這還差不多,要是他賣的我,這叔兒我就不認了。”
“幼林,你説,人家何小姐哪兒對不起你?你受傷的時候人家救了你,送醫送藥的不算,知道你喜歡蛐蛐兒,還花銀子給你買蛐蛐兒送來,那天看見你們去積水潭,何小姐怕你傷沒好出危險,特地跟在後面,想照顧你……”
“媽,結果是我照顧她了,我還得拖着傷腿跳進水裏去救她,這不是添亂是什麼?”張幼林的嗓門越説越高。
“你住嘴!你就不知道人家的一片心?人家一個姑娘能做到這個份兒上,夠不易的了,你怎麼能這樣對待人家?張家世世代代都沒出過你這種不懂規矩的東西,幼林啊,你氣死我了!”張李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臉色煞白,張幼林見狀,語氣緩和下來:“媽,您別生氣,我不就是隨口説了她兩句嗎?結果這位大小姐比我脾氣還大,抬手就給了我一嘴巴,這她沒跟您説吧?”
張李氐愣了一下神:“這她倒沒説,不過,要我説,抽你也活該,誰讓你嘴欠?”
“媽,現在我可以坐下了吧?我這條腿有點兒吃不住勁,哎喲,快站不住了。”
張幼林咧着嘴煞有介事,張李氏馬上忘了生氣,趕緊站起身走過來:“快坐下,快坐下,兒子,疼的厲害嗎?”
張幼林大模大樣地坐下:“當然疼的厲害,本來都快好了,得,您一來就急赤白臉地讓我站着,這下兒麻煩了,我怎麼覺得腿快斷了似的。”
張李氏發覺上了當,擰了兒子耳朵一下:“你少跟我裝蒜,你説你,長這麼大了,除了氣我,你還有什麼能耐?反正我跟你説了,何小姐那兒你自己看着辦,把人家氣成這樣,你總要賠個不是吧?”
“好好好,我明天就去她家,向她道歉,這總成了吧?”
“這還差不多,你給我記住!我們張家是懂規矩的人家,向來是……”
“媽,我記住啦,勞駕您了,能不能幫我把蛐蛐罐兒拿來?”張幼林最煩母親的這些陳詞濫調,趕緊把話岔開。
這一天,張幼林表面上還是嘻嘻哈哈,但內心的傷痛卻一直折磨着他,直到午夜過後才在淚水的陪伴中蒙朧睡去。
用人進來通報的時候,何佳碧的父親、順源祥米店的東家何啓瑞正在書房裏對着賬簿打算盤。何啓瑞五十來歲,身穿黑緞子面的長衫,頭戴一頂瓜皮小帽,面龐清癯,不過,氣質倒很儒雅,一望便知此人飽讀詩書,與其説像個米店東家,不如説更像個教書先生,屬於張幼林不喜歡的那類人。
“榮寶齋的張少爺來訪?”何啓瑞思忖着,“我們和榮寶齋素無往來啊。”
用人給何啓瑞續上茶:“張少爺説,他是來拜訪二小姐的。”
何啓瑞馬上警覺起來:“哦,那我倒要見見了,請他到客廳等一會兒,我馬上就到。”收拾賬簿的當口,何啓瑞想起了一些關於這位張少爺的傳聞,不由得眉頭緊皺。
客廳裏,張幼林見何啓瑞進來,連忙站起身,規規矩矩地給他鞠躬:“伯父好,晚輩張幼林冒昧打擾了。”
“張少爺不要客氣,你請坐,”何啓瑞在張幼林對面坐下,“榮寶齋可是四九城聞名啊。”
“我還在北洋師範讀書,目前沒有正式參與店裏的經營。”
何啓瑞審視着張幼林:“我們兩家,一個賣文房四寶,一個賣米,入的行不一樣啊,張少爺今天來,不知有何見教?”
張幼林微微一笑:“伯父,我是來找二小姐的,她在家嗎?”
“張少爺找我家二小姐有什麼事嗎?”何啓瑞的表情嚴肅起來。
見何啓瑞這副樣子,張幼林有些語塞,他避開了何啓瑞的目光:“也沒……沒什麼事兒,不過是隨便聊聊罷了。”
沉默片刻,何啓瑞的語氣緩和了一些:“張少爺剛才説,您在北洋師範讀書?”
張幼林點頭:“是。”
“難怪呢,北洋師範是新式學堂,張少爺受的是洋派教育,可我們何家卻是個老派人家,一切都要合乎‘禮’,比方説,何家的小姐在出閣之前,絕對不能和男子有何交往,如有必要,也是在父母的監護之下進行,這一點還請張少爺諒解。”
“哦,您的意思是,如果我想見何小姐,您這個當父親的必須在一旁看着?”
“是這樣,這是我們何家的規矩。”
張幼林站起身:“那就算了,雖然我和何小姐之間沒有什麼秘密,但一想到旁邊總有個人看着,我就渾身彆扭。”
何啓瑞也站起來:“張少爺不再坐會兒了?如果有什麼話告訴二小姐,我可以轉達。”
“沒有,沒有,”張幼林使勁搖頭,“何小姐有這麼好的家教,恐怕也不用我再告訴她什麼了,伯父,您不用告訴她我來過,只當這件事沒有發生,晚輩告辭了。”張幼林給何啓瑞又鞠了一躬,轉身離去。
何佳碧一聽説張幼林來了,心就亂了,她在閨房裏坐卧不安,一會兒拿起書來看兩眼,一會兒又走到窗前向外張望。
環兒推門進來,何佳碧馬上放下書迎上去:“怎麼樣了?”
“張少爺已經走了,老爺也回書房了。”
“走了?”何佳碧大失所望,“環兒,他怎麼就走了?他還沒見到我嘛。”
環兒向外瞥了一眼:“誰知道老爺跟他説了些什麼,可能又是什麼‘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為’之類的話。”
何佳碧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張少爺最聽不得這些,他這一走可能再也不會來了,怎麼辦呢?環兒,快幫我想個主意!”
環兒遞過手帕:“別急呀小姐,反正老爺也回書房了,我讓老王趕快備車,咱們追張少爺去。”
何佳碧猶豫着:“這……合適嗎?張少爺會不會覺得我輕浮……”
“他要這麼想,那可真是不識抬舉了,這種人還要他幹什麼?”
何佳碧轉念一想:“這倒也是,環兒,咱們追張少爺去,我豁出去啦!”
京城護城河邊有不少遛鳥兒的人,從何家出來,張幼林沒事幹,就在這一帶閒逛。一個老人拎着畫眉籠子走過來,張幼林盯着籠中的畫眉脱口稱讚:“好鳥兒啊!”
老人站住:“小夥子,你也懂鳥兒?”
張幼林笑了:“瞎玩過幾天,我説您這畫眉好可不是瞎捧您,選畫眉應先相其頂,後相其喙,頭頂要平,嘴要前尖後壯,講究是‘頭似削竹嘴似釘’,然後再看眉眼,上品畫眉講究‘眉似粉畫眼有凌’,您瞧這隻畫眉,白眉明潤,目含水紋,有這種品相的鳥兒,十有八九都是上品。”
張幼林説得頭頭是道,老人聽罷很是驚訝:“行啊,小夥子,你是行家呀,怎麼着,鬧只畫眉玩玩?”
“老人家,您這鳥兒是賣的?”
“嗨!我兒子要去揚州赴任,全家都跟着過去,路上帶着鳥兒不方便,我得找個懂鳥兒的才能出手。”
“那您開個價兒吧。”
老人思忖片刻:“我這畫眉是十兩銀子買的,就因為你懂鳥兒,轉讓給你,我只收五兩銀子。”
“行,我要了。”張幼林答應着去掏錢,突然,他伸進衣兜的手停住了,“老人家,真對不住,我身上沒帶銀子,要不您等會兒,我回去……”
“不用回去了,我有銀子!”何佳碧從張幼林身後閃出來,笑吟吟地遞上一錠銀子。
“何小姐,你怎麼在這兒?”張幼林很驚奇。
何佳碧笑道:“我來買鳥兒啊,沒想到碰上一個想買鳥兒又沒錢的人,我的銀子只好先緊着他用了,環兒,把鳥兒籠接過來。”
老人把籠子遞給環兒,接過銀子轉身走了,何佳碧默默地注視着張幼林。
張幼林有些尷尬:“何小姐,其實……我現在已經不養鳥兒了,這鳥兒是給我叔兒買的,對了,你的銀子我回去就……”
“張幼林,除了銀子,你就不會説點兒別的?”何佳碧打斷了他。
張幼林恢復了常態,開始嬉皮笑臉:“何小姐,那天在積水潭……真對不起……”
“那你説説,怎麼對不起我了?”何佳碧正兒八經,一臉嚴肅。
“主要是……”張幼林眼珠子一轉,“我的臉把何小姐的手打疼了,真對不起。”
何佳碧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張幼林,你這是道歉嗎?你是在提醒我,是何小姐打了張少爺,該道歉的是何小姐,對不對?”
張幼林頻頻點頭:“還是何小姐聰明,我腦子笨,怎麼琢磨也鬧不明白,咱倆到底是誰打了誰?現在事情總算是搞清楚了,原來捱打的是我。好吧,既然何小姐賠了我一隻畫眉,那我就算接受何小姐的道歉了。”
“呸!想得美,誰向你道歉了?誰賠你畫眉了?那銀子是我借你的,以後想着還啊。”
張幼林擺擺手:“得啦,小丫頭片子,別跟我鬥嘴了,我警告你啊,以後你要是敢再扇我嘴巴,我可真揍你了,對你這種黃毛丫頭,非得好好管教不可。
“誰讓你氣我呢?人家關心你,怕你的傷沒好出危險,你呢?一下子把人撅到南牆上,張幼林,你好沒良心。”何佳碧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低下了頭。
張幼林換了一種語氣:“我説何小姐,你爸那人好像有點兒毛病,你明明在家,他愣不讓見,還跟我大講禮義廉恥,真招人煩。”
何佳碧小聲説道:“別這麼説我爸,他也是為我好嘛……”
“何小姐,有件事咱們得商量一下,以後我要是找你,還用先到你爸那兒報到嗎?”張幼林問得挺認真,何佳碧的眼睛不覺一亮:“張幼林,你記住,我爸雖説是個守舊之人,可他做不了我的主,我想做什麼,誰也擋不住……”
倆人一邊説一邊向前漫步,環兒提着鳥兒籠子隔開一丈跟在後面,臉上露出了詭秘的笑容。
楊憲基大難不死,那天黎明,兩個結伴雲遊的僧人路過舊道觀,發現他倒在血泊中一息尚存,於是出手相救。年長的那位僧人就是清末、民國時期佛教界公認的禪門龍象、一代宗師虛雲老和尚。此生能夠和虛雲老和尚相遇,既是楊憲基前世的因緣,也是他不幸中的萬幸。虛雲老和尚是位得道高僧,於咸豐八年在福州鼓山湧泉寺出家,已修行了四十多年,他身懷絕技,法力無邊,那是常人不可揣度,也不可想象的,否則,以楊憲基的傷勢,斷沒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只見虛雲老和尚凝神靜坐,深入禪境,運化宇宙精華給楊憲基止血、補氣,稍事處理過後,未敢耽擱,將他抬到門板上,離開了舊道觀。
伊萬詢問的農人見楊憲基渾身是血、面如土色以為他死了,僧人是去墳地掩埋,殊不知,虛雲老和尚抬着他去了距芳林苑三十里外的清音寺,在那裏繼續為他療傷達半年之久,直到楊憲基能夠下地活動了,虛雲老和尚才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不辭而別。
當時,楊憲基並不知曉搭救他的乃當今的一位高僧大德,老人終日沉默寡言,除了上山砍柴、幫助寺裏的僧人燒火做飯外,其餘的時間都在誦經、禮佛,夜晚經常是禪坐通宵達旦。老人身無分文,卻終日生活在禪悦之中,神閒氣定、慈悲安詳,只要接近他,翻江倒海般的思緒就會平息,被老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遼遠、深邃的寧靜所融化。這樣的感受是楊憲基在世俗之中從未領略過的,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楊憲基傷愈之後沒有再回芳林苑,他背起行囊,踏上了尋找救命恩人的漫漫長路。他下定決心,餘生要追隨這位老僧,去體驗榮華富貴之外的生命的另一番境界。
這一天,已是傍晚時分,楊憲基來到了直隸趙縣境內的楓林寺,進了大門,楊憲基雙手合十問看門的僧人:“阿彌陀佛,請問這裏可以借宿嗎?”
僧人還禮:“阿彌陀佛,施主遠道而來吧?一路上辛苦了,請隨我來。”
楊憲基跟着他穿過長長的一排寮房,在寮房的盡頭止步,裏面竟然是一座幽靜的小院,古木參天、流水潺潺,三間瓦房坐北朝南,正屋的房檐上高懸着一塊匾,上面是道勁的四個朱漆大字:紅塵不到。
“好地方!”楊憲基讚歎着。
僧人微微一笑:“施主,請您就在這裏歇息吧。”説完,轉身離去。
楊憲基進到院子裏,四周寂靜無聲,他正在猶豫該敲哪間屋子的房門,只見一位青年居士從外面走進來,笑吟吟地接過楊憲基的行李:“先生,我已經恭候您多時了。”
楊憲基一愣:“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居士笑了:“師傅説,三日之內,必有人來與我為伴。”
“師傅是誰?”楊憲基更納悶了。
“虛雲老和尚。”
“虛雲老和尚?”楊憲基是個博聞強記的人,他迅速地回想着,這位高僧的名字如雷貫耳,但實在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疑惑中,居士已經帶着他進了東屋晚飯過後,楊憲基找到了虛雲老和尚的寮房,只見房門虛掩,裏面油燈如豆、半明半暗,老和尚正在蒲團上閉目打坐。
楊憲基猶豫了片刻,正要離去,裏面卻傳出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楊施主,請吧。”
楊憲基推門而人,大喜,他雙膝跪下,雙手合十:“感謝師傅的救命之恩!”
虛雲老和尚下坐,扶起楊憲基:“楊施主前緣已定,雖遭劫難,但命不該絕;你遠道而來,身體還吃得消嗎?”
“胸口疼的時候,常尊師命,以唸誦佛號對之。”
虛雲老和尚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師傅,弟子想請您剃度。”楊憲基投來渴望的目光。
虛雲老和尚笑而未答,轉身取出一部經書遞給他:“楊施主,佛法不拘形式,關鍵是明心見性、了知本來,若無自悟,就算是出家為僧,佛門的青燈黃卷,卻也不能把你度出煩惱塵勞。”
楊憲基恭恭敬敬地接過經書:“謝謝師傅開示。”
離開虛雲老和尚的寮房,楊憲基漫步在楓林寺內,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宦海沉浮,從朝廷的高官到一介草民,費盡半生心血追逐功名利祿,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這世間已沒有什麼可以再留戀的,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秋月。他抬起頭,仰望着夜空中若隱若現的浮雲淺月,往日的情景不覺又浮現在眼前。
在京城,也是這樣一個夜晚,秋月在樹影婆娑的小院中彈琴、唱歌:
雨暗蒼江晚未晴,梧桐翻動葉秋聲。
樓頭夜半風吹斷,月在浮雲淺處明……
歌聲、琴聲穿越時空,在楊憲基靈魂最隱秘的深處迴盪,綿延不絕,他不禁悠然神往……
不知過了多久,天將破曉,寺裏的晨鐘響起:“當!當……”鐘聲低沉、渾厚,懾人心絃,楊憲基猛然醒悟,他快步回到房中,挑亮青燈,端坐在桌前,展開了虛雲老和尚結緣的經書。這是一部《金剛經》,裏面好像夾着什麼,楊憲基翻到中間那頁,竟然是秋月的那封被血浸過的信!楊憲基頓時驚呆了,旋即淚如雨下……
天色已然大亮,楊憲基擦乾了眼淚,起身打開隨身帶來的包袱,裏面露出了一個古舊的木匣。楊憲基抱起木匣,輕輕撫摸若。過了半晌,他放下木匣,振作起精神,回到桌前奮筆疾書。寫完,將信箋裝進信封,在封面上寫道:榮寶齋張幼林先生緘。
楊憲基把秋月的信又重讀了一遍,然後毅然投入炭火盆內,目睹着它在火中燃燒,化為灰燼。
三天之後,在楓林寺的大雄寶殿內,楊憲基由虛雲老和尚為他剃度出家,法號明岸。他餘生與青燈古佛為伴,潛心修行,終成一代高僧。
張幼林剛邁進榮寶齋的大門,張喜兒就迎上來:“少東家……”
張幼林眼睛一瞪:“叫我什麼呢?説多少次了?怎麼就是不長記性?”
“是!大夥計。”張喜兒指着桌子,“剛才有人給您送了一封信和一個木匣子。”
“送信的人呢?”
“放下東西就走了,他説是受人之託,銀子已經有人給了。”
張幼林奇怪地坐在桌前,拆開了信。
幼林先生台鑒:
餘命途多蹇,卻大難未死。往昔事,恍如昨,餘一味追逐功名利祿,慾海沉浮,不諳因果,不知命運皆前定,悔之晚矣!幸遇虛雲大和尚點化,翻然省悟,驚回首,浮生已過半世,方知紅塵俗物皆如糞土……餘已萬緣放下,皈依佛門,憶及與足下曾論“談箋”,足下聞之失傳引以為憾,今餘將家傳“談箋”贈於足下,聊表芹獻,尚祈哂納。順祝頤安!
愚楊憲基鞠啓
張幼林打開木匣,幾張傳説中的“談箋”赫然在目,他百感交集,向桌上猛擊一掌,仰天長嘆:“秋月姐,楊大人還活着啊……”
莊虎臣聞訊匆匆趕回了鋪子,張幼林迎上去:“師傅,您回來了?”
莊虎臣劈頭就問:“‘談箋’在哪兒?快領我看看……”
倆人來到了榮寶齋後院的北屋,裝“談箋”的木匣放在靠東牆的一個花梨木的條案上,莊虎臣快步走上前,用顫抖的雙手打開木匣,仔細觀賞着“談箋”,嘴裏不住地喃喃自語:“果然是箋之極品,在古人所造的‘玉香’、‘冰翼’兩箋之上,真是名不虛傳啊!”
張幼林笑道:“聽説談仲和少年時曾落拓江湖,從事孫吳兵略,後以戰功官至遊擊將軍,因其短小精悍,膽力雙絕,在軍中有‘談短’的諢號。一介武人能有如此成就,真是難得。”
莊虎臣坐下:“幼林啊,你聽説過‘宣德三絕’嗎?”
張幼林搖頭:“師傅,我只聽説過明代的‘宣德爐’。”
“‘宣德爐’是其中之一,還有宣德年間創制的‘宣德箋’和‘宣德瓷’,這三者齊名,被稱為‘宣德三絕’。”
“‘宣德箋’和‘談箋’有關係嗎?”
“當然有。”莊虎臣放下木匣,侃侃而談,“宣德箋包括金花五色箋、磁青箋、羊腦箋、素馨紙等,多供內府御用。其中磁青箋是桑皮紙用靛藍染成深青色,再經砑光製成,顏色就像青瓷,光如緞玉;羊腦箋是對磁青箋的進一步加工,表面呈黑色緞紋,黑如漆,明如鏡,可防蟲蛀,在當時就非常名貴。宣德官箋秘法後經談彝從內府傳出,到了談仲和手裏才在仿製的基礎上又有了創新,製成了名重一時的‘松江談箋’。”
張幼林思忖了片刻,問道:“當年的‘磁青箋’和‘羊腦箋’還有傳世嗎?”
莊虎臣嘆了口氣:“唉,都失傳了,和‘談箋’一樣,坊間所見全是贗品,後人只得其名,不得其法,反正也沒人見過,吹牛又不上税,於是都稱自己手裏的是真品,不瞞你説,我見過一位爺更能吹,他愣説自己手裏有東漢蔡倫親手製作的紙品,這不是吹破天了嗎?”
張幼林回憶着:“師傅,當年您和楊大人説起‘談箋’,我很好奇,曾經問楊大人,我到哪兒能見到‘談箋’,楊大人説,這需要緣分,若是有緣,你早晚會見到。唉,楊大人是個有心人,他記得我説過的話。”
“如今在楊大人眼裏,這些珍品已經都是紅塵俗物了。”莊虎臣嘆息着。
張幼林站起身:“我得趕緊給秋月姐寫信,至少要讓她知道,楊大人還活着。”
“楊大人是活着,不過已經遁入空門,你就是告訴秋月又如何呢?”莊虎臣注視着他。
良久,張幼林沉默無語。
晌午過後,左爺孤身一人騎着馬匆匆趕到了京郊的一片樹林裏,他警覺地觀望了一下四周,確認無人尾隨,這才下了馬,把馬拴在一棵碗口粗的樹上,走向密林深處。
周圍靜悄悄的,左爺用手掌拍了三下:“八爺,我來啦,請現身吧!”
康小八從一棵大樹後閃出來:“左爺,我恭候多時了,怎麼着,這回只有你一個人?”
“我還敢帶別人來麼?你康八爺殺個人就像捻臭蟲一樣。”左爺訕訕地説道,想起順子,他到現在還有些心疼。
“小心點兒沒壞處,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刑部的那些官兒做夢都想把我千刀萬剮了。”康小八審視着左爺,“你約我來是不是有要事?請講!”
“八爺,霍震西,他沒死!”左爺一字一頓。
康小八大惑意外:“哦?這倒有意思了,我殺錯人啦?怎麼着左爺,你的打算是什麼?”
左爺趕緊哈哈腰:“八爺,您別誤會,我可不是來向您討要銀子的,據我所知,霍震西和他手下的人正在全力追殺您,八爺可要小心。”
“謝左爺提醒,不過,你我之間的賬還是要算清,照理説,霍震西沒死,那兩千兩銀子我該還給你,可我現在銀子不湊手,一時拿不出這麼多,請左爺明示,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八爺既然這麼説,那我就不客氣了。”左爺往康小八身邊湊了湊,壓低了聲音,“八爺還得再幫我一個忙,若是辦成了,你我的賬也就兩清了。”
康小八陰冷地盯着他:“那也得看看是什麼事兒,左爺要是讓我把皇上的御璽弄來,我恐怕沒這本事!”
左爺大笑:“您客氣了,我早聽説您有句名言:‘要劫劫皇綱,要玩玩娘娘’,八爺,有這話吧?”
“我是這麼説過,怎麼,連你都聽説了?”
“到底是威震江湖的康八爺,説句話都這麼有氣魄,兄弟我佩服,佩服!我要辦的事兒不大,您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明説吧,我想借八爺的大名兒用用。”
“打出我的名號,為什麼?”康小八頗為警覺。
左爺看着他,不緊不慢地説道:“康小八這個名字如今誰不知道?朝廷畫影圖形捉拿您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您琢磨琢磨,您殺一個人和殺一百個有什麼區別?反正讓朝廷抓住,結果都一樣。可我比不了您,我還得在京城裏混,換句話説,在明面兒上,我的手上不能沾血。”
“明白了,殺人越貨的事兒要幹,表面上還得裝得像個良民,左爺,你行啊!這次你又惦記上什麼了?”
“還不至於去劫皇綱,不過是一幅古畫兒而已。”
“事成之後,怎麼分賬?”
“把您欠我的銀子也算上,古畫兒出手之後,咱們五五分賬,八爺,如何呀?”
康小八思忖了片刻,點點頭。接着,他們又商議了一些具體的作案細節,接近傍晚時分,左爺心滿意足地告別了康小八,快馬加鞭返回了京城。
轉眼之間,得子一家在大火中遇難已經一週年了,那天晚上,張李氏坐在自家院子裏,敲着木魚,閉目默默地為他們唸誦佛經。
張幼林把最後一疊紙錢扔進火裏,站起來要回卧室,張李氏聽見響動睜開眼睛:“站住,堂屋裏等着我。”
張幼林無可柰何地看了母親一眼,打着哈欠進了堂屋。
張李氏誦完經文,她站起身,雙手合十默唸着:“願佛祖保佑得子一家早日出離輪迴苦海,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念罷也進了堂屋。
張幼林靠在太師椅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張李氏在他對面坐下,神情嚴肅:“幼林,我問你,找過何小姐了嗎?”
“找過,不就是道歉嗎?這事兒我辦了。”
“何小姐怎麼説?”
“何小姐説……”張幼林提起了點精神,“她説,張幼林,是我對不起你呀,你怎麼向我道歉呀?我説,這不是沒辦法麼,我媽那人不太講理,她逼着我來,我有什麼辦法?”
“你少跟我胡扯,我告訴你,這閨女我看上了。”
“您看上了……”張幼林想了想,“那就認她當幹閨女吧,我沒什麼意見。”
“我讓你發表意見了嗎?這事兒你就別操心了,我打算讓何小姐當我的兒媳婦。”
張李氏的口氣不容置疑。
張幼林一下子從椅子上蹦起來:“什麼,我別操心了?是誰娶媳婦啊?您也不問問,何小姐同意嗎?我同意嗎?”
“我是你媽,你的終身大事由我做主,這是老規矩,懂嗎?”
張幼林哭喪着臉:“哎喲,苦命的張幼林啊……”
張李氏沒容兒子往下説就數落上了:“人家何小姐是心疼你才撩開褲腿兒看,你可倒好,張嘴就‘男女授受不親’,一下子就把人家撅到南牆上,你把人家從河裏抱上來,就不‘男女授受不親’啦?”
“那不是救命嗎?”張幼林辯解着。
“何小姐説了,她的身子都被你抱過了,這輩子非你不嫁,你呀,就看着辦吧。”
張幼林大吃一驚:“啊?這不是訛上我了嗎?媽,我還沒想好呢,您着什麼急呀?”
“多好的姑娘,能看上你,算你的造化,你還倒擺起譜兒來了,東挑西揀的?”張李氏站起身,“幼林,今兒個我算是正式告訴你,我已經託你叔兒請媒人提親了,到時候選個良辰吉日,給你跟何小姐成親!”
張幼林這時已睏意頓消,他跌坐在太師椅上,可憐兮兮地望着母親:“媽,您就這麼把我給打發啦?”
張李氏沒理他這茬兒,轉身徑直離開了堂屋。